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平站在地头看了一会儿,径直向牛走去。他握紧犁把,甩了个响鞭,高声喝道:“驾!”那牛便抬起沉重的脚戴缓慢地走动起来。父亲听见动静,抬起头,正和儿子打了个照面。葛平笑了笑,高高兴兴地招呼道:“爹,歇会儿!”
老汉古铜色的脸上,细密的皱纹跳了几跳,似乎在笑。他就地坐下,两条腿盘起来,摸出烟袋抽烟,两只眼睛,却从儿子的脸看到手,又从手看到脚。看够了,才把烟袋杆从嘴里拔出来,瓮声瓮气地说:“这地里,茅草根真多!”算是打了招呼。
葛平耕了几趟地,就把鞋子脱下来,踢到地边上。长期在机关里工作,使他难得有机会耕地。现在,他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赤着脚板踩松软的泥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畅快!牛到地头了,他抬起犁,唱山歌似地叫道:“啊——嗨!”那声调拖得长长的,在山谷里回荡了许久……
这真是一种享受。葛平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父亲不要拖拉机,说不定是不舍得放弃这种享受吧?
天很快就晌了。父子俩谁也没提拖拉机的事,干着活儿,感情很融洽。收工了,儿子扛着犁,走在前面,父亲牵着牛,走在后面。老牛筋看着儿子高大的背影,有力的脚步,鼻子里发出了表示满意的声音:“哼”。
可是,刚进饲养院,老牛筋听得儿子说:“爹,该管驾驶员吃饭了。”
“什么?”
“今头晌拖拉机给咱队耕地。”
“谁作的主?”
“我。”
儿子说得那么平静,轻巧,老牛筋却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旁边有人说:“二虎已经领他上队部吃饭了。”老牛筋这才猛醒过来,蹦了个高,喊道,“我就开半头晌的工钱!”接着,风风火火地向队部赶去。
葛平跟在父亲后面,指着大片大片刚刚耕翻过的地,说:“你看,你看,这都是半头晌耕的。咱们一头晌,才刨了多少地?你要用拖拉机,五天就可以完成春耕任务了!”
可是,父亲对那在阳光下闪亮的耕地,连看也不看一眼。到了队部,推开门一看,老牛筋和葛平都愣住了——老王、小李子、二虎,还有小队会计,都围着桌子在喝酒。那桌上,摆满了罐头美酒,大鱼大肉,可算得上丰盛、排场!二虎已经喝出几分醉意,一个劲往老王、小李子杯里倒酒,酒满了,哗哗地流在桌上……
老牛筋伸出一个颤抖的手指,指着桌上的酒菜问,“这要花多少钱?”
会计答道:“二十元。”
老牛筋声音也颤抖起来:“谁,谁开钱?”
二虎大咧咧地拍拍胸脯,道:“我先垫上了,客人走了再商量吧!”
“谁开钱?”老牛筋大吼一声。
二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就算我请客……交朋友嘛!”
会计在旁边打圆场:“这个好说,队里可以帮你报销一半,反正也要管饭。”
“不准报!”老牛筋咆哮了。他的两只巴掌捏成拳头,捏得骨节吧吧响,半天,又痛心地喊了一声:“十块钱呢!”
老王这时站起来,说:“这钱我们花,本是不该来的,可是二虎太热情,实在推不开。我和小李来队部前就商量好了,钱,我们花!”
老牛筋哼了一声,转身走出门去。门外围着一群看光景的小孩,见他出来,都嘻嘻地笑着,伸手拍他屁股后面那串宝贝。老牛筋胀粗了脖子,跺跺脚,喊道:“滚开!”
小孩哄地吓散了,老牛筋也倔倔地走了。葛平看着一桌子饭菜,严肃地说:“老王,调查一下,有多少驾驶员这样干了。凡是喝酒吃菜的,都要自己向生产队交钱!今后,驾驶员自己带饭!我们决不能再增加农民的负担!”
“是。”老王低头答应道。
葛平心情沉重地往家走。他知道,现在社会上吃喝风很盛,假如每天都要这样侍候驾驶员,农民是吃不消的。他想:父亲也许早看透了这步棋,所以才坚决不要拖拉机。他有点儿同情父亲了。
回到家,他看见副队长在屋里,父亲把二十元钱塞到他手中,说:“你这就去,钱给二虎。不能让人家出钱。”
副队长说:“那队上该给你报销……”
“不准报!”老头子斩钉截铁地说。
葛平心中涌起一阵热潮。副队长走后,他走到父亲面前,说:“我回县,要发一个文件,不准驾驶员随便吃喝。你放心地用拖拉机吧!”
“不。”父亲坐在炕上,半闭着眼睛说。
葛平心里一凉。他看着面前这个顽固的老头,暗暗地叹道:这一辈农民,难道永远丢不开牛、犁和火石了吗?他到底为什么?!
算帐
吃过晚饭,葛平搬出两个草蒲团,爷儿俩就在院子东角那棵老楸树下坐着。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花影,风一吹,树叶“刷刷”响。地上的花影就跳动起来……
葛平经过一天的了解,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情况。他准备和父亲摊牌。他抬头看看父亲,老头子正用牙齿咬住小眼袋,“咔擦咔擦”地用钢块碰火石。他灵机一动,找到了话题。“爹,给。”他打着了自己的打火机,递到父亲跟前。
老牛筋一扭身子,把点着的火绒按在烟锅里,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黄铜烟锅红亮了起来。
“爹,打火机那么方便,你为啥就不用呢?”
“我不稀罕。”老头子闷声闷气地答道。
“我看这是偏见。”葛平说,“你的生活习惯保守,倒也没什么,反正不影响别人。但你是队长,在工作中,可不能按偏见办事呀!”
“谁偏见?”
“不要拖拉机,这就是偏见。上级的指示你不执行,群众有意见你不听,死抱住牛耕人刨的方式不放,你说,你有什么道理?”儿子的态度严肃起来。
“你说啥也行,我就不听你们那一套。”老子梗梗着脖颈说。
父亲的固执激怒了葛平。他站起身,严厉地批评道:“好嘛,讲不出道理,就是农民思想在作怪!不要拖拉机,这是什么?这是抵制农业机械化!咱们东山公社是全县的点,是全县的榜样,你这样干,影响多坏?不要拖拉机,要什么?你老人家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你能挡得住吗?不,你挡不住机械化的浪潮;你早晚被这浪潮卷走!”
“放屁!”父亲吼道,声音震山响。
月光下,父子俩面对面地站着。由于过分激动,两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个子矮小的父亲,握成拳头的手微微颤抖,披在身上的黑夹袄掉在地上,露出褐黑色的肉疙瘩来。他一步一步逼到儿子跟前,脑袋几乎贴到儿子的胸脯上,两只老眼,射出利剑般的光芒,紧紧地逼视着儿子。可是儿子丝毫不让步,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塔,纹丝不动地钉在原地。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楸树好在“刷刷”地响……
“你把手伸出来!”父亲的嗓音嘶哑了,但十分有力。
儿子不解其意,顺从地举起手,他看着手,忽然感到有点儿羞愧:因为长期坐机关,掌上的茧子全部退去,在月光下,这双手显得很苍白。
父亲把拳头擎到胸前,慢慢地摊开手掌,伸到儿子面前。儿子一看这双手,心猛地缩紧了,繁重的劳动,使手指关节变形,十个又紅又短的指头,弯曲着,怕是永远挺不直了;从指头到掌根,到处布满老茧,仿佛套上了鳞状甲壳;鱼际的地方,新划开一道血口子,血污在伤口处结成了斑块(大概是下午在地里抓茅草根时划破的)……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
“不要拖拉机?谁不要拖拉机?我的手磨成这样早想歇歇了!我傻?我们小农傻?就你局长聪明?”老牛筋把巴掌捏成拳头,在儿子面前用力地晃晃,“给我拖拉机!给我不花钱的拖拉机!”
葛平被震住了。他一时闹不清父亲的意思,但觉得这话很有力量!
老牛筋把手收回去,弯腰捡起黑夹袄,拍打上身的尘土,拍了几下,他猛地抬起头,喊道:“可你为什么要收钱,为什么一天要收二十多元的耕地费呢?”
葛平解释道,“拖拉机要烧油的,还要修理保养,发给驾驶员工资……这些费用加起来,一天收二十多元,哪里还算多?”
“啊,你会算帐啊?你不是把好处白白送给俺庄稼人啊?”老牛筋挖苦道,“俺也会算帐!你过来,我算一笔庄稼人的帐给你看!”
葛平走到父亲的身边。父亲坐到小贺上上,用烟袋锅在地上划出一串串的数字,一边划一边说:“一辆拖拉机耕一天地,要花二十多元;我用三十个劳动力,两头牛,也能耕出这些地。“一个劳动日值六角钱,三十个劳力挣去十八元,再刨去牛的饲料,也比拖拉机少花两块多钱。别看一天只有两块,按你的计划办,春耕秋收全用机器,一年要多花多少钱?这是一层。再有:咱们村,人多地少,一个人才平均七分地,用手扒扒,俺也能种上庄稼。放着劳动力不用,花上一笔笔的现款去雇拖拉机,上算吗?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我认准了,本钱下得少,劳动日才拉得高。用机器,呼呼隆隆倒挺热闹,但秋后一算帐,粮食钱还顶不上机器钱!我才不去凑那号热闹哩!”
父亲一面讲,一面在地上划。葛平看着这只瘦骨鳞鳞的手,忽然觉得它像一棵老树根,地下那串数字,像是老根发出的须根。老树根扎在泥土深处,须根紧紧地抓住泥土。他抬起头,看见了父亲身后的老楸树,哦,它是那么地挺拔,那么地坚实,什么样的狂风暴雨能掀动它的根呢?
父亲站起来,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成天坐在机关里替庄稼人打算,哪里知道庄稼人的难处?庄稼人过日子,一个铜子儿也要掰成两半花!你说我保守,不错,我怎么敢不保守?走错一步,要饿死人的呀!”
正在这时,副队长进了院子,他兴冲冲地对老牛筋说:“老根哥,快上队部去,咱要买的机器有着落了!”
“是吗?”老牛筋眼睛里放出了亮光,拉起副队长就走。他走得太匆忙,把从不离身的烟袋荷包、钢块火石都搁在地上。
葛平正在思索父亲的话,耳边掠过“机器”两个字,又见父亲兴奋异常地走了,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他拾起父亲那一大串串宝贝,也跟到队部去了。
队部里已经聚满了人,平时很少点的汽灯,明晃晃地挂在梁头上。老牛筋站在汽灯下,大声地讲话。葛平凑近窗台,认真地听着。
“……公社麻袋厂换上了新机器,就把老机器处理给咱们了。我留着那笔钱,就是要买这机器。为什么要买它呢?你们听我算一笔帐:花一千块钱作本,咱队里就能办起小麻袋厂;公社麻袋厂给咱料,收咱货,咱一个月就可得三百多块钱的加工费,有三个月,就把本挣回来了。以后的钱,净挣!伙计们,有了这机器,咱队上就有了摇钱树,往后的日子就好过啦!”
屋子里轰地骚动起来:抽着烟袋的庄稼汉,抱着孩子的媳妇,挤成堆儿的小伙子,都激动地比划着,议论着,那情绪甭提有多高了!
老牛筋“啪啪”拍了两下巴掌,让大伙静下来,继续说:“捎着说两句,我为什么不要拖拉机?因为咱现在可以不用它。那是享福的机器,用它,省了力,多花钱。咱呢,现在还不能享福,要下力挣钱。有了钱,日子过富了,什么拖拉机、推拉机咱们都要!过日子,像雨天走路,脚要提得高,步落得重,一步一个脚窝,才能走得稳当,不跌跤子!”
“哗——”屋子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说得真好!”葛平由衷地感叹道。他低下头看看手中的烟袋荷包,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滋味。他转过身,独自向野外走去。父亲最后那一段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天气,小葛平在一条泥泞的小路上走着。雨是那么地大啊,他睁不开眼睛,脚下直打滑,终于跌倒在泥泞里。当他翻过身来的时候,看到了一双严峻的眼睛——父亲披着蓑衣,站在他的面前。他狼狈地从泥水里爬起来,呜呜地哭了。父亲没有安慰他,严厉地说:“看看你的脚印!”他回过头一看,只见自己走过的路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乱七八糟的脚印。这时候,父亲走了。他看着父亲走路:那脚,抬得很高,落得很重,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稳稳当当地朝前走去。他蹲下来,细看父亲的脚印,那是一个个又深又大的窝,哪里是脚印啊?这些窝窝,深深地印在小葛平的脑子里……
葛平的眼睛湿了,久久地伫立在原野里。
尾声
葛平连夜起草给县委常委的报告。他把葛家庄的情况、父亲老牛筋的帐,都写在报告里,并且指出:脱离整个农村的现实,想在某个公社一朝一夕地实行农业机械化,是行不通的。部分农民保守是事实,但他们的保守是从饿肚子的经验中产生的,这种经验往往能使人看到真理!
他把自己的口头禅写在报告里,但是他改变了标点符号,把原来的惊叹号改成问号:“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这确实是个问题。农民固然落后,但我们干部不了解他们,制定一些与农村现实相脱离的政策,以至损害农民的利益,这不是更严重的问题吗?
严重的问题在于了解农民,了解他们的心理,了解他们的生活的难处!
写完报告,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泛出白色,转而变成五彩朝霞;村里的雄鸡高一声低一声,越啼越响亮。葛平待不住了,决定立即回县委去。
他告别了母亲,又向母亲打听父亲。他很想和父亲谈谈,可是老人家天不亮就出去了,大概是去拾粪,一直没回来。葛平离开了家,一路上,他推着自行车东张西望,希望看见父亲的身影。
当他走出村子,来到大道上时,看见一个人在田埂上弯腰捡粪。仔细看看,那就是他的农民老子。葛平跳下自行车,跨着田垄走过去。他觉得心在怦怦地跳,身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
他真想冲着父亲喊:“爹,你教给了我最重要的东西!我感激你!”
父亲听到声音,打眼角里睃了一眼,见是儿子,又低下头去,专心地去铲那堆粪。他的表情是那样地冷漠、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