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汉平县偏远乡镇的这所高中属三类学校，经费投入不足，教职工人心不稳，升学率低，招生困难。校园未硬化，刚下过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教委主任抢先冲进校园，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官架，一个百米冲刺便冲到了校长室，没想到正在上演空城计。急得他头皮发麻，大汗淋漓，四处寻找，总算找到一名教师。立即安排让其寻找校长。众人簇拥着首长踏着泥水来到校长室，但见那校长办公桌面布满了灰尘，桌下堆满了垃圾，县委书记忙让教委主任介绍情况，主任刚要开口。门外摇摇晃晃走进了醉醺醺而如重枣的校长。他喷着酒气，借着酒胆，“啪”地一个敬礼“首长好！首长辛苦！”众人苦笑不得。
汉水师范迎接上级检查可是内行，而且有着光荣历史传统，历任校长从没做过掉链子的事。为迎接中央首长，楚里做了周密安排，全体师生严阵以待。等接到首长已结束视察的通知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借出的教学设备已完璧归赵。只是那些新贴的标签还未揭下。
谢处长来了，高高的个子和楚里不相上下。扛录像机的小卫看着他双肩左高右低，两臂外撑，一晃一晃地迈着官步，心中觉得好笑。一走神，“啪”地退撞在白杨树上。事后，司机大勇问：“你扛着录像机紧张什么？”小卫附着他的耳朵说：“那位大个子处长很好笑，他不知道机子里面没装录相带，还不住地对着镜头拿表情。”
谢处长晃到了黑板报前停住了脚，仔细地读着“学雷锋学吴傲”的内容。楚里忙向前汇报了学校最近推出的先进典型吴傲的光辉事迹。谢处长当即指示：地区正准备组织关于师德教育的全面培训，这是个很好的典型，要组织专门班子进一步整理其典型材料，以备在全区推出。
楚里陪谢处长沿着预先设定的参观路线转了一圈回到了接待室，学校领导班子成员全部到齐听处长的情况返溃。处长说自己对汉水师范的总体印像是八个字就是“苍松翠柏，庄严肃穆”，楚里听后又拉长了鼻子。
音体美专业考试成绩张榜公布，令楚里兴奋地是上级计委下达了首次招收捐资助学生的指标。每班五名，每名二万元，六个班共三十名，六十万元呢！楚里兴奋地一宿未休息好。六十万怎么开支？买车！教委主任那辆红色桑塔纳比自己的旧式上海风光的多。对，就买桑塔纳！可恨的是自己的相法还没说，迟彪就先在办公会上提出购置一辆多座的面包车，说什么教师下乡方便，哼，想得倒美！
学校过穷日子过惯了，钱还未到手，便先议论着怎么花。是啊！有多少等着用钱的地方。教学设备需要添置，校办企业需要投资，教职工住房需要改善等等。不管怎样，有钱总比没有好。“新闻传播站”里天天传播着人们关心的新闻。教职工们兴奋地相互议论着自己关心的诸如提高福利待遇的话题，那种教师节发五百大分人民币的事即将成为历史。
楚里在全体教职工会上大讲特讲改革开放以来国内外的大好形势，通报了音体美专业考试的详细情况，并就此展开了一系列的师德教育活动。让裘大师感到刺耳的是讲到“吴傲精神”之一“讲奉献而不是索取”时的临时发挥：“当前，个别教师‘拜金主义’和‘享乐主义’思想严重，公开和学校唱对台戏，嗯？你觉得聪明，告诉你！不要玩火！这次音美专业考试是请外校的教师任评委评判分数的，事前做到严格保密，最后的成绩也是绝对公证的！你辅导的那一部分考生没有一个达到规定分数线，而且相差很远。实践进一步证明，你也不是个神！没什么了不起！嗯！你也不是个神！没什么了不起！嗯？嗯！”
会议一结束，谷之嵬便拉着大师去了“飞阁酒家”。二人到楼上落了坐，服务员递上菜谱。谷之嵬看了一眼又递给大师说：“今天请老师出来压压气，请您点几个可口的菜。”大师客气了一番，点了“热拌凉”和“炸里脊”。谷之嵬又点了“炸虾段”“炒乌鱼”和“海鲜汤”。小店里客少，一会儿就上齐菜，二人喝着汉平白酒厂新出的三十八度“汉水春”，拉开了知心话。
“这汉水春六十二度的有香头，可惜不生产了，过去俺父亲最愿喝，酒瓶一开，清香四溢，不比茅台差多少，尤其是‘缸头烧’最过瘾”。
“我也尝过那种酒，真后悔没多储存点。”
“自从你留校任教书法，我就觉得你有才，我常说你二十几岁就写的这么好，将来肯定是大师。”
“全凭大师您的栽培。”
“单正君人老就讨厌，他评论你别看现在水平高，将来可不一定有出息，说什么艺术像蚕一般结茧，结壳后很难突破，就像门外的老柳树，如不干梢顶着天，那还了得！”
谷之嵬本来是想安慰裘大师的，没想到让大师几句话说的也来了气。
“这个老东西，就知道吹气，他那两笔比您差远了。”
“人老就不识趣，你看吴傲，让人整了大半辈子，如今又让人灌了砒霜，后半辈又得让人拨弄了，真是人生之大不幸。”
“这个老匹夫，七十岁的人了还上课，非死在讲台上不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竖这么个土埋到脖子的老东西。”
二人从校内评到校外，又从校外评到校内，不知不觉中吹干了两瓶“汉水春”。
“小谷，这酒钱你先记着，咱还得挣钱。你担任会记，具体负责咱的开支。”谷之嵬结了帐，二人拉着手离开了酒馆。
六月的夜晚，本来就闷热，二人又喝了酒，心中更加燥热。干脆脱掉衬衣，将汗衫卷到肚脐以上，盘腿坐在东操场上，继续着他们的评论。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大的像磨盘。东墙外的野狗叫了一声又一声，细细听来，还能分出其大小强弱。或如“花脸”或似“青衣”或像“老生”，旺旺叫得很有节奏。秦水河的蚊子壮如牛，更何况是欧美进口的混血儿。来势不亚于B52轰炸机，“嗡嗡”地围着人转，黑白相间的长嘴隔着衣服就能偷袭成功，奇痒难忍，越挠越痒。二人不时地摇动着手中衬衣，还是经不起它们的地毯式轮番轰炸。
谷之嵬起身，一会儿便回家提来了一壶“铁观音”、一盘蚊香和两把折扇。
点燃的蚊香冒出一缕青烟，二人摇晃着折扇，品了一口铁观音，干脆脱掉汗衫，顿觉心清气爽。
“这铁观音倒底是名茶，越品越香，不是那茉莉花茶，头一口还行，越喝越淡。”裘大师评道。
“是，南方人讲究品清茶，北方人愿喝花茶。上次我送给初中老师半斤清茶，他品了一口说像地瓜叶。”
“茶圣陆羽有一套《茶经》，我跑了很多书店也没买到。”
“我曾给‘一品香茶庄’写过一幅对联，‘从来名土善品水，自古高人能分茶’。这茶能提神，自古以来深受人们的喜爱。”谷之嵬摇着折扇，顺手把长发向右一抹。
“中国的茶文化历史悠久，影响甚远，日本人叫‘茶道’，讲究的很。咱俩可定个制度，每周品两次茶，画两幅茶画，题两首茶诗，办个品茗书画展如何？”
“好，大师高见！我供茶。”
“小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俩有缘，我忽然有了灵感：
“月上中天品香茗，星垂平野送清风，谁道人生无知已，吾与谷君胜亲兄。”
“好诗！好诗！与大师交谈，受益非浅，受益非浅。”
大师又品了一口清茶，抬头见明月正好在操场边的一棵水杉树冠之上，和对面的谷之嵬形成一条直线，便脱口而出：“好一幅天地合一图！”
二人越谈越兴奋。
“裘老师，署假有什么计划？”
“咱俩外出采风如何？”
“好，我也有此想法。”
“到西安去看兵马俑还是去敦煌？”
“最好都去，就是经费不好解决。”
“有办法！”
第二天，裘大师找了几个青萝卜，不愧是篆刻高手，一会儿就刻了二枚公章，取印泥一试，足以乱真，谷之嵬佩服地点头表示要收藏。裘大师取出暗花笺说：“你来书写，可仿黄山谷墨迹。”于是，裘大师口授，谷之嵬书写了一封邀请函。
裘谷二位先生：
为弘扬祖国的传统文化，加快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步伐，经文化部批准决定于六月二十八日至七月十二日在西安市博物馆举行全国“秦汉艺术研讨会”，鉴于您在书画方面的特别贡献，特邀您届时出席。
中国艺术研究院
中国秦汉艺术研究会
二国细读了两遍，满意地盖上了萝卜章。取出信封，贴上一枚邮票。大师又挥动篆刻刀刻了一枚北京邮局的收发章，到文印室取了些油墨，“啪”地一盖，还真像那么回事。二人先后带回家向夫人请假后，提着二桶“铁观音”敲开了楚里的家门。楚里仔细阅了一遍“北京来函”，一开口又露出了难以见到的笑脸。
几天后，大师手提三尺青龙宝剑和谷之嵬并肩跨出师范大门，二人相视一笑，直奔车站而去。
谷之嵬娶了个小媳妇，个头和裘大师差不好，属于“扣密”型，外号叫“扫地风”。谷之嵬出发后，闲着无事，嗑了一会儿瓜子后便搬出洗衣机，她自幼养成了一个好习惯，就是先掏净所洗衣服兜内的杂物。当抓起谷之嵬刚刚换下的裤子时觉得沉甸甸，伸手一摸，硬梆梆的不知为何物，待取出一看，“哧”地笑出了声，原来是两截青萝卜。可细细观看后，气得双脚离地，脚尖生风，一眨眼便刮到了裘大师家。
纪霜正在家哼着小曲欣赏影集，手中一翻就过去了几十年的光阴，想一想就像昨天的事。那时自己还年轻，水灵灵的脸上哪有一丝邹纹？尽管是黑白片，也能透出两腮的红润。她对着花镜照了照，恨不得砸碎那镜片。已经是半老徐娘的黄脸婆了，眼角的鱼尾纹什么时候又多放了三个叉，额头上的邹纹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老了，唉，已经老了。她取出四十六岁生日时老公送给她的多功能化妆盒，打开盒盖，丈夫那一手清秀的小字又映入眼帘：愿夫人阳光灿烂鲜花常开。她觉得心口热呼呼的，丈夫还是忠于自己的。尽管中间有些小插曲，自从那二名校花毕业后，再没觉察到什么异常。年龄大了，越来越会哄人开心。常常附在耳边说些甜蜜的话，干那种事时总是变着方法，交换着体位让自己先达到高潮，还会按摩推拿发功让人觉得舒服。昨晚还给端来了水洗脚洗下身。别看他模样一般，可有心计，越学越乖呢！这两天他特别殷勤，时时围着自己转。俗话说“妇随夫荣”，他出了大名还愁收不到大利？北京都来专函特邀他去开会，他拿着信说一切费用不用家里出，都是公费的。还说等将来富贵了，也像国家元首一样携夫人周游世界。相信他，能行！瞧好吧！
纪霜对着花镜施粉涂丹，描眼画眉，自我欣赏了一番，忽听一阵忽促的敲门声，“扫地风”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
“嫂子，你看他两干的好事！”
纪霜接过萝卜章一看，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一屁股坐在床上。
“想不到他对自己耍心眼！想不到他把自己当外人！想不到他甜言蜜语藏诡计，把姑奶奶当猴耍！”
但见她杏眼倒竖，发疯似的大骂了一声，拉开大衣橱门，取出一件棉衣，伸手往兜里一摸，里面空空如也。
“千余元现金肯定是让他拿走的，还说是公费，骗人！骗子！伪君子，我和你离婚！”
纪霜喊叫着，顿足捶胸，在屋里飞转了三圈，忽然拾起一把剪刀，猛得刺向棉衣，就势牙咬手撕，在地上打滚。“扫地风”哪见过这等场面，惊得目瞪口呆，傻愣了半天，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找楚书记，和他离婚！”
“扫地风”换过神来，一把没拉住。披头散发的纪霜两脚也能生风，比“扫地风”还快。
因晚上喝了酒，温而君兴奋地半夜未合眼。一觉醒来，见太阳高照，忙看手表，离集合时间仅差十分钟。匆匆抹了一把脸，推出自行车，一会儿便飞驶到了会堂广场。远远望到，楚里紧锁双眉正一一清点人数。忙支好车架，飞速冲上台阶。
昨天，学校刚开了暑假集训组织动员会，楚里传达了上级教委文件并结合本校实际反复强调师德修养的重要性，号召继续向吴傲老师学习，提倡奉献精神，反对拜金主义，反对有偿家教。肖任校长在公布集训日程安排时一再强调作息制度，把这次集训当作做一项重大的政治大事来抓。
自从汉水师范作出向吴傲学习的决定后，师生立即掀起了一个学吴傲见行动的高潮。广播黑板报宣传栏，校报校刊手抄报，所有的宣传机器都调动起来集中宣传吴傲的光辉事迹。宣传他被错划成右派而不动摇对党的信念、退而不休发散余热、谢绝高薪聘请热爱教育事业的“三大精神”，称他为新时代的雷锋，教育系统的楷模。一段时间里，学生上作文时，在描写人物时都选中吴傲，而且都是写他的“三大精神”。一位语文教师面对这千篇一律的文章，写了一篇“下水”文《我和吴傲老师聊天》，刊登在《文苑》校刊上并附了写作体会，启发学生表现人物不要用“第二手材料”，要用自己观察得来的“第一手的动情之事”，以避免令人生厌的雷同文章，起到感染人的作用。为此还受到了楚里的批评。
吴傲的事迹材料报到地区教委后，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经教委党委研究确定为暑假师德培训的先进典型。
楚里带着“师范纵队”步入会堂大厅，各自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温而君左看右瞧，心中嘀咕：这城区十几所中小学的教师怎么一个气质，就像是一个炉子出产的，不用介绍，一眼就能认出是同行。
八时正，掌声雷动。众领导陪着身披彩带，胸戴红花的众“优秀”走上主席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