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的春天特别寒冷,在平城一个深宅大院里住着的武威公主有种不祥的预感:天时不正,乍寒还暖,突然一场“倒春寒”弄得一向可以吃饱浑睡的丈夫沮渠牧犍突然得了大病,看来,平稳的囚徒生活也会起变化了,莫非苍天嫌这苦闷的岁月太长了吗?
果然突然飞来了横祸——有人告发牧犍曾经毒死了几百人,牧犍的姐妹们曾经跟着和尚学习旁门左道,男女交接之术,北魏君主,也就是武威公主的哥哥,一气之下逼迫兴平公主自杀,把牧犍的其他亲属也全部杀掉了。
武威公主太了解自己的哥哥了,知道牧犍的死期已经迫近。能杀掉牧犍的妹妹,也是他的妻子兴平公主,自然决不会轻饶了牧犍。作为牧犍的妻子,她作好了殉情的打算。她不会独自留在世界上再看哥哥制造血案了。
她只是可怜嫂嫂。
嫂嫂还十分年轻,十四年前,她的父亲,北凉国王沮渠蒙逊为了逃避北魏的讨伐,在奄奄一息之际,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儿子沮渠牧犍说:‘我已经答应把你妹妹兴平公主送到北魏后宫,北魏已经来人迎娶;我即将告别人间,不能为你妹妹送行了。你为我办理完丧事后,抓紧时间把她送给拓跋焘。“第二天一早,蒙逊停止了呼吸,牧犍继承了帝位,草草料理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就逼迫兴平公主梳洗打扮,远嫁北魏。
当时,兴平公主才十四岁,沉浸在父亡的巨大悲痛之中,终日以泪洗面,哪有心思涂脂抹粉?可是,北凉需要她这个礼物,必须艳丽多姿才能讨得北魏君主拓跋焘的欢心。
兴平公主嫁到北魏了,与武威公主相处甚恰,姑嫂俩亲密无间,迄今十四个年头过去了,武威公主仍记得替她擦泪的情景。可怜的嫂嫂为什么做个女人就这么难?小小年纪就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男人,该是多么冷酷呀!
不料,仅仅相隔了三年,她也作为“礼物”被送给了沮渠牧犍。这是因为北凉地处丝绸之路的通道,具有重要的地理位置,很受北魏的重视,因而,牧犍也就受到了拓跋焘的青睐。他将兴平公主封为右昭仪,又把自己的妹妹送来了互换妹妹,谓之“通婚“,亲上加亲。牧犍受宠若惊,忙派丞相宋繇到平城去,给北魏送去五百匹好马,五百斤黄金表示谢意,并请示拓跋焘应该如何称呼武威公主。经过北魏大臣的反复延议,最后议定牧犍的母亲可以称为河西国太后,武威公主在北凉可称王后,在平城则仍称公主。北凉成了北魏的附属国——河西国。这便是武威公主远嫁的代价。
牧犍当然对武威公主毫无感情。相敬如宾,但却冷冰冰的。尽管武威公主满腔柔情地对待自己的丈夫,她想到了可怜的嫂嫂,总想通过自己有所补偿。她想用自己的柔情似水告诉牧犍,拓跋氏一门不是一样的人。她,拓跋焘的妹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多情的女人;既然已经与他结成了夫妻,就要把作为一个女人的一切都无保留地献给他,与他白头偕老,替他生儿育女。
可是牧犍偏偏不把她当作一个女人,而只当她是拓跋焘的妹妹。他对她戒心十足,在心灵上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在生活中也仅有夫妻的名义,床上也无形中有一道防线。
武威公主不变初衷,仍对丈夫柔情似水。
牧犍却懂得怎么在感情上折磨女人——别忘了他曾为帝王。他与寡嫂李氏勾搭成奸,这且不说,还特意将李氏召到了武威公主的寝宫里,与李氏裸体相戏。故意作出如胶似漆的亲密样子来,甚至百般撩拨李氏,让她发出阵阵的淫声浪音来。然而,武威公主也并不恼怒,反而端汤送水,活像个侍奉的丫环。她企图用自己的“不妬”换取丈夫的怜爱。
然而这却是徒劳的。
因为政治形势起了变化:
沮渠牧犍表面上对北魏很谦虚,内心里却有着自己的小算盘:北魏强大,南朝的刘宋也不弱。脚踏两只船总比受北魏一家摆布要好得多。在两大之间纵横捭阖,利用他们的矛盾,便可抬高自己的身价,于是就向南朝的刘宋放出了试探气球,强调牧犍与拓跋焘的亲戚关系,“换亲联姻”成为与刘宋结交的巨大障碍了。
于是,武威公主便要成为一次新的牺牲品。
那个李氏就不单纯是牧犍在精神上折磨武威公主的床上用具了,而是从床上走到了床下,含同牧犍的姐姐,在给威武公主的饭中放了毒,企图害死武威公主。
拓跋焘觉察到这是一个阴谋,派人火速送去了解药,将武威公主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牧犍紧张极了,慌忙掩饰说这是一场“情杀”,李氏成了罪魁祸首。拓跋焘就下了命令:马上把李氏送往平城。
牧犍明白,李氏那样死皮嫩肉,那里经得起审讯,用不了几鞭子就会供出实情来,所以一方面不得不将李氏押解上路,一方面又布置人途中暗杀李氏。李氏走到了酒泉也就死于非命了。
这一切都没有躲过被救活了的武威公主的眼睛。尽管被毒得去了一趟阴间,苏醒过来之后身体十分虚弱,她还是挣扎着对丈夫说:“夫君,我既然已是你的妻子,我的一切就都是属于你的。你需要我的性命,尽管拿去好了,何必要用女人来投毒?我会死而无怨的吗,只是弄不明白,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事情,才引起了你的杀心,我好胡涂呀!
“我也弄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李氏置于死地,她至少对你是无辜的呀!夫君,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守寡的女人。她把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包括一个寡妇的名节、一个正经女人的羞耻心,都毫无保留得给了你,是的,当你让她脱光了衣服在我面前做那种只有在黑影中才能做的事时,在我来世到不十分难堪,我只想:你是我的丈夫,只要你能快活,我就当你的贤妻,唯君所欲,我心理是坦然的;可她呢?你是他的什么人?她把自己放在了什么地位?心里能坦然吗?只是为了你,她才扮演者娼妓的角色,可你别忘了,她也是金枝玉叶呀!为了你,她忍受了无尽的屈辱,可你却让她走上了黄泉路,这究竟是为什么?”
牧犍万万想不到,他的妻子竟能如此对待想谋杀她的凶手;更想不到这个武威公主竟会对他没有半点怨恨,不由得心中涌起了一阵怜爱的狂狼,但他忍住了,只说了一句:“很可惜,你是拓跋焘的妹妹。你为什么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牧犍的小算盘当然躲不过拓跋焘的眼睛,他搜罗了沮渠牧犍的十二条罪状,出兵讨伐北凉。永和七年(公元439年),大军到达北凉京城,喝令牧犍投降。牧犍还想顽抗,但他的侄子知道寡不敌众,便出城向北魏投降,牧犍便作了俘虏。
因为牧犍是拓跋焘的妹夫,所以被押到平城后便成为特殊的囚徒。他被软禁在一座深宅大院里,在生活中并未受到怎样的虐待。当然,他在精神上是十分痛苦的,一个亡国之君,不管怎么说,连一个形式上的国家也不复存在了。
一押就是八年。在这漫长的八年里,武威公主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拓跋焘曾经派人来游说:“他对你少恩寡义,何不趁他背叛北魏之际,堂而皇之地离开这个有名无实的丈夫?”
武威公主却凛然回答说:“他对我少恩寡义是因为我对他侍奉不周。他今日落难,我也是罪魁祸首,谁让我是拓跋焘的妹妹呢?我作为妻子,不能使丈夫快乐,已经是罪不容诛,怎么可能扔下落难的丈夫独享富贵呢?”
八年如一日,她对冷酷无情的丈夫仍旧一如既往,柔情似水。
兴平公主被迫自杀的小溪传来之后,她就明白了:换亲的一方已经血溅罗衣,另一方也只能相伴而去。因为那“理由”已经荒唐得不可名状了。“毒死了几百人”,何时何地?平城囚徒,身边才几人?北凉时期,距今已八年有余,当初不曾追究,现在追究何意?还不是藉端杀人?至于学习旁门左道,男女交接之术,又有何人指实?也是随意捏造罪名而已。既然可以捏造罪名杀其如花似玉的妹妹,有何愁捏造罪名那老气横秋的哥哥?妹妹是娇妻,身边最亲近的人;哥哥是亲戚,不过是妹妹的身边人。拓跋焘对牧犍绝对不会手软。
果然不出武威公主所料,不久,拓跋焘就派崔浩到牧犍家中宣布诏令,说有人揭发牧犍与北凉遣臣遗民勾勾搭搭,图谋不轨,所以立即将牧犍赐死。
牧犍听完诏令,紧紧地握住了武威公主的双手,哽咽着说:“你是一个好妻子,不管当王后,还是当囚徒,都是天底下难得的贤妻。只可惜,我从来未把你当作是妻子,我耿耿于怀的是,你是拓跋焘的妹妹。我对不住你呀,贤妻!你为什么不是一个普通人的妹妹?”
说罢,他就扭头向另一间房子走去,在那里自杀了。
崔浩验尸之后回去复旨,临行,对武威公主道:“你仍称为公主。”
“不!”武威公主凛然道,“我是河西王后!”
崔浩一行走了,武威公主拿起了白绫。
她在殉情之前,重复丈夫留下的呐喊:“是的!我为什么不是个普通的女人?难道就因为我是帝王的妹妹,就被剥夺了作妻子的权力吗?还有我那可怜的嫂子,如果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凭着花容月貌,嫁给中资以上人家不是侈望。不愁温饱,颐养天年,该是多么正常,然而,是帝王的女儿,就只能当礼物,我那禽兽不如的哥哥,何曾将一丝一毫的爱怜赐舍于她?他只不过要借结亲来实现兼并北凉的目的。为了这同一个目的,也把我当成了礼物。这是一种多么卑鄙的交换!我和兴平公主都是这些攫取权力的男人手中的筹码。”
“不!”她在心中继续呐喊,“这决不是我的愿望。我只想当个贤妻良母。是的,哥哥,你把我嫁给了牧犍,我成了他名正言顺地妻子,我就要恪守妻子的本分。我没有任何侈望,只想象任何一个妻子那样,全身心地投入,用自己的一切关怀、体贴、温情、挚爱,去显示一个女人的本能,去尽一个妻子的义务。这过分了吗?为什么我就当不成一个贤妻了呢?”
她感到十分怨愤。丈夫已死,她当然不能独存;何况导致丈夫自缢的还是自己的亲哥哥,她更无颜去收殓丈夫的尸首。死,是昨死不可了。不过把觉得自己死得实在胡涂,也死得过分冤枉: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并不多,名义上当了河西王后十几年,可连个普通的妻子都不是,丈夫不认这个妻子,妻子的满腔柔情似空空流去的河水,连一点感情的涟漪都不曾激起过,丈夫的感情世界永远也不属于她。她永远也不理解男人,包括自己的丈夫和哥哥。
“男人真是一本难读的书!”她在投怀之前感慨道,“我无法回答丈夫提出的问题。现在我要去追赶兴平公主了,也许,在阴间她能帮助我回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