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拨拉开扣子的手,又在抽屉里找出一块包点心的红纸,仔仔细细地把钱包好,叮嘱道:“好生拿着,别丢喽,咱庄户人家挣钱可不容易。”
喽,咱庄户人家挣钱可不容易
“嗯。”
“那嘴,别笨得象闷葫芦似的,见人家闺女,舌头勤快点。”
青枝一直倚在门框上,抿着嘴笑。这会儿插嘴道:“爷爷,你放心好啦,扣子跟大爷睡了那么些日子,几句贫嘴还学不来?”
扣子惹恼地推姐姐:“去,去!”
爷爷正色道:“在二嫚面前,别提那个大爷!三邻五村谁不知道他,名声坏着呢!”
扣子把钱装进口袋里,点头答应:“知道了。”
爷爷总算罗嗦完了,扣子抽身跑出了屋子。天已入夏,晚风吹在身上,凉爽爽的,真有说不出的舒服。扣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心里美滋滋的。他盘算如何花这三十元钱,买一件什么样式的衣服。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扣子一拍腿:嗨,放着个大爷,什么不懂?明天拖他一起去赶集,让他挑一件不就得啦?扣子一高兴,脚下的步子,就变成一溜小跑啦!嘴里喘的气,不知怎么带上了调,一出口,就变成吕剧小调啦!
扣子进了屋,看见大爷斜倚在炕上,手里抱着个空酒瓶子。他哼哼唧唧地唱着,脱鞋上炕,解衣裳放躺。大爷眼瞅着扣子,怪声怪气地道:“唱得真好听,象驴叫似的!”
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嘿。”
大爷问:“啥事那么高兴?”
扣子不回答他,倒提出了要求,你是城里人,眼光高,分得清啥好啥赖。”
大爷嘲讽道:“庄稼把子,还要啥好衣服?”
“不是给我买,是给……嘿嘿。”扣子不好意思说,打住了话头。
大爷正在“洗耳恭听”呢!他颇有经验地启发道,“说呀,叫啥名?住在哪个村?”
“南寨的,叫二、二嫚。”
大爷的脸上一刹那做出好几种表情,语调夸张地说:“二幔,啧啧二嫚!这名多甜?咬一口才好呢!怪不得你乐得直学驴叫!”
扣子让大爷臊得没法,只得从枕边拿起书看,不去搭理他。大爷才不肯轻饶他呢,把夺过书,扔到炕旯旮里,追问道:“喂,啥时搞上手的?”
扣子急忙辩驳:“啊呀,你……是人家介绍的!”
大爷扫兴地摇摇头,说:“老封建,没意思。买个大红褂子给她得啦!”他想了想,又问,“你爷那老抠搜,给你钱啦?”
“给了,给三十呢!”扣子央求道,“你别老拿人开心了,明天教我买衣裳,好吧?”
大爷猥亵地笑道:“我还是教你怎么谈恋爱吧!……找一间屋子,没人。你让那二嫚坐着看画报,你自己站在她左后方,右胳膊绕过她脖子,装着指指点点;那脸,越挨越近,嗯——”
大爷一边说一边示范,胳膊一夹,把扣子的脸颊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嘴巴上。扣子脸涨得通红,拼命挣扎,无奈他急眼了,竟在大爷的胳膊上咬了一口。大爷这才松开了,一边甩手一边说:“到时候,她就是咬你,你也别松手!”
扣子生气了,猛转过身,脸冲墙,毯子一蒙头,再也不放声。大爷讪讪地笑着,板着扣子的肩头说:“得,咱不说那些了。明天你叫我一声,大爷我陪你赶集去!”
隔了半天,毯子里才传出扣子的声音:“唔。”
大爷吹灭小油灯,也睡了。
深夜,月亮爬上西窗,月光透过窗棂,酒在炕上。扣子登掉了毯子,还是热出一头汗,但他鼾声不断,睡得死沉。大爷也睡着。屋里安宁,平静。
忽然,大爷慢慢地坐起来了,月光照得他的脸惨白,好象夜游的鬼魂。他轻轻地扯过扣子的衣裳,把手伸进口袋里……
早晨,扣子醒来,伸手去推大爷,却推了个空。他坐起来一看,大爷早没影了。他急忙扯过衣服穿上,下炕登上鞋,跑到院子里叫两声,还是不见大爷答应。扣子好恼:这家伙,说话不算话,大早起跑哪去了?他不愿再找大爷,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到了集上,只见人山入海,自行车都推不动。扣子把车推到医院里,锁好,返身往百货商店走。商店在集市的南端,是一座新盖的楼。扣子挤呀拼呀,拼了一头大汗,才穿过集市,来到百货商店门前。
一站到柜台前面,扣子的柔情蜜意就涌上了心头。货架上,挂着各色女式服装,扣子想象二嫚穿上新装该是什么模样,不知不觉笑上眉梢。
一件桔黄色的女装,跳入扣子的眼帘。这件好,朴素大方,配上二嫚的白脸蛋,还怪娇艳的!扣子想着,手就举起来了,仿佛要去取件衣服。旁边的女售货员走过来,挺老练地说:“要这件吗?”
扣子忙点头:“嗯,就要它!”
女售货员取下衣服,熟练地往塑料袋里装。扣子也把手伸进衣袋,掏钱……忽然,他的脸色陡变,手忙脚乱地翻口袋,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柜台上。但,就是不见那个红纸包!
女售货员关切地问:“同志,怎么了!”
扣子失神地道“钱,钱……三十块!”
他慌慌张张地把东西塞进口袋,转身就走。旁边的人都过来问:“什么事?”那女售货员同情地说:“八成叫小偷掏包了!……小伙子,真可怜!”
扣子真够可怜了,他低头弯腰在集市上找钱,好几次差点叫人挤趴下。后面人涌他,他就往前撞撞了前面的人,人家就瞪眼骂,扣子呢?只好赔不是。他心里又急又窝囊,只差没哭出来。集上找了个遍,千人踩万人踏,哪里找得到?他又来到医院,推上自行车,猫着腰,顺来路在大道上找。太阳正毒,晒得沙土路面腾起细细的烟尘,呛人嗓子眼。一扣子脸上的汗珠啪啦啪啦地往地上落,也顾不得擦一把。他腰酸了,脖子疼了,眼睛花了,走出好几里路,还是不见红纸包。
扣子怔怔地站在大道上,想起爷爷、二嫚,想起那三十元血汗钱,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他遇事就是死心眼,哭了一会儿,又抱着侥幸的心理,往回找;就那么弯着腰,躬着背,脖子伸得老长,找回集上去了。
集市口,有一座饭店开在路边。扣子走到饭店门口,见围着一堆人,还有一部拖拉机没熄火,“嘣,嘣嘣”地晌着。扣子无心看热闹,打算绕过去。忽然,饭店里抬出个人来,众人一声喝彩,几个红脸酒鬼齐用力,把那人“忽嗵”一声扔进拖拉机车斗里。只听见一个酒鬼高声喊:“哥们,帮个忙!这伙计喝多了,你把他送到金岭村!”
驾驶员爬上拖拉机,问:“到金岭怎么办?他家有人来接吗?”
又一个酒鬼嚷:“你不用管,把他扔在村头就行了!”
众人哄笑起来。扣子听见边直嚷金岭,就挤到车斗看看。只望了一眼,扣子就呆住了,个人事不省的醉汉,正是大爷呢!
拖拉机开走了,人散去了,扣子还立在原地发愣。大爷那醉模样,忽然使扣子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三十元钱会不会是……这念头好象一道闪电划过,扣子浑身一机灵。他想起大爷早晨失约,想起大爷平日的为人,更确定了这个想法。一时间,扣子气得捏紧了拳头,捏得骨节都咯咯地响……
七
大爷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过来了。他觉得浑身骨架子疼,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昨天,就是那个大个子酒鬼,一口气和他干了一大碗白酒,把他放倒了。那家伙是干什么的唻?记不清了。反正和大爷毫不相干,只是喝着喝着酒,凑到一块儿去了。嗯?谁花的钱?,添了几斤酒……对,是大爷掏的钱!他当时不是拍着胸脯大叫“大爷我有钱”吗?他不是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把张拾圆的票子往桌上一拍,大嚷“来来来”吗?啊,那班酒鬼都是吃他的,喝他的呢!“娘的!”
大爷站起来,爬下炕。屋外,阳光明媚,大爷向门口走去。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一探头,看见扣子啦!扣子蹲在院子东角,手里拿着把瓦刀,身边垛着一一堆土坯,正在砌土仓子。大爷打着哈欠说:“啊啊——啊!什么时候了?天怎么还不黑呢?”
扣子没回头看他,也没搭腔。
大爷讪讪地说:“今早上我醒得早,先走了一步。我想在集上等你,可遇上一伙老朋友,请我到馆子里去喝酒……”
扣子冷冷地说:“那是昨天的事啦!”
大爷故作惊讶地道:“啊?昨天?这么说,我还醉得不轻呢!嗳,我是怎么回来的?我想想……”
“拖拉机把你拉到村头,是我把你背回来的。”
“哎,敢情还是你够朋友!”大爷亲热地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帮他搬土坯,“我说,你建这土仓子干啥?”
“盛松壳娄,卖钱!”
一提到钱,大爷心里动了一下。他赶忙说:“嗳,你给什么东西……对,二嫚!你给她买衣服了吗?”
扣子没回答。他托着一块土坯,抡起瓦刀一砍,将土砍成两截。
“怎么了,我看你不大对劲啊!”
扣子平缓地道:“我把钱丢了。”
大爷惊诧地嚷起来:“什么?丢了!你没找找?八成让人掏包了吧?唉……”
扣子闷头砍土坯,瓦刀一起一落,砍得泥花四溅。
大爷站起来,点上一支香烟,冷眼看扣子。停了一会儿,他故意问:“钱丢了,衣服买不成了,怎么向你爷爷交帐?怎么向二嫚交帐?”
扣子抬起头,明亮的眼睛迎住大爷的目光,右手用力捏捏瓦刀,镇定而又坚决地说:“挣!凭汗珠,再把钱挣回来!”
大爷喂行他,半天没说话。
扣子说到做到。从此以后吵每天晌午他不歇晌,夜里有月亮,他也摸黑旧比北山松林茂密,有的是松球。当年结的忪球没死也,嫩绿嫩绿,还不能摘,扣子就找去年残留下来的松壳娄。这就不容易了,因为去年秋天人家已经摘过一茬了。天越来越热,松林好象不透风,人在里面,就象闷仜蒸笼啦似的,扣子摘一篓子松壳娄,不知要流多少汗!
大爷可倒舒服,吃过晌饭,凉炕上一躺,呼呼地睡大觉。一觉醒来,正赶上扣子挑着一担松壳娄进院子,他趴到窗棂上喂喂,只见扣护把松壳娄哗哗地倒入新建的土仓,然后抹抹脸,将汗珠一把一把地甩到地上……
大爷看扣子这样干,心里又气又好笑。气的是扣子那股倔强劲儿,好象是对他的讽刺;好笑的是他从来没见过扣子那样死心眼的人,简直是块木头疙瘩。他常常拿些话来撩拨扣子:“这松壳娄卖多少钱一斤?”扣子就老老实实地回答:“四分钱。”大爷算帐给他听,“打你一天摘三十斤,你得摘到秋,才能卖三十块钱呢!”扣子却说:“那也挺好。”
扣子还真觉得挺好哩!夜晚,繁机满天,凉风徐徐,大爷坐在院子门口乘凉,一手托着西瓜啃,一手摇着着扇拍蚊子。扣子在夜色中走来,光脊梁,挑担子,老远就听见他哼吕刷——就是大爷说他学驴叫的那种调子。进了门,倒出松壳娄,他再打一盆凉水,搁在院子中加间,洗头擦身。他洗得痛快,嘴里哼哼着,水花溅得满地都是。洗完了,他伸腿拎胳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还把那吕剧调唱得更响了。他心里充满着喜悦:一种劳动之后的喜悦!
大爷在门外看着看着,忽然生起气来,嘴里咕咕噜噜地骂人,扬手把西瓜摔得天晚上,扣子从山里回来,拾掇完了准备睡觉。走进里屋,忽然觉得脚下踩着了什么。他拿过油灯,蹲下身子一看,是大爷的褂子。他顺手捡起褂子,吼一张红纸飘落下来。扣子一怔,忙拿起那红纸细看,正是爷爷用来包钱的纸!扣子气的呀,拿灯的手也抖了起来……
炕上,大爷早躺下了。这工夫,他一边打鼾装睡,一边微睁眼睛朝扣子看,他看见,扣子那张黑红的脸盘,先是愤怒、激动,转而变为沉思,许久,他平静下来,一种坚定、自信的表情布满了他的脸。大爷希望的不是这个,颇觉扫兴。忽然,扣子饿了一个叫他大感意外的动作;他把红纸往褂子里一夹,又将褂子原样放在地上——装作不知道!大爷惊的,差点要坐起来。不过,当扣子站起身时,他急忙又把眼睛闭上,把鼾声打得震天响了。
扣子上炕,背靠窗台,半坐半躺。他拿过本《安徒生童话》翻开看。他看得不用心,眼睛常从书页上溜开,转向大爷那边瞧。大爷虚张声势地打着呼噜,身子却不时地动一动。扣子脸上浮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其实,扣子心里气得厉害呢!好几次,他冲动地想搬铺盖回家。可是,他知道,自己正在和大爷较量,一定要沉住气,一定要坚持到底!他不信大爷那种人生观打不破,他不信大爷是一个毫无人性的人!
巧了,这晚上,扣子读到一篇非常感人的童话。童话里说一个小男孩的心,被北方魔鬼骗走了,换上一块冰。从此,小男孩变得非常冷酷,欺辱一个常和他玩耍的小女孩。小女孩温柔,善良多千方百计地帮助他,挽教他。最后,小男孩跑了,跑到北极;小女孩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走,寻找那个小男孩。她终于找到了他,她的赤诚终于化开了小男孩胸膛中的冰……
童话把扣子带到一个很高很美的境界。他吹灭灯,躺下了,可怎么也睡不着。眼睛一闭,他就看见一幅图景:北风呼啸,大雪飘飘,一个小姑娘赤脚踏在冰上,走啊……扣子忽然觉得,自己不如那个小姑娘,差得很远很远!于是,他的心平静了,一心一意跟着那小姑娘走,一直走入梦乡里……
八
入伏了。知了爬在树上叫得热闹,吱吱哇哇,叫人心躁。田里庄稼被日头晒软了叶子,显得没精打采。不过,若是夜里蹲到地头听听,就会听见一种细微的咯吧咯吧的响声。那是庄稼在生长,在拔节呢!
扣子照样一天一担松球,那新建的土仓满了一半。他瘦了,胎儿瘦了一圈。大爷还是那么消闲,可是看着扣子流大汗,出大力,他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了。这些日子,他常常想起扣子的好处,想多了,他就笑自己没出息。但笑归笑,脑子里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却照样往眼前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