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良恼火极了,但那只小手又象摸在他心上,柔软而温暖。末了,他粗鲁地将她刘海捋了一把,闷声闷气地说:“你呢?就是一匹小马!”
拉灰回来时,月色泻满大青山。
山里人注定要多受磨难,因为他们住在山里。孩子们多苦啊,早早就承担起过于沉重的劳动。小天良背着勒进皮肉的绳子,瘦小的身体几乎贴在陡坡上,呻吟着,一步一步地拉着小车往山上爬。小车轴时而发出尖锐的一响:“吱儿——”极凌厉。小路盘盘转转地伸向前方,到山顶有十八盘。这种盘旋对于攀登者来说多么重要啊!每当小天良头晕恶心,摇摇晃晃地再也坚持不住时,却忽然来到拐弯处,于是默默地数个数:“喔,七盘啦……”心里收到安慰,收到鼓励,抖抖精神,再往上爬……
到了山顶,流翠累得一屁股跌在地上,“妈耶妈耶!”哭得好凄惶。天良站在她身旁,默默地瞅着她,不知怎样安慰她才好。
大人们推着石灰下坡了。车闸磨着轱辘发出一连串“吱喽喽”的声响,远了,渐渐地听不见了,大山重又变得寂静,安谧。月光用清明、柔和的银色,给人以待别的慰藉。山野空地在月光下泛出一种幽幽的蓝光。沟底升起的白雾轻轻飘浮着,在沉默的山峰前萦绕……
清明抓蛾子谷雨出蚕,出得那个苗儿全心中喜欢;
南山上打松枝真真是好呀,爬蚕场上挖水沟清水涟涟……
是天良唱起来了。他唱得很轻快,随便,如讲话一样。这本是极朴实的歌,和人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平凡。流翠听了两句,不由得笑起来了。旋律是那样的欢乐,活泼,谁听了也会高兴的。天良并不象人们猜想的唱得那样好,不过是带着一种动听的鼻音,把每一个旋律的转折唱得特别有趣罢了。
“你就用这歌挣来一套军装了”流翠坐在地上嘻嘻地笑道。
“咱走吧!”天良生气地说。
他们朝山下走去。路旁的野草打湿了他们的裤子和鞋子乡夜露很重。天良心里难受,莫大叔说过:“女愁哭,男愁唱。”歌本是为解除苦恼唱的,他是看流翠累哭了,才开了金口唱两句。扯到套军装,他觉得受了侮辱。
他心里总是苦恼的。昨夜里多他又挨了哥哥的打。他父母早亡,跟着哥过日子。他哥才娶媳妇时,三个人睡铺炕。他们住着两间小厢房?一间是灶,一间是炕,东西也没处放。哥的新婚夜里,他被嫂子的呻吟声惊醒了,忽隆一声跳起来,猫一样地钻到锅灶旁偎着,死活不肯上炕。过了许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拉他多,是嫂子。他不动,那手又抖抖地拉他,似乎在哀求。他竟打了嫂子的手一下。这一夜,他就在锅灶旁过的。第二天一早,恼羞成怒的哥哥找了一点岔子,’劈头盖脸一顿巴掌,打得他骨碌碌滚出老远,一口气憋着,半天没缓过来。从此,他常挨打。
“俺爸说了,盖起新房给我一间!”流翠兴奋地说,“我不再和果果睡一铺炕了’。俺爸说,人大了,哥哥妹妹也得分开……”
天良现在睡在门板上。嫂子对他好,出去借来一块门板,一头搭在灶上,一头搭在板凳上,就做他的铺。他们穷,爹妈去世留下一笔饥荒,哥结婚又借了五百块钱的债,再没力量盖房子了。和哥嫂睡一间屋子,炕上总有些动静。天良心里好烦!他得了睡不着觉的病,两只耳朵不由得支棱着,好象专门在寻找什么声音……他羞惭、恼怒得无法忍受,就跑到院子里站着。那样,、哥哥准揍他!挨了一顿揍,他心里倒觉得轻快些……
“你哥怎么老揍你?”流翠的话题又蹦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揍你?”
天良不回答,一扭头冲进一片松林。他胸口憋闷得要炸开。这样的日子会把一个小孩压死的!他张开嘴大口喘息,却不料歌声如激流一样从喉咙里喷出,脆生生的这般响亮清澄,这般动听!整个林子都附和着唱起来了——
担杖钩哇铁匠打呀,我上南河去逝马呀。
脱了缰哇越了马呀,一趟越到丈人家呀。
一阵风来一阵沙呀,割开门帘看见她呀
家去和俺爹妈说呀,典房子卖地快娶她呀!”
这又是一支欢乐的胶东民歌。两个优美的乐句反反复复地咏唱,使人想到一种单纯、美好的理想。胶东民歌总是欢乐的。这真是令人惊讶的事情。面对艰辛的生活,竟能唱出这样的歌声,一颗心是多么纯正、善良、顽强!你听着这些民歌,会感到胶东人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无论生活怎么磨难,这种幽默感都无法磨去。此时,小天良是想哭的,但他唱的歌里,却沉淀着祖祖辈辈留传下来的那种乐观的天性。
“天良,天良,你过来!”流翠一边喊,一边朝天良这边跑来。
“我唱歌,不干你事!”天良生硬地说。
流翠在松树的黑影里,一把搂住天良的脖子,热气喷着他的耳朵说:“长大我嫁你!”
天良的血腾一下冲到头顶,猛地推倒流翠,跑出松树林。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心象打鼓似的跳。他太当真了!他太激动了!他和流翠不一样,流翠是个小姑娘,而他已是大人了一他的心和他满是皱纹的脸一样,象个小老头儿……
“人都有命,你的命不好……”
小天良又想起莫大叔对他说过的话。一股寒气顺着脊粱爬上来,他感到深深的绝望,无论对什么都绝望!流翠知道吗?她给他希望,却加深了他的绝望。他有什么?典房子卖地,他有吗?不,他娶不到她!
山势渐渐地平坦了。近处的山投下浓黑的阴影,仿佛阴影本身也有质量;衬在后面的远山,颜色要淡一些,也显得博大一些;最远的背景是月色煌煌的苍穹……天良的心仿佛被大山压着,蜷蜷地一刻也不得伸展。流翠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低着头,默默地走。庄稼地里的秋虫鸣叫,更渲染出山影的寂静。左前方是一片坟茔,高大的侧柏树呈人形,阴森森地站立着……
“你听——”天良站住脚,低声说。
坟地里传来很细的哭声,哭得悲悲切切。
流翠扑倒在天良怀里,刚开始发育的身子瑟瑟发抖。天良紧紧地搂住她,眼睛盯着坟墓那边。他被激起一股勇气,一种凶蛮的东西从心中升腾起来。他要走进墓地去,亲手杀死那作祟的异物……
“你别去,求求你呀……”流翠抱住天良的胳膊,低声苦求。
但他毅然推开她,捡了一块石头,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那哭声在离他不远处作出了,可他还能寻声找去。忽然,他看见在离他多远的前方,有一只火红的狐狸蹲在残断的石碑上。月光比那家伙盘腿而坐,慢条斯理地象捋着胡须然后,它放下爪门笑嘻嘻地瞅看大良。天良的呼吸屏住了,目不转睛地与它对视。一刹那,有一种阴冷的东西笼罩住他。在这一刹那,他想起莫大叔说过的有关他家族的一切,并在冥冥中感觉到不幸的命运将紧紧地追踪他一生。狐狸伸出一只爪子指着天空,又将另一只爪子定定地指住他,然后两只爪子同时一擎一落,做出种种神秘莫测的动作。天良呆着,血液凝聚不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好久吐不出。山村里多少代来关于神灵的传说构成此刻的气氛,包围他,钳制他,令他敬畏。然而,他但这得意洋洋的命运象征,他恨世界上所有的不幸,他悢这些不幸如此不公平地集中在一些人身上……一时间,这孩子的仇恨竟压倒了一切,恶从胆边生,朝郡嬉皮笑脸的狐狸猛地掷出了石头……
瞬间,象梦一样,什么也没有了。他三步远的前方只有那块残断的墓碑。
他喝醉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出坟墓。流翠惊恐地蜷缩在草丛里。天良伸出手去拉她,可她忽然疯狂地尖叫起来——
“血!血!你手上有血!”
这喊声在旷野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天良慢慢地举起两只手,放在自己眼前。水银般的月光浸陪着这双手,沉重的劳动将他的手折磨得如树根一赃,粗糙,皴裂,十分丑陋。但多决没有血!他的眼睛慢慢挪向地面:猛地打了个寒噤:他看见了手的影子——一双长且大的黑手!这时:他感到心惊肉跳,真正的恐惧向他袭来。他情不自禁地将一双手合拢,靠在胸前,仰脸望着万里星空,仿佛在请求上苍宽恕。
“我没忍住,没忍住……”
天良觉得已经无可挽回,心里极绝望。莫大叔告诉过他:当他遇到什么事情忍不住时,就使劲唱歌!刚才他若对狐狸唱起歌来,或许能逢凶化吉。莫大叔教他的功夫没学到家,他还是祖宗一般的骨血。
一更月初发,大姑娘眼巴巴。
思想起俺婆家,不来娶俺呀。
春天呀盼得哟,两眼泪嗒嗒呀嚼儿一个弄冬,两眼泪嗒嗒……
天良万般无奈,歌儿又从他口中流出流翠听着歌,终于安静了。她站起来,跟着天良走下山坡。天良唱完一段,她怯怯地问:“你在坟地里看见了什么?”
“一只狐狸。”
流翠默想一阵子,道:“你惹它了。刚才我看见你手上有血,准是它闹妖!”
他们都是山里的孩子,脑子里塞满了狐狸精、黄鼠狼精的故事。他们相信这是不祥之兆,将来定有大凶大灾。天良沉默着,大步朝前走。他既恐慌又坚定,胸中充满无可奈何的悲哀。
二更月正东,大姑娘睡醒陇。
梦见传婆家,花轿乘两乘。
轿夫们哟上了肩,行走一溜风呀样儿一个弄冬,行走一溜风……
天良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以一种特别的激情唱起来。他把自己溶化在曲调里,唱得情深意切!曲调依然是那么欢快,那么激越,使人联想起农家生活中的欢乐时刻:娶亲,过年,赶庙会……然而,他那欢乐的曲调中,细品味,却夹藏着丝丝缕缕的凄婉……
天良一段接一段唱,现在什么东西也不能阻止他了。歌声以其活跃的生命力,将深夜的阴影冲散,山野变得辽阔起来:群山起伏着向四下扩散,郡多变的线条在天幕上勾出生命的轨迹圆月将天空照射得辉辉煌煌……于是,整个天地仿佛舒展开它的四肢,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而那又是胶东山区夏末的夜晚所特有的荒草、沙土、烟火的气息。你闻着它,竟会觉得它就是醉人的歌声本身……
三更月正南,花轿进了疃。
鞭炮喧天响,停在大门前。
一对哟搀客人吵,就把我来搀呀啹儿一个弄冬,就把我来搀。
四更月正西,二人拜天地。
拜完二公婆,搀入洞房里。
二人哟吹花灯,欢天又喜地呀嚼儿一个弄冬,欢天义喜地……
“你唱得真好……军装该你得!”流翠痴迷地望着月亮道。
天良闭上嘴,不唱了……
三
天良要从部队上复员回来了。
村里人后来谈到天良,都说他是当兵当坏的。
人无法预测自己的命运。天良十八岁上,那位唱歌团长把他招入部队——几年前唱歌的夜晚,竟决定了他的前途。然而大凡好运气,总要打点折扣,等他人了伍,歌唱家本人却出了点问题,被打发到什么农场喂猪去了。别人不知道天良的才能,就将他送入连队。
参军前,还发生过一段插曲。
那年冬,哥哥打石头。放炮时,他发现一只饭篮子撂在石坑里。他舍不得东西,急跑去拿出饭篮,还差两步跑回隐蔽处,他却被绊困了。这时,炮响了,石头满天飞散,恰巧有一块砸在他的脊梁上……
哥哥当时就没能站起来,被人抬回了家。大队赤脚医生捣鼓一阵,说是没救了。夜里,哥哥瞪眼望着房梁,对哭得泪人儿似的嫂子说了一向话:“天良要不嫌你,你就跟了他吧……”
这便是遗嘱。这句话里包括着哥哥对整个家庭的打算:结婚欠的债怎么办?弟弟娶不上媳妇怎么办?他留下的根苗(刚满周岁的儿子)随妻子改嫁落在别人手里怎么办?……哥哥去世了,留下的话却是沉甸甸的。本家老人都赞成死者的决定,成宿地围坐在炕上逼天良就范。天良不肯娶嫂子,他的心早飞到部队去了。
支书陈老栓是个热心人,闻讯跑到小厢房来,摆出尊长的架势,指着天良的鼻子说:“不听大叔的话吗?你就甭想当兵!”他在小屋里转了个圈儿,一拍胸脯,“听话,登个记,把事办办,马上就走!”
天良被他拿住要害,屈服了。陈老拴找到公社民政,把结婚登记书拿来,却又在天良的履历表上填个“未婚”,轻而易举地把天良打发走了。在山村里,办这类事情象闹着玩儿似的,轻巧得很。天良也没看重邧两张结婚,小心眼里自有打算:当了兵,翅膀硬了,谁能管得住?……
天良不认家里的妻子,偶然从部队捎封信来,都是称呼嫂子。嫂子清楚天良的想法,心里焦急且悲哀。她和天良不一样,把婚事看得很重。一个女人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最受不了闪失。嫁天良,既然是丈夫生前留下的话,天良当时又答应了,她还有什么话说呢?然而,日子又是多么的苦哇!天良当兵走了,只管她叫嫂子,一向暖心的话也没有,他能指望这个人白头偕老吗?
村里的老人说:“天良回来就好了,两口子厮守在一起,天长日久还怕收不住他的心!”她就剩下这点希望了。
天良在外面闯,又立功又受奖。她领着孩子在家苦熬苦盼。盼了四年,天良终于复员了。
天良要回来的这天早晨,她慌慌张张地梳洗打扮,匆匆忙忙地将枕套、被头、脏衣服收拾在脸盆里,端上河边去洗。走在大街上,人们看见她,都神秘地笑笑,似乎全知道这个家庭的底细。她的心被刺痛了。
这个村庄的妇女上河最方便,一条山溪从村中间流过,洗东西不用出村。嫂子却远离人声j到上游僻静处去。溪水哗哗啦啦地响,仿佛争着讲一件过去的事情。她有气无力地抢着棒槌,脑子里乱纷纷的,眼泪无端地涌出,一串串落在山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