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8事变”后,替人受过的张学良将军精神十分痛苦,背着“不抵抗将军”的黑锅,到北京一个陋巷里去看望名声很不好的赛金花。
赛金花何许人也?
这可是中国历史上的名女人。别看她出身妓女,不过是新科状元洪钧的小妾,但却恰恰因为这一身份能够抛头露面,竟作为状元夫人随同洪钧出使欧洲。靠着花容月貌,风情万种而征服了欧洲的客厅,蒙受德国女皇的接见。只可惜,洪钧早死,她被赶出洪府,再度沦为妓女,不过靠了她的阅历,更在风月场中独占鳌头,一泓秋波将上流社会的全部尊严淹没得无影无踪,一双大腿将整个官场的威仪打扫得干干净净。赛金花真是沾尽了人间风光。
不过,这时候的赛金花却是陋见蜗居,穷困潦倒,家徒四壁,室内几无可坐的小凳,赛金花躺在木床上,破旧的衣裙裹着瘦骨如柴的身子,脸色枯黄,由于嗜烟如命,十指被熏得焦黄,瘦削的脸上只有那偶而转一下眼睛,才表示她还是个活人。
张学良不由得心中漾起一阵酸楚,他欲哭无泪,欲说无语。只是扔下几个钱返身而去。
事后,这位少帅大发感慨:“40年前,有谁能料到美人末路将至于斯也!赛金花一生极为复杂,毁誉参半。她做过妓女,当过‘状元夫人’也当过‘钦差夫人’,还作为‘公使夫人’,出过洋。八国联军攻占北京,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西太后早逃之夭夭了。碰巧,攻城的主帅是德国的瓦德习,偏偏又是赛金花往日在德国的旧相识,这一下,烟花女子成了八国联军统帅部的座上客。老佛爷要李鸿章和洋人议和,中堂大人苦于无策,就请出了一代佳人赛金花。赛金花民族良知未泯,想法设法劝阻八国联军统帅瓦德西不要屠杀无辜百姓,不要毁坏北京古城和皇宫。于是,瓦德西下令,停止在北京的烧杀淫掠。
“在这一点上,赛金花功不可没。此前不久,英法联军是一把火焚毁了圆明园的,故宫宝珍比圆明园还多,圆明园完全可以作为他们的先例。可是,故宫却幸免了火灾。
“一美遮百丑。就这一点点功德,人们对她的看法就不同了。据说,当时北京人非常感激她,有人甚至尊她为‘娘娘’。荣华富贵如浮云,转瞬即逝,唯有爱国壮举永垂青史。人们诉说一个人的千秋功罪,只要他能有那么一点点爱国壮举就不会全盘否定他。历史也不会唾弃他。”
张学良将军是否在用他人的酒杯浇自家的块垒,不得而知;对赛金花的评价是否为他人所认同,也还待考。但赛金花却很快要寿终正寝了。年近七旬,对于一个风月场中度过了一生的女人来说,不可为之短寿,她大红大紫过,在病榻上追忆往事,也没有几多遗憾;但近二十年的颠沛流离,却令她愤愤不平。她在心默默地问自己:“男人,究竟是怎样的一本书呀?为什么总令女人读不懂?天底下好男人应当是不少的,为什么总是让我遇见的,总是匆匆如过客?这过客中的坏男人却让我终生难忘呢?”
她在弥留中思索着男人。
她这一生接触的男人真不知有多少了,但留给他的印象都及其淡漠了。那个为她破身的洪钧,那个让她走上人生巅峰的德军统帅瓦德西,都会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地消失了,至多,只剩下一丝淡淡的怀念。可唯独这一个却令她难以忘怀,而且随着岁月的消磨,越来越刻骨铭心。这个人便是刑部右侍郎卜葛廉卜大人。
按说这个前工部郎中不过是她无数个嫖客当中的一个,甚至连“恩客”都说不上,本来该是“一宿风流债,还请即走人”的,然而,他却与她又那么深得“孽债”无法还清;后来这位郎中靠着她的裤腰带,不仅消去了灭顶之灾,而且茶任刑部右侍郎,反而成了她沦为囚徒的核心人物,她本该把他遗忘得干干净净,岂知恰恰相反,他却像魔鬼一样地纠缠着她,而且,越是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他越是像个幽灵,搅得她日夜不宁。她无法躲开这灾难的“影子”,直至弥留之际,她眼前还晃动着当年的一幕……
那是“庚子事变”之后,她没有料到竟能在北京与瓦德西久别重逢;更没有料到当年的德军上尉竟能晋升为联军统帅。这个英姿飒爽的异国将军还像当年那样对她一往情深,于是她就身价百倍。一时之间,京城里多少花翎官员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门庭之外,冠盖如云了。这时来了一个人,托大小姐递进来请安的手本上,用楷书端端正正地写着“沐恩工部郎中卜葛廉”九个字。赛金花看了,心中好不诧异: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他是个工部官员,我又不是他的顶头大司,他也不是我的部属,这手本上得已经够荒唐的了,如何又用得起“沐恩”二字?我不过是一个窑姐儿罢了,再有风情也是官员们的衾中玩具,要用这“沐恩”二字,也只能是我去付好达官贵人,怎么今天竟颠倒了贵贱?
她正沉吟着,那大小姐便说道:“就是去年在咱这里一连吃了两月花酒的卜大人呀!”
赛金花听了,想起了这位卜大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色狼”,一个令妓女难以侍奉的角色儿,那么他这“沐恩”二字……赛金花再老辣,也不觉面上微微地一红。但既已明白了来者的身份只是个嫖客,便吩咐道:“还不快请他进来!”
大小姐道:“我请过了,可他属什么没有宗拖千太太的旨意,他不敢进来。我对他说,你有没有弄错呀?我们先生不姓宗,可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门外,戴着红缨帽子,拖着花翎,一幅等着上司传见的样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赛金花只好迎了出去,之间这卜葛廉果然穿得衣冠济楚,翎顶辉煌,更兼垂手鹄立,低眉顺眼,越发显得像等候上官传见一般。赛金花见了,未免咯咯笑出声来:“都是熟客,何必——”赛金花莺声乍起,那卜大人便如同听到了法轮纶音一般,立即鹅行鸽步,如同参见上官一般,走向前来,便要仆地行大礼了。
赛金花哪里见过这样的嫖客?赶紧伸出玉手拉他。不料这卜大人竟吓得连连倒退,口中谦卑地说:“沐恩今天特地专程来给总统宪太太请安的。”说着便不由分说,早已双膝跪下地去,恭恭敬敬地扣了四个响头。
赛金花见他凭空叩起头来,顿时手足无措,便道:“卜大人,你这算怎么回事?”边说边伸手去拉他,却如何拉他得起?无奈何,只好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跪下去还礼。那位卜大人却就连连地说道:“不敢,不敢!总统宪太太,实在太客气了!”
这一场跪拜直弄得整个窑子门里都大笑不止,可那卜大人却若无其事地趴起了身子,一点惭愧的模样都没有;然后又郑重其事地请客,喝了好大一个肥诺。之后才站立一旁,垂手侍立。连坐也不肯坐。赛金花再三让他坐下,她却一再辞谢:“总统宪太太在上,哪有沐恩的坐处。”赛金花无奈,只好佯嗔:“你卜大人是想罚我也站着呀!”这卜大人才斜着身子坐在了椅子沿上。
赛金花刚要开口与这卜大人寒暄几句,这卜大人便立即离座答话,那词语谦卑莫名:“沐恩自从受了总统宪太太的格外栽培,欣赏的感激一时也说不尽。如今在总统宪太太面前,哪里敢放肆?”
这时,赛金花才明白:“原来自己的身份突然发生了变化,由一个青楼粉头变作了“总统宪太太”弄得自己的贴身小支使都弄不明白这新头衔,竟错叫成什么“宗托千太太”,而那“沐恩”更来得滑稽,本来是工部郎中拿着银子来寻欢作乐,她一个酒色娼妓只能强颜欢笑来求得他的赐恩,现在也翻过来了,那些含着屈辱和心酸的陪酒陪夜,倒成了一种“恩赐”了,亏这卜大人想得出来!
卜大人为了“感恩戴德”,不惟有谦词,而且有厚礼,送上了四样首饰:一对珠花、一对金镯子、一只金刚钻戒指、一副翡翠押发、双手捧着,献给赛金花:“这一点点东西,不过聊表沐恩孝敬的意思,不成敬意。”赛金花接过来看时,之间珠子。翡翠和金刚钻都是上等的成色,那副镯子也打造得十分喜欢,于是就按照妓家的惯例,要留这位卜大人住宿了。
岂知卜大人此番却不肯再“沐恩”,倒说除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原来八国联军要查办与端王有瓜葛的人,端王支持过“灭洋”的过激行为,这卜大人当时在端王哪里讨好,因而成了八国联军点名要提去治罪的元凶。这些日子里,他如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打听出赛金花这条门路来,要利用赛金花的肉体去运动瓦德西,救下他这一条性命来。
赛金花翻了思虑,因为她实在不了解官场的把戏。虽说她二次堕落风尘,结交的都是达官贵人,但那位显宦是把欢场当公堂的?况且作官为宦的人又有几个把她不看作是粉头而看作是幕僚的?她弄不明白眼前这位卜大人在这场动乱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该不该为这位卜大人说好话。
这时卜大人又开口了:“我知道总统宪太太是最重情义的人,沐恩的性命如今就攥在总统宪太太手里。因为只有瓦德西总统发话沐恩才能逃脱灭顶之灾,而瓦德西总统又最肯听宪太太的话。这真是沐恩的洪福!看在沐恩也是个中国人的情分上,看在沐恩一片赤诚之心的情意上,总统宪太太就格外施恩吧!”
说着,这卜大人又再次要跪下了。
赛金花将他扶了起来,眼里却就含着泪水了。
她好感动。因为她自当清倌人开始,而是年来都是达官贵人的玩具。即使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洪钧,最初还是将她当成供作消遣的小星?几曾对她如此谦卑过?那瓦德西对她也许有些真情,但也是因为她又出众的姿色,是东方的美人。至于那些花了钱来取乐的,哪个不是为了满足他们自己的色心?她两度堕入青楼,见到形形色色的男人,谁曾对她说过这个“情”字?只有她对男人讲过“情”呀,“爱”呀,男人却讳言这个字,哪怕是虚伪的也不屑于讲,好像他们花了钱,购买的便是她的身子,无须乎对她讲什么“情”字。“情”字对她来说是过分奢侈了。
现在,卜大人的一个“情”字令她迷惑了,她爽快地答应了卜葛廉的要求。
不料难度很大,这是要瓦德西收回成命。
她为了酬谢卜大人这个“情”字软磨硬缠,发挥了一个东方美女的魅力,终于说服了瓦德西,非但没有追究卜某人依附端王的事,反而在中国的议和大臣面前说了好话。这时的瓦德西讲话,如同圣旨,所以卜葛廉便平地飞升,不到半年,竟荣升了刑部右侍郎。
这半年中国政局又有变动,西太后已经回銮,赛金花从一生的顶峰跌落下来,仍旧作她的妓女。这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赛金花的一个养女因为不堪嫖客的凌辱,服毒自杀了。左邻右舍那些妓院的老鸨子们,本来就嫌赛金花夺了生意,这时就纷纷报案,说赛金花逼良为娼,凌虐致死。这回轮到赛金花吃官司了。
赛金花想起了卜侍郎,因为这位卜侍郎在与她分手时信誓旦旦地说过:“将来有用着沐恩的时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眼前这个案子在卜侍郎哪里,算得了什么呢?不过让这卜大人主持一下公道罢了。
她熟悉打扮了边去见这卜大人。不料这卜大人如今却换了另一副面孔,一见面就动手动脚起来。这也没有什么,她是多年宿妓,打情骂俏,司空见惯。不料她一张口,这卜大人却就陡地一本正经起来了:“这事要公事公办,我得发往云南司承审。不过,你我曾经有过被窝里的交情,我听说你陪瓦德西睡觉那几天里,收受的礼物几乎挤满了屋子。怎么样,看得起卜人,带着那些礼物嫁给我做小妾,我一定成全你。”
卜大人不再自称“沐恩”了,却想再次“沐恩”,而且人财两得。
她无法忍受卜侍郎这种突变,但还是想以“情”打动这个贪花好色的大人。
她白了酒席,酒席上那大小姐实在看不惯卜大人的傲慢,就在不恰当的唱和说了一句话:“不是当初跪在地上交总统宪太太的时光了。”
卜大人立即恼羞成怒:“你们听听她讲的是什么混话?谁能跪在她面前?她不久是个窑姐儿吗?怎么竟成了总统宪太太?那‘太太’二字也是个卖皮肉的贱人能够衬得起的吗?”
赛金花受到这样的当众侮辱,自然不肯嫁给这位卜侍郎。卜侍郎就雷厉风行将赛金花提到刑部监禁起来,而且到底办了她一个“流娼滋事”的罪名,把她发配到该管的地方官那里去,由地方官派差役递解回籍。
这时,赛金花才十分懊恼,当初万万不该在瓦德西面前千方百计替这卜侍郎说情。
这种懊悔随着赛金花后来的遭遇,越来越深刻了。
赛金花吃官司时,她的另一个养女席卷了她所有的银钱,首饰随着三金华的车夫不知逃到哪里去了,连几件值钱的衣服也没有给她留下。她踏上递解回籍之路的时候,已经一贫如洗,回到苏州,只能当“暗门子”,真的是“廿年风月之场,一霎昙花之梦”,“繁华一瞬,富贵沧桑”,她一下子从人生的顶峰跌进了深渊。倾城倾国的姿色其实已经颓衰,只不过靠着精神架着,还有点徐娘半老的风云而已。一场官司下来,打击接二连三,她很快便显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绝代风华早已成了昨日黄花,一个中年宿妓,名气再大,又岂是猎艳者所趋之若鹜的?赛金花很快“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她在穷困中消磨时光,越来越恨这带给她人生转折点的卜侍郎。
她忘不了这个“沐恩”的嘴脸。
她在弥留之际好恨,恨完卜侍郎之后质问自己:傅钰莲(赛金花的原名)呀,傅钰莲你这一辈子到底解释了多少官儿,从破身之日就是侍奉的官儿,为什么就看不清他们的嘴脸呢?这时一群比窑姐儿还下作的小人,为了那顶乌纱,可以下作得交窑姐亲娘,你为什么会被他们所感动?”
她追悔不该去找这卜侍郎;更不该为了他去说情,去找那瓦德西。
瓦德西是什么模样呢?她想追忆,却追忆不起来,只觉得模模糊糊,她便在模模糊糊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