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胡琴……”瞎子呻吟着说。
有人把猪圈里的胡琴捡来,送到瞎子手里。瞎子坐在地上,嘴唇不住地颤抖,白眼朝天空一翻一翻。他的手哆嗉着,调了调弦,亮开嗓门唱起来:
“青天白日下大雨。
我挨打挨骂心里记罗。
六月暑天白雪飞。
我诉不完的怨、出不完的气!
我骂老天是睁眼瞎。
看不见人间的好书记;
我骂自己是窝囊废。
忍冤受欺没骨气!……”
他用的还是《夸书记》的词儿,词却完全不一样了。他唱的是心里话,一字一句仿佛是从胸膛里蹦出来的,那么激越,那么有力,带着铮铮的尾音,在建到大街中央的猪圈上空,在乡村皇官般的支书宅邸上空,在凶狠疯狂、不可一世的五虎大将上空,“飞旋回荡……
三喜在这悲愤的歌声中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田仲亭面前。
他年轻的脸涨得通红,怒吼一声:“你把猪圈扒掉!”
仲亭冷笑不语。
三喜转身对众人喊道:“乡亲们,咱们受够了!这条大街是咱们大家的,他田仲亭凭什么霸占半条去?这猪圈,他不扒咱们自己动手扒!”
群众的情绪激愤到极点了,多少粗哑的嗓门一起发出怒吼:“扒!他娘的,扒!”接着,人们轰地散了,纷纷回家拿工具。五虎大将被人流冲得站不住脚。
春女一直倚在门口,脸色苍白,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清景。这时,她忽然奔过去,拉住三喜的胳膊直摇晃:“三喜哥,你干什么?干什么!……”
三喜甩开她,眼睛里跳着两颗火星,说:你看吧,睁开两眼看看吧,这就叫众怒难犯!”
田伯亭提着腊条棍逼近三喜,咬牙切齿地说:杨三喜,我看你是活够了!……”
田仲亭一摆手,冷笑道:“你叫他扒,别管他!。
人们拿了工具赶回来,愤怒地向猪圈发动进攻。这口气憋得多久啊!如今满肚子怨恨爆发出来:镢头举得那么高,号子喊得那么响!石条呼隆隆地翻倒在大街上,尘土飞扬到半天空……一头半大的壳篓猪从猪圈里跑出来,满街乱窜。栓柱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串鞭炮,提在手里“噼噼啪啪”地响,故意在田仲亭和五虎大将面前晃来晃去!……顷刻间,横蛮地挡在大街上的猪圈化为一片废,“猪挡人道”的怪事结束了。
田仲亭对着汗流满面的人们说:“闹完啦?出气啦?乡亲们,这事我不怪大家,我单找聚众闹事的首要分子算帐!”他顿了一顿,又回头吩咐道,“伯亭,打个电话给公社派出所,叫陈所长来一趟。”
“干什么?”
“抓人!”田仲亭加重语气道,“如今是有法律的:侵犯私人财产就是犯法!”
田伯亭耀武扬威地走了。众人没料到田仲亭会有这么一招,一时没了主张,惊慌地窃窃私语。春女跑到父亲面前哀求道:“爹,你别……”
“滚回家去!”田仲亭瞪眼吼道。
三喜恢复了常态乡笑嘻嘻地道:“好嘛,叫陈所长来,我正好要找他反映情况呢!”
说话间,街西头开来一部吉普车。车停在被拆除的猪圈旁,车门一开,汪得伍:土了出来。仲亭见他好象见到靠山,惊喜万分,用响得发尖的声音喊道:“汪书记,你来得好啊!”
汪得伍慢慢地转动着他矮小壮实的身子多看看围聚的人群,看看满街的乱石,嗓音粗重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仲亭现在动手了。他一把抓住三喜的手腕,狠狠地捏着,向汪得伍诉苦道:“汪书记,杨三喜聚众闹事,当我面毁了我家的猪圈。我叫他整得威信扫地,往后这支书可再怎么干呀
汪得伍皱起短短的浓眉,训斥他道:“你的脊梁骨呢?挺起来!你可别学李俊堂,遇事光会钻水沟。”接着,汪得伍看也不看三喜子,面向众人说,“杨三喜的问题要严肃处理!第一,写检査,向支书道歉;第二,赔偿拆猪圈造成的一切损失;第三,嗯……”
汪得伍还没想起第三怎么办,伯亭跑来了,大声嚷嚷道:“电话打通了,陈所长马上就来。”
汪得伍接上道:“对了,第三,交陈所长,按法律处置。”
三喜气愤地嚷:“汪书记,你总要调查一下再做决定吧?田仲亭他……”
汪得伍不理他,对众人摆手遣:“走吧,走吧,别国在这里啦?都干自己的活去!”说完,他背着手向大热门走去。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敢怒不敢言。春女挨近三喜,吧嗒吧嗒掉下泪来。栓柱等人焦急地望着三喜:期待他拿出主意。三喜低声地说:“赶快想法找到郑书记……”
田仲亭象小狗一样跟在汪得伍后面,进了院子,他恶狠狠地说:“也不用判刑,我就要他亲手把猪圈建起来……”
汪得伍一回头,浑浊的眼睛瞪着田仲亭:“你们村上有个叫杨疯子的吧?”
田仲亭一愣,道:“有啊……”
汪得伍沉甸甸地说,“马上把他找来!”
十四
红星村家家户户亮起电灯,站在山上看好象山坳里撒了一把珍珠。夜空黑沉沉的,透出一点点灰蓝,整个山区寂静玄奥,全然失去了活力。在这雄浑厚重的背景衬托下,小山村愈加变得生动起来。
老人仓水库也沉没在黑暗之中,看不见水,这里化为片虚空。时而,有什么东西在跳跃,传来“呼啦啦”的水声,才透出点儿鲜活气。水库边上的招待所也亮着电灯,灯光穿过飘摇的柳枝,在近岸边的水面上撒下昏昏蒙蒙的黄色……
招待所的一个房间里在开红星村的党支部会议,那是郑江东回村后召集的。汪得伍、陈所长正在支书田仲亭家喝酒,门忽然开了,郑江东瘦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用低沉而又威严的声音命令道:“马上召开支部会议!”支部委员们到齐后,他又明确地说:“今天这个会,公社由党委书记汪得伍参加;我,代表县委!”他把“县委”两个字说得很重。
郑江东的话使这次会议的性质变得非常严肃,参加者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郑江东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然后平静地提了个问题:“有人在大街上修了个猪圈,今天的会议要做一个决定:这个猪圈应该怎么处理”
大家听到是为了一个猪圈开会,暗地里都松了一口气。田仲亭忙说:“郑书记,今天下午发生一桩事件,杨三喜聚众闹事……”
“我知道了!”郑江东毫不留情地截断他的话头,“杨三喜我见过了,瞎子我也见过了多在场的群众我也见过了……”他停了停,又强调说,“我要求党支部做一个决定,有人在大街上修猪圈,怎么办?”
支部委员们瞅瞅田仲亭,又瞅瞅汪得伍,都低头不语。郑江东点上一支烟,慢慢地抽着,等大家表态。沉默了许久,一个秃脑门的支委沉不住气了,讪笑着,模棱两可地说区“那猪圈……已经拆了。”
“还要我重复一遍吗?每个人明确表示自己的态度,别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们要做的是决定!”
又是沉默。田伯亭偷偷地朝郑江东翻白眼卜“田仲亭在桌下碰汪得伍的大腿罗支部委员们拼命地猜测这个问题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在心里推翻一个又一个的假设……郑江东抽完了一支香烟,将烟蒂按在烟灰缸里一拧,道:“好嘛,红星村党支部是做不了这个猪圈的主了!”
汪得伍咳嗽了一声,身体动了。一下,大家的目光立即集中到他身上。他说话了,口齿不太清楚,声音在胸膛里嗡嗡响:“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这事情嘛……”
郑江东敏捷地转向他:“老汪,公社的意见怎么样?”
汪得伍望着郑江东,掂了掂他问话的分量,慢吞吞地、谨慎地回答:“公社不了解情况。”
郑江东哈哈大笑,“一个猪圈难倒了大队、公社两级组织,我干了那么多年县委书记没见过这情况!”他又沉下脸,问道,“仲亭,红星村有多少党员?”
“二十八个。”
郑江东站起来,庄重宣布道:“立即召开全体党员大会!会议地点挪到大队办公室。你们五个支部成员分头下通知,十五分钟后正式开会!”
支部成员都走了。汪得伍坐了一会儿,站起身,对郑江东道:“走吧,咱也上大队办公室。”
两个人默默地离开大队招待所。天上有几颗星星放射着微光,树枝在夜空中勾出几根黑色的线条,一条狗在远处的麦田里叫。汪得伍在黑暗中叹息一声,说:“伙计,你到底想干啥?可别弄得太过火呀……”
“我问你,猪圈究竟应该不应该修在大街上?”郑江东有些冒火地问。
“那……当然不该啦!不过你好象……”
“啊,这道理你还明白!我当你真不懂事呢!”郑江东冷笑道,大步向前走去。汪得伍心中一沉,两眼盯住笼罩在黑暗里的郑江东的身影。他觉得接触不上郑江东,他们心灵间的某种联系忽然中断了!他有点后悔上午在李家大队顶撞郑江东,很想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意,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没开腔。
郑江东忽然变得象陌生人似的,这种时候最好别开腔——汪得伍很了解郑江东!
大队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亮着灯。他们走进屋去,一个人拉把椅子坐下,再没有说话。窗外的梧桐树张开长满绒毛的树叶,灯光照射在光滑挺直的树干土。党员们三二两两地从树下走过,跨进这间气氛紧张沉闷的办公室。当一个年轻人把瘫痪的老党员田班背进来时,郑江东跑上前,把他接到自己坐的椅子上,握着他的手说,“老班,你怎么也来了了”田班简短地说:“我是党员。我要来。”接着,他挺直身靠在椅背上,两眼直视前方,沉默得象一座雕像……郑江东又和其他党员亲切、随便地交谈多,大家的情绪活跃起来。
人到齐了。田仲亭跑到郑江东跟前,低声道君“郑书记,开会吧?”
“开吧,你是支部书记。你主持会议。”郑江东轻轻松松地说道。
田仲亭一愣,他没想到在这里边江东又让他主持会议,实在摸不清这老头葫芦里藏着什么药。”他嘿嘿笑道!“这,怕不太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开这个会!”
田仲亭点点头,硬着头皮站到屋中央,拍拍巴掌说:“现在开会。咱们今天这会啊,郑书记和汪书记都来了,说明县委、公社两级党委非常关心咱红星村的问题……今天要研究的问题嘛,也不算大,就为我在街上盖的那个猪圈……这事情我先要检讨,我身为支部书记,不该侵犯群众利益。大伙都说说,这事情怎么办?”
党员们沉默着,琢磨着今天晚上突然举行这个会议的意义。田仲亭的眼睛扫扫支部委员,那几个支委现在态度明朗了,纷纷说:“知错就改嘛!”“扒了那猪圈得啦!。
“对,扒了!”田仲亭痛快地挥挥手,“也已经扒了,我在全体党员面前做检讨……”
汪得伍频频点头,低沉的嗓音响起来:“这么说,我也该检讨。我对杨三喜做的决定是不了解情况的,撤销,不算!”
形势急转直下,问题忽然全解决了。田仲亭望着郑江东,不知道会再怎么往下开。屋子里出现了奇怪的沉默。郑江东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看也不看田仲亭。仲亭站在屋中央,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郑江东总算说话了,慢吞吞的、沉甸甸的:“我觉得有些奇怪吕千百年来路由众人踩,红星村怎么有人敢在大街上修猪圈呢?群众满肚子气,怎么不敢说呢?这满屋子的党员怎么没人站出来主持公道呢?”
没人吭声。
郑江东把烟卡死,眼睛瞅着田仲亭道:“你这支书呀,你倒说说?”
田仲亭回答不上来,他尴尬地笑着,笑得额上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说,“我工作作风粗暴……大家怕我,……这也要检讨!”
“好嘛,大家都怕你,你胆子就大了。那么大的胆子,不会光修个猪圈吧?你这也要检讨,那也要检讨,不如把咱大伙听了心里也好有个数。”
田仲亭站不住了,他靠在办公桌上,浑身上下摸着找烟抽。郑江东扔了一根烟过去,他没接住,又慌忙蹲下身去捡……这工夫,党员们活跃起来,互相交换眼色,咬咬耳朵,大家眼睛里部闪出兴奋的光亮。田仲亭捡起烟点上火,大口大口抽打,就不开腔。
田班咳嗽一声,开始说话了;“俺也想检讨。郑书记说的是,不光一个猪圈,还有好些事俺党员们都没站出来主持公道。为什么?仲亭啊,你算说了实话,俺们都怕你!你作风粗暴,党员不开民主会,这都甭说了。我吧,最怕你卡住脖子不让吃饭,咱村副业啊、果业啊都握在你手心里,你把手紧一紧,我家几个孩子都挣不着钱养活我,这能叫我不怕?”
田仲亭瞪了他一眼,慷慨激昂地说:“老班,你哪能这么说?我田仲亭可不是这号人!我有缺点,但心里还惦着为乡亲们谋些好处,这大伙都清楚吧?”
几个支部委员一个劲儿点头,大多数党员却忍不住笑起来。一个端着长烟袋的老头“笃笃”地磕磕烟锅,高声道:“别笑,听老班说!”
田班把僵直的身子动了一下,眼睛渐渐地亮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你自己最清楚!你为乡亲们谋的好处多,还是为自己谋的好处多?乡亲们得你一分好处,你得乡亲们几分好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