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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孤山的松树得了一种病像人的癌症。人得了癌症还可以把瘤子割去延缓一下死亡的脚步,松树的癌症却无法作手术治疗,它的病根在树心里,要动刀就得把松树连根刨掉,因为人能够把人的肚子割开再缝合,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处置树。孤山的松树得病似乎是淋了一场大雨之后,淋雨时的松针绿得黑乌乌的,有一种草药的气味在松林里弥漫,像大山里有无数只药罐子在熬药似的。大雨过后太阳光强烈地穿透松林,整座孤山升腾起浓郁的水汽像一座巨大的蒸笼,水汽消失以后松针就开始萎黄干枯了。枯黄的松针不等到秋风刮起来提前飘落,热季里在松树的根部铺起了软软的地毯,再下雨时流下的山水像危重病人的尿一样颜色。一位著名道士曾经修炼过的石洞露出了洞口,在山下就能看见。原本遮蔽着石洞的松树死了以后就倒下了,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一推一样,连树干折断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松树从根部朽烂了。洞口的柏树没有患病,照样像一根旗杆直立着,显得孤独却很傲慢。

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在雨季接受了县委孙书记亲自交待下来的任务:去孤山植树,让红枪会起义领袖牺牲的地方万古长青,英雄的精神也是如此。单单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自然不能让整座孤山重新绿化起来,东林县初中以上的学生全部参加,植的仍然是松树,选能够抗癌的树种,有一种就来自红枪会起义爆发的地方。红枪会起义首领三木匠的儿子白绍玉亲自坐拖拉机把树种送往林场苗圃,树种采自他们伐倒的松树。为了把长松树的山改造成长庄稼的地,白绍玉带领着人民公社的社员把一座山上的松树刨光,还拍了一炮炸掉一座大山的电影。炸山的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尚不知道,有一部与高庄无关的电影已经在县城里放映了,就是《反击》。

如果没有这部电影告诉大家,工农兵学员可真的不知道“走资派”在这样生活:他坐的椅子后面居然有一座假山会流水,他那复辟资本主义的耳朵还真好使,他能听出流水的声音“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还要把坐着听水声的椅子“原来放在哪里还放在哪里”。办不到!东林师范工农兵学员义愤填膺,去孤山植树之前看了电影。反击的大战已经在教导主任高紫光剃掉小平头的同时打响,孤山植树又是一场实战。“走资派”愿听水声不要紧,真的大山上有下大雨的洪水,比他椅子后面假山上的水流大多了!

冒着大雨,高紫光带领东林师范全体工农兵学员向林场指挥部请战。林场的房子被大雨裹住,雨柱子把整垛松木击打得冒烟,院子里正好能盛得下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指挥部里只有一个人在睡觉,仿佛听不见屋外巨大的雨声。高紫光不管他是不是指挥,把嘴对到他的耳朵上喊他起来,说话的声音比下雨的声音大得多,他说:

“我们来请战哪!”

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揉揉眼睛,被眼前喊话的人吓了一跳。这个人不穿雨衣也不穿蓑衣,披一块透明的白塑料布连头兜住,一根线绳系在脖子底下,塑料布清晰地透印出光溜溜的头部,小得异常,往下流水,像一条大个的乌鱼正在说话。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壮着胆子听此物把刚刚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证实了他面对的确实是自己的同类,才委婉说明任务已经分派下去了,用不着再来请战,如果觉得活儿不够干的,可以自行突破自己的疆界挖别人的树坑,只要挖的树坑符合标准就行。高紫光不让他罗嗦“鱼鳞坑”的具体标准,拉着他的一只手把他拉到门口,让他看工农兵学员正在外面淋雨等待请战。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透过密密的雨柱子认出了文艺班的班长杨洪文,指着杨洪文说就是他来领去了师范学校的全部任务,师范学校划分的地段靠近半仙洞,看到洞口的那棵柏树就不会找错地方,用不着再派向导。高紫光不容他在方向问题上说废话,告诉他工农兵学员心明眼亮大方向早已认清,现在的迫切要求就是请战,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急得叫起来:

“所有的山头都分出去了,你还要哪个山头?”

高紫光斩钉截铁说:“我们不另立山头,就是要请战!”

高紫光向着大雨中摆手,文艺班工农兵学员白翠芸走出队列,穿粉红色塑料雨衣,雨衣的帽子戴在头上,由三组副组长王维升和邓昌簇拥,一直走到队列的最前面。白翠芸解开雨衣的一只扣子把手伸进怀里,掏出写了字的纸张。王维升和邓昌抖开一张塑料布,两个人的四只手在白翠芸的头顶撑起一顶方方的帐篷,白翠芸把写了字的大纸展开,用普通话开始请战。大雨中的请战原来就是念一篇文章,文章用慷慨激昂的言辞写成,充满雨天里燃放鞭炮的火药味。白翠芸口齿清楚念文章,念到有“反击”字眼的地方把头用力一甩,没有人看见她雨衣的帽子里面辫梢上仍然系了鲜红的头绳。王维升和邓昌穿了同样的蓑衣头戴草帽,不像修行的道士很像江上的渔翁。他们擎起的胳膊蓑衣遮不住,雨水顺着胳膊往下流,邓昌腋下的毛比王维升的厚,像一团头发被水湿了蜷在那里。他们撑起的塑料帐篷中间兜水,一会儿就沉沉地坠下一团像一个大个头的水脬。他们害怕水脬碎了会洒到白翠芸的头上,更担心淋毁了请战的战表,过一会儿就对视一眼,把对应的一只胳膊放低把水脬倒干。白翠芸身体前面的大水哗哗地往下倾倒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只是本能地把脚尖翘一翘免得被碰溅。头顶的水脬最后一次倾倒,她用盖过水声的声音请求:

“请接受我们的请战吧!”

白翠芸两只脚往一起并,双手捧了战表等待。高紫光站在屋子里把手往外伸做一个“请”的姿势,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犹豫不前,说:

“我没有雨衣。”

高紫光动手解脖子底下的线绳,打算把自己的塑料布借给他,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看看高紫光乌鱼似的头部连忙拒绝,表示想借王维升的蓑衣。王维升还在犹豫邓昌已经跑进屋子,把蓑衣和草帽一并借给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邓昌刚一离开白翠芸就慌忙地叫一声:

“湿了大字报!”

她刚刚念过的战表用毛笔写成,正是最流行的大字报笔法。等到邓昌不披蓑衣不戴帽子回到下大雨的院子里重新撑起塑料布的帐篷,已经来不及了,他刚一离开原来的岗位,白翠芸头顶的水脬就改变了形状把水泼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穿好蓑衣戴好草帽走出屋子接受请战,白翠芸念过的战表就不能用手拿住了。不知道是不是指挥的人撑起蓑衣的大襟接住白翠芸拿不住的战表兜回去,接受了东林师范工农兵学员斗志昂扬的请战,像农村里的老太太用衣服的大襟兜一堆烂柿子似的。

高紫光把脖子底下的线绳系紧按一按塑料布包住的头顶,带领着全体工农兵学员冒雨返回住宿的营地也就是在山下村里借住的房子,准备等雨停了再上山。

没有人像白翠芸那样盼望雨停。谁都知道大雨中的请战没有再争来一个山头,而杨洪文领来的任务是实实在在的需要用镐头铁锨挖出来。下大雨纵然不能在山上冲出“鱼鳞坑”植树,能让毒日头晚一些出来也好。只有白翠芸不像大家一样的心情,大雨停了以后她也不用干活,她只大声地说普通话就行了,她说累了的时候不用力气也可以,有特制的高音喇叭把她的声音放大出去,她只要照着稿子不把话说错了就行。她要做的工作好像入学时的“讲用”念别人写的稿子,她却不是讲自己曾经怎样工作,她是大声地喊叫着鼓动别人干活。她要从事的职业就是战地宣传,像教导主任高紫光当广播员的妻子一样。在全县的学生到东林师范参观砸石子白翠芸解说“孙书记一锤砸碎石子称赞东林师范砸得好”的日子里,高紫光发现了白翠芸说普通话的才能,白翠芸不摆口型不需要什么人口对口教她说话,她照样能把普通话说得像职业广播员一样好。到红枪会起义首领牺牲的地方植树,高紫光选择白翠芸念请战的战表当战地广播员,除了赏识她不摆口型的说话,也看中了她红色的血统,她的声音应该像先烈的鲜血一样鼓舞人,有一种热辣辣的力量,根源于命脉。

白翠芸坐在半仙洞的石炕上对着话筒念稿子。石洞里凉爽极了,白翠芸使劲说话也不出汗。她把念过的稿子放到石炕上坐着,免得她的身体在山石上受凉。她怀疑石洞里凿出的小炕最基本的作用,这么凉的炕面不用说脱光了身子,就是穿着衣服睡觉也受不了。她根本不知道她的爷爷曾经在这铺小炕上度过了最后一个销魂之夜,她要是知道了先辈的勇敢无畏,她可真应该惭愧,无地自容。文艺班为红枪会起义展览馆所写的文字脚本中大首领牺牲的部分只有孤山没有小炕,连在白翠芸看来无法睡觉的石洞也没有,起义的先烈把热血洒在整座孤山上,把每一棵松树都浇灌了。文字里的起义领袖死于敌人的屠刀,与红枪会内部的屠夫无关,能激起后辈对阶级敌人无限的仇恨,这种仇恨不像会得病的松树,像不会得病的山上的青草,永远不会灭绝,仇恨就是力量。美术教师罗大光挑选文艺班几个能把人画得比较像人的学生,暑季刚到就开始画展览馆的图片。罗老师越过了复杂的过程首先奔向简明的结局,亲手画了红枪会起义领袖牺牲的图画。熟悉的形象和场景人人都在有声无声的宣传品中看见过,罗老师只不过把人画得有点像白翠芸,比普通的男人更漂亮一些罢了。白翠芸照着别人写就的稿子说话,没有想到她的爷爷在同一个地点最后的夜晚也会诵诗表达起义首领在女人身上获得的感受。听见她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进她的耳朵完全不像她自己的声音,好像是别的什么人借了她的嘴说话,她觉得新奇极了。把她的声音放大多倍的大喇叭绑在洞口外面的柏树上,绿色的树冠离喇叭两只手臂高遮不住喇叭的口沿,白翠芸的声音顺着大喇叭口往外流,喇叭口被太阳晒得好像流油了。

太阳升得比一半柏树高的时候三组副组长王维升爬到柏树上绑大喇叭,把大喇叭绑在跟太阳一样高的位置上,以便在山上劳动的工农兵学员能够听见鼓舞战斗的大声说话。同学们劳动的时候王维升像白翠芸一样坐在石洞里的石炕上,白翠芸对着话筒念的稿子先经王维升编辑过。挖树坑的工农兵学员灵感一动会把铁锨头放到膝盖上平铺了纸张写稿子,抽一点紧张劳动的时间把稿子送进石洞里。稿源短缺的时候白翠芸也有稿子念,王维升看看没有稿子了就立刻写诗,稿子多的时候他也有诗就写。整齐压韵的诗比无韵的文章更像打仗的呼号,白翠芸念起来更加流利,而且有一节节的阶梯停下来喘口气,不像散行的文章那样累人。文艺班的班主任语文教师毕令石曾经提议让肖正清到石洞里编辑稿件,认为肖正清的文字更严谨适合修订别人的文章,教导主任高紫光担心肖正清的感情不健康,亲自选定了三组副组长王维升。

大雨后高紫光解掉了头上包的身上披的白塑料布恢复了人的模样,火辣辣的太阳很快把他晒得像一根从锅灶底下拔出来的烧火棍,只有牙齿是白的,高紫光在将要提升为副校长的紧要关头被老校长宁家喜秘密的帐本击垮,他万万没有想到宁家喜笑嘻嘻地记下了这样的帐目。他立场坚定重视大节,就是改不了一棵葱一杯水的小毛病,那是他当造反司令时和小广播员在县城正中的那个小阁楼上养成的习惯。他无法远离伙房,只好尽可能避开宁家喜笑眯眯的眼睛,让宁家喜少一些记帐的机会。宁家喜像所有大型的活动一样留守学校,不到红枪会首领牺牲的山上植树,高紫光就亲自带队来了。他新剃了光头不用刀子刮,让温玉娟用理发推子推光,免得孤山上的太阳会把头皮晒爆。只要宣传机器里“小平头”不改变形象,他就不再会留起头发,温玉娟再一次用“头太小了剃光头不好看”的理由劝阻他,也动摇不了他坚定的信念。他离开太阳底下热极了的劳动现场,到石洞口上来,手里握了铁锨,铁锨的刃子雪亮,没有沾泥。他在洞口把腰一弯就说:

“王维升啊,喇叭能不能再高点儿?”

王维升以为教导主任是嫌白翠芸的声音不够大,就把手伸向机器的旋钮准备把音量调高到极限。高紫光先摆手制止王维升的行动,又把手指向柏树干上的大喇叭。白翠芸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撞到山石上弹回来,王维升明白了高紫光是嫌大喇叭绑的地方不够高。绑喇叭的时候王维升以为能让东林师范的工农兵学员听见他的诗歌就行了,教导主任想让所有山头上干活的学生都能听见东林师范的宣传:喇叭绑得高,声音才能传得远。王维升明白了高紫光的意图就爬树,他脱了鞋子用光脚板和手一起抱住树干,像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他把绑着大喇叭的绳子松开,一寸一寸往上挪,身体跟着喇叭往上走,一直到了除了树冠再没有树干的地方,他用两只光脚板紧紧地抱住树干用两只手系绳子,喇叭突然响起来,声音大得能震破人的耳膜,像白翠芸的一声惊叫:

“啊——”

王维升被白翠芸的惊叫吓得浑身一抖,抱着树干的脚上松了劲,身体像一颗弹丸似的往下掉,惊慌失措的时候王维升想起自己还有手,他慌乱地用手抱树干,身体终于没有成为无轨的石子随便掉落,沿着树干滑下来。他一落地就用手捂住了下身,半天不起来。白翠芸的声音继续在大喇叭里响,传向四面八方。白翠芸念的是王维升有“啊”的诗。王维升刚刚把大喇叭挪到不能再高的地方,高紫光就亲手把机器的扩音旋钮调到最大限度,叫白翠芸念一篇稿子试试,看看能不能传遍所有战斗的山头。

暑热不减的下午王维长穿着三组正组长蔡淑兰的裤子坐在石洞里。山上找不到针线缝他被柏树划破的裤子,他只好借一条裤子穿。他很想借一条男式的裤子,免得跟白翠芸坐在同一铺石炕上让白翠芸笑他。东林师范所有的男生没有人穿两条裤子,唐守川说愿意借给他一条裤衩,领王维升走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才解开腰带,让王维升看他长腿裤子里面根本没有裤衩,一只手可以穿过裤兜的破洞直接握住必要时需要强行按住的器官。自从“评水浒”批宋江唐守川嫉恨有福的西门庆以来,唐守川常常需要自己用手捉住按倒,进出教室时才不至于出丑令女同学害怕。王维升借不到男人穿的裤子,只好向女同学借用。三组正组长蔡淑兰在关键时刻伸出了援手。蔡淑兰算就了“例假”正好在植树的日子,遂穿了两条裤子上山。她不让王维升跟她到脱裤子的地方,自己走到一块悬崖底下很快地脱下一条,让唐守川转交给王维升。蔡淑兰身材高大长腿裤子的裤角正好能盖住王维升的脚踝,肥大的臀部还得装上一个小孩才能帮助王维升撑起来。穿了蔡淑兰的裤子跟白翠芸坐在同一铺石炕上,王维升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白翠芸怎么也忍不住要笑他。白翠芸还不是笑他没有个小孩帮他撑起肥大的臀部,是笑他穿了女式的裤子自我封闭,白翠芸只要一看他的前面无路可走的样子就发笑。王维升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止住白翠芸的咯咯脆笑,就是把机器的旋钮打开把话筒对到白翠芸的嘴边,让她明白正在干活的同学不愿意在累极了的时候听她的笑声,只是要听她说话。

蔡淑兰在下午的休息时间到石洞里找王维升谈一会儿工作。王维升被抽调进石洞里作编辑,组里的工作由蔡淑兰一个人主持。没有了王维升,蔡淑兰觉得孤单单的,工作她一个人倒能够干起来,没有人谈她却受不了。她不跟王维升在石洞里谈,她不愿意谈工作的时候有两朵不安分的火苗在跟前摇动。她叫上王维升往太阳底下走,跟休息的同学拉开合适的距离,让同学们能看见她和王维升谈工作,却听不见所谈工作的内容,就这样跟王维升把休息的时间谈完。她故意不看王维升穿了她的裤子,免得想起与工作无关的家常的事情,她知道她的裤子穿在王维升身上会有极其肥大的地方她也不涉及,只谈组里的同学把树坑挖得上宽下窄恐怕不合标准,林场的技术员说树坑要挖成女人的样子,堂堂的国家干部竟然说这种话简直不知道羞臊,他有脸说人家可没有脸听。蔡淑兰和王维升谈工作的时候白翠芸不在大喇叭里大声说话干扰他们,白翠芸播放音乐,乐曲像暑季的太阳一样火辣辣的。大喇叭里停止了音乐,白翠芸朗诵王维升的一首诗,蔡淑兰知道干活的时间到了,她这才看一眼王维升的下身,想看看她的裤子穿在王维升的身上有没有可体的地方,这一看她便指着王维升的下体惊叫一声:

“你尿血了!”

王维升低头一看,还想逗蔡淑兰一下说“是你的裤子不好”,话没有说出来,人已经晕过去了。王维升死都不怕,但害怕尿血。

王维升其实不是尿血,蔡淑兰隔了她自己的裤子观察有误。等到住进了医院经过了医生的处理,王维升就把不带血的尿尿进了瓶子里,瓶子挂在医院特制的床边上。他爬到柏树上把大喇叭挪往高处,被白翠芸惊叫出来的他自己的诗句吓得滑落造成了严重擦伤,尿路中途断裂,医生把一根胶皮管子插进去导引才把尿引上了正确的道路。王维升躺在病床上时常把手伸到床边拿起瓶子来看看,看到瓶子里滴答不停他就放心了。

蔡淑兰和同学们一起来看他。孤山上的劳动在蔡淑兰的“例假”完了的时候结束,蔡淑兰穿了他借给王维升穿过的裤子,裤子上的血迹已经洗净。蔡淑兰很清楚不应该跟躺在病床上的人谈工作,她便不谈工作谈病情,她指着吊在王维升床边的瓶子说:

“输葡萄糖?”

王维升回答她说是葡萄糖。

蔡淑兰说:“葡萄糖真黄。”

王维升说要是白的就不甜啦。

一同来的同学哧哧笑,蔡淑兰明白他们是笑她竟然没有葡萄糖的知识。她有些后悔跟同学一起来了。她有意约了同学一起来而不单独来,就是想到了不能跟病床上的人谈工作却要谈工作之外的事情,有同学在跟前,就可以证明她和王维升不谈工作也是纯洁的。和同学一起离开王维升住的病房,蔡淑兰回头看看王维升床边吊的玻璃瓶子,心里也好像坠了一只盛了水的瓶子沉甸甸的。只要王维升不离开病房回学校,蔡淑兰在学校里就没有人可以谈工作。王维升住在医院里不适合谈工作不怕,蔡淑兰可以和他谈与工作无关的事情。谈的内容是什么不必计较,不谈却不行。

蔡淑兰开始单独行动,尽可能避开其他同学,免得同学们笑她医学知识贫乏不知道黄色的葡萄糖是甜的白色的葡萄糖不甜,她有时候在王维升床边的凳子上默默地坐一会儿,什么不谈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她以为同学还要过一会儿才来,没想到说来就来了,她看看床边的瓶子仍然装了黄色的液体,知道仍然在往王维升的体内输入甜甜的东西,她自己的心里也装了甜甜的玻璃瓶子,她什么话也不说就离开病房,连跟王维升辞行的招呼都不打,像家里来了一大帮子客人她一声不响地倒出地方给他们闲聊似的。病房外面的蚊子叫起来的傍晚蔡淑兰再一次单独走进王维升的病房,她带来一个大大的信封。王维升微笑着说:

“给我的情书啊?”

蔡淑兰用大大的信封打王维升的手,说:“你真有脸说。”

王维升看了看信封上的字,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信封上的字很可能出自女性的手笔,但显然不是蔡淑兰写的。大信封来自遥远的报社,里面装了王维升的诗稿。王维升长叹一口气,蔡淑兰一巴掌拍到王维升的肩膀上,把一只不肥的蚊子打死,没有把王维升打疼。

此时令王维升牵挂的事情其实比诗重要得多,他拿起床边的瓶子一看停了滴水,他便忧心忡忡了。主治医生不叫蔡淑兰回避一把掀开王维升身上的白色被单,蔡淑兰只看了一眼插了胶皮管子的怪模样就吓得退出了病房。主治医生检查片刻回医疗办公室去,过了一会儿带了一个小护士又来了,护士的两只小辫塞在白色的帽子里,手上托了一只白色的铁盘,铁盘上躺了一根更粗的管子像一条蜷曲的蛇。主治医生从王维升身上拔下原来的管子,要把更粗的管子插进去,他不用小护士动手亲自操作,只让小护士在旁边好好看着,必要时按住王维升的两条腿。主治医生插不进去,看起来前头好像有物阻塞,真正的原因却是通路不够宽敞,像一个人硬要从比身体还细的水泥管道里钻过去似的,不能把身体挤细就得把水泥管子挣破。王维升已经叫出了痛苦的大声,胶皮管子仍然没有到达能导出尿来的地方。主治医生丢下胶皮管子去请医道高手,外科主任大踏步走来,白大褂的衣襟敞开着像一只白色的大鸟。外科主任有一张油黑的大脸,脸上有浓密的胡子,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当医生显然有许多力气没有地方使用,当装卸工扛大包就比较合适。外科医生不教给主治医生技术上的要诀,凭力气解决医疗难题。他不用镊子夹胶皮管,直接用两只粗大的指头捏住狠狠地往里插,像往下水道里捅一根铁棍打通管道,他毫不手软坚定有力,动作勇猛没有停顿,端着铁盘的小护士把铁盘放下按住王维升的两腿看得目瞪口呆,王维升叫出了这个世界上最痛苦最凄厉的男人的声音,令人恐怖,令男人想到自己的身体最应该保护的地方还不是有思想的头脑,而是蕴藏生命的地方,此处绝不敢受伤。

王维升痛苦大叫的时候紧紧地握住床头上一把粗的铁管,他身上的疼痛逐渐减轻了,床头的铁管还是热的。蔡淑兰在门外佩服端铁盘的小护士勇敢无畏,很想学小护士的样子站到王维升的床边,王维升的腿倒用不着她按,她可以不断地擦掉王维升脸上冒出来的汗。蔡淑兰在工作中具备的大胆被害羞打垮,直到王维升停止了大叫盖好被单,蔡淑兰才走进病房。看见了王维升床边吊的玻璃瓶子里更粗的管子滴水,她这才明白,那不是葡萄糖,无论是黄色还是白色都不甜。

王维升的伤处最难解决的问题还不是导尿。不插入管子,尿液从中途泄露会影响伤口愈合,插了管子伤口也不长新肉,连原来的肉也开始腐烂了。透过腐烂的伤口能看见胶皮管子像一条粗大的蚯蚓穿过了一段糟朽的树根,王维升喘息,粗大的蚯蚓也跟着蠕动。王维升从床边拿起玻璃瓶子察看的时候比较放心了,粗大的管子导尿一直畅通;但伤口腐烂却更加让他担心,伤处露出的胶皮管子越来越大,头天夜里医生换药时他看见的有两只苍蝇那么长,到了早晨再换药时就有一只甲虫那么大了。他问医生伤口不愈的原因,医生说感染了“柏毒”,这种毒极其凶恶,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柏树活得年岁太久。

情势逐渐变得十分严峻了。王维升腐烂的地方日渐扩大,照此下去,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外科主任换再粗的管子插入也不必用力,可以直接从小腹部插入,不必通过开端处狭窄的管道了。外科主任阴沉着大脸预测了腐烂的前景,这种“柏毒”引起的腐烂最终的目的还不是烂掉男人尿尿的器官,而是以此为起点把整个身体全部烂掉,等到烂得小腹盛不住水脬,胶皮管子的一头就接不上水源了。因此王维升必须作出选择:要么及早把腐烂的部分切除像不得已截肢一样丢卒保车,要么就等待腐烂蔓延,一直烂到身体失去了疼痛的感觉,烂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了。

在非此即彼的选择面前王维升失去了主张。老师和同学们的意见根本无法参考,只有插过胶皮管子导尿的人才能设身处地想一想两种选择各自的优长。与一部分的牺牲相比较,生命的价值显然更贵重。王维升权衡得失准备选择生命,他问医生切除后会有什么后遗证。医生想了想告诉他,别的后遗症没有,就是得蹲着尿尿了。王维升脸上露出了多日未见的笑容,说:

“蹲着尿尿我倒不怕。”

医生问他怕什么。

王维升说:“得问问蔡淑兰。”

凭着医生手术刀一样敏锐的目光,主治医生早就看出了臀部硕大的女学生比一般同学更加关注王维升的伤处,这种关注不仅仅根源于生命的本能,而且深植于感情的土壤。医生不直接征求蔡淑兰的意见,径由学校领导中转。老校长宁家喜和教导主任高紫光共同面对东林师范最高大的女工农兵学员,处理朱春志之外的另一起恋爱事件。朱春志弄大了数理化班最拘谨腼腆的女生的肚子被开除出校是为了作一个惩诫,让工农兵学员在校期间只谈工作不谈恋爱;他们现在找蔡淑兰谈话,却是要蔡淑兰从恋爱的立场出发帮助王维升做作出正确的选择。蔡淑兰不需要老校长和教导主任重复两种选择的后果,她已经从王维升本人那里获知了全部的情况。她已经变得很镇定了。她问老校长和教导主任她敢不敢说实话,宁家喜和高紫光用肯定的话鼓励她,蔡淑兰红着脸说一句爱情的忠贞名言,像诗一样:

“海枯石烂,

我的心不变。”

老校长不大相信蔡淑兰的决心,觉得她的爱情信念缺乏必要的根基,问她看好了王维升的什么,蔡淑兰这才涌出泪来,说:

“他人好。”

教导主任高紫光同意蔡淑兰的看法,历数王维升种种优秀品质杰出表现,以砸石子反对草绳圈护手的诗为开端,一直说到把大喇叭挪到柏树的最高处。蔡淑兰被王维升的许多事迹感动得流泪不止,高紫光说到的事情件件与“工作”有关,只不过以往她自己想到的时候没有流泪只想跟王维升加倍地谈工作罢了。老校长宁家喜仍然不放心蔡淑兰流着眼泪的爱情基础,问蔡淑兰有没有考虑过后果。他担心蔡淑兰不懂“后果”的具体内容,就再讲一遍一个教师向校长请假回家“钉扣”的故事。他不是在大会上面对了众多学生讲“钉扣”的故事,只是讲给蔡淑兰一个女生听,他的语调里便带了许多家常的温暖,像不好直说的父亲转弯摸角地规劝不懂事的大女儿似的。蔡淑兰等老校长讲完了故事笑眯眯地看她了,她便抹一把眼泪强调唯一的理由,让老校长相信她不可动摇的爱情信念,她说:

“我就是看着他人好。”

高紫光说:“好,心红志坚。”

听起来教导主任赞叹的好像是恋爱中的女方,要是考虑到王维升的突出表现和面临的选择,男人更有资格获得高紫光这样的评价。高紫光鼓励蔡淑兰耐心等待王维升手术后痊愈的日子,王维升从医院出来,就让他们双双在全校学生大会上介绍体会,在东林师范倡导健康的恋爱观。老校长宁家喜不同意这样的计划,认为不可能所有女生都能找到需要作手术的男人,反过来的道理也是如此,男生要找到需要作类似手术的女人也很困难。高紫光即刻修改计划,准备由学校为王维升和蔡淑兰举行婚礼,时间订在毕业前夕;老校长宁家喜未再反对,但是坚持要把双方亲人邀请到学校里来。

王维升的手术作得极其成功,看起来好像切掉一个溃烂的瘤子似的,其实比割除瘤子容易多了。手术后身体感觉也比切除瘤子好得多,瘤子是长到身体上的多余的东西,切掉了以后也不觉得轻松只是恢复了原样罢了,王维升切掉的原本就是长在身体上的部分,手术以后空前利索,自己摸一下都无比坦荡,开阔无碍。手术后的王维升平静得好像未经世事的处女,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床边仍然吊了瓶子,有一根胶皮管伸进瓶子口里滴水。等他伤口完全长好,撤下胶皮管子,他就可以蹲下自己尿了。

下午三点钟,一把轮椅走过医院病房区水泥的走廊,胶皮轮从水泥地板上碾过的声音像不断地揭掉人的皮肤。唐守川用一只手推着轮椅前进,一只手插在裤子兜里,嫌逊地让过托了铁盘的小护士,朝小护士没有来由地微笑点头,回想他自己用大号针管特大号针头为人扎针的医务生涯。唐守川一只手轻松扭动让轮椅掉头,径直推进王维升的病房,轮椅上的人稳稳地坐着不站起来,朝着病床上的王维升微笑,频频招手——原来是东林师范文艺班的工农兵学员前拖拉机手吕庆坐着轮椅来看望同学王维升。

在不久前的冬天里,电影厂到红枪会起义爆发的地方拍电影要拍一个一炮炸掉一座山头的镜头,用东林师范盖楼搭脚手架的铁管扎一个棚子保护摄影机,吕庆驾拖拉机拉铁管回学校的路上栽进沟里被挤烂了双腿,截掉了下肢以后他便坐轮椅走路了,短时间内他驾驶轮椅的技术就超过了驾驶拖拉机。轮椅就是吕庆长了轳辘的腿,他想走到什么地方轮椅就走到什么地方。他在学校的操场上表演轮椅驾驶技术,像他当初表演驾驶拖拉机一样兴致勃勃得意洋洋。他在行进中快速转变方向,把轮椅扭得像悬崖旁勒马马的两只前蹄举起来像人一样站立,等观看的同学以为他要照直地朝前走他突然又扭动一下回来了。他伏身用力,像蹬着自行车上坡一样两只手快速推动自己前进,走着走着忽然直起身来满面微笑向着大家频频招手。他驾着轮椅在操场上转圈,跟围成圆圈的每一个同学握手,连最羞于跟男人握手的数理化班的女生也不放过,深信人家只要愿意看他就一定愿意握他,他要握便正中女生的下怀。他坐轮椅走进教室,在教室的门口自己把自己的身体抬起,轮椅碾过门槛他的身子只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他从两排课桌中间的过道上通过,两排桌子中间正好容得下他的轮椅,他的手略微一抬,就能摸到桌子边上掉了油漆的地方不如他的轮椅把手光滑。仓库保管员胡文路在门外突然大喊一声:

“你们班没多个凳子?”

班长杨洪文高声回答:“多了!”

胡文路光秃秃的脑瓜探进门里问:“在哪儿?”

杨洪文用手指着吕庆的轮椅说:“带轳辘的。”

轰然而起的大笑中吕庆本人的笑声最响亮,他在小学二年级时苦苦思索要发明一只带轳辘的凳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愁白了一半头发而未果,美好的理想终于在他失去双腿以后实现了。

坐轮椅的吕庆由唐守川推进王维升的病房看望了王维升以后,东林师范文艺班就只剩下了一个人还未去看望作了特殊手术的同学。老师们早已去遍了。工宣队长周贵福走进病房的时候恰好白翠芸正在跟王维升说一些快乐的话,白翠芸摇动着头上的两朵火苗咯咯脆笑引得王维升也吭吭地笑,周贵福连忙嘱咐白翠芸不要太高兴了,她要是高兴得忍不住笑可以回宿舍里去笑,在病房里把王维升逗笑了就怕挣破刀口。害怕给王维升挣开不可思议的口子,白翠芸闭了嘴没有坐够预定的时间提前回学校宿舍去。在女生的集体宿舍里白翠芸一直保持脱光了身子睡觉的自由习惯,可是进一步的自由却被限制了,有一种事情再好也不能常做,她就没有等着工宣队长一起走。胡文路来病房里看望王维升的时候拿了九个鸡蛋,他教给王维升一种简便的吃鸡蛋方法,病房里没有火炉子加热也不影响吃,就是把鸡蛋用牙齿磕碎倒进茶缸里再冲开水用筷子猛搅,一直搅到不烫嘴了一口气喝下去,白糖紧张买不着,不用加糖也不要紧。胡文路走了以后,王维升把九个鸡蛋一个个拿起来抚摸一遍感慨万千,他肤发无损的时候可没有感受这种圆溜溜的温暖。他回忆一个个来到病房看他的面孔,满心欣慰,稍感遗憾,他对床边的蔡淑兰说:

“就剩下一个人没来了。”

提前进入妻子角色的蔡淑兰把床边吊的瓶子解下准备拿到女厕所去倒掉,她把胶皮管子的一端暂时放到痰盂里,她说:“你不用说我也知道。”

王维升问她知道是谁。蔡淑兰不说话,她拿着瓶子的手指有一点湿,她就把瓶子换到另一只手里拿着,用一只沾湿的手指在桌子上写一个人的名字,尿渍里浮出三个字:

赵世才

赵世才逸出了正常的轨道,穿着洁净无比的白力士鞋离开了众人的队伍。他解决组织问题遭到惨败,便一蹶不振了,他已看透在东林师范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不是他自己失去了追求的信念,而是仅有两年的工农兵学员生活不给他再度努力以求崛起的时间了,学校里也不可能再需要他捐献红绸被面做旗子。他不考虑他的白力士鞋洁美无瑕比女生的脸更加引人注目不合时宜——好多女生洗了脸连最廉价的雪花膏都不搽素面朝天,他每一次刷鞋以后都往鞋面上搓一种刷墙的白粉,没有刷墙的白粉便搓石灰增白——却把政治生涯受挫的原因推到王维升身上,怪王维升的决心诗打败了他的决心书。他一度发狠打算像王维升一样写诗,他把写诗用到日常的交际中给他的妻子写了一封诗信,还没有等他的妻子寄来回信,他又骑着车子回家了。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都美的女人在枕头边上背诵他的诗,用粗糙的手掌在他的胸膛上拍出呱呱的响声作伴奏,像有些猴头猴脑的男人在台子上走来走去地说一段快板,连他自己都觉得诗声讨厌,他遂一举斩断了写诗的念头。他最早发现了蔡淑兰跟王维升谈工作动机不纯,到了有蚊子的时候那种不纯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他简直看不下去了。

赵世才虽然曾经在他解决组织问题失败的时候,说过叫蔡淑兰不用再指望他用自行车载她回家的话,可是他却并没有实行激愤时的誓言。到了脏水里生出第二批蚊子叮到女生的短袖小褂遮不住的地方吸血的时候,赵世才又用自行车载蔡淑兰回了一趟家。赵世才在平路上故意骑得慢一点儿,让蔡淑兰坐得平稳一些,以便能够想到这是说话最好的时候,秘密的心里话也可以在这个时候说。蔡淑兰倒是不停地说话,她知道好多赵世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老校长宁家喜给教导主任高紫光记下的一本帐,比如白翠芸下乡实习的时候总是晒被子,就是赵世才闻所未闻的。她还说到了肖正清跟白翠芸谈恋爱,加上方惠萍正好是一个“三角”。赵世才单刀直入问她:

“那么你呢?”

蔡淑兰在自行车后座上扭身子,说:“我不跟他谈。”

越世才说:“我知道你不跟他谈你跟王维升谈。”

谈话很快回到冬天里去了,蔡淑兰像下雪那一天说的话一样,她说她是跟王维升谈工作。赵世才弯下腰去狠狠地蹬几下车子直起腰来气呼呼地问:

“那么打蚊子呢?”

蔡淑兰斩钉截铁说:“我没有给他打蚊子。”

赵世才说:“他给你打了,那天傍晚在学校北面的道上他给你打了一个蚊子。”

蔡淑兰承认说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王维升告诉她有一只蚊子落在她胳膊上,她认为王维升有告诉的时间就应该抬手把蚊了打死,王维升这才打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把蚊子打死,因为王维升落手太轻了。这也怪她,她说过都是老婆给男人打蚊子男人不打老婆身上的蚊子,因为男人下手太狠打蚊子的时候连人也打了。赵世才不满意蔡淑兰的解释,他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女人打男人身上的蚊子不假,可是也有特殊的情况。他说我就给你嫂子打蚊子,不管蚊子落在你嫂子身上什么地方,我都能把蚊子打出血来。他紧接着又说家里要是来一个客人,加上他坐着说话的人就是两个,要是来两个客人,加上他坐着说话的人就是三个。蔡淑兰不明白陪着客人说话与打老婆身上的蚊子有什么关系。赵世才不等蔡淑兰提出疑问就说,他跟客人坐着说话的时候老婆就一个人做菜,放下铲子烧火,烧一把火再操起铲子,蔡淑兰老老实实说:

“嫂子可真累。”

赵世才得意非凡说:“累死她也愿意。”

蔡淑兰扑哧笑了,冒着被赵世才扔在半道上的危险大着胆子说:“嫂子真是个贱骨头。”

赵世才果然不高兴了,他借口上坡骑不动了跳下车子,蔡淑兰也从后座上跳下来以后,他却又骑上车子慢慢地骑走了。他恣恣悠悠地蹬车子,不让蔡淑兰看出吃力的样子,一直骑到坡顶他才停下来把车子支到路旁,一条腿搭到蔡淑兰坐过的货座上休息,货座上一片温热,不是太阳光的温暖就是蔡淑兰的体温。

凭着一趟趟蹬着自行车载蔡淑兰回家付出的汗水,赵世才以为他最有资格第一个获知蔡淑兰的爱情隐秘,蔡淑兰把最秘密的事情在医院里公开却拒不向他透露,赵世才气愤至极,坚决不到医院去,与其说他是拒绝看望让他政治追求受挫的王维升,倒不如说他是不愿意看到蔡淑兰和王维升共同居住着一间房子,房子里充满药水的气味摆满了医疗器械不适合谈工作更不适合谈情说爱也让他触目惊心,气不打一处来。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刚刚又回了一趟家的赵世才躺在男生集体宿舍的床上回想头天夜里在家里睡觉的情景。这一趟他带回了妻子的照片。他把妻子的照片捧在掌心里仰着脸看,故意让旁边的杨洪文也能看见。于是赵世才妻子的照片以班长杨洪文的手为起点,在东林师范文艺班全体男生的手上传开。男生们的手像一条传送带似的,把赵世才的妻子从头传到尾,像传送一条活蹦乱跳的鲢鱼。大家终于看见了比东林师范两个班的女生都美的女人:眼睛像受惊的鸟儿,皮肤像烤煳的地瓜,嘴角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颧骨高耸,有一个可怕的鹰钩鼻子。照片最后传到了邓昌的手上,邓昌只看一眼就小声地作出了评价:

“白给我我也不要。”

好像人家给他女人的照片打算跟他要钱似的。

邓昌此时显然又很骄傲了。他差不多像在大集上穿了红裤衩挥着两把木头做的大斧乱跑乱砍的时候一样充满了英雄气概。自从毕令石老师讲过几堂语法课以后,还没有人像邓昌那样对这门奇异的课程倾注了那么多的热情。好多人冬天里去红枪会起义爆发的地方驮过一天松木棒子累得半死以后,就把曾经有过的语法热情消失了。只有邓昌一个人最初激起的热情长葆不衰,而且愈演愈烈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课程,像每天里肚子饿了一定要吃饭一样,李静树的课桌就是他饱餐一顿的饭桌。

李静树以笔为刀文文静静的宰割对邓昌保持着长久的魅力。从邓昌的桌位到李静树的课桌之间是一条并不宽敞的通道,邓昌在他的桌位上坐着坐着突然站起来就走,很冲动很凶猛有时候会撞到同学的桌子角上把人家的书本碰翻到地上,邓昌弯腰拾起地上的书本放到人家的桌子上继续往前走,连一声“对不起”都顾不得说,满脸红透的样子不像害羞很像要去打仗,可是他到了李静树的桌旁却老老实实的,轻轻地揉自己身上被桌子角撞痛的地方,他说“真痛”,李静树文文静静地说他:

“你不会慢慢走?”

他受不了李静树这样跟他说话,他当即把李静树刚刚说过的话写到本子上让李静树分析。李静树持笔断开,用特殊醒目的符号标出“不”字,告诉他这是个否定能愿的句子,没有否定才“会”,有了否定就不会了。邓昌问她会不会,李静树从桌子后面站起来,把刚刚坐过的凳子往后挪,侧着身拐过桌子角,从邓昌的身体后面绕过去,在两排课桌夹起来的狭窄通道口上端直身子直直地往前走,中间的一张桌子离开了南面的墙壁多占了通道的位置,李静树微微侧了一下身,没有把桌子上的书本碰到地上,有根圆珠笔受了李静树走过的轻微风力影响在桌子上滚了两个滚,李静树抬手把它稳住,李静树走过去以后圆珠笔动了动却没有再滚起来。李静树走到邓昌的桌位上坐一坐,伸手拿起邓昌的另一个本子,像邓昌一样握在手里,沿着邓昌走惯的路线往回走,用她自己独有的步态不慌不忙从从容容,走到离开了南面墙壁的桌子旁再一次稳住想要滚动的圆珠笔,走不出她自己能够听见的脚步声,像一只不叫春的猫走过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就这样回到通道头上,慢慢地转身,整理一下衣角,侧身绕过邓昌,重新坐到自己的桌位上。她脸上没有红晕胸脯没有起伏,她平静地问邓昌:

“你看我会不会?”

邓昌知道李静树是教他重新学习走路,像教着会说话的人学习语言法则基于同一个原理。他红着脸在本子上写话:“我知道你嫌我性格急躁。”

李静树不回答,却把邓昌的话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句子,用一支利笔切割得零零碎碎,让邓昌面对一大堆串连不起来的语言成分,没有血脉贯流根本不像从人的肺腑里流泻的物质。邓昌不甘心,他继续写话:

“你要是嫌我性格急躁我就慢慢走路。”

李静树还要动刀宰割,邓昌把住她的手。急性子的邓昌来不及再写,用比钢笔快速的嘴低低地说:

“你给我回答。”

李静树把钢笔插进钢笔帽里慢慢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邓昌即刻合上本子,气冲冲准备离开李静树的桌旁。他走李静树刚刚走过的路线,迈出的步子比李静树更慢,不在乎从门外进来的同学等在他的身后着急通过,人家手推着他的后背他也不管,急性子的同学只好从他身旁挤过去。他伸手稳住李静树稳过的同一只圆珠笔,圆珠笔没有要滚的意思他也照样重复了李静树的动作。他在自己的桌位上坐的时间比李静树坐的时间长,把手里的本子放下去又重新拿起来,迈着同样缓慢的脚步走到他离开了似乎很久的地方。他气呼呼地问李静树:

“怎么样?”

李静树看着他呼呼喘息的胸脯微微一笑,说:“路遥知马力。”

邓昌简直要被李静树瞧不起人的态度气坏了,他就此开始了慢慢的走路,改变了从小学会的走路方式,像李静树一样走不出自己能够听见的脚步声。他身体的冲力依然很大,走进教室的时候会把教室的门撞得很响吓人一跳,可是他的脚步一迈进门槛就放慢了。他慢慢走正好能看见李静树抬起眼来看他,一直看够能写完两句话那么长的时间。接下来两排桌子夹起来的狭窄通道,用美术教师罗大光教着大家画一个演员头像时巡回指导的步态走过,逗留寻觅,桌子离开了原来的地方,邓昌也能慢慢地避开碰不翻人家的书本。邓昌慢走最大的困难倒不是耐不住性子,他只要不急着早早到达目标,他就能把脚步放慢,他的困难是憋得喘不过气来。他力气大冲劲足越是快走猛跑喘气越畅快,硬要把走惯的快步改成慢步他就得屏息凝气,像胆子不大的窃贼第一次走近人家的门口似的,简直要憋死了。他跟红枪会的屠夫麻子六鼓猪犯的是同一种病,麻子六是气力太大需要割了猪头撒气,三木匠命他不割猪头鼓吹他便被自己肚子里的气憋得受不了。

邓昌慢走可比麻子六有耐心,他叫上李静树到学校西面的大道上走一走,人人都看出两个人正在进行一场慢走的比赛,有希望获胜的不是李静树正是邓昌,李静树需要不断地站住等一等,邓昌的手才有可能搭上她的肩膀呢。李静树从不拒绝邓昌的邀请,邓昌一邀她走一走,她就慢慢地走出自己的桌位跟上邓昌的脚步,走着走着就把邓昌落下了。天气闷热可能有雨,李静树站下等邓昌,邓昌慢慢地走上来脱下一只鞋,用大拇脚趾头在路边的沙土上写话:

“我要你给我做老婆。”

李静树一只脚踩住邓昌脱下来的鞋子,用邓昌的鞋底把他用脚说的话抹掉,弯下腰去用手指在同一块地方写道:“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

邓昌顿时失去了慢走的耐心,他在李静树冷冰冰的语言上急速踱步粗暴践踏,一会儿就将李静树的话蹂躏得面目全非。他来不及书写,急促地用嘴说:

“你为什么耐心教我语法?”

李静树说:“我教学生也是这样。”

邓昌说:“你为什么教我慢走?”

李静树说:“我不是教你慢走我是教你文明。”

邓昌说:“我文明不文明关你 事!”

李静树皱一下眉头说:“书上都说鸟。”又惋惜地叹一口气,说,“你白扮了一回李逵。”

邓昌受不了李静树否定他穿着红裤衩在大集上大跑的历史,他一下子恢复了粘了乱麻胡须挥舞两把木头大斧的冲动,进出教室像追杀赵世才扮演的宋江一样莽撞得吓人,常常会把正常摆设的桌子碰撞得离开原来的地方,把人家的书本碰翻到地上他也不管,他还踩碎了小干干叶的一支圆珠笔方惠萍的一管钢笔,他连个歉也不道,红着脸眼睛里喷火,倒好像人家的圆珠笔和钢笔耽误了他的脚落地似的。星期六下午没有太阳,邓昌迈大步走到李静树的桌子前边,说只有一个字的话:

“走!”

李静树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出两排桌子夹住的狭小的空间,走过教室的门槛时翘起一只脚把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提好——李静树静坐的时候偶尔会把一只鞋子在脚上趿着——慢慢地跟上邓昌。邓昌走得很快,好像急匆匆奔向一个目标。李静树不着急,邓昌走一会儿站下来等她,她也不把脚步迈快。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走等等走向西面的大道——师范学校的工农兵学员最初跑早操,骑兵连长带白翠芸骑马,都是沿着这条大道向南——邓昌和李静树一快一慢向着同一个方向走。走到路边的一棵大杨树被马啃掉了一块皮的地方拐下大道向西,在一口水塘边上邓昌走十几步李静树走将近二十步,就这样来到一个小屋跟前。小屋是旱天时安了机器抽水的地方,屋子的地上有油渍。邓昌扭头看一眼李静树,把头一低走进去。李静树慢慢地走进小屋闻到了浓重的机器油味,她皱一皱眉头。邓昌发布一个命令:

“脱!”

又解释一句:“我干你一回就把帐清了。”

李静树看看地上黑乎乎的油渍说:“不卫生。”

邓昌把小褂的扣子挣掉脱下小褂扔到地上。李静树用两只手把邓昌的小褂展开坐下去,仰起脸来安安静静地看邓昌,把手伸向腰间。铁器响动的声音好像解动了腰带的铁扣,李静树的手唰地抽出来却亮出了一把刀子,刀刃雪亮锋芒逼人,李静树冷冷地说:

“你敢掏出来我就给你割去。”

李静树紧攥刀子的手暴露出女性坚韧的筋脉,令邓昌想起她曾经以笔为刀把人的语言切割得零零碎碎的样子,不动声色却更加寒气逼人。邓昌大吼一声冲出小屋,三两下扯掉自己的裤子,赤条条跳进了水塘里。

距此不远,一条消息在东林师范激起的骚动比邓昌的身体在水塘里激起的水花大得多,这条消息是:社来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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