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巷道里行走，老头仿佛不是凭目光辨认方向，他凭手上的感觉，判断他摸到的金雕岭底下的方位，一一与地面上看见的金雕岭对应。他矍铄的目光，原本也不仅仅为女人而亮，看到异样的矿石，发现了潜在的金子，他也会双目一睁，闪现出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神光。他这样“矍铄”就对了，没有了金子的“矍铄”壮腰，一个男人，他凭什么在女人那里“矍铄”？他还会掰下一块矿石来品味，用舌尖，把小石头舔得湿漉漉的，舌尖伸出来，缩回去，两片嘴唇也被舌尖染出了红润，看上去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性感，苍老却令人留恋。他在洞子里转来转去，包大万一直陪着他，凌子彬不减好奇之心跟着他。他品味了最后一块小石头，朝着那一面洞壁拍一拍，包大万招手叫过抱风钻的小温州，说：
“朝这里干他一炮。”
金雕岭矿井的衰运迹象就这样消失了，违背了天理和人愿，走向了民间俗谚的反面。包大万死了老婆以后，他的金矿出现了奇迹般的好矿脉。他更新选厂设备，换上了新的老虎口，轰隆轰隆咔嚓咔嚓，日夜不停，吞吃矿石。蜜月里，心满意足的乔乔写出了新的诗：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上帝保佑大发财。
包大万给她对上去，使用惯常的手法和句式，不脱过去时代的痕迹：
社会主义做买卖啊，
应该应该真应该！
心头交织着重重矛盾和困惑的凌子彬，给他们的兴高采烈泼一泼冷水，他再一次提出了安全问题。他不跟老板探讨俄罗斯淘金与十月革命的关系，让包大万看清淘金老头指引的矿脉，是在更容易坍塌的岩层中，撑木必须打得比原来更密，有些地方，应该用水泥加固。而且，洞子底下的通风条件实在太差，鼓风机应该换更大的型号，通风管也应该随之加粗，工人们在底下才能喘过气来。新矿脉给包大万带来了罕见的好心情，他没有听了恼人的话就发火，倒笑嘻嘻地说：
“我下去呆了半天，喘气挺顺溜嘛。”
他还夸大说：“我请来的金老头快一百岁了，也没有觉得憋气。”
凌子彬坚持说：“那是因为没干活，小温州还不到二十岁，干起活来，就老是咳嗽。”
包大万仍然很有耐心，说：“那好办嘛，他不干活就是啦。卷铺盖卷滚蛋，哪儿不用干活不咳嗽，到哪儿去。”
那样的地方自然是江南水乡啦，吴侬软语，呼吸着潮乎乎的水汽说话，把竹椅子放在水塘边的树荫里，摇着一把纸扇坐着。凌子彬自然也希望，小温州能回家乡去，娶一位故乡美女，不咳嗽，过一种水流花开糯香满院的日子。可是吴越风光也常常令人生疑。那里建起了那么多豪华的活人坟墓，还会有水的灵气突破水泥墓园的障蔽，传到美人住的院子里吗？那里是不是真的出现过祸国的美人，河里浣纱，漂洗来漂洗去，泡倒了一个帝国的大厦，也可存疑。近年来，三河乃至整个半岛地区的大街上，常常会走来一两个吴越女子，又矮又小，戴一顶斗笠，穿短袖衫，戴了套袖，胳膊和脸仍然晒得黑黝黝的，挑一担茶叶。看了她们又黑又瘦凹眼塌鼻的样子，绝难相信她们家乡的历史上，曾经出过倾国倾城的美人，浣纱的过程中，把自己也漂洗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小温州很难回家乡了，他在半岛漂泊，由少年长成青年，他失去了对家乡的回忆和思念，凌子彬问问他老家的情况，他居然说：
“他娘的我不知道。”
当家乡在游子的心目中，变成了一只弃置的破鞋子，一个不想用来解渴的臭水塘，家乡的意义就需要重新思量了。家乡无论多么美好，还是有太多的人拼命要离开家乡，离得越远越好。直到把根子从家乡的土地上彻底拔出来，移植到异国他乡的泥土里，长成了不错的样子，才会说着唱着思念家乡，把家乡的一堵破墙头，说成天堂花园美丽的篱笆墙。他们深深知道，什么时候想把根子再移回家乡埋下去，家乡都不会赶他走，可是没有人肯回那个家乡。要回去走一趟，那就是海外赤子回乡省亲，捐两个钱，建一所学校，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敲锣打鼓，剪断一根长长的绸子又走了，临走时还要抓一把土带到异国去。“家乡”连一座“围城”都不如，只有人想拼命冲出去，没有人要拼命冲进去。小温州对家乡的态度，粗鲁却率真，至少不像太多人的家乡态度那么矫情可厌。也许，等到他在异乡的土地上，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他才会转过头去，抄袭那些千篇一律的“家乡情结”吧。
媚的啦呜
小温州的抱负建立在祁丽英的死亡上，确乎不那么高尚，不过，他跟那些年轻美人嫁一个外国老头的动机也差不多，用不着过于指责。如果现代医学能像好多人“思念家乡”的热情一样发达，能让杀人犯的腰子在祁丽英的身体里成活，小温州的抱负就会失去最重要的根基。祁丽英隆重的葬礼刚过，包大万跟乔乔结婚，举行了三河地区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小温州的抱负大厦彻底垮掉了。凌子彬的心头交织着太多矛盾，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情小温州，他模棱两可地说：
“完啦，你的理想实现不了啦。”
小温州自然知道凌子彬指的是什么，他吭吭地咳嗽几声，又沮丧又赌气地说：“祁丽珠再不用指望我给她揉揉脚。”
凌子彬说：“她走了，你想给她揉也揉不成了。”
小温州肯定地说：“她还会回来。她不回来，能上哪儿？”
凌子彬推断说：“自然是回家乡了。”
“屁！”小温州咳嗽两声，说，“她老家穷到那个样，她回去干什么？还不如在三河游荡。”
小温州的“家乡”观念接近人性的本质，具有充实的时代内容。凌子彬也是游子，他即便不为了写作一部《黄金史》，他从大西北的矿业学院毕业，就会掉头北上，回大草原的家乡吗？他的父母都不是蒙古人，他们的家乡也不是游牧草原，而是农耕的腹地。和平时期，没有种族的大杀戮，没有部落的大迁徙，多少人离开家乡，最初的目的地都是渺茫的、模糊的，只是一个朦胧的“远方”。远行吧，到远方去，远方的土地上也许有黄金。实际上，美国的旧金山，也正是在这样的人文背景下发现的，成了一部分人的福地，一部分人的坟墓，新生与死亡紧紧相连。
凌子彬不能劝小温州离开三河回家乡去，既然吴越的面目也变得可疑，祸国美人也成疑点，只有挑着担子出来卖茶叶，又瘦又黑的越地女子真实可触，哪里又是可以依恋的家乡？也许真的能够用得上古诗和谚语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哪里黄土不埋人”。思虑至此，凌子彬无端地生起了一些悲观，不像是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生出的人生情感。他还是劝小温州戴口罩下井干活，免得咳嗽得越来越重。小温州像一只顽皮的猴子，跳到凌子彬的桌沿上坐着，笑嘻嘻地说：
“把嘴和鼻子捂起来，更喘不过气来啦。”
凌子彬愤愤地说：“包大万还说不憋气。”
小温州说：“老板不干活，憋什么气呀？”他吭吭地咳嗽几声，又展开了新的畅想，“吭吭，将来……吭吭吭……我也要当老板。”
小温州要是胖起来，他笑嘻嘻的，鼻翅咳嗽得向外张，表情丰富，他就像一部电影里的小战士，在大战前回答首长的问话，首长戴着皮帽子问：“将来是怎么回事啊？”
能够把那个摸不到的将来，跟打仗的现实准确联系起来的，只有首长，战士不行。小温州当着人家的矿工，咳嗽不止，想将来当老板，注定了是一个好士兵，凌子彬不忍心给他泼冷水。三河是一块黄金宝地，他小小年纪，远离家乡来淘金，就让他怀揣了一个金色的理想吧，但愿他不是一个瑞士的亡命者，逃到了美国的圣弗朗西斯科——加利福尼亚——旧金山。
六月的海潮从圣弗朗西斯科湾吻一吻岩礁，回头涌动，不走春天的大风行走的路线，使一下美国富人反复无常的坏性子，转而向南走，掠过夏威夷群岛，摸一摸珍珠港弹痕累累的历史甲板，绕道马绍尔群岛，到关岛的礁岩下拐弯，呈直角折向马里亚纳群岛，片刻间就到了日本的小笠原群岛，再经东海，过黄海，等到涌进渤海湾，就成了强弩之末了，海滨乐园里只听见海波咕咕响，像一群鸽子飞到窗前，没有战争，没有流血，和平时期畅想“将来”，最便捷的道路便是沿着海潮涌来的路线，朝反方向走，到达理想的终点，人间天堂。在金雕岭集团公司，唯一的大学毕业生凌子彬，差不多是一个自由人。他是包大万的秘书和工程师，包大万却不像公家的一些老板那样，一讲话就需要秘书写讲话稿，包大万讲话，从来不用照着稿子说，他即兴而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润色，原有的本色就足够了。凌子彬就任以来，为包大万写的最重要的报告，就是要求承建火葬场，写好后，直接呈送分管卫生城创建的副市长彭妮娜。从海滨城市大白菜一样滚动的人才市场上，包大万拣凌子彬来，为了充一充门面，实在大可不必了，包大万本人已经拿到了法学院的毕业证书，摆在人家能够看到的地方了。在一块依法治国的国土上，没有暴徒唱着歌冲向法院，推翻法官的判决，包大万永远都不会有亡命的瑞士人苏特尔的担忧。没有经过专业委员会评定，凌子彬从来都不承认自己是工程师，其实工程上的事，包大万也不用他管，他提出的安全措施啦，让工人戴口罩干活啦，改善井下通风设施啦，统统不被采纳。他到选厂里去看看，浮选机翻动不已的叶片搅起混浊不堪的泡沫，守望在旁边的女工小艾眼圈通红，好像刚刚哭过，他不明原因，不能向老板提出什么建议。包大万主动更新了老虎口，铁嘴钢牙，咔嚓咔嚓把石头咬碎，巨大的声音震得人耳朵痛，凌子彬能够为工人想到的保护办法，还是戴上耳罩。想一想工资已经拖了三个月不发，包大万怎么会拿出钱来，给工人买耳罩呢？小艾哭得眼圈通红，是因为耳朵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按照佛的意思，耳朵痛，是耳膜生起来的毛病，还是声音生起来的毛病呢？如果是耳膜生起来的毛病，那么天下人都应该耳朵痛，包大万也不会舒服；如果是声音生起来的毛病，那么用耳罩捂起耳朵来，没有声音了，耳朵自然不痛。包大万不听声音，也应该知道不痛的滋味，不痛的滋味像盐溶进水里一样，用眼睛看不见，用舌尖能够品出来，那就是佛的境界，也就是上帝的心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上下雨，地里出金子，就要把人不当人看吗？天地大，还是上帝大？宇宙这个混球，不是上帝头往上顶，脚往下踩，一口气开辟出来，凿上了口、耳、鼻子和眼睛，才分开了清浊，有了轮廓，出现了光明吗？上帝死了，人民该相信谁？
矿业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凌子彬，研究石头的历史，逐步接近世界的终极。他仰躺在渤海湾的海水上，极目天际，除了蓝蓝的叫做“天”的空无，没有上帝的影子。他像痴情的恋人上穷碧落，找不到上帝的花园。炎夏的海滨乐园近在眼前，然而那不是凌子彬要找的地方。他除了非要去找包大万不可的时候，从来不进德国牧羊犬守卫的大门，不听狗叫。海水里泡满男男女女的身体，裹了花花绿绿的泳衣，套了色彩艳丽的泳圈，像碧海上开了一片大花，又华丽又俗艳，显然也不是上帝的花园天使们侍弄的清妙样子。凌子彬深深地下潜，进入冰凉水域，体验黄泉的寒冷，水下的声音从他耳边嘤嘤地走过，他没有听见上帝说什么。他猛向前游，身体向上浮，一头撞到了肉欲的墙壁上，他浮出水面，肩膀上啪的落了一个巴掌，听见上帝的子民说：
“嗨，大学生！”
凌子彬撸一把满脸的水，看清了眼前的人，祁丽珠，真的应了小温州的断言，又回来了。红色泳衣紧紧地裹了她腴白的身体，游泳圈套在腋下，上面画了幼儿园孩子们喜欢的卡通画，就是些不善游泳的猴子和小狗。凌子彬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惊奇，一边用一只手划水，一边又用一只手把脸抹了几把，说：
“你怎么又回来啦？”
祁丽珠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说：“我想你嘛！”
凌子彬没有勇气应对如此大胆的说话，踩着水，尴尬地咧咧嘴往后退。
“害怕啦？”祁丽珠两只手往前划，说，“你教我游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