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落泪的陈圆圆竞珠泪挂腮了。
吴三桂的野心如日行中天，他要大有作为，率领着三路大军进入缅甸，活捉了永历皇帝，押在平西王府的地牢里。
可悲的朱家子孙都是为了活命不顾礼义廉耻，他向吴三桂写了一封乞命的信，内中有这样的话：“倘得于太平草木（苟且偷生）我纵有亿万之众，亦交付于将军，唯将军是命。”
吴三桂压根瞧不起这个怕死鬼，就决定宰了这个过去的主子。
行刑这天，陈圆圆一身缟素早早地来到了刑场，想跟南明的最后一个皇帝作最后的告别。吴三桂也来到了刑场，他是来监斩的。
果然出事了！刽子手居然拒绝用刑，而且理直气壮：“王爷，你的南征北讨，可是打着‘复明’的旗号呀！你就不怕天下的人不服吗？”
“反了，反了！”吴三桂暴跳如雷，“鸡毛也要上天，给我拿下！”
刽子手立即反客为主，自己成了行刑的对象。
押走的时候，吴三桂拦住了众人，对刽子手说：“我让你死个明白，你确实有眼无珠。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南明的皇帝，是个什么角色？还没有上绞刑架，他就拉裤筒子里了！这样的‘明’，也值得‘复’吗？真要‘复’了，天下的英雄都要遭殃。”
刽子手押走了，吴三桂狰狞地对永历道；“我将亲自送陛下上路。陛下还有什么话说？”
朱由榔早就吓得面如土色，此刻哆哆嗦嗦，从牙缝里、掉出了两个字：“叛臣……”
吴三桂哈哈大笑：“说得好！还不都是跟着你们朱家学的？太祖皇帝传到现在，子孙五万有余，可有一个在敌人面前有半点骨头？烈皇帝（崇祯的谥号）是唯一的例外。你们都是他的叛臣！”
一边说着，一边扯下了一张硬弓的弦。那又细又亮的牛皮弓弦很像一根细剑，搭上了永历的脖颈，吴三桂两手一紧，只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帝王的头颅就被拧下来了。
吴三桂踢了那头颅一脚，就像踢“八面观音”的屁股一样，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
陈圆圆目睹了这残酷的一幕，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她知道自己那个少年英武的三郎已经永远地消失了。不！是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以前，他曾经怀疑过当官的人是不是都有两面，既是天使，也是魔鬼，至少在她的面前是温柔的天使。现在才知道，她是大错而特错了！一个人的人格是一个整体，在民族气节上朝秦暮楚，在对待爱情上也必然是“今天莲花，明天牡丹”，他对自己，狂热到了不顾一切，跟眼前的弃如蔽帚，数月不置一词，恰好统一在一个人身上，爱得太热了，也冷得太快。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浑身绵软无力。疑心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是的，梦境都是真的，是那些残酷的现实重现，让她刻骨铭心。现在的一切不是同样令她刻骨铭心吗？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像一场春梦，倏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她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绝望。莫非人生就是一场梦？一切都是似梦非梦，非梦亦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是虚幻一场？
她的宿根早已萌动，此时噩梦醒来是早晨。她给吴三桂留下了一张纸条：“我要皈依佛祖了。”
吴三桂看了这张纸条，平静得像一尊雕塑，白胡子白头发都一动不动，只是冷冷地说：“给她造两座假坟，不！三座。不要让人知道她的下落。”
二
几乎与此同时，在几千里之外的河南商丘，也有一个当年秦淮河上的名妓，做了一个同样绝望的梦。
梦境是那么虚幻，又是那么恬淡，她真的希望永远留在梦境里，永远不再醒来。
山寂寂，径弯弯，寥无人烟。几抹疏落的山树，也是那么枯寂，枝不动，草不摇。
。
山复水回之处，有一座草庵。庙堂不大，只有三间佛殿，没有什么香火，显得十分清冷。但是环境甚佳，它掩映在栖霞山的深处，一条丁冬作响的小溪绕庵而过，越发显得清幽。这座小庵名叫“葆真庵”。此刻，正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妇人在敲响木鱼，低声诵经。她身材颀长，面貌姣好。当年与陈圆圆齐名，却不肯高扬艳帜，所以一个成了“天下第一美女”，一个却保留了自己的“洁癖”，只接待极少数的清雅之士。当朝廷撒下大网收罗美女的时候，他就穿上了道服，隐居在栖霞山里了，她就是“秦淮八艳”中的卞玉京。
三门一响，进来一个提着木桶的少女。它体态娇小玲珑，因为是洗衣归来，越发显得肤色莹白如玉。她也是“秦淮八艳”之一，就是被叫作“香扇坠”的李香君。
梦中再现了两个人的日常对话。
“你还是跟着我出家吧！”
“不！我要等我那个生死冤家。”
“你太年轻，窑子门里没有痴等的规矩，即使他是梳弄你的孤老。”
“香扇坠”红晕满腮了，但是还是坚定地说道：“俺跟他可不是婊子与嫖客的关系！虽说没有三媒六证，但是‘纳彩’、‘过聘’，一样不少。养母是把我当成闺女出嫁的，我也是把侯郎当成夫君守节的。”
“可他一点音讯都没有……”
“那么艰难的牢狱生涯都熬过来了，我六根未净，心中只有那个冤家，没法皈依佛祖。”
“可你等到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呀？”
“他只要不死，总会找来的！我就是盼着这一天才活下来的。”
她的梦境很快变幻成深宫高墙，那是在她拒婚之后，虽然郑妥娘的侠举让她摆脱了伧夫的蹂躏，但是，却逃脱不了帝王的魔爪，因为帝王不过是一个更大的伧夫而已。他要占尽天下美色，李香君不仅容貌姣好，而且嗓音甜美，就被掠进了福王的歌舞班子，排演阮大铖的得意之作《燕子笺》。
刚烈的李香君一见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就义愤填膺，竞当众骂了首辅“绝不了魏家种”。惹得马士英大发雷霆，非要立即“处死这个贱人”不可。幸亏杨龙友为之缓颊，这才被投进了监狱。
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她不只一次地萌动告别人间的冲动。选择死亡的方式都想好了，但是每每在最后的时刻，都是生的留恋战胜了死神的降临。她唯一的留恋就是她的侯郎，两人生死有约。他的眼前浮现出侯郎含情脉脉的眼睛，就令她战胜了死亡的诱惑，有了活下去的勇气。是的，没有见到她的侯郎，她不能不辞而别。她要等待着跟侯郎久别重逢、激情团聚的那一天，那是她今生最大的追求了。
就是这个理想在支撑着她，令她熬过了一天接一天的非人折磨，终于有那么一天，牢门突然被打开了，她被裹胁着涌进了逃难的人流。这才知道清兵已经南渡，福王已经只身逃跑，天下又要巨变，人人都成了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
她也无家可归，只好辗转来到了栖霞山，跟着卞玉京大姐，相互依附着打发岁月。
卞玉京刚刚经历了感情的巨大挫折，她的意中人，就是复社的后期领袖吴梅村，不仅在爱情上优柔寡断，让她的媚眼做给了瞎子瞧，而且在大节上不顾崇祯的“殊恩”，企图降清。她万念俱灰，决心遁入空门。可香君却是有着巨大的热望。尽管她的侯郎依然杳无音信，但是，她坚信团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既然有了吴梅村的消息，那么，侯郎是复社的君子，声息相求是自然而然的事。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可是——
满腔热情的李香君扑向街门时，却一下子呆住了。仿佛突然看到了蛇蝎，吓得目瞪口呆，又像突遭冰雹，一颗火热的心立即炸裂。
天呐！她的侯郎竟然剃发易服，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辫子。
一向温柔莫名的“香扇坠”立即失声地喊：“你还是侯方域吗？”
侯方域一怔，他正期待着扑过来的心上人会紧紧地拥抱自己，洒下滂沱的相思之泪，不料却飘来冷冰冰的声音。他也坠入五里云雾之中，茫然地说：“我是侯方域，你的侯朝宗呀！”
“不！”李香君的声音更冷，“你不是我心目中的侯公子了。你已经变了！”
“我没变呀！一点都没有变——”
“不！你已经大变而特变，你已经不是为天下士人所敬重的侯公子了，顶多只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你？”侯方域被骂得莫名其妙，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太让我失望了！忘了我临别给你弹奏的《琵琶记》。你还赶不上蔡伯锴，他依附的董卓毕竟还不是异族人。”
侯方域这才略有所思，刚要解释，就被李香君喝住了：“你走吧！我不想见拖辫子的任何男人！”
说罢，她就一扭头冲进了内室，“嘭！”的一声摔死了房门，在里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卞玉京本来是回避的，以为人家小夫妻好不容易团聚，少不了有不知多么热烈的亲热举动，可谁知竟然有了哭声。不能不出面了。
一见侯方域的装束，立即明白了八九分，心里鄙薄这些毫无操守的男人，就下了逐客令：“佛门是清净之地，不留失节之人，你还是自重一点吧！别在这里自讨没趣！”
想想李香君的个性，再想想吴梅村与卞玉京的过节，侯方域只好讪讪地离开了。
住了不多日子，“葆真庵”里来了个不速之客，自称是河南侯府的管家，带来了侯朝宗给少夫人的一封信。
这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看来侯公子熬了不少灯油。那用功的程度只怕比科场还要认真十分，真的是难为了这个“高干子弟”。
信写得文情并茂：
“仆自大狱出来，即四方奔走，历尽艰辛，八方打探，焦虑莫名，方知道了爱卿的下落。本冀患难夫妻，劫后余生，久别重逢，应当极尽欢恰，岂料一见面就是疾风暴雨。竟不容仆略置一词，只好以笔代言，略述款曲，幸不致见弃也。
“仆生何幸？漫游秦淮而得遇爱卿。爱卿姿容绝代，才华横溢，令仆一见钟情。爱卿不以仆在潦倒途中而鄙薄，反以处女之身而结百年之好。这种情谊，刻骨铭心。及至却奁，大义凛然，令仆仰目方见爱卿本色。此时方知，昨日仆有眼无珠，所爱娇娃不过是薄幸之徒声色之欲耳。爱卿哪里是只具皮相之美？其心刚毅，不让须眉，其质玉洁，堪照天地。爱卿一席话令仆茅塞顿开，不致仆在士林声名狼藉。从此，视爱卿为红颜知己，决心白头偕老。此决非虚言假套，仆当终生奉行之。
“本想日夜厮守，无奈时事多艰，烈皇帝大行之后，天下纷扰，国家兴亡，不能置之度外。只好衔命奔走。史阁部公忠体国，在众权奸的作祟下英勇殉国，我却在株连中被往投监狱。种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不忍尽述，只怕略说一二也会令你的心灵战栗，我要活下去，当然是为了我的亲人，这亲人中就有你——我的爱卿。
“你可能要责我‘失节’，就因为我留了一条辫子。可我不留行吗？江南几乎已经尽是清土，我如果不易服而在江南寻找你的踪影，那就无异于自投罗网！再说，天下从贼的人多乎哉！即以你身边的那个卞玉京为例吧，她是何等气节！可是她眷恋的吴梅村又怎样？崇祯四年的会试，本来只是一个第二名，首辅还借故构陷主考官，结果是皇帝亲自阅卷，在试卷上批了八个大字；‘正大博雅，足式诡糜’，擢为第一名。当年八月，奉旨返里完婚，何等荣耀！这样的事情在有明一代也不过仅有两次而已。不久之后，在为黄道周鸣冤的案件中，崇祯皇帝大怒，七个人当中六个受了处分，唯有他官职一升再升，很快进入中枢。皇恩浩荡在他来说确实是实实在在的。我曾修书给他，提出‘三不当出’、‘二不必出’的理由，但是他还是出仕了清朝。为什么苛责我拖了一条辫子呢？
“爱卿，大局已定，普天之下已经莫非清土，我也心灰意冷，只想独善其身，隐居乡里，守着爱卿。琴瑟相和，以终天年。仆犹记当初山盟海誓，言犹在耳。不知爱卿亦然否？如果还念仆之拳拳之心，可随来人来商丘一晤。
“仆在此专候。”
话说到这个份数了，还能不听凭摆布吗？再说李香君在侯方域走后也一直很内疚，觉得自己太绝情，现在有了补救的机会，自然乐于从命。
梦境又变换了。是河南的名门望族，侯府的深宅大院，一个叫着“翡翠楼”的地方，当年是侯公子勤奋读书，追求功名的地方，如今娶妻生子，东边是正妻所居，西边就是李香君的卧室了。
在这里，李香君度过了一生当中最宁静，同时也是最惬意的岁月。
在这个封建大家庭里，作为一个青楼出身的小辈如夫人，最难处理的两种关系：一是妻妾；一是公媳。
很幸运，公爹侯恂通情达理。听说了“却奁”一事，击节而叹：“真乃青楼奇姝！吾儿得此贤妇，当以畏友视之。”李香君自然非常尊敬这个东林党的老前辈。两人尽管很少交谈，但是心心相印，相处倒是十分欢恰。香君衷心祝愿他健康长寿。
也很幸运，正夫人贤淑温婉，不嫉不妒。妻妾相敬如宾，令香君常常感动地想：此生足矣！自信在烟花行里鹤立鸡群，侯郎是她唯一的男人，她可以为侯家生上一男半女。作为女人，能有一个知心明理的丈夫来让她相夫教子，还不足够了吗？
但是，好景不长，侯恂一死，潜在的矛盾爆发了。
公爹的通情达理也好，正妻的贤惠豁达也好，在维护封建家族的舆论面前，都极其苍白无力。族长出面了：“你一个世家子弟，根本就不该到那种地方去！世风日下，玩玩也无可厚非，但是，要放在家里，实在是有辱门庭！”
侯方域不是不想反抗：“我还想让她进祖坟——”
“放肆！”话音未落就被喝断了，“族人不会同意的。你要一意孤行，只好连你也不准进祖坟！”
没有道理可讲——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一个妓女！名声不好，一辈子也甭想翻身。”
“什么‘清倌人’呀！那是侯朝宗的鬼话，再说，就算是侯朝宗开的苞，就能改变她是妓女出身的事实吗？”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名声，一个出身，都是根深蒂固的。面对这样的社会现实，侯方域只好屈服。他让李香君搬出了翡翠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