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平古县赵格庄村街面上忽然传出消息：说村里的老犟牛吴老牛连同他的那辆老古董五十年代从德国进口的骑了有四十几年的自行车，被儿子接到镇上工厂里去给儿子当管家去了！
这个老牛，这一次真的不再种那三亩六分地了？
好些村民听了这消息，开始都不信。
可是不信归不信，好长一段时间，村落里却再也没有见到老牛的身影，连老牛家座着五间大瓦房的院门也再没见开。
于是人们开始信了，都说这时代真是进步了，连老牛这样的人也能改造了呢！
虽说村里人都叫他老牛，可他本人却不姓牛。老牛的真名叫吴老友，因为为人脾气犟，遇事头撞南墙都不肯回头。并且还有一件趣事，说有年春天，生产队里正有一头公牛在发情期。那一天正巧老牛牵了那头公牛去犁地，千不该万不该那头公牛从牛棚里一出来，便碰到一头曾经相好过的黄牛。那公牛一见到它就走不动了，拽着老牛就往母牛身边凑，老牛当时正急着上地呢！非要拉着它走，不想那公牛三挣两弄，见老牛不给面子，一下子就火了，便“哞”儿地叫了一声，前腿一仰，便站了起券，真要冲着老牛扑下去。
“老友，小心点儿！这头牛这几天正发情，你少惹它！”饲养员见了苾危险阵仗便急叫。
老牛听见叫，只侧了侧身躲过去，当时年轻气盛的火气就上来了：“嘿！跟我叫劲呢！你不听我的，我倒要叫你听哩！”
“老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小心叫它抵着你哩！”
“它取抵我？它犟不过我哩！不信我立马叫它躺到地上哩！”
说话间，那公牛便朝老牛尥蹶子，一次两次，便把老牛给惹恼了，却回身，反手抱住那牛的两支犄角，瞪起眼，就跟它角上了力。眼见那公牛一步一步推着他朝前走，直把饲养员吓得连话都说不囫囵，眼看着老牛要出事，却在这时，就见老牛把眼一瞪，两条胳膊一较劲，突然大吼声：“你给我趴下吧！”
就见那公牛“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老牛摔把脸上的汗，很自得地对饲养员说：“行吧？”
饲养员连连竖大拇指：“行，您老哥真是比牛还厉害，以后干脆就叫你老牛得了。”
自此，老牛的“雅号”便传遍全村。
其实，在生产队那时候兴给别人起外号，在生产队里干活的人几乎人人都有，老牛有这外号当然也不恼。
老牛犟了大半辈子了，到如今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却还是犟，只不过火性没年轻时大了。
老牛是被他三儿吴凯用面包车连自行车一块儿接到工厂里的。老伴早没了，守着个儿子倒也争气。其实吴凯已经有好几次跟他说要接他到厂里了，他总不答应。
老牛自己名下有三亩六器地呢！要知道，他可是在村里伺弄地的数一数二的好手。那地里每年种的，总比别人家的强几分。也有人向他讨教过高掐，他说其实也没啥招，就一句话，人不亏地，地也不会亏人哩！
吴凯买上面包车的事儿在吴家屯可是绝对的头二份儿。这让他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不是吗？当年他买自行车也是村里的头一个呢！当时那自行车推回家，不站了半拉街的人围着他看稀罕？那车子，当年给他带来的风光可是数也数不清了。
可就有一样，老牛听说儿子买车花了四万多块钱，心疼得不得了。老牛对儿子说：“四万多块钱呢！在咱村里能盖一座好房子呢！你啥时候叫钱烧成这样了？”
可吴凯自有吴凯的道理。厂子业务扩大了，出门办事便不方便了。这年头，一身行头打扮得太简朴，很容易让人瞧不起呢！被人瞧不起，生意还做不做了？
便说：“爸，钱的事你甭管，反正我能挣回来。”
“挣归挣，总归勤俭持家没有错的。儿子我说的是真的。”
生气归生气，已经买回来了，能退回去？再一想，儿子这风光劲儿跟自己当年才买回自行车不是差不多？
算了算了，由着他吧！想想在前几年，吴凯辞去在县电业公司的公职回到镇上开工厂时，老牛就不理解，为了这事，还跟儿子好一场吵呢！他就这一个儿子呢！那电业公司可是全县数一数二的好单位，每月不说工资，光奖金就有四、五百，人家想进都进不去啊！
想当年，儿子从大学毕业回来等待分配，为了让他进电业公司，他吴老牛不惜舍了老脸去求当年到村里插过队在他家吃过饭、跟他还八拜为交现在在市里干政协副主席的刘则明，这其中还花钱买了两瓶茅台酒呢！虽说人家刘则明高低不要，可他硬让人家留下了。人家刘则明也真是够情谊，愣是送了他两盒好茶叶，那茶叶可真是香啊！他只尝了一点儿就再也舍不得喝了，送人也不舍得，不知不觉过去一年多。有一天村支书到他家坐坐，他拿出来当珍品来泡，竟没有了先前的香味。真是可惜了呢！好在这些年吴凯这小子走得还顺，在单位里办了个停薪留职，借着电业公司的靠山开了个电力设备厂，挣的钱挺多，一年一年便闹腾成上
百万的资产。
令他欣慰的是，吴凯还算得上是个孝顺孩子呢！有了钱了，吴凯最先想到的便是他这个爸爸。
算一算，到今年夏天他已经六十一了吧？他的身体其实还相当结实。可是，虽然眼下他的身体还硬朗，毕竟这年纪是到了，收庄稼的时候不想麻烦儿子也得麻烦了。去年他在家里收花生时，由于下了连阴雨，不得不打电话向吴凯求助。吴凯还真没得说，让厂里十多名工人停了两天工，一齐去帮他收花生，好不容易才把种的一亩半花生给收回来。不过过后吴凯私下里找他算算账，厂子里停了两天工要损失五千多块钱呢！
过后，吴凯再要接他，他便有了来的意思。只是在吴凯接他的时候自己略略推辞了一番。吴凯见他推辞，便拿去年的事儿说事，说你忘了去去年收花生的事啦？老牛觉得自己让吴凯抓住丁小辫子。便缄了口。心说，儿子虽说是小辈儿，人家对的事儿也该听听不是？
于是等过完了年，便让儿子开若车把他接到厂子里啦！
吴凯开着面包车回家拉老牛时，老牛别的倒不捎、先推了那辆跟了自己三十多年的那辆自行车往车上装。吴凯急忙拦着，说爸你推这个干吗？吴老牛说你叫我去给你管家吗？我要没辆车哪成？所以你必须得给我拉上。吴凯说老爸你那自行车也还叫车啊？你要拉到了.厂里不给我妥人吗？整一个老古董货。吴凯还说爸以后您就不要骑车了，以后我就教你开车咋样？您老要学会了我这辆车就是您的了，这不比你那自行车强多了？
老牛听了儿子的话，闷着头想了半天，心里总舍不得。那车珂有来历呢！当年听在物资局干局长的二叔吴宝说，那可是五十年代初从德国进口的名牌自行车呢！
这种自行车在当年是标准的“贵族车”，想当年全县也不过有两辆，一辆是县里侯县长的，另一辆归县物资局的吴宝。吴宝是吴老牛的亲二叔，人家只骑了有三四年便换上了国产崭新的“大国防”。
吴老牛当时到城里去看他二叔，听说人家要换新自行车，便央求他二叔把自行车卖给他。本来已经有好几个人跟他二叔说好要车子了、可是架不住吴老牛那个犟睥气，说是过后立马给捎过来一百二十块钱、非要当天骑回去，他二叔犟不过他，只好让他推走了。
其实那时候他还不会骑自行车呢g所以他只能推着往家里走。
不过说句实话，就是他会骑，他也不一定舍得骑。那时候的自行车真是太金贵了，不说别的，当时吴家屯尽管有八百多口人，愣是一辆自行车都设有，所以也难怪他吴老牛拿这车宝贝。就仔细看肴吧！那电镀的车把儿、黑漆的车圈儿，那车灯是紫红色的，那车架子擦得乌黑里透着亮儿、毕竞是徳国货儿，真是要多精致就有多精致呢！
于是当年还年轻时的吴老牛推着那辆车子一推三十多里地，愣是把自行车给推回村里去了。
其时他推着车子才一进村口，迎面便碰见几个乡亲。他们看到他推着那辆自行车，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一起上来说，吴老牛你真是“牛”， 你把咱县长的车给推回来了？吴老牛见乡亲们如此说，只是笑笑，说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这是俺二叔的，俺二叔要换新车，就把这车给我了。
吴老牛没有说是自己花钱买人家的，他自个心里有数呢！谁还瞧得起吴家爷们？有这在县物资局当局长的叔叔当门面，他吴新走起路来腰板硬实着呢！
车子推回家，那时候他的老伴还健在。他老伴当时看到自行车吓了一跳，说老友你这是打哪弄的？他老伴从来不跟着人家叫他“老牛”，一直称呼他的正名“老友”。老牛反问她：“你说呢？”他老伴说：“要说这东西我倒见公社社长下乡骑过，除了他，还真没见过第一个人骑。”
老牛便附在她耳边说我要说出来你可别害怕，像这种进口的自行车，别说社长没有，全县也就两辆，其中一辆是县长骑着。
他老伴听他这么一说吓了一跳，问：“你说的是真的？你这别是偷县长的吧？”
老牛说：“你看你看，我偷县长的干啥？不是还有另外一辆吗？”
他老伴说：“那一辆肯定也是个大官骑着，要这么说，你这车就释个来路。”
老牛听老伴说完，就笑了，还打了个响指，说：“老婆子你还行，可你就是没有猜对。这辆车子原先是咱二叔的，不过现在成咱家的了。”
他老伴闻听，这才放了心。不过，她马上又起了疑心，说这东西可金贵，二叔凭空能给你？
老牛听老伴如此说，这才想起只顾自己稀罕，要车的事儿根本没跟老伴商量。现在要直说了，却怕老伴又埋怨。又一想，这事儿早晚是瞒不过去的。于是就老老实实说：“老婆子我跟你说实话吧！先说好了，你可不许恼，这车是我买二叔的，一共才花了二百二。”
“一百二？”
他老伴二听那气儿就有点儿不顺了，一屁股坐到炕头上就往那炕中间躺。吓得老牛忙爬到炕上去给她捶背。
老牛就摇头，说：“我说咋的吧？不跟你说实话吧还怕对不住你，跟要跟说实话吧！你又给我出这个洋相儿，反正这车我是买回来了，你说咋办吧？”
“咋办？你马上给我退回去，”
老伴清醒过来，突然就掉泪：“一百二那你！你知道一百二能干多少事吗？咱要有二百二十块钱，再添吧几个，都能给大儿把房子盖起来了，就是儿子要结婚也花不了二百二啊！你倒好，敢花一百二买这么个祖宗回来。你是不是觉得咱这日子过舒坦了？”
老牛知道老伴说的是实情。在那个年代里，谁家里有一百二十块钱，真的是能办好多大事儿呢！比如盖房子娶媳妇啥的，有这一百二，基本就解决了。
老牛就是老牛，别看人犟，在村里算个精神人呢！他要看上去的事儿，谁也甭想掰他的意。见老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一下子就火了：“这就是个老祖宗我也要了，你说你哭个啥呢？你信不信了我吴老牛就是要买这吴家屯的第一辆自行车，我吴老牛非得争这口气不可！”
吴老牛一生气，他老伴就不敢言语了。老牛爱车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
自从自行车进门以后，老牛不但对外一律不借，只要有事儿总是他亲自出马。而且逢了阴天下雨，他是从来不出车的。这还不说，更大的惊奇还在后头呢！有好事者发现，老牛居然还把他的那辆宝贝自行车用根绳子吊在房梁上。这真是老牛买自行车之后在吴家屯的第一奇闻。
有一次，吴老牛在家往房梁上吊自行车，就被吴队长看见了。吴队长心说这吴老牛，把这车看得也太金贵了吧？这往房梁上一吊，怕给老鼠咬了不是？便笑着问伙计你咋把它往梁上吊啊？你就不嫌麻烦吗？吴老牛却只是笑笑，从来不作回答。倒是他老伴，过后悄悄对吴队长说，原是她到水缸边勺水时，不小心洒了些水在后车轮上，一时把后轮圈给弄湿了。人家居然就跟她好一顿吵，吵完了，便把那车给吊起来了。
老牛如此关爱自己的自行车不知不觉就冷落了老伴儿。老伴儿眼看着心气儿也就不顺了。就想想吧！自打进了老吴家的门，自己啥时候说服过他呢？人家几乎从来就没有听过自己一次劝啊！她一辈子落下的心口疼，怕也是让吴老牛给气的吧？算了吧！还是别跟他较轻了。
这么一想，便闭了双眼在炕上躺着再也不动弹。
老伴儿这一躺可真把吴老牛吓得不轻。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数儿，老婆子这病八九成跟自己的脾气有关呢！年轻时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一天一天眼看媳妇儿身体就憋出毛病来了。后来这病似乎犯到肺上，那气儿便喘不均，再后来又过了几年到底死在这病上，把个吴老牛后悔得不行，可那时候啥都晚了。
自从吴老牛有了这辆自行车，吴老牛在村里的地位真是上升了，想一想吧！连村支书都没有自行车呢！何况他的这辆自行车还是德国进口的呢！
也难怪，自从老牛的自行车进了家门，吴老牛所在的第一生闯队长吴有田便开始对吴老牛另眼相看，有事没事总爱找老牛：“老牛哥，我到公社联系点业务。”“老牛哥，你到公社供销社把铧犁领回来。”一切跑腿的轻快营生儿似乎都爱找吴老牛。
当然也有有意见的，说吴队长你把轻快营生都给吴老牛啦？吴有田却两手一摊，说这没办法，谁叫他有自行车比你们又快又方便呢？
还有一样叫吴老牛更自豪的，那就是有两三年光景，吴家屯娶媳妇带媳妇的事儿几乎都被他吴老牛自个儿给承包了。那时候用自行车带媳妇还真是新鲜事儿，说起来，不亚于今天坐着奥迪送嫁迎娶。逢着谁家要娶媳妇了，便会头一天跑到吴老牛的门上来，说老牛哥，明天你侄儿要娶媳妇儿，又要麻烦你的车了。
逢着有这样的好事儿，这是一种荣耀啊！你说他吴老牛能向外推吗？当然推辞不得，当然得高高兴兴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