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另有隐情
沈廷芳一见有人跳海,急忙大喊救命。他的喊声还未落音,李泰运已经丢下剑跃入海中。等两个船夫跳下水时,李泰运已寻到这个女人。三个人你推我拉地将她托上船,两个船夫又紧急施救。李泰运见大船已向着深海驶远了,低声骂了句什么,吩咐船夫调船回海庙港。投海女人闭着双眼歪在船上。沈廷芳心中暗暗埋怨:任秀月啊任秀月,你怎么这样鲁莽?别说追赶的人很难跳上大船,就是能将大船拦住,有这么多人在此谁敢将你如何?你只想跳海死了落个身子清白,却想不到被人救起的后果会更惨啊。想到此处,他又为吴作哲担心:既然扮海匪来救任秀月,就该牢牢地看住她。如今她落在李泰运手中,一会儿可能就要问口供。李泰运有先斩后奏之权,你们可千万不要落下什么把柄啊。李泰运一直在端相这个女人,他越看越觉得不对。皇太后说任秀月二十岁左右,而眼前这个女人的年令好像要大得多。他见这个女人睁开眼想坐起来,忙上前一步,说:“你不用害怕,我等都是好人”。女人坐起身,说了几句感谢救命的话,又哭着说:“该死的海匪,把俺家的东西全抢光了。”听她说话是本地口音,李泰运一愣,急忙问:“你叫什么名子?是那里人?”女人说:“俺叫海葵,家住海庙后朱杲村。”听了此话,李泰运的脸慢慢地涨红了。沈廷芳正为任秀月和吴作哲担心,一听这个女人是海葵,悬着的心立刻放下来。既然海葵能冒险跳海逃生,说明她是将吴作哲等人当成真海匪了。她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李泰运就无理由怀疑吴作哲。李泰运窘了片刻,又面带笑容地坐到海葵身边。他问了大船上海匪的人数和匪首的相貌,装出惋惜地样子,说:“你该拉着任秀月一起逃啊。”海葵听得有些迷茫,问:“任秀月是谁?我不认识她。”李宏听到此话骂着站起来,说:“我叔父这般年纪,冒险下海救你生命。你就如此欺哄恩人?任秀月昨夜住在你的家中,我等可是亲眼见到的。”海葵“噢”了声,说:“您说的是王妮啊。是外地口音,二十来岁,长得挺俊的对吧?”她叹了口气,又悲怆地说:“她被绑在船舱里,动不了身啊。”李宏猜到任秀月是用了假名,他轻轻“哼”了声,问:“这个王妮是你的什么人?”海葵摇摇头,说:“昨日我去赶小海,她见我是本地人,过来说有两名公差欺她是外地人,扣了她的船令缴纳税钱。她哭着求我想法帮她赎出船来,我可怜他就让她住到我家了。”李泰运点点头,说:“沈大人,海葵家的损失你看怎么办好?”沈廷芳说:“明天让海葵到海防道衙门找我吧。”他想了想,又说:“李宏,今夜我请你叔在监所住下,咱俩为你叔饯行!”李泰运摆摆手,说:“在此住下行,但近日我还不能回去。”他凑到沈廷芳面前,又低声说:“任秀月未走远,我料定她就在吴作哲手中。如今海内设有几道防线,谅她插翅也逃不出去。”沈廷芳见李泰运还在怀疑吴作哲,强作镇静地说:“李大人想多了,假设是吴作哲救走任秀月。他在此人熟地熟,任秀月不能走水路,可以让她走陆路嘛。”李泰运轻轻一笑,说:“山东巡抚唐绥祖在陆路设防盘查,胶东半岛外的各州县正张网以待。唐绥祖近日会到莱州,吴作哲不交出人就调离他。你这两天先派人秘密监视吴作哲,最好能查明任秀月的住处。”听了此话,沈廷芳的心立刻剧烈地跳起来。第二天,沈廷芳刚回到衙门,守门人来说有位名叫海葵的妇人求见。沈廷芳传她进来,正想取些钱给她。海葵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知府衙门会加倍赔偿我家的损失,我不是来拿钱的。”她向前靠了靠,又说:“沈大人,吴大人请您今晚去莱州府衙门。”沈廷芳闻言退了一步,面上立刻有了狐疑之色。海葵知道沈廷芳在怀疑她,急忙说:“昨日您在小船上喊了几声,吴大人说您是在给他发危险信号。急难之时我提出要跳海引住追船,吴大人知道我生在海边熟悉水性,再三叮嘱我小心,还说您在后边一定会下令救人。我正要跳出船的时候,他又让我传这句话。”沈廷芳两眼盯住她,问:“你如何与吴知府这么熟悉?”海葵说:“我是吴大人女公子的乳母啊。”她笑了笑,又说:“我受雇进他家才三天,吴大人让我暂时回去帮他秘密查访任秀月。昨日他们来我家接人,吴大人又让我跟着一起陪陪她。沈大人,吴大人是父母官也是我的主人,我不敢吃里扒外啊。”沈廷芳听海葵说出掏心窝的话,笑着点了点头。海葵说:“沈大人,任秀月太可怜了,我若做出害她的事对不住良心啊。小民不敢过问为官者的事,我想请您劝劝吴大人。”沈廷芳请她坐下,海葵摇摇头,又说:“他们扮作海匪押我二人上船后,任秀月一直啼哭。我悄悄对她说了吴知府的身份,未想到任秀月立刻像疯了一样,她又哭又骂还说我也不是好人。我心里糊涂,正想问她有何委屈,后边有船追来却顾不上了。”沈廷芳一愣,也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海葵见沈廷芳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昨晚回家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不对。吴大人他们既是来救任秀月的,可任秀月为什么会骂他们不是好人呢?沈大人,求您让吴大人善待任秀月。千万不要为了应和权贵,不管小民的死活啊。”海葵背身拭泪,沈廷芳已悟出任秀月另有隐情。
六、良心抉择
晚饭后,沈廷芳假做出衙散步。约莫过了戌时,他悄悄来到知府衙门。吴作哲和阿里衮迎他进门,两人对他冒险相救的事再三称谢。沈廷芳问他俩昨夜的情况,吴作哲说:“我知道李泰运在海上设有防线,一时间不敢将任秀月送走。在海上挨过半夜,才从河口北边悄悄地上了岸。好容易在一个村里弄了辆驴车,将人藏在大筐里弄回来了。”阿里衮紧皱着眉头,接着说:“任秀月一路哭声不断,危急之时我令人堵了她的嘴。等将她送到琢州行宫,咱还不知要领什么罪呢。”说完,长叹一声低下头。见阿里衮满腹苦衷的样子,沈廷芳有些不解地说:“若说任秀月钟情于皇上,她见到来接的人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她会哭声不断?其中必有缘故。听海葵说其家受祸不浅,咱应该同她好好谈谈。听她说些什么,也许从中能寻到原因。”吴作哲点点头,说:“趁沈大人在此,咱同她谈谈吧。”阿里衮沉思片刻,示意吴作哲去带任秀月。吴作哲一会儿就将任秀月带来,沈廷芳见她一脸悲凄之色,有些同情地说:“任秀月,你不要害怕。听说你被人追杀,两位大人才救你到此的啊。”任秀月“哼”了声,说:“你就不要编假话了!”她一指阿里衮,又说:“为了让我老老实实地跟他走,他都敢借皇上的名义骗我。”阿里衮大惊,“啊呀”一声,说:“臣真是皇上派来的啊。”他忙不迭地从袖中取出秘旨展开,任秀月见黄帕上书有“朕派阿里衮勘察要案”,立刻跪在地上放声大哭。沈廷芳请任秀月坐下,说:“海葵在船上已向你说明吴大人的身份,你为何不信呢?”任秀月哭着说:“那害我一家的恶人能支使官府,我以为他们又是那恶人支使干的。”听了此话,吴作哲气愤地说:“那恶人是谁?咱奏告皇上重重治他!”沈廷芳轻轻摆摆手,说:“任秀月,你将一家被害的原因说出来,有阿里衮大人在此,我等一定为你做主。”任秀月擦干泪,慢慢地站起身来,说:“今年二月二十五日,我在湖边下小网。不知何时身后来了名狂徒。他偷偷拔去我头上的玉簪,说一月内派人接我去享荣华富贵。我骂他无耻想夺回玉簪,他却抱住我欲行非礼。就在我挣脱不了之时,我父在远处看到喊了一声。这狂徒见我父亲向这边跑来,说了句‘这是信物’,一扬手好似丢下点什么便匆匆地走了。”沈廷芳听得有些疑惑,问:“你收了此人什么信物?”任秀月说:“如此狂徒,我岂能收他的信物!”吴作哲觉得奇怪,问:“那后来是谁要害你一家?”任秀月说:“一月后,先是济宁知府到我家,说我偷了富商的‘当康玉佩’。紧接着,山东巡抚又亲自来讨。我爹被逼得上吊死了,我娘也被逼得投了湖。”说完,又哭起来。阿里衮越听越怕,他轻轻抹去头上的汗,战兢兢地问:“你说的那人多少年纪?什么模样?”任秀月说:“那狂徒三十七、八岁,大头大耳,高鼻梁,长身子。”阿里衮听罢,吓得脸色都变了。沈廷芳和吴作哲听她说出皇上的模样,一时间也惊呆了。任秀月声声骂着“狂徒”,哭着求阿里衮为她父母报仇。阿里衮沉思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来慢慢地说:“秀月啊,找到你大家都放心了。我明天一早要回朝复旨,让沈道台和吴知府两位大人一起出面,领你去见一位名叫李泰运的大官,他一定能办好你的事。”吴作哲听了此话大惊,他刚说出个“你!”字,见阿里衮用眼瞪他,只好拧着眉低下头。沈廷芳悟出阿里衮的心思:借李泰运的刀杀死任秀月,既维护了“天子”的尊严,也根除了皇上的这段“丑闻”。海防道捉拿“刁妇”有功,吴知府也免除了祸患。然而,任秀月如此可怜,就这么杀了她还讲天理良心吗?他要阻止阿里衮的决定,想到他是借任秀月不知李泰运是何人,才公开发话的。便也借此话路,说:“大人,下官相信李大人能办好此案。不过他如今正为皇家办差,此案不能交给他啊。”吴作哲随声附和,说:“是啊,下官也这样想。”阿里衮见沈廷芳和吴作哲公开抗议,紧皱着眉头说:“李泰运那差事应该办好!对有辱社稷、欺哄大臣的这个人,是该有人出面管了。但不管怎么说,为官者忠心不能变!此事就这么办吧。”沈廷芳上前一步,说:“大人,不可!为官者若只想忠于皇家,不去救护正在水火之中的百姓。这不仅是无视正义,而且是失掉了良心啊。”阿里衮有些恼怒,说:“你想教训我?”沈廷芳说:“卑职不敢!”他施了一礼,又说:“大人体恤下司,卑职十分钦佩。可今日之事如此作为,我的良心不安!有道是:‘善为国者,爱民如父母之爱子、兄之爱弟。’大人,您权当为咱的亲人办事,请另改个主意吧。”任秀月像悟出沈廷芳话中有话,她凄楚地一笑,说:“各位大人,小女子的事让您为难了。”吴作哲轻轻摆摆手,说:“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沈廷芳听了此话,果断地说:“两位大人,如今登莱海上封锁,西行陆路已断。只有向东南直入黄海尚有生机,我明天一早就送她走!”见阿里衮不说话,沈廷芳喊了声“大人!”慢慢地跪到他的面前。阿里衮冷若冰霜,吴作哲上前欲劝遭到严厉训斥。沈廷芳见求情无望,一挺身站起来,说:“为官者的良心无非两句话:待国事若家事,处民事如己事。沈某今日之作为无碍国是,抛五尺身躯只求良心安慰吧。”听了这些话,任秀月什么都明白了。她流着泪跪到沈廷芳面前,说:“大人尽心了,我还是自己逃命吧。”沈廷芳一把拉起她,斩钉截铁地说:“你随我走!”他拉着任秀月刚要迈步,未想到虚掩的门猛地被推开,李泰运大步闯进来。李泰运突然出现,屋内四人全吓呆了。阿里衮和吴作哲虽不认识他,但看他的装束也猜出八、九分。两人对视一眼,都不知该怎么办。沈廷芳踉踉跄跄上前护住任秀月,一时间也想不出话。李泰运慢慢走到他面前,说:“你在船上喊了几声,我就猜到你们是一伙的。”沈廷芳结结巴巴地说:“李大人,我有罪。可民女无罪啊,求您放过她吧。”他颤巍巍地想跪下,吴作哲上前拉住他,义正词严地说:“李大人,下官是莱州知府吴作哲。求您不要难为沈大人了,我等保护任秀月也是有原因的啊。”吴作哲正要说下去,阿里衮猛地喝了声“放肆!”让他住口。李泰运笑着摇摇头,说:“这位大人,明日您回朝复旨。说任秀月已被海匪掳去了行吧?”阿里衮一愣,说:“你这是何意?”李泰运说:“你们刚才说的话,我在外面全听到了。为官者应该忠于皇上,可是也决不能为了“忠”而不惜百姓生命!沈大人为百姓甘冒风险,难道我等面对弱者就没有一点良心?我李泰运是直性子,今夜要亲自将任秀月送走!请问大人,你回朝敢如实上奏吗?”阿里衮未想到李泰运会说这样的话,他有些无奈地说:“你是在我面前将人带走的,我脱不了同谋者之罪。不是我不忠君啊,是你逼得我必须回去说假话!”李泰运笑着点点头,深有感慨地说:“若为官者都能像沈大人这样凭良心处事,国家和百姓该有多好啊。”他苦笑着摇摇头,又说:“我能将这女子送出险境,可她以后怎么办呢?”听了此话,任秀月低声哭起来。沈廷芳见任秀月哭得可怜,长叹一声,说:“我将任秀月认为义女,但事关厉害,就烦请三位大人具保吧。”他到案前写了“约”,请阿里衮先签上名字。待李泰运和吴作哲都画了押,又说:“下官仁和家中广有田产,就让她去那里住下吧。”看着任秀月拜了义父,李泰运笑着说:“沈大人,我将令嫒送到仁和,回来后你得请客啊。”此话刚落音,众人一同笑了。任秀月从此变成沈家大小姐,并安全地到了杭州。三年后,她在西湖游玩,巧遇南巡的乾隆皇上。由此又生出一段佳话,此为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