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没什么,这号事多……可是你知道小锦是什么样的姑娘?我疼得喊,喊呀喊,她就隔着门缝听。等我喊不出声了,她急了!她娘给她来送饭,她就问:‘娘啊,你们打死他啦?’‘嗯哪。’她娘随口答应毒。,‘让我去看看他吧?’‘埋了。’‘埋在哪?’‘东茔。’小锦一声没哭,她娘一锁上门,她就吊死在梁头上……”
火光黯淡下去。天良冷极了,牙齿格格地打战。他看不清莫大叔的猃,只觉得他象一座石碑。
“她就吊死在粱头上!”莫大叔声音干涩地重复道。
“就……就那么死了?”
“就那么死了。”
天良抖得更加厉害。他想:莫大叔是怎么活过来的?
“我这条腿断过两次。有一年,我去过她村,去坟地看她。她就埋在东芝。坟头长着两裸白杨,根盘根,干挨干。我想:他们打我时,我喊什么?不喊,小锦就不知道我挨打。后来,也不会听不见喊声,就以为我死了,她是为我这条腿死的,我还留着它干啥?我就把腿插到两棵白杨中间,用力一别,咔地一声断了!”莫大叔停了停,苦笑起来,“嗨嗨,谁知道这条腿又长好了,真是条狗腿……”
莫大叔站起来,抱了些柴禾压在火堆上。浓浓的白烟先是圆柱似的竖着,又在空中翻了个滚儿,往四下弥漫。他们两个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天良被烟熏得昏昏沉沉,脑子里一个劲儿想:不知道莫大叔怎么能把邧么大的痛苦压住,他的心真硬!烟越来越浓,天良要窒息了。莫大叔不把火挑着,让它压在柴禾底下,慢慢地冒烟。火快要透过柴禾时,他又将一抱松枝盖在顶上,烟变得更浓。莫大叔对那件悲惨的往事一定是压了又压,就象现在对火一样。
浓烟在山岭间弥漫。秋天的夜静谧中透出喧闹,蟋蟀、山草驴、纺织娘争相鸣叫,声音却不如夏季时响亮,变得缠绵凄凉浓烟飘到山沟里,与白雾交织成一片烟幕。远处的群山传过烟阵“呜呜”的低鸣,没有风,似乎是大地深处发出的声音。一颗流星茳空中划过,短暂的白光照亮了空旷的宇宙。烟雾一阵浓一阵淡,将景物搅得时隐时现……
黑暗中传来莫大叔的歌声,歌声被浓烟压得闷哑,低沉。只有两个乐句,单调而醇美,莫大叔却把它唱得苍劲,悲凉。他唱一句,停许久,似乎在回想往事。于是,好象有人在山中抡锤打石头,一下一下,山谷里回荡起袅袅余音……
我梦见她端着呀个盆子儿。
上河去洗衣呀嗨。
我梦见她白嫩嫩的小脚儿。
踩住一条鱼呀嗨。
我梦见她荷着呀个锄儿。
南山挖药材呀嗨。
我梦见她灵巧巧的小指儿。
捏住花蝴蝶野嗨……
莫大叔把棍子插入火堆,轻轻一挑,一团大火腾空而起,周围的灌木丛在明晃晃的火光中摇动起来。天良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抬头仰望满天的繁星。莫大叔双手抱膝,闭着眼睛……莫大叔流泪了,那是憋在心底多少年的眼泪!泪水从紧闭的眼皮下汩汩流出,顺着弯弯曲曲的皱纹分成许多小溪,一闪一闪地流入荒草般的胡子里。他沉重地呻吟一声,接着唱道:
我梦见她倚着呀个白杨儿。
等我来相会呀嗨。
我梦见她水汪汪的小眼儿。
望穿青石崖呀嗨。
我梦见她绞着牙个香帕儿。
依在我的怀呀嗨。
我梦见她红莹莹的小嘴儿。
贴住我脸腮呀嗨……
天良仿佛进入梦境。然而,他哭了。回村这些日子,他多少次想哭,却总哭不出来。心上压着石头,憋得他窒息。现在他终于哭出来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将石头掀起,心就变作琴,道道带血的伤痕是琴弦。邧手轻轻一抚琴弦,一串串泪珠就飘洒落地……生活多么悲苦,但你能痛痛快快地哭,毕竟是一种幸福!
我梦见她跟着呀个八仙儿。
过海下蓬莱呀嗨。
我梦见她闪着呀个小酒窝儿。
朝我嘻嘻笑呀嗨。
我梦见她踩着呀个白云儿。
顺风上月亮呀嗨。
我梦见她扭着呀个小腰儿。
招手把我唤呀嗨……
深夜,大青山起伏的山岭发出轻微的叹息,默默地注视着山凹里的一堆篝火。篝火旁,两个男人尽情地哭,尽情地唱。他们的梦永远做不完。山谷里传来阵阵回音,把歌声与哭声编织在一起:“我梦见啊啊啊——”“我梦见啊啊啊——”这声音使群山变得幽远,使树林变得恍惚,使整个天地构成一个迷惘的梦境……
整个天地构成一个迷惘的梦境?
“孩子,咱们得忍呀……咱们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呢……”
篝火渐渐熄灭下去。东方露出淡淡的青白。莫大叔和天良互相依偎着,似乎睡了,又似乎醒着。他们的对话象梦呓一般,语调伤感而含混。
“只有忍着……忍着……
十二
这一年,中秋节前连降暴雨。到了八月十五的夜晚,天气豁然开朗,月亮出来了。这个月夜给人特别深的印象:暴雨骤歇,天空出奇的宁静。月亮以柔和的银光将这种宁静融入山峦、河流、付庄。一抹白云凝固在中天,静静地托着洁白妩媚的月亮。空气中还存留着雨天的湿润,呼吸时似乎感到比往日凝重。没有一丝风,峡谷里的白雾象云彩一样安稳,树叶顶端集聚着千千万万颗晶莹的水珠。大地仿佛突然停止运动,一切都陷入那种深厚、广袤的宁静之中。
这夜,一个伟大的灵魂升上天空。
大青山里的庄稼人尚未得知这个惊人的消息。第二天,天良跟大家到大寨沟工地去。由于暴雨,人们已经几天没来上工了。到了工地一看,人人愕然:小平原中间塌陷一截,露出个黑乎乎的大洞!这使整个工程陷于非常尴尬的境地,谁也无法补住这个窟窿。石匠们惶惶不安,若追究责任,定是他们砌的石拱有间题。粗鲁的民工不住口地骂娘,不知道是骂石匠,还是骂老天爷。头头们还没来,人们部围着窟窿发愁。
皮大豁悄悄地来到天良身边。最近,他也被罚到工地扛石头。但他依然很有信心,闲时,就鼓舞大家好好干:“多好的石料!埋起来,不怕!有朝一日形势变化,我领大伙发一笔横财!”言下之意,就是等他坐龙墩掌权,再叫人们把石头挖出来。他就有那本事,走到哪里总能提出与掌权者相反的目标。
天良从心里厌烦他。皮大豁好几次鼓动他继续告状,都碰了一鼻子灰。天良后悔自己陷在这场无聊的政治旋涡里,他终于明白自己只是被利用,没有人真正关心他的事情。他不再给上级写信了。皮大豁龇着金牙嘿嘿笑,天良将头拧向一边。
“天良大侄,你得小心!听说公社又要办学习班,査地委跑了那事情。你也被邹书记列在黑名单上!
“我?”天良感到莫名其妙,“我会告密吗?我在外面当兵……”
“他们不管!他们要整人,你就是在娘胎里也跑不了!”
“大叔给你透个信儿。你是好孩子,没听陈老栓的点划,大叔心里清楚。这才给你透个信!”
天良依然不信,但他沉默着,不再反驳。他很奇怪:皮大豁怎么什么都知道了那天陈老栓逼他诬告皮大豁,只有两个人,谁把这事情告诉他的呢?——这些人都是精灵,你永远捉摸不透他们。
“别这样,要打起精神!”皮大豁鼓励天良,“事情快解决了,地位马上要派工作组来,证据全在咱们手里!这一回,掀它个底朝天。邹书记、陈老栓统统滚蛋!大叔惦着你的事,早晚给你解决!”
就在这时,陈老栓领着民兵连长陈磨子一路号哭着奔来。到了塌陷的窟窿边,他扑倒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人们一惊,以为他因窟窿哭泣。但立即发现不对:他的悲哀超过常情,浑身不断抽搐,满脸鼻涕眼泪,好象死去父母的孩子。大家慌了,七手人脚去拉他、劝他,心中忐忐忑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归天啦!啊啊啊……”陈老栓坐在地上,张开两手向众人哭喊。
庄稼人好象被无形的棍棒猛烈一击,全呆住了!狭长的山沟寂然无声,只有陈老栓一个人的哭声。天气隐晦,山风悠长,花草树水头去颜色,变得死人槁骨一般。
皮大豁跪下,揪住陈老栓的衣襟,红着眼睛嚷:“你胡说,我宰了你!”陈老栓好象一堆棉花,任他摇晃,只是一个劲儿哭。虚夫豁两手一松,转身向北,依然长跪,极凄厉地哀嚎——
“毛主席……你,你老人家撇下俺怎么办呀?……”
刹那间,悲痛的浪涛翻腾起来,上百个男人放声大哭,粗矿而可怕的哭声犹如一头巨兽,在大青山巉岩沟壑间奔撞突走!群山回荡着“啊啊”的声音,仿佛与人一起哭泣。天空颤颤地震动,仿佛顷刻就要裂开。伟大的悲哀具有一种力量,具有一种诗意,它能将一切溶化在自身形成的浓烈的气氛中。
一个老汉晕了过去,鼻孔流着鲜血,仰脸躺在被雨水泡软的泥土里。没有人管他,顾不得。庄稼汉破旧的衣服沾满泥浆,一张张青铜般的脸被剧烈的痛苦所扭曲。有人跪着,使劲撕扯自己头发;有人趴着,双手拍打土地;有人身子缩成一团,象遭到寒流袭击似的不住地颤抖……各种各样的哭声都夹着同一句话:“你老人家撇下俺怎么办呀……”他们纯朴的心灵忽然出现一个窟窿,就象今早晨发现的平原中间的那个窟窿一样。皮大豁和陈老栓两个老对头搂作一团,又变成土改时那对亲兄弟。陈磨子叉开两腿坐在地下,举起手中的半自动步枪,一边哭,一边朝天空放枪。庄稼人失去了依靠,也失去了往日的坚强和韧性,孩子似的难以自制。被石头、锨镢磨出一层厚茧的大手,将流不尽的眼泪抹去,一把一地甩在毫无希望的小平原上……
没有一个人的死,能在中国农民中引起如此伟大的悲哀。此刻,全国城镇升起半旗,哀乐展开黑色的翅膀,在机关、工厂、学校的上空缓缓飞翔。大青山这条狭长的山沟里没有哀乐,但一群庄稼人发自心底的号哭却胜过任何哀乐。”他们不懂得政治,不知道国家最高领导层正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恸哭。但是一种发自本能的悲哀攫住了他们的心!在这个非常时刻,假如你站在青龙嘴高高耸起的石崖上,俯视死人沟里那块棺材盖子似的小平原,俯视一群蚂蚁似的围聚在黑洞洞的窟窿旁哀嚎的庄稼人,你就会从哭声中体验到一种历史的沉积。
“你老人家撇下俺……怎么办啊啊啊!”
天良哭得昏昏沉沉。他将自己的不幸遭遇与这场大悲哀联系在议起。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见人们在商量,大家更坚定了完成大寨沟工程的决心。有个清醒些的老人建议:先得把落进沟里的泥土石块清除瘫,免得堵住水流再出意外。夫良听见后二话不说,操起一把铁锨跳进窟窿里。庄稼人被一种效忠精神激励着,碎时间纷纷跟着天良跳下去……
然而,窟窿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么大,人太多锨镢施展不开。于是一些人就象地道战似的从平原的另一头钻出来。干了一阵,沟底离地面太远,泥土块抛不土去了。大家再想办法,又把抬筐丢下来,叫洞里的人将堵塞物装在筐里,顺着暗沟拖出去……这样,庄稼人又暂时变为矿工。
天良很快感到身子疲软了。他拖着沉重的抬筐,在漆黑的死人沟里爬。周围那么阴冷,脚下淌着冰凉的水流,石匠砌拱时敲下的碎石片刺得脚板生疼……在这无尽的黑暗中,天良的思绪又流动起来。
往后依靠谁呢?陈老栓、邹书记自不必说,皮大豁就是可靠的吗?天良不知道皮大豁当年掌权时怎样,但他记得一件小事件:“文革”刚开始那年,他在大道上捡到一枚长形的毛主席像章,上面刻着一艘轮船驶向红太阳,毛主席就在太阳里。他喜欢得了不得,拿给在河滩上干活的大人们看。皮大豁把像章别在胸前,对天良说:“给了我吧!”天良不肯,他就哈哈笑着跑。天良追他,追到一片刺槐苗林。皮大豁看看周围没有人了,就返回身来,把天良往刺槐树土推,一边推一边龇着大金牙笑:“你这个小道士,你这个小道士……”天良身上被刺槐扎出血来,那枚像章就这样硬被皮大豁夺去了。
不,皮大豁比陈老栓好不聊多少!在浪浪村还能指望谁呢?好人有的是,但没本事,斗不过他们的,依靠组织?天良不敢想,他刚回村,脑子里还带看部队里养成的组织观念,一心以为不公平的事情交到上级组织,自然会得到解决。可是他写了信,却得不到回音。他不知道,那些群众来信,从来是在县委批一下,又转回公社;公社批下,再转到大队党支部。天良不懂达程序,天天下午在大道旁等邮递员来。他盼望得到一封回信,或者支持他,或者向他解释些什么。结果却是陈老拴找到他,手里晃着他寄出去的信,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子,背后朝大叔扔黑石头!……”他惊呆了:发给上级组织的信,怎么会落在陈老栓的手里?从此,他心中的信念动摇了。
在部队里不是这样。他和班长闹矛盾,就找连指导员。指导员把班长和天良叫到一起,互相做一下自我批评,矛盾就解决了。指导员说:“要相信组织,要依靠组织!”天良相信了,心里踏实。可是回到村,一切都变了。组织和组织不一样。
“组织究竟是什么东西?”天良费力地想。
拉了一趟又一趟。抬筐越来越沉,暗沟越来越长。绳子深深勒进天良的肩膀,似乎要把他肋骨挤碎。天良昂起头,大口喘息着。眼前一片黑暗,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耳旁一片“啾啾”的呼啸声。他低下头,身子往前冲,老牛似的发出一声低吼。可是拖不动抬筐。他又喘息一会儿,跪在地上,用手掌和膝盖朝前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