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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某一个十分遥远的夏天的早晨,京城的一位姓高的商人抹掉了眼角上睡觉的眼眵,预感到皇帝快要死了。这个预感来得十分奇怪,像夏天的早晨一睁眼看见如血的太阳一样,朦胧却不模糊,指向清清楚楚的,像一把橡皮小锤嘣地敲了一下心尖,浑身都跟着悸动了一下,却一点儿也不疼。

姓高的商人如往常一样先偎一会儿被窝,天气不冷他也用被单把一半身子围住。他先穿短褂后穿裤子,裤子还没有提到腰间他看见了宽宽的白布裤腰,一个伟大的主意就在此时萌生了。主意的萌生比皇帝要死的预感来得强烈多了,简直是棉花包着的大锤狠狠地敲在胸脯子上,不痛却叫人喘不过气来。姓高的商人不系裤子跳到了地上,站在屋子正中大声地发布一串串安排和指令,双手挥动,像多年后最好的干部开会讲话一样。家人和伙计看见他大裤腰的单裤滑落到脚面堆着赤裸裸着下身忍不住想笑,但是被他激昂的样子吓住了,他们可真的不敢笑,事情看起来庄严得很呢。

果真如此,姓高的商人要做一桩白色的生意,张扬而又机密,看起来恐怖极了,简直像发疯一样吓人。他在如火的夏天大肆囤积白绫白缎,吃饭的桌子上没有流过血的东西,最奢侈的时候只上一碗豆腐,像他囤积的白绫白缎一种颜色,谁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会发作这样的白色疯狂。他让人卖掉店里的红绸红缎,可以做女人艳丽内衣的布料不惜以作抹布的低价卖出,毫不心疼。短短的时间里他的店里就消失了全部红色,其他色彩也寥寥无几,里里外外全部被一种颜色占领,那就是白色。他卖掉了青砖青瓦门楼檐头漆了红色的五间房屋,用苇席搭起棚子,棚顶抹了白灰防雨,柱子用没有刨光的松木干支撑,大批购进的白绸白缎一匹匹码成大垛堆在棚子里,门口派了持木棒的打手看守,铁链子拴两条大狗,有人近前无人近前大狗按时龇着白牙呜呜地吟哼,像念诵没人敢听的坏诗一样。姓高的商人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典当了身上仅存的一件上衣,出门时在肩头上搭一条布巾遮阳,自家女人的裹脚布缩短到只能勉强裹住四根折断的趾头,剩下的一根拇趾用袜子兜住,他这样做并不是嫌厌“懒老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他只是要凑集一切能够到手的资金,以便多囤积二尺白绫。在所有人全都困惑不解的时候,姓高的商人狠下心来不泄露会杀头的机密,只在自己怎么也掩饰不住心头得意的时候,向不懂事的儿子透露了一丝光辉未来的消息,连女人都瞒住了不讲。他对儿子说:

“高家要暴发啦。”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举国缟素的日子在高姓商人的预期中像日出日落一样自自然然地来到,大家都震惊不已,姓高的商人只是微微地一笑,接下来他就没有思考总结的时间了。他其实真的应该好好地总结一下:那奇怪的预感究竟为什么会在一个很好的夏天的早晨到来呢?可惜蜂涌而至的抢购把高家商人的灵性扑灭了。随之而来的人类仍然要在下大雨时的蒙昧的林子里绯徊,灵性的阳光穿不透树叶上的脉络,思悟的汁液流不出叶片的断面。

皇帝其实并不是暴死,死亡的迹象早已出现,大家只是视而不见也不敢承认罢了。这就造成了始料未及的慌乱,好多人在心里埋怨皇帝不早早地给人家发个通知,让人家好有个准备,仓促之间到那里去买那么多的白布为皇帝披麻戴孝呢?

姓高的商人就在此时爆发了。皇帝的死亡给高家商人带来了只有皇家才配拥有的豪富!

姓高的商人却不敢在京城居住了。他害怕新登极的皇帝把他当成坏命运的预言家,好像专门预示皇帝的死亡似的。其实在他的心底他才知道,并不是有了他的预感才有了皇帝的死亡,实在是有了皇帝要死的征兆然后才有了他的预感,道理正像他早晨睡觉醒来,先有了一颗如血的太阳挂在东厢屋的屋脊顶上,他抹掉眼角上睡觉的眼眵,才有了眼珠被红通通的阳光劈头一照晕乎乎昏花花的感觉。但是这些道理跟皇帝是讲不通的,臣子的道理永远通不到皇帝那里去,更何况一芥草民,连跪在皇帝脚下讲话的机会都没有。趁着皇宫内外京城上下还在穿着高家商人卖出的白绫白缎为大行的皇帝戴孝致哀的机会,大发了横财的商人收拾了钱财,连夜出城,用黑布裹了大骡子的蹄子,骡子脖底下的铃铛摘掉,灌进木渣,装在钱褡子里让家人背着,不声不响踏上了远徙的途程。

浩浩荡荡的骡队不走通衢大邑,专拣偏僻的山径跋涉。姓高的商人和家人一样不骑骡子坚持步行,只让女人和小孩骑了两匹骡子。包裹骡蹄的黑布磨烂以后,家人从钱褡子里取出铃铛倒净木渣给骡子戴上,黑漆漆的夜晚仗着骡子的铃铛和蹄铁敲击出的火星吓唬狼——曾经在囤积白绫的苇席棚门口用铁链子栓着吓人的大狗临行时已经打死,害怕它出城时贪恋京都风光乱发些抒情的言辞引人警觉,狗肉带在身上做了遥远旅途上的干粮。走出一片大山知道向东有海路,但是那样走就到天边外国去了,高姓商人不肯,而且他担心人的能力还造不出那么大的船,能装下他驮了沉重金钱的骡队。三匹骡子在又进入一片大山的第三个日落之前累垮下去,前蹄一趴躺倒脊梁骨咔叭咔叭压断了,听不见人和畜痛苦的呼叫。高姓商人让女人和小孩从骡子背上下来,从死骡子身上把钱驮子挪到人骑的骡子上,多余的一匹死骡子身上的负担分给了家人和他自己,女人和小孩没用。小孩拣了两枚铜钱在手上玩耍,他叮嘱女人好好看着别让孩子丢了。女人在大量钱财面前未免小瞧了两枚铜板,直想笑他小气,他庄重地告诫女人:

“这是皇帝的命换来的。”

一句话就把女人的笑吓回去了。

他们还是停在了大山里。高家商人相信了“山高皇帝远”的老话,在大山的肚子里安下了他的家。这已经是又一片大山了。仍然知道过一片大山再过一片大山,走一片平原再过几道大河会看见大海,可是在这里北风最大的时候也闻不到海上的腥气,重重大山就是自然的屏障,能够封锁住危险的消息,新登极的皇帝哭老子哭累了以后,脑瓜子清醒了也听不到致命的预言发布出来。事实上姓高的商人封锁了自己的同时也把他的灵性彻底灭绝了,此后他再也没有过事关天下的预感。他用从京城里赚来的钱建造房屋,还筑起了一道高大的围墙保护庄园,他自己做了这座城墙里的皇帝。

姓高的商人如果灵性不灭,也许会预见到多年后他用石灰沙土筑起的围墙会在一夜之间被攻破,冲进深宅大院的民众头上裹着红巾,枪头子上飘着红缨,打的旗子也是同样鲜红的颜色,他用白色建起的王国终于被红色冲垮,像血色的大潮冲击白沙筑起的城垣一样。这一天是公元一千三百八十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七年的三月三日。外号三木匠的白元兴挥舞着他的木工工具一柄大锛,一锛劈下了黑漆大门上的一块门板,又一锛把门栓劈断,带领着红巾红缨的队伍占领了高家的深宅大院。高姓商人的末代子孙高凤歧来不及系上裤子就被拉到了院子里,无数火把照耀下高凤歧吓得双手一松,没系裤带的裤子突地滑落到脚下,像他做商人的祖先当年获得惊人的预感后大声地发布号令一样,他却没有祖先的激昂庄严,他下身的容貌如上身一样萎顿不堪。三木匠白元兴挥舞大锛大喊一声:

“我们是红枪会!”

又将大锛的利刃指向了高凤歧丑陋萎靡的下身,补充一句:“专砍富人的鸡巴!”

刚刚用红缨枪武装起来的农民会众哈哈大笑,以为首领把富人的头装进了裤裆里污辱;只有高凤歧本人猜到,三木匠说的大约是真话。看看三木匠湿漉漉的裤裆,高风歧就想到了最致命的痛楚十有八九要集中到下身,那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道理,其深刻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句骂人的粗话。后来,等三木匠运锛如风,把高凤歧的生殖器官一片片削掉像切一根大葱的时候,高凤歧便按捺不住得意之情,忍着剧痛说了一声:

“到底叫我猜准了。”

其时的得意,只有经商的祖先听到皇帝死亡的消息验证了夏天的预感时差可比拟,高家的后裔却没有大卖白绫白缎暴富的好运气了。流逝的岁月把死皇帝带来的幸运冲荡得干干净净,像大水漫过了秋天的河滩似的,连萎黄的草茎也不留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叶,距离三木匠白元兴领导的那一场红枪会起义只过去了三四十年,刚好够那时生下的小孩长出比较粗硬的胡子。可是世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丧葬仪式已经尚黑不尚白,无论是什么人死了,都不准穿白色的孝服,只在胳膊上套一个黑色的箍子,如果死的人职位比较高,也只是戴的黑箍子宽上二指罢了。与之相应的是一种红色的袖箍十分流行,无论长幼,只要你自己愿意并且具备了一定的资格,都可以在胳膊上套一个红布袖箍,写上黄色的字号,表明造反意向,像当年的红枪会用红布巾包头一样。

到了这个世纪七十年代中叶的一个春天,红袖箍已不再流行,只成为一种牢固的红色记忆留在人心深处,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在心尖上烙了一下似的,直透心底。春天里早晨和晚上仍然需要穿上棉衣御寒的时候,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们准备去曾经爆发过红枪会起义的高庄接受红色的教育,当务之急就是做一面红色的旗子绣上校名,以便行进的时候派一名高个子的学生打着走在队伍的前头。足足可以做一床被面的红布买回来,在几个有文化的人手上展开,大家都觉得不错,颜色鲜艳得如火如血,简直红得无可挑剔。教导主任高紫光却说不好,他一只手捏着布边狠狠地抖了两下,抖出不怀好意的卟卟的响声来,不耐烦地说:

“抖不起来嘛,”

仍然认为是好布的人说:“一刮风就抖起来了。”

高紫光立刻反问:“不刮风呢?要是不刮风呢?”

一下子就把人问住了。

大家也知道没有风的时候红布的旗子飘不起来,更不会抖动,颜色再红也不行,它可不是真的火焰。但是要想得到无风也抖的旗子却不大容易,高紫光说:

“用绸子嘛。”

大家立刻发笑了,不光是无可奈何的苦笑,也有几分嘲讽。其实谁都知道红绸子做成的旗子质量优异,没有风的时候或许也抖不起来,可是只要打旗的同学举着旗杆按时挥动一下,红绸的旗子就会抖出呼啦啦的响声,好像刮风一般。问题是你根本没有地方买到红绸的面料。红袖箍刚刚套上年纪最嫩的中学生胳膊上的时候,无数把锋利的剪刀挑碎了新婚夫妇枕头上“花好月圆”的绣花,剪掉了大姑娘乌油油的发辫把红头绳扔到猪圈里沤粪,商店里的绸缎就完全绝迹了,像扫除整个资产阶级一样,无论是什么颜色。得意洋洋的无产阶级只留下粗拉拉的货色,像沾了牛粪的大脚不洗涤就抓饭吃的大手,好做旗子的红布也是如此。

因为想不出到哪里去买无风也能抖起来的红绸做旗子,大家都有些愁闷不堪了。问题还不是红布做旗子绝对不行,谁都知道最庄严的旗子也有不抖时候,问题是教导主任高紫光就是不满意,他不满意他就阴沉着小脸,小脸黑黢黢的像一把瓦刀没有沾泥,总是很白的牙齿都不露出来了。校长宁家喜倒比较容易满足,他摸着抖不起来的红布说了两回“行的”,笑嘻嘻的,可是他就是不说一句决定性的话,事情还没有个肯定的结果他就溜达出去了,好像眼前的大难题与他无关似的。

忽然,沉闷的空气被打破,忧愁的情绪被扫光,像一屋子闷声不语的盲人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全都惊喜地抬起头来引发了一阵骚动,最先是上政治课的乔老师、上美术课的罗老师发出了惊喜的欢呼——因为乔老师是女性嗓音高尖便压倒了罗老师——再是语文老师毕令石、音乐教师杨培乐同进发出了“嗬嗬”的赞叹——穿白力士鞋的工农兵学员赵世才满脸通红来到了老师们中间,手上捧着一床红绸被面,反面粘着星星点点的花绒。赵世才去伙房倒杯水喝的时候路过办公室门口,看见了老师们遇上的大难题,一杯水没有喝就跑回宿舍,从棉被上拆下了好做旗子的红绸被面。

像在农家的大炕上铺展开一片火红的吉祥,红绸被面在大家的手上展开没有落地。高紫光一手捏着一个角轻轻地抖了抖,一片红色的波光荡动把所有的人脸全部映成一片通红。高紫光压抑不住心头的喜悦,小脸变大,露出白牙,一遍又一遍问赵世才:

“你怎么有这么好的绸子?”

赵世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用同样的一句话回答,不惜学女人的样子撒一点娇:“俺可有呢。”

上政治课的乔老师也就一遍又一遍地向高紫光解释,好像高紫光是个不懂事的小学生似的:“人家结婚了呀,人家结婚了呀。”

音乐教师杨培乐便龇着牙说:“媳妇的陈货吧?”好像那不是好做棉被又好做旗子的红绸,而是可以出卖的什么商品似的,赵世才不屑于回答他。

只有语文教师毕令石仍然比较严肃,在过去了最初的惊喜之后,便把嘴闭严,只偶尔学高紫光的样子捏住一个角把红绸轻轻地抖一抖,一言不发。

高紫光决定把抖不起来的红布还给赵世才做被面,赵世才拒不肯收。高紫光怀疑他尚有资产阶级的毛病嫌抖不起来的红布做被粗糙,上政治的乔老师便为赵世才打消顾虑,轻声地说“又不贴皮儿”,赵世才连忙说“不是为那个”,让政治教师也摸不透他的真实心理。高紫光说要是不收红布就给钱,还没有等到赵世才拒绝,音乐教师杨培乐就说没法算帐,你根本不知道这么一块红绸值多少钱,杨培乐龇牙笑着说:“无价宝啊!”高紫光黑脸变小看他一眼,杨培乐就把龇的牙收回去了。

就是能够算出一块做被面又可以拆下来做旗子的红绸的确切价格,赵世才也不会收钱的,他一杯水没有喝完回去拆被面的时候,就准备为学校的一面无风也能抖起来的旗子做贡献了。他这也不要那也不收可真叫老师们为难了,大家想不出他拆掉了被面以后怎样睡觉。赵世才叫老师们放心,说:

“我有办法。”

还说一句当地农民才会说的话:“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快快地走出去了,穿着白力士鞋的脚底像装了弹簧,踏出这个季节少有的一溜迷眼的尘烟。

赵世才未免在老师们面前说了大话,夜里睡觉的时候,他只是把没有被面的“被子”盖在身上,被里贴皮儿,棉花胎朝外,卧在那里像一条不洗澡的老狗——他的棉被尽管有可以做旗子的鲜艳的红绸被面,但却是真正的“败絮其内”,一床棉花胎破败不堪,有一些地方显然是已经被小孩尿过多次,颜色和气味都很复杂。这样睡了一夜以后,最先提出抗议的是与他挨铺的肖正清:

“一睁眼就看见个大狗躺在旁边。”

唐守川的看法稍有差异,说:“我就看着是只大公羊。”

当班长的杨洪文不同意唐守川的看法,说:“这就不对了,你眼力再好吧,一睁眼黑乎乎的也看不出公母来。”

唐守川反驳班长:“我就知道男宿舍不能来母的。”

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吭吭地笑,说:“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什么公的母的,还不都一样?”

老师们的难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有了无风也能抖起来的红绸做旗子,可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写字绣到旗子上。师范的老师们原本都是教着将来也要当老师的人认字写字的,可是要往一面举到队伍的前头引导着大队人马行进的旗子上题字,他们显然都拿不起笔来,不是没有能力,是不够格儿。大家倒是说过让老校长题写的,宁家喜笑嘻嘻地说“咱没有资格”,大家也就没有说让高紫光题,也不全是因为高紫光的资格还没有宁家喜的老,实在是想到高紫光的字绣到旗子上太瘦弱太没有力量,他的字还没有他的脸好看。高紫光阴沉着小脸想一会儿,双手插在裤子兜里说:

“有一个人题字最合适。”

大家一齐问那个人是谁。

高紫光说:“孙书记嘛,县委孙书记。”

大家不反对。上政治的乔老师表示一点担心:“就是不知道孙书记会不会写毛笔字。”

高紫光打消政治教师的顾虑,说:“用钢笔写也行嘛。”

大家想到细细的钢笔字绣到旗子上的滑稽样子,那可真像极了蚂蚁的爪子,忍不住要笑。高紫光立刻补充说:

“用钢笔写了再放大出来。”

没有人笑了。老校长宁家喜微微发笑却不张嘴,两只鼻孔往横里张一张,轻轻地哼一声,说:“他不敢写。”

高紫光不相信县委书记的胆子会这样小。他亲自骑车子绕过有正规部队操练走步的操场,过一条长长的有坡度的大街,在半坡处用力踩脚闸缓住车子,看两眼文化馆门口的宣传专栏——那上面有这个春天里新写的“批林批孔”的大批判诗歌——到坡底紧急刹车,扭转车头,向北拐,在大门口跳下车子,徒步走进驻着县委的一片红砖红瓦的平房里。县委孙书记果然不给写字,不说不敢,也不说不会,说“不能写”,令人费解。

大家从各个角度入手分析“不能写”的含义,要想进入县委书记包裹严密的内心。宁家喜等大家分析累了才咧开嘴角微微一笑,轻轻地说出大家猜不透的原因:

“谁敢随便题词啊。”

大家这才想起最有资格题字的人来,他不是别人,就是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他老人家。但是要请老人家亲笔题字显然是不可能的,倒不是没有去一趟北京的路费,而是怕去了北京找不到他住的房子。高紫光急得搓手,小脸胀红,好像在车水马龙的京城里急切问路,好多人都指给他一个准确的方位,却没有一个人告诉门牌号码。他还不敢去问警察。他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报社的记者想把给老人家的信直接送到老人家的手上,免得通过邮局传递被人偷拆了检查,删掉“一年三百六十斤口粮不够吃”之类重要内容。报社记者就是在问路的时候问到了便衣警察手上,便衣警察一见他打听不该知道的门牌号码就把他抓起来了,他原来是一个大胆的右派。

谁也没有办法去请老人家题字。人人都胡乱说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准老人家住的房子是老式的宫殿还是新式的楼房,那所房子的大门是不是打了巨大的铜钉也说不准,这无疑就是“求字无门”。早知道好办法没有用处,还不如想不出办法来好呢。等到大家吵吵嚷嚷的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一直很少说话的毕令石才说话了,他说得又从容又镇定,眼睛不看任何人,显然是早就想好了却不说,有耐性故意等到大家都无可奈何了他才一语定乾坤,他说:

“可以集字。”

大家不懂,疑惑地看他。

“就是……”

毕令石详细解说怎样“集字”,说到家那不过是“凑合”的办法,就是从领袖写过的字里寻找能够用上的那一个,可以从“东方欲晓”的诗词里拣出“东”字,从“山水林田路综合治理”或者“大力发展林业”之类指示里拣出“林”字,再从“百万雄师过大江”里拣出“师”字,估计“范”字比较难找,可以寻找劳动模范们的光荣册,那上面或许会留下领袖墨宝的印刷版。这样“凑合”的最大困难是找到的字大小不一,那可以用放大或缩小两种办法解决;书写的时间距离也许会拉得太大字体有别倒不怕,正好能显示沧桑巨变历史的进步。毕令石解说完了才看高紫光的脸。高紫光早已经开始了在地上转着圈踱步,不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的团团乱转,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只好用转着圈踱步的方法逼迫着心跳得慢一点儿。转着圈踱步一直踱到毕令石有胡子的嘴又闭紧了,高紫光的心还是跳得很急,他就把手按到胸口上说一声:

“好!”

又说:“好极了!”

音乐教师杨培乐也高兴得不得了,说:“这么一来就是最高指示啦!”

高紫光又转两个圈,说:“是啊是啊,最高指示,东林师范。”

宁家喜用一根指头指着高紫光,说:“问题就在这儿,谁发表的最高指示?你发表的?”

高紫光停了转圈,楞楞地反驳:“最高指示能随便发表吗?”宁家喜说:“就是嘛。”

高紫光一下子就被打垮了,他宁肯放弃领袖题字的荣光,他可不敢承担乱造最高指示的罪责。上政治的乔老师还在分析“最高指示东林师范”有没有能够讲通的意义,高紫光小脸黑黄挥一下手打断她的分析,嘱咐大家再也不要提起此事。想出了“集字”办法的毕令石开始抽烟,接下来的讨论中一言不发。

问题到傍晚获得了一个圆满的解决,由上美术课的罗老师操笔,用美术字体写了“东林师范”四个字,先用墨笔写在报纸上,再把白纸铺到报纸上严格按笔划剪下,再敷到黄布上用剪刀刻出。美术字体最突出的特点是消灭个性,无论是谁写的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旧中国的白色恐怖时期,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都用这种字体刻写蜡版,印刷传单,即便被捕,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去,严守了一部分重要机密。有一份地下党的机关报就用这种字体刻印发行,它叫《挺进报》。

美术字的“东林师范”四个字钉在赵世才捐献的红绸被面上做成了一面学校的旗子,行进时一直举在队伍的前头。没有风的时候它原来也是不抖的。打旗的同学仗着个子高大力气够用便不时摇动旗杆,让红绸的旗子抖出呼啦啦一阵响声,四个美术字的“东林师范”黄字像抖碎了一样却掉不下来。到后来个子高大的同学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摇旗杆了,钉了黄字的旗子就无精打彩地垂下来,像数年前有的人家在家门口吊一条红布表示生了孩子,看不出多少力量和生机,只剩下自家人觉得高兴的一缕喜气懒洋洋地吊在那里。

去高庄接受教育的路不好走。大家倒不担心方向,也不必停下来问路,只要朝着山最多的地方一直走下去就行了。开始大家还唱歌,把本来应该缓慢的节奏唱快,好多人的脚踏着同一个拍子。后来就不唱歌了,后头的招呼前头的走慢一点,然而大家是列队行进,由不得哪一个人的,有人的脚就开始起泡了。唐守川仗着入学前当过赤脚医生教人家用针刺破,穿上一根头发丝往外引水。比他更有经验的人就说行进时根本就不该穿破,挑泡需要在夜里休息的时候以便有静静的时间流出水来;而且大队正在前进,你要是坐下来用针刺泡再穿上头发丝非掉队不可,掉了队你就再也赶不上去了,因为你的脚上有一个刺穿了流水的泡,慢走都痛得厉害快走根本受不了。唐守川被人攻击了医疗技术,心里不高兴也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嘻哩嘻哩地笑,一眼看见三组副组长王维升脸色不好看,是一种忍住了痛苦但不叫唤的样子,问王维升哪里不舒服,王维升却不告诉他。趁着唐守川一窜一窜地赶到前头去询问另外一些人可能会有的疾苦听不见了,王维升才低声地说给肖正清一个人听:原来他被一泡尿憋得小肚子疼了。肖正清一听就教给他治疗的办法:

“憋了就赶快尿嘛。”

王维升示意肖正清压低声音不要让别人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到了只有自己才能听清,他说他行军的时候尿不出来。肖正清鼓励他离开行进的队伍把痛苦解决掉,王维升担心像刺破脚上的泡穿了头发丝引水一样掉了队,那可就不像话啦,他还是三组副组长。肖正清为了给他壮胆,自己不憋也情愿跟他做个伴,王维升这才离开了队伍,跟肖正清拐进了路旁的丛林里。

丛林还没有生出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像冷天的人脱光了衣服,冻得灰溜溜的嘴唇都紫了。王维升像树干一样静静地站了半天却没有尿出尿来,倒是不憋的肖正清只想作作样子却作出了响声。王维升的汗都急出来了,可他就是尿不出来。肖正清问他是不是原本有过这种病,王维升说从来都是畅通的。肖正清说这就怪了,活人真的能叫尿憋死。王维升苦丧着脸叫肖正清不要再说“憋”,越说憋他越憋得受不了。肖正清说憋就尿啊,王维升胀红着脸,说一句声音很大的话:

“我老觉得还在走!”

肖正清说那是因为站着,受了自己这句话的启发,肖正清忽然想出了办法,说:“蹲下尿!”

几乎就在肖正清说话的同时,王维升迅疾蹲下去,嗓子眼里粗粗地“嗯”了一声,慢慢地脸上就逞现了舒舒服服的红晕,像竭尽全力下出了蛋的母鸡似的。

两个人一身轻快迅速追赶队伍。路边的丛林唰啦唰啦的一阵响,一个人咯咯一笑跑到了他们前头,脚步比他们轻快比他们流畅,一看就知道也是刚刚蹲下过。凭咯咯的笑声就知道是他们名叫白翠芸的女同学,发辫上系了一块红布条,像一朵灿灿跳跃的火苗。

去大山里的高庄接受教育最兴奋最激动的就是白翠芸,三十几年前领导了那场红枪会起义的三木匠白元兴就是她的爷爷。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举了一面鲜红的旗子长途跋涉去大山里朝圣,其实是去让她爷爷的魂灵按木匠尺寸裁制脑袋瓜儿,表情肃穆地接受她父亲的耳提面命。她的父亲白绍玉是高庄现任党支部书记,给老师学生讲话的第一个人肯定就是他。他讲着话就看一张张年轻脸的,看了脸再看胸脯,男学生女学生饱满的胸脯上全都钉缀了一方鲜艳的胸章,胸章上没有任何徽记,只是巴掌大小的一方红布,用原本扯来要做旗子的布料裁成。捐献了红绸被面做旗子的赵世才坚决不收那块红布,学校里就派上了这样的用场。按教导主任高紫光的心意,本想做一种红袖箍套在胳膊上。大家说红袖箍早已经戴过不那么流行了,宁家喜还说袖箍用布太多不符合红枪会的精神。高紫光用红枪会红巾裹头用布更多为理由来反驳老校长,宁家喜也不发火,只是说:“红枪会有地方抢钱哪!”

好像很得意的样子令人嫉妒。其实谁都知道红枪会的光荣与他无关,高紫光也就不再和他争论,在心里判定宁家喜基本上已经属于“老糊涂”之类了。宁家喜不会明白,抢钱不抢钱不再重要,现在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代代相承,像一种命脉一样汩汩地流过一代一代的心胸,胸脯上戴一方红红的胸章恰到好处,精神命脉正可以从那里洞穿入心,像红缨枪噗哧刺穿,咕地涌出一汪血来。

红枪会首领白元兴的孙女白翠芸除了如大家一样戴了一方胸章,她还在发辫上绑了一缕红布。在所有的女同学乌黑的头发上全都没有一丝饰物的时候,她自己保持了一抹艳丽,一花独秀。

如同女儿估计的一样,高庄大队党支部书记白绍玉在高家大院里第一个给工农兵学员们讲话。他站着讲,跟前没有桌子摆了水壶和水杯。“长夜难明赤县天,旧社会天下乌鸦一般黑,地主老财都吃人,同志们哪,旧社会三座大山压得贫下中农抬不起头来,东山上的老虎吃人,西山上的狼也吃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天下者谁的天下,我们不干谁干我们不说谁说,要造反要报仇,打倒地主和老财,反他娘干他娘,来了闯王不交粮,唏溜呼隆,就这么干起来了。打开高凤歧的露囤子,五个大露囤子,一个盛着麦子,两个盛着苞米,没有地瓜干,你们吃不吃地瓜干?不吃了吧?这就是上学了,不上学不行,还得吃地瓜干,他妈的高凤歧不吃地瓜干。他还喝奶呢,四个奶妈挤奶给他喝,刚生了孩子,把孩子往尿罐子里一按,头朝下,咕嘟憋死了。对着碗挤奶,滋溜——滋溜——趁热喝,不热了还得温温,这就是地主老财呀同志们,贫下中农吃不上穿不上,他们还喝奶,奶是干什么的?奶孩子的,老地主是孩子吗?你们是没看见高凤岐呀,我见过,扒皮我认得他骨头,这么胖,大肚子,脸白,咱这些女同学不行,走道晒的吧?戴个草帽子好啦,笑什么?对啦,春天不戴草帽子,那么什么时候戴?夏天也不能戴,红枪会是红布包头,红通通,红布红头红缨枪,打了地主打粮仓,五个大露囤子全部打开,你们没见过露囤子,露囤子不在房子里头,四围垒起来像炮楼,抹白灰,顶上盖草苫,撒上谷子,谷子长出来挡雨,挡不住雨就漏下去了,粮食都霉了,霉了也不给穷人,这就是地主老财呀,蝎子屁股马蜂针,地主老财心,走,咱去看看,露囤子没有了,咱去看看地方……”

白绍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才带领大家开始参观。好多人的脚在颜色混浊的石头上走出拖拖拉拉的响声,听脚步声就知道大家走在历史的遗迹上,像铺院子的石头一样苍苍茫茫的历史需要用心去辨认,才能认出历史的尘烟中那些被埋藏的真实。其实好多人感兴趣的只是历史的故事,并不在意故事中的颜色混淆和真伪。好多人不把脚步迈快,故意装出拖拖拉拉的沉重样子,只是不愿意被人发现不严肃的心情罢了。唐守川却不大在乎别人会说什么,他的两只眼睛不往历史的深处看,却在现实的人堆里寻寻觅觅。他的目光终于逮到了绑着红布条的发辫,就在脚上加紧一点追上去,不顾大家都在制造肃穆气氛,向着白翠芸嘻哩嘻哩一笑,直接了当地表达他的感受:

“你爹爹真会说。”

白翠芸不愿意接受他的恭维,她爹爹会说不会说她自己知道。她爹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话的时候,她只有一会儿有些担心,其余的时候都是比较得意的。她担心的就是她爹爹赞叹老地主高凤歧脸白的时候,她真怕她爹爹把她拿出来作比较,说“俺闺女的脸也没有老地主的脸白”,那样她的脸就没有地方搁啦。

白翠芸往旁边闪了闪躲过唐守川不怀好意的恭维。跟着她爹爹往前走了一会儿,她想看看后面有没有哪一个再追上来恭维她爹爹会说,一回头却碰上了一道专注的目光,她认出了那是肖正清的眼睛,肖正清的眼睛里有两朵火苗灿灿跳动,那不是别的,正是她发辫上系的红布,她就看着肖正清眼睛里的火苗笑了一下,没有咯咯的声音,却极其明媚极其荡漾。她把头一摇,发辫上的火苗很亮很飞地烧了一下,跑到前头去了。

此后队形发生了混乱。白翠芸不必再躲避唐守川也许还会有的恭维,肖正清的眼睛里也不再跳跃着两朵火苗了。与之相反,由于队伍散开各行其是地乱走,肖正清的眼睛里倒是常常迎面堵来一团凝固的红血,方方正正的,像杀了猪以后把猪血一方方裁出来,一块块摔到他的眼睛上,只是颜色更加鲜红,分明还带着生命的热气,那正是他自己胸前也戴着的胸章。他胸口发闷,眼前一阵阵昏黑,他想躲避,无处不在的方方正正的血色却把他团团围住,他刚刚在墙角透过一口气,砖墙那边纷纷乱乱的凝固的红血又向他噼哩啪哧地掷来,他没有大叫,只是把眼睛一闭,就昏倒了。

肖正清醒来的时候唐守川已经把他的鼻子下面掐出血来了,唐守川也说不准肖正清患的是什么病,他想在肖正清的太阳穴上下干针,肖正清拒绝了他。好多人的脸向下俯着乱慌慌地看着肖正清。肖正清看着白翠芸的发辫从肩后滑到了前面,红布条绑着的辫梢正搭在戴胸章的地方。肖正清不看别人胸前戴的胸章,看着白翠芸不寻常的辫梢平静一会儿,闭上眼睛告诉大家他所患的是何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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