夕阳西下,暑气渐退,暮色苍茫时,老爷爷、老奶奶来了,他们牵着孙子,佝偻着背脊,颤巍巍地迈着碎步;年轻的情侣们来了,他们挽着手并着肩,惬意的脸上溢满幸福的笑;忙碌了一天的爷们娘们来了,他们一路摇着宽大的蒲扇,摆谈着一天的收获……
橘红的景观灯次第亮起来,欢快的舞曲多情地响起来,沉寂了一天的广场开始变得热闹。
广场门口,那是一群自由舞者,黑压压的一大团人,年轻的姑娘、少妇们占了大多数。她们踩着节拍,随意扭动腰身,舞动双臂,晃动双腿,在或高亢或激昂的舞曲声中,跳得无拘无束,跳得热情奔放。她们时而侧身,时而旋转;时而长臂舒展,时而扭腰送胯。她们没有章法,却彰显着一种活力;她们没有规矩,却自有一种潇洒。广场右侧也有一群跳舞的,然而规模与气势却远不如广场门口。他们多是一对对中年夫妇,踏着快三慢三,踩着探戈华尔兹,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他们跳得投入,他们跳得沉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举一动中规中矩。最有意思的要数广场里边那群跳扇子舞的。前面领舞的那个年轻女郎,个儿高挑修长,着一袭黑色连衣裙,她一手举着一把红扇子随着音乐扭腰曲背,后面一群人便随了她的动作扭着腰,曲着背,晃着腿,动作有些生疏,有些别扭,然而那高高擎起的一把把晃动的红扇子,就像一支支燃烧的火炬,直把广场上一双双眼睛点燃。
孩子们自然不会放过这绝妙的玩处。他们一到广场门口就像脱缰的野马,挣脱大人的手,翻着脚板一溜烟消失在茫茫人海。不一会儿,广场的各个角落便晃动着他们快活的身影。那一个个穿旱冰鞋的孩子,甩动着双臂,挥动着双腿,在广场上穿梭,脚下的鞋子闪着七彩的灯光,宛如一条条游龙,他们晃动的身影直把广场装点得如梦如幻,如诗如画。更有那技艺高超的孩子,双脚站在滑板上,摇晃着身子移动着,移动着,眼看就要摔倒了,却又稳稳地立在上面,直把周围的人眼睛看花。也有小孩骑着自行车在广场里转圈,他们娴熟地摆弄着龙头,在人丛里穿梭,如出入无人之地……
孩子们最开心的莫过于开启广场中心的音乐艺术喷泉。这组投资60万元的大型彩色程控喷泉,包括万众一心音乐内抛喷泉、动感大雁喷泉、跑泉、凤舞九天、冷雾和高水柱6个部分。逢到节假日,音乐声起,那水柱呼啦啦冲向半空,随了音乐,时而轰的一下展开向外抛洒,宛若一朵突然绽开的硕大鲜花;时而成圆弧猛地向里一收缩,一如受到刺激的含羞草;时而飘飘摇摇,如大雁展翅;时而冲天而上,如一根根玉柱挺立……水的颜色便也随了水的形状变幻莫测,时而蓝,时而紫,时而红,时而绿……争奇斗艳的造型连同五彩斑斓的色彩,那广场中心就像有人施了魔术,梦幻、神奇、缥缈。孩子们哪里受得住这般诱惑,他们放下手中的活计,齐刷刷涌过来。刹那间,广场中间便成了黑压压的一团。他们好奇着,打量着,尖叫着,眼也骨碌碌转,心也扑棱棱。到底有胆大者,猛然一下冲进雨雾中,一番抓耳挠腮扮着鬼脸,在他人的哄笑中又猛然冲出来。早已跃跃欲试的一群受到启发,便一个接着一个往里冲,经过一番水的洗礼浑身精湿着往外冲。只可急坏了那些年轻母亲,她们生怕孩子有所闪失,手忙脚乱地一爪抓住,那些孩子却如泥鳅,轻轻一滑又钻进了雨雾中。有的甚至干脆待在中间,蹦跳着,逗弄着,任那雨水兜头淋下,任那雨水把自己裹挟。此时,雨水落地发出的噼啪声,孩子们在雨中嬉戏发出的哈哈声,连同家长们不时爆发出的惊叫声,广场中心就像炸开了锅。那份快乐,那份热烈,感染着广场上的每一个人,以至于那些跳舞的,打拳的,舞剑的,都眼睁睁地把目光投过来。
老人们总是闲适的,安然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广场上缓缓挪动着步子,不疾不徐,不慌不忙,这儿瞅瞅,那儿望望。困了,累了,便在广场周围的木椅上,或者在树蔸下的条石上坐下来。他们摇着蒲扇,拉着家常,感叹广场太宽,让他们一眼望不到边;感叹广场的把戏太多,让他们眼花缭乱。
广场的夜是迷人的,七彩的灯光辉映着翩翩的舞姿;广场的夜是喧嚣的,晃动的人群彰显着生命的活力;广场的夜是祥和的,盈盈的笑脸抒写着生活的安适。
广场太大太大,它可以容纳人们一切喜爱的活动;广场太小太小,它时刻装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橄榄广场正以其无与伦比的魅力而日益成为开江县城的休闲中心。
金马山晨练
天还灰蒙着,通往金马山的公路上已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那些或健壮或孱弱,或修长或粗短,或灵巧或僵硬的双腿,从一栋栋高楼里,从一条条小巷中,从一扇扇门洞里,涌出来,涌出来。街面上,先前还零星散乱的人影,很快演化成一排排,一线线……他们长龙般涌动着,涌动着,直往金马山上挤。
金马山就像一头长满绿毛的巨兽,此刻,它懒洋洋地趴在那里,在黑黢黢的天幕下沉沉酣睡。有晨风吹过,树们、草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巨兽在睁眼吧。有早起的夜鸟扑棱着翅膀,哗啦一声从这片树林飞往另一片树林,间或发出嘎—嘎—嘎—的鸣叫,那是巨兽派来迎接晨练者的使节吧!
宛若一位高明的指挥员正站在山上布阵,那些晨练者一爬上广场,便四散开来。金马山广场、广场两边的凉亭、山峁,连同广场背后通往黑宝塔的大路,到处都晃动着一个个黑影,到处都听得见叽里咕噜的说话声。
天空就像一块反复洗刷的巨大纱布,愈来愈透明。山上苍翠的青松,碧绿的野草,丛生的灌木,便在这透明中,隐约着,朦胧着,显现着,睡意惺忪中伸着懒腰。裹着花香的风儿一点也不安分,它穿梭在山林间,总是不停地招惹它们,推推这棵松,摇摇那根藤,在草坡上打几个滚,尔后往山下一路奔跑。
天空褪去了最后一层薄纱,金马山开始变得喧嚣。那一山一峁,一沟一壑,一条小径,一片丛林,都晃动着晨练者的身影。做健身操的老人,三五个一群,他们随意挤在巴掌宽的山梁上,把随身听往树枝上一挂,一边说着笑着,一边随了音乐,敲着背,揉着肩,踢着腿,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打拳的中年人躲在小径边的树荫下,兀自腾挪跌宕,左一长拳,右一扫腿,嘴里呼呼生风。挥拳踢腿中,簸箕大的平地已被他磨得溜光圆滑。更多的晨练者在山路上慢悠悠地溜达,他们边走边聊,谈油盐柴米酱醋茶,谈家事国事天下事;他们随心所欲,累了,屁股往石头上一坐,高兴了,吼上几嗓子;他们牵着线线,排着长龙,犹如去赶集……
金马山广场永远是晨练者的大本营。打羽毛球的,龟缩在广场一角。他们挥舞着球拍,在狭小的天地里,腾挪着身子,左一旋,右一转。一挑一扣中,尽显男儿本色;一俯一仰中,尽展巾帼风采。练太极的老人,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广场入口的大片空地。他们一袭白衣白裤,在悠扬舒缓的音乐声中,翩翩舞动,宛似一只只展翅的白鹤。
场面最壮观、气势最恢宏的莫过于广场上跳健美舞的,这是一群由年轻女子组成的队伍。她们多着短衣短裤,数十上百人立在偌大的广场,远远望去,英姿飒爽,犹如一列列训练有素的女兵。随着音乐响起,她们僵硬的身子开始活泛,呆板的脸颊开始舒展。她们踩着节拍,摇着身子,晃着脑袋,在狂暴的音乐声中,时而扭腰送胯,时而收腹曲背;时而侧身,时而旋转;时而将双手高举过头顶,手指齐刷刷直刺苍穹,时而将双手定格在大腿两侧,双目圆睁睁直视前方……她们跳得投入,她们跳得专注,在酣畅淋漓中,已完全沉醉于高亢激越的音乐中,沉醉于脚下变幻多姿的舞步里。仿佛整个广场都是她们的世界,仿佛都个世界都为她们喝彩;仿佛整个喝彩都为她们加油。她们只有不停地蹦跳、蹦跳;只有不停地旋转、旋转;只有不停地舞动、舞动……几曲跳下来,她们汗涔涔,气吁吁,一张笑脸红彤彤;几曲跳下来,所有的烦恼与不安,所有的惆怅与失落,都统统烟消云散;几曲跳下来,她们只觉得身子轻了,双腿活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广场上舞动的男女还未结束,十来个赤裸着上身的彪形大汉,已沿山路迤逦而来。他们迈着欢快的步子,踩得石板路叮咚叮咚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中一摇一晃的,颤出一片片晶亮的光泽。这群坚韧的晨练者,起得早,跑得快,行得远。从县城到黑宝塔,来回几十里,一面坡,一道坎,一个弯,一道拐,然而,不经意间,已被他们丈量完。不经意间,他们身上的赘肉已悄然远去。
挑山泉的总是不甘落寞,他们踩着长跑者的身影,担着亮晶晶的清泉,从黑宝塔一路咯吱咯吱,紧紧相随,满头满身的汗水与清亮亮的泉水交相辉映,惹得山路上的行人常驻足夸赞。
天空彻底光亮起来。远处,太阳就像饮酒过量的汉子,绯红着一张脸。它斜依着山峦,一步一晃地往天上走。金马山的旮旮旯旯,都被它映照得明晃晃,亮堂堂。运动了一早上的晨练者们,甩着双臂,抖着身上的汗珠,开始从凉亭上,山峁上,松林里,往广场上集结。他们说着笑着,惬意地往山下走。
山下公路边,滴着露水的时鲜瓜果、蔬菜,正挤眉眨眼地向他们招手。
金马山上担山泉
听说,去金马山上担泉水的去得特别早。为一睹他们的风采,我特地早早起床。
凌晨五点刚过,天空灰蒙蒙一片,街面上冷冷清清,偶有出租车晃动着橘黄的灯光一闪而过,尔后红红的尾灯便在薄雾中,闪烁着,闪烁着,远去了。
小城还在酣睡,犹如一个恋床的孩子。
穿行在通往金马山的小巷上,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出南门,小城渐行渐远,大自然的气息宛如那晃动的海浪,一波一波地涌过来。草丛里,蟋蟀们唧唧唧欢快的弹奏,与田野里青蛙们呱呱呱的歌唱,汇成了一首动人的交响乐,在黎明前的黑夜,应和着远处布谷鸟清脆的欢叫,听起来有如天籁。
晨风轻轻吹拂,润湿的空气夹着野草野花的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我贪婪地吮吸着这醉人的馨香。猛然间,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汉子赤裸着上身,担着满满两桶水从山坳里冒出。汉子迈着稳健的步伐,手臂跟着脚下的步伐有节奏地摆动,肩上的担子便随了这摆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愣住了,往返二十多里山路,来回近两个小时,那汉子岂不是夜半三更就往山上走?我打量着汉子腰间的手电,不由得暗暗佩服,加快步子往前走。
金马山广场空空荡荡,偌大的广场,阒寂无声,只有孤零零矗立在广场中央的金马,在路灯照射下发出熠熠的光辉。那些常在广场上跳舞打拳的男男女女,此时也许还在梦乡吧。我穿过广场往山上走。
暗沉沉的天幕下,金马山就像一头巨大的怪兽。那连绵不断的起伏山峦时而左拐,时而右弯;时而凹陷成黑窟窿,时而隆起成蒙古包。它们静静地趴在那里,透着几分狰狞,带着几分怪异。大理石铺就的山路穿梭在山梁上黑绿色的树丛里,时隐时现,时明时暗,那硕大的玉带便被切割着,碾碎着,延伸着,消失在茫茫的远方。
山路上不时有担水的老人、年轻的汉子,晃动着塑料桶迎面而来。他们腰不弯,腿不颤,两只桶担在肩仿佛轻若无物。
天色渐渐明朗起来。那些树们、草们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抖动着身上的露珠,在晨风里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躲在它们身边的蟋蟀、斑鸠和一些不知名的野鸟,因了这声响叫得更欢。一些山梁上,松林里,不时传出那些早起晨练者们惊天动地的吼叫。
刚刚来到黑松林,一个担着空塑料瓶的汉子从背后擦身而过。汉子健步如飞,我加快脚步跟上。汉子见我紧紧相随,回头一笑,“你不用急的。”“我想去看看你们担水的地方。”汉子点点头,我们边走边聊起来。
汉子告诉我,那山泉从黑宝塔松林里浸润而出,清冽、甘甜,无任何污染。泉水挑回家,放十天半月,不变色不变味。泡茶,茶香;煮饭,饭甜,比那纯净水都不知好多少。因为这,县城的男男女女竞相挑了担,背了筐,提了壶,跋涉十几里山路去取水;因为这,取水人络绎不绝,大大小小的塑料桶排成长龙;因为这,许多担水者不得不深更半夜往山上走……汉子的描述一时间让我心驰神往,恍惚间,我想起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想起了“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此时虽然没有明月,但那山泉一定是在那松林里,树荫下,兀自欢快地跑着,跳着,笑着;那担水的男女一定是绕泉而列,他们摆谈着,恭候着,期盼着。
担水的男女不断地从我们身边晃过,他们与汉子打着招呼,告诉他接水的人多人少,尔后又飞快地迈动脚步远去了。汉子点着头,脚板翻得更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
“其实,担水更是一种锻炼,一种特殊的锻炼。担水,让你减少了熬夜;担水,让你自觉早起;担水,你必须走完几十里山路。天天几十里,天天大汗淋漓,再萎靡的人也会振作,再孱弱的身体也会强壮。”许是我的好奇与关注打开了汉子的话匣,他铿锵的脚步并没有影响他嘴上的滔滔不绝。他说,因为担水,许多人先前的黄桶腰变成了苗条体;因为担水,许多人的慢性病不治而愈;因为担水,老年人走向健康,年轻人彰显活力。
想起邻居吴叔曾经向我诉说,一个姓张的偏瘫老人,十多年前因为偏瘫,走路一瘸一拐,拄着拐杖双腿依旧直颤。后来他咬牙拄着拐杖到金马山上背泉水。一天天,一年年,那弯曲的脊背在风雨中开始挺直,那抖颤的双腿在泥泞中开始站立。而今,拐杖扔了,腰板直了,双腿硬了,背起水来,哪里还有半点偏瘫患者的影子。
我恍然明白,担水者们担水决不仅仅是冲着水好而来,他们担的是一种精神,担的是一种意志,担的是一种毅力,担的是一种健康。
转个一幢房屋,穿过几蓬竹林,在绿荫匝地巴掌大的平地上,十多个空塑料桶杂乱地摆放着,四五位担水者静静守候一边。那比小手指还细的清泉,正通过丁字形水管的两个龙头,咕嘟咕嘟注入两个塑料桶。
我们马不停蹄,还是来晚了。汉子失望地将扁担一放,站在竹林下,用手指揩着脸上的热汗。
一根已经有些褪色的乳白色塑料水管,斜斜地从坡上捂住的水池里挂下来,一截横着的水管和它连接成丁字,几块顽石支撑着中央。龙头下,乱石横陈,枯叶飘零,长年流水的侵蚀,乱石上留下斑斑驳驳的褐色锈迹,加上四周丛生的野草,枝蔓横生的杂树,我怎么看都有些别扭。人人向往的山泉,竟然出自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哪有诗人笔下的半点神韵?哪有山泉的神姿秀彩。只是那水异常澄澈,流进桶中看不出丝毫渣滓。
乘了接水的空隙,我靠过去,伸出双手在水龙头下一番搓洗,尔后掬起一捧水放到嘴边,咕噜咕噜灌下去。甘甜弥漫开来,嘴里就像刚喝完蜜糖,甜丝丝,凉悠悠。随着水流一路向下,一股凉气陡地升起,浸润五脏六腑,只感觉通体透凉、清爽。
我打量着这个简陋甚至有些破败的取水处,兀自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