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穿一半军服的人押运的卡车来拉矿石,李俊的选厂恢复了正常的生产。选厂的生产工序虽然什么时候也看不见金子,可是李俊心里有数,他分明知道老干把好矿石拉走的两个月里,他选厂的机器差不多等于空转,是替老干作个样子遮人耳目,就好比把自己的女人让给人家睡了,他还在窗外给人家望风大讲自己跟老婆睡觉的故事。老干把需要洗了澡再上床的兰彩云让给他,最初让他不解,后来他也就明白了:女人这种东西在老干那里真的是不缺,像金子多了就不在乎把个戒指送给别人套到指头上一样,女人这种东西要是多了,也可以高兴了就送给别人用没有大梁的自行车一载。但是这并不等于你自己满足了不再需要了,金子这样的东西还是越多越好,只要地里还有,就不妨把钢钎的头子锻炼得更加坚硬更加锐利,猛烈穿插,深处放炮,炮炮开花。有了兰彩云,李俊的轿车里不适合再有别的男人——说实话要想让李俊像老干那样把女人随便送人,他还需要拥有更多——李俊就自己开车了,他自己驾车拉着兰彩云来去,把矿上的事情交给刁六来管。他嘱咐刁六:
“你在家里看紧点儿,叫矿上加把劲儿,一天再多放两炮。”
刁六说:“加班啊?”
李俊说:“加点儿。一天多发两块钱工资。老干干了两个月,我得把它从地底下夺回来。”
刁六说:“好,杀鸡取蛋。”
李俊说:“你说什么蛋?”
刁六笑了说:“金蛋子。”
李俊说:“要能一炮轰出个金蛋子来就好了。”
李俊真的渴望不可能会有的事情发生。三河县有文字记载的采金历史可以上溯到宋代,古书里说三河“置金坑,聚民凿山谷,阳气耗泄,胡阴乘而动”,记载的是一场因挖金矿井而引起的大地震。金子阳性,像男人,出得多了,身子就受不了,非塌陷不可。李俊没有读过这样的古书不明阴阳之理,以为在地底下挖金子像玩女人一样,挖得多了自然会累,可是只要一吃鳖就又好了。他希望能一炮轰出个金蛋子来像老干一扬手送给他一个兰彩云,他不知道地底下的阳气千百年来耗泄不止,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铸起一个金蛋子了。传说中倒有人捡过狗头金,那也只是含金丰富的矿石能看见明金罢了,并不是捡到手里就是一块纯粹的金子像捡到的女人拿过来就好用。黑财神在状元岭挖金洞子大发了横财,他也没有挖出一个金蛋子来。他投降了日本鬼子,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他不能从地底下一镐头刨出个金蛋子,算起来怎么也不如跟了日本鬼子到别人的矿上去抢来得快,来得自在。三河县东北面山上只留下了日本鬼子的一个空炮楼,李俊想学黑财神的样子也不能了,他就只好命刁六看着工人加班加点,拼命地从地底下夺。
刁六一个人负责监督矿井和选厂两个生产区域,他不需要干活只要有胆量坐着罐笼下到矿井里,敢从矿工走过的地方走过去,敢在矿工干活的地方站着看一会儿矿工抱着风钻打炮眼就行了。他还不是旧社会老板的把头那类人物,黑财神和别的老板的矿井上大工把头和小工把头都得干活,刁六却只使用眼睛和嘴就行了,他代替李俊监督和说话。刁六在选厂监督的时间比在矿井里用得多,倒不是选厂的生产更让他不放心,而是在选厂里溜达不像在矿井里那样头顶上滴水四周的井壁也渗水——在状元岭的地下穿插像在汪洋大海里开辟巷道,你知道四周都是“老澜”,你需要小心翼翼地在汪洋大海里找一块没有水的地方。刁六没有特异功能不能隔着厚厚的岩层听见“老澜”的水声,时常会感到提心吊胆的,进了选厂,看见叶轮翻搅起用眼睛就能看见的水沫,刁六的心才会完全放下来。机器旁边的二兰不离岗位像用眼睛能看见的水一样令刁六放心,刁六走到二兰跟前,二兰叫他“刁师傅”,刁六说“嗯”,二兰又叫他一声:
“刁师傅。”
刁六听二兰再次叫他,就问:“有事啊?”
二兰说:“俺不干了。”
刁六说:“不干什么了?”
二兰说:“俺不在这儿干了。”
刁六说:“不干就走啊,你给我告诉什么?”
二兰说:“你把工资给俺。”
刁六说:“不到月头你要什么工资?”
二兰说:“上个月就没发工资了。”
刁六说:“那也得等到这个月底啊。”
二兰说:“这个月还剩九天,俺就要半个月工资行了。”
刁六说:“半个月工资?不干到月底一分也没有。”
二兰说:“雇俺的时候说干一天给一天的钱。”
刁六说:“那是谁说的?”
二兰说:“老板说的。”
刁六说:“老板说的你去跟老板要啊,老板刚才还在这儿你怎么不找他?”
二兰说:“你是会计,你管钱。”
刁六说:“我管钱,我还叫人管着呢。”
二兰说:“刁师傅你行行好吧,俺妈有病,还等钱买药呢。”
刁六说:“不行,以前走的,不管是谁,都是这么走的。”
二兰说:“求你了,刁大哥。”
刁六说:“你求我没用,得老板说话。”
二兰说:“你给我求求老板。”
刁六嘴角一咧,想咧出个笑来,说:“求老板得你自己去求,你求比我管用。”
二兰的眼睛里要涌出泪来,她央求刁六:“行行好吧,刁大哥,俺妈有病……怕不能……”她没有把话说完,眼泪忽地涌出来。
刁六说:“好吧,我给你问问。”他走到门口拨打手机。李俊为了让他的嘴和耳朵变长,花钱给刁六配备了手机。刁六把手机挂在腰带上像地主的狗腿子挂了盒子枪,吃饭喝酒的时候就把手机摘下来跟酒杯和筷子放在一起。
李俊在轿车里接到了刁六的电话,他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把手机举到耳边。兰彩云坐在他的旁边听不见刁六说了什么,只听见李俊说:“什么,二兰要走?还想要工资?不行,一分钱也不能给她。”他扣死手机丢在身旁放了水杯的地方。
兰彩云问他:“二兰是谁?”
李俊说:“一个女工。”
兰彩云说:“长得漂亮吧?”
李俊抬手扭一下兰彩云的脸说:“不如你。”
兰彩云说:“你没吃了她?”
李俊伸手把兰彩云揽到怀里,说:“我还没吃够你呢。”
兰彩云用两只指头拨动一下身前的机关,车内顿时灌满了歌声,是那支幼儿园的娃娃都会唱的歌:
“只等太阳落西山沟,
让你亲个够……”
歌像人一样不要脸。其实李俊往往并不能等到太阳落到西山沟里,兰彩云也不是总像歌里的女人那样非要等到天黑了才让李俊吃她。他们都不害怕白花花的日光照亮最隐秘的地方,要是讨厌日光晃眼,他们就把宾馆的窗帘放下,必要时再打开灯照明。需要等到太阳落西山沟的时候往往是他们碰巧不在宾馆里,而是坐在轿车里想起了要吃,他们就把轿车停在路旁假装车坏了抛锚在那里,黑夜里行驶在公路上的车辆没有谁停下来帮人修车,也没有人在意停在路旁的轿车一颤一颤的像在往整个车上打气修车有假。轿车里的吃法需要李俊学螃蟹的样子,兰彩云把老干的手法教给他,李俊虚心学习勤勉有加,他夸下海口,承诺要用金子装备兰彩云的全身,手指耳朵和脖子上的金子饰物装满了以后,他还要给兰彩云的乳头也套上金环像戒指一样,要是担心戴不住会丢失,就把金子打成耳环的样子挂上去,只要兰彩云不怕痛,敢像在耳朵槌上打眼一样让激光枪射击就行。他还想用金子装备兰彩云更隐秘的部位,因为没有想出完善的披挂方法,他就没有夸口。
李俊不惜把过多的金子用在兰彩云身上,他却不肯让二兰拿了半个月的工资走。李俊还不知道二兰离开他的选厂是要到村里的选厂去,他知道二兰要走是为了躲开他倒没有错。那一天又一次去杨菊香的小卖部买奶粉和点心,杨菊香告诉二兰,李春林答应叫她上村里的选厂,二兰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再不怕李俊纠缠了。李俊不给工资让二兰犹豫,二兰还没有资格不在乎这份工资。她跟杨菊香商量,杨菊香一听就骂李俊:
“李俊这个丑东西,比狗地主还狠,他不是剥削人吗?”
二兰说:“以前干不到月头走的,都是一分钱没要出来。雇人的时候他说干一天给一天的工资。”
杨菊香说:“去告他!”
二兰说:“上哪儿去告?”
“上矿管所。”杨菊香立刻又否定自己,“矿管所不行,孙天成和李俊是一道沟的货。真还没有个好地方告他哩。”
“有地方告也不行,他有钱,能买通上面。”
“这些混帐王八蛋!”杨菊香忿忿地骂着。
二兰说:“我就在那儿干到月底吧,反正只剩下八天了。干到月底,我再到村里的选厂干。”
杨菊香答应说:“行,我再跟春林说说,晚两天过来不要紧,反正春林已经答应了。”
二兰感激地说:“嫂子,真得好好谢谢你啊。”
杨菊香说:“谢我干什么?要谢,你就去谢春林吧,他不收你,我再说也没用。”
二兰在李俊的选厂坚持最后的八天。最后的八天像八年抗战,她在八天里坚守防线不被鬼子凌辱,用八天保卫一生。头两天李俊没有进选厂,轿车的喇叭在外面鸣了一声,黑盖子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门口滑过了。第三天李俊在选厂门口站了站,用阴沉沉的目光看二兰。二兰还没有见过李俊用这样的目光看她。李俊看她的目光从来是游移轻浮邪道道的,他换了一种目光看人倒叫二兰不那么害怕了。李俊这一天没跟二兰说话,只那么用不寻常的目光看了看就走了。第四天李俊进选厂径直走到二兰跟前叫她到选厂外面去,二兰借故需要看着机器不跟李俊走,其实二兰也知道这种浮选金子的机器人就是偶尔走开一会儿也不要紧。李俊仍然用阴沉沉的目光看二兰,让二兰不是那么害怕,李俊再一次催二兰跟他走,二兰就跟着他走出了选厂。
选厂的门口没有李俊的轿车,他显然不准备立刻就走。没有轿车就没有兰彩云,兰彩云像一只圆鼓鼓的丝绒的绣花靠枕总是放在车里。李俊出了选厂的门向左拐,走进旁边的女工宿舍里。女工宿舍和男工宿舍是同一排房子,中间用红砖砌墙隔开。男工宿舍门上的破洞糊了报纸,女工宿舍门上的破洞用拆开的纸箱钉好,看上去比较安全。李俊走进女工宿舍在铁床上坐下,回头叫二兰:
“你来。”
二兰站在门口不进去,说:“有什么事你说吧。”
李俊说:“你不是要工资吗?”
二兰说:“俺干到月底。”
“不用你干到月底了。你走吧,我给你工资,你收拾行李吧。”他拿出钱来放到床上,说,“你把钱拿着,别叫外人看见。你知道,别人走都拿不走工资。”
二兰坚守着一道看不见的防线,不进去拿钱,说:“俺干到月底。”
李俊说:“我叫你走你就走。”他走到门口,二兰闪开身子要躲他,他什么也没有干,好像连干什么的心思也没有,他说:“你进去把钱拿着,收拾行李走吧。”
李俊的样子完全像一个好人,他走出女工宿舍像走出一间平常的房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这所房子曾经展开过女性的身体。他走出女工宿舍就像要永远离开女人居住的场所似的,不回头再看二兰一眼。二兰的心放下了,没有了李俊存在的房子应该是安全的,她走进去拿起放在床上的钱,钱币崭新得能割下人的耳朵。二兰把钱拿在手上折出嘎啦嘎啦的声音,她的眼睛忽然一下子黑暗了,宿舍的门被关上,李俊的眼亮得像手电筒的灯泡。二兰本能地往后退,身子紧紧地贴到墙上,她说:
“你干什么?”
李俊说:“我干什么你知道,我给你钱,不能白给。”
李俊向二兰扑过去的样子不像饿虎扑羊,他是吃饱了撑的想喝点茶助助消化。他也不像老鹰抓小鸡,二兰拼死反抗根本不给李俊老鹰居高临下的威猛凌厉,李俊倒觉得力不从心呢。李俊根本不能把二兰服服贴贴地抱住,二兰疯狂挣扎,李俊需要有两个男人的力量才能把她制住。李俊浑身用力把二兰往床上压,二兰的上身仰回去无法用手反抗,她动用了下肢,完全是凭本能无师自通,她有效地运用了城里的一些训练班教授的少女防身术,就是用膝盖猛顶对方的下身。李俊哎哟一声蹲下捂住自己的肚子,二兰抓紧时机夺门跑去。
二兰奔跑的速度太快了,她在山路上踏出的尘土一会儿就弄脏了她的裤脚,好像她风尘扑扑是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她看不清路旁的榆树叶子蒙了像她裤脚上一样的尘土等待下雨洗净,她看不见路旁的水渠里流淌着从状元岭水库放出的水浇灌庄稼,也可以洗掉人身上沾染的脏污。她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撞到一个人的身上,她也没有看清她撞上的正是把她从危险中接出来的羊角村党支部书记李春林,她没有收住脚步继续往前跑,李春林叫她:
“是二兰吧?”
二兰收住脚步,像在梦中一样茫然不知所措。
李春林说:“你是东大夼的二兰吧?”
二兰点点头,使劲抑制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李春林向二兰走两步,看着她异样的神情问她:“出什么事了?”
二兰摇摇头,不说什么。
李春林说:“二嫂子跟我说,说你要在李俊那儿干到月底。到时候你过来就行了。”
“不,我不干到月底了,我这就过来。”二兰好像在大洪水里要抓住一根救命的木头,几乎是喊出来了。
“李俊给你工资啦?”
“我不要了,我一分钱也不要了。”二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涌出来,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哭声。
李春林看着二兰痛苦的样子不敢往最坏的地方想,他说:“李俊这个混蛋,他做什么啦?”
二兰摇摇头说:“没……没有。”
李春林气愤地说:“我去找他!”
“不,你别去!”二兰拉住李春林的胳膊,说:“你别去,没事,真的没事……”她到底忍不住发出了哭声。
李春林不知道怎样安抚二兰。二兰抱住他的胳膊哭得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妹妹,他却无法让二兰靠到他的肩膀上把他当作最坚实的依靠,他甚至不能拍着二兰的肩膀让她安顿下来,他只能慌乱地说:“别哭,你别哭……”
要是地底深处有人做饭,光棍汉三龙就白天黑夜呆在状元岭的老矿井里不到地面上来了。三龙不像好些人那样害怕在没有太阳的地底下干活,他害愁的是太阳光白花花地照着需要他自己做饭吃。三龙没有女人的日子最难过的时刻还不是晚上而是白天,到了晚上用不着吃饭,他就可以老老实实地睡觉了。他当然也有男人用不完的力气,有时候会让他没地方用憋得难受,到了矿井里就好办了,抱着风钻在坚硬无比的岩石间钻窟窿,他有多少力气都能用完。他一直跟着有妻室的王宝山一起干,王宝山最初是他的师傅渐渐地就成了他的搭档了。只要他的身上还有力气,他就把风钻抱在怀里不放,让有女人的王宝山把力气节省下来。他不掩饰自己的这份好心,王宝山跟他要风钻的时候,他就说:
“我干吧,你把劲儿留着给嫂子。”
王宝山好像不愿接受他的好心似的说:“你知道什么!”
三龙真的不知道夫妻间的事情有多么复杂和奥秘,有时候力气恰恰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罐笼升起来以后,三龙跟王宝山走出罐笼来到太阳底下,王宝山叫三龙上他家里吃饭,王宝山有女人的优越还是显示出来了,他说:
“上我家吃吧,你回去还得自己做。”
三龙说:“不去了,我也不能老上你家去吃。”
王宝山说:“快找个媳妇吧,她就是和你打仗,好赖有个做饭吃的。”
三龙说:“找个,有了钱我就找个,不行也到西面去买个。”
王宝山说:“买个也行,只要她一心跟你过日子就行。李俊买的那个就挺好的。”
三龙说:“桂莲跟了李俊,可惜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王宝山的脸立刻沉下来了,心也沉得像脸一个颜色没有鲜活的气息。他不知道在人家的眼里林芳跟了他是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他自然不像李俊那么丑,可是他比林大芳大了八岁,他看上去比林芳老得多,他要是跟林芳一起把脸照在同一面镜子里,他自己也会觉得委屈了林芳。林芳当了会计坐到太阳晒不着风刮不着的屋子里去记账算账,脸色变得越来越不像庄稼地的女人,王宝山看着喜欢也看着担心。林芳当会计和李春林从同一个村委办公室里走出来,又向同一个村委办公室走进去,走来走去像在同一个家里过日子似的,王宝山不知道林芳还是不是他的女人了。他很想阻拦林芳当会计,彻底根绝林芳跟李春林从同一个门里进出的机会,可是自从林芳刨倒白杨树送到老矿井作撑木,他就知道,林芳真的要做什么,他根本拦不住,林芳真的要跟他离婚他也没有办法,没有了林芳,他就像三龙一样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了。实际上他的日子比三龙更难过,道理简单得就好比三龙生来就站在冰天雪地里,他却是被人从热被窝里揪出来送到三龙站的地方,他要比三龙死得更快——他已经有了三龙没有享用过的人生滋味,像吃饭一样重要。
王宝山和三龙在村头分手,三龙回他没有女人的家里自己做饭吃,王宝山回家享受有女人做饭吃的男人的优越。王宝山进家的时候林芳刚刚在院子里支好自行车,王宝山问她:
“你上哪儿来?”
“镇里开会,报表。”林芳回答说。
“报什么表?”
“产量啊,收入啊。”
“还不到年底就报?”
“奔小康嘛,上面急着要抓数字,恨不能一天一报。”
“报真的报假的?”
“好些村肯定报了假数,镇里按数字给书记村长定工资。”
王宝山问:“你也报了假的?”
林芳说:“春林不让假报,有多少报多少。”
王宝山听林芳说出“春林”,就没有心思再说与他无关的话了。说真的,林芳去镇里报表无论报真的报假的一概与他无关,只要林芳真真切切是他屋里的女人炕上炕下只做给他一个人吃就行,他的日子根本用不着凭数字来确定小康标准。他自然也知道上面确定了小康标准急着用数字去达到,假数字也会让一级一级的官长高兴起来。他要的可不是虚假的数字,他有一个女人是真的,他有一个孩子就不那么真实:芳芳有假,他的怀疑还没有证实他也断定他永远不会达到真正的小康——小康,说到家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吗?他的孩子既然是假的,他这辈子还会有真的小康吗?王宝山半卧半坐在炕头上看林芳择菜洗菜,等待林芳做饭给他吃,他听见林芳说:
“我给你买了瓶酒,在车兜里,你看看好不好?”
王宝山说:“你怎么想起给我买酒了?”
林芳说:“我就不好给你买瓶酒啦?”
“从来没有的事情,月亮从西面出来啦。”王宝山跳下炕,走到院子里,从自行车兜里拿出酒来,是一瓶景阳岗白酒,商标上画了打虎的好汉,武松的拳头被画得夸大了,看上去不像是真的。王宝山说:“好酒,还是高度的。”
林芳说:“你不是喜欢有劲儿吗?”
王宝山说:“劲儿越大越好,喝酒精才好呢。”
林芳说:“就不怕烧坏你那胃。”
“烧坏拉到,死了正好。”王宝山把酒放到饭桌上,又回到炕上倚着被躺下,等待林芳做出饭来。
林芳先炒菜后做饭。她往灶里填草烧火,往锅里舀油炒菜。她说:“你下来给我填上把火不行啊?”
王宝山说:“怪累的,不爱动弹。”他嘴里这样说着,还是下了炕,走到灶前。
林芳又说:“起来吧,不用你了,你去等着吧。”
王宝山没有再到炕上躺下,他坐到饭桌旁边等待。林芳很快把菜炒好端到桌上,王宝山打开林芳给他买的酒,填到杯里,一口喝下一杯,问:“幼儿园还没放学?”他喝着酒已经在小康的边上了,他想起了芳芳就觉得他就是一瓶酒一口气喝完他也不是真正的小康,他便不提芳芳这样的问题了。林芳答应他一个“嗯”烧火做饭。王宝山又填上一杯酒说:“你喝点儿吧。”
林芳说:“我不喝。”
王宝山说:“人家的老婆都能陪着男人喝一杯,你从来也没有陪我喝杯酒。”
林芳说:“我不会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宝山说:“要是换个男人,你会不会喝?”
林芳有点恼火了,说:“不会喝就是不会喝嘛。”
王宝山长叹一声,说:“行啊,不会喝,咱自己喝。”他一仰脸喝下一杯,仰脸时闭上眼睛,像李俊买来的媳妇桂莲跟李俊睡觉时一样,不像享受,很像遭罪。
林芳说他:“你少喝点儿吧,还得下井。”
王宝山再一次把杯填满,说:“我得喝够,你能想起给我买酒了,我怎么也得喝够。”他又闭眼喝下一杯,睁开眼看着林芳说,“你买双皮鞋吧。”
林芳说:“我有皮鞋嘛。”
“买双真皮子的,不要人造革的。”
“一个庄稼人,哪用穿那么好的皮鞋?”
“你才不像庄稼人呢。”
“不像庄稼人像什么?”
“像工作人。”
林芳不说话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黯然了。
村子上空的大喇叭突然响起来,无头无尾的歌唱分明像热辣辣的恋人大胆无忌的表白,却又打了假装害羞的幌子叫人等得不耐烦:
“等到太阳落西山沟,
让你亲个够……”
王宝山却不想再等。喝下的三杯酒像三把火已经把他身上的血烧热了。林芳第一次亲自为他买的酒极不寻常,商标上不光画了打虎英雄巨大的不真实的拳头,还写了“三碗不过岗”的文字。武二郎本是不好色的英雄能抵住他的嫂子潘金莲的诱惑,喝了酒他才能把力气用来打虎。王宝山无法跟梁山好汉相比,他在状元岭的老矿井里挖金子没有被老虎吃掉的危险,喝了酒他才生起色心看着林芳,两眼闪动起异样的火花,他把酒杯往旁边一推,说:
“你过来。”
“干什么?”
“我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林芳绕过饭桌走到离王宝山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刚刚能够闻到从王宝山嘴里喷出来的酒气了,王宝山猛地把她抱住,什么话不说就往炕上拥。林芳推拒着,不像妻子不顺从丈夫,倒像良家妇女反抗坏男人的强暴。她不想满足男人浑身的血烧热起来的要求,却把原因推到时间不合适上,像歌里的女人一样推委,她的不愿意却是真的,她说:“大天白日,你干什么?”
王宝山固执地坚持要求,说:“我不管,我不管……”
林芳把两只手放在自己胸前隔开王宝山拥压的身体,身体往外挣,忽然警觉地说:“芳芳回来了。”
王宝山一下子撒了手,不像大人怕孩子很像做坏事的孩子害怕大人。
芳芳并没有回来,林芳用假情报吓退了王宝山。林芳听从李春林的吩咐往镇里报真实的数字,在奔小康的路上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她却用虚假的情报使王宝山害怕,让挖金子的矿工无法实现他自己的小康,带着满肚子的遗憾下到状元岭的地底深处,不见天日。也许林芳真的认为时间不合适,准备等到夜里时间适宜的时候再来满足王宝山的要求,可是王宝山不知道。他就是能够知道,他也不一定还有兴致喝下三杯酒让浑身的血烧热起来了,一切都在未知之数,一个人的“小康”并不像亿万民众的小康那样光芒四射,走不到近处远远地张望也能够看见。
光棍汉三龙没有女人给他做饭吃,在小康上的路比王宝山走慢了一大步,可是他也没有被虚假情报吓回去的遗憾。他吃了自己做的饭从走回来的路上再走回去,走到街中间的照壁前面,看见老矿工刘茂庆坐在这里,他问刘茂庆看没看见王宝山走过去,刘茂庆说:
“他走了。刚才我还跟他说,叫他在井底下供个山神呢。”
三龙问:“什么山神?”
刘茂庆说:“挑一块大个头的矿石,长长溜溜的最好,在井底下供着。”
三龙说:“给它烧纸烧香?”
刘茂庆说:“也不用天天烧,按月头初一十五烧烧,祭奠祭奠就行了。”
三龙说:“灵吗?”
刘茂庆说:“你不用管灵不灵,供个山神,在底下干活,心里踏实。黑财神干老洞子的时候,烧的大香像谷秸,把山神整个身子都熏黑了。”
三龙说:“管用?”
刘茂庆说:“管大用了。要不,黑财神能发那么大的财?”
黑财神本人就是一尊神仙,代表着财富和幸运,永远活在三河县淘金传统里,虽然他投降了日本鬼子被锄奸团用刀子捅死晚节不佳。在淘金的历史中,英雄和王八蛋活得同样长久,只要你财运亨通能用金子搭一架登天的梯子就行。三龙走上状元岭曾经让黑财神名垂千古的老井口,王宝山正在这里等他。两个人一起坐进罐笼,三龙对看不见的王宝山说:
“刚才茂庆大叔说,叫咱供个山神。”
王宝山的声音说:“他也跟我说过。”
“咱供不供?”
“供,今天下去,就找块大个矿石供起来。”
“咱没买烧纸和香啊。”
“先供起来,以后买了再烧。”
眼前突然一亮像从死人的世界走进了活人的世界。金矿矿工为了亮闪闪的金子,每天都在两个世界之间走来走去,他们已经不那么害怕黑暗了,胸口压得难受只是黑暗的份量太重叫人喘不过气来罢了,并不是那么吓人。走进巷道里躲过小工推过来的矿车,在巷道头上王宝山扛起风钻,准备沿着一架铁梯子爬上去。三龙把风钻从王宝山肩上要过来,说:
“我扛,我没有老婆,比你有劲儿。”
王宝山默默地把风钻给了三龙,他没有告诉三龙他把三杯酒烧起来的热劲连同遗憾一起留下了。他跟在三龙的后边爬梯子,爬完梯子又顺着斜井往下走,斜井是人走的路径也是矿石的通道,工人把矿石从斜井推下去让矿石像水一样往下流。真的水从另一条更低的通道走,被深潜的水泵抽上去。源源不断的深层的地下水不知道存储在哪里,远处的水路人根本看不见,秘不可测。王宝山和三龙在掌子面上放下风钻,先不干活,要找一块大个的矿石当山神供起来,三龙问王宝山:
“还得找好的?”
王宝山说:“当然了,能看见明金最好。”
三龙说:“神仙也喜欢金子?”
王宝山不准三龙把神仙说成贪财的凡人,说:“别胡说,胡说就不灵了。”
三龙在矿石中寻找可以当神仙的那位。神仙不好找。按照刘茂庆的说法最好是长长溜溜的,那样的神仙自然是按照人的身材来裁定,像时髦姑娘严苛的择偶标准一样,不好将就。在三龙看来,金子比身材更重要,李俊有了金子才去买来了漂亮的媳妇,模样再丑也无妨,所以他总想找到能看见明金的矿石当神仙。三龙的目的其实根本不可能达到,状元岭以至整个三河县的所有金矿已经进入贫矿时代,要找到能看见明金的矿石需要回到黑财神的日子里去。三龙在矿石堆里挑拣反复掂量,在身材和质量之间权衡举棋不定,后来他终于选定了一块矿石,不像刘茂庆说的那样长长溜溜的——说实话那样的石头适宜埋在地里当界石,作山神并不一定可观——倒有点偏矮,像神仙盘腿坐下了,身上星星点点的有金子一样的闪光,那不是真的金子而是硫化铜,能骗过不识真金的财迷,像有些村的会计报上去的假数字能骗过验收小康的官长一样。三龙把山神捧给王宝山看,王宝山看了那一身假金子皱了皱眉头,不过他心里不满意也带着遗憾接受了。三龙问他放在哪儿,他给山神指示至尊的方位,他说:
“放北边,神仙都坐北边。”
三龙问:“哪面是北?”
王宝山四周看看,没有太阳在南面照着,看上去哪面都是北哪面都不是北。三龙用脚跺一下他站立的地方说:
“就当这面是北吧。”
王宝山点头说行,三龙就准备把神仙安好。王宝山看见风钻想起了又要打眼放炮神仙也害怕危险,就选定一个凹处,让三龙把神仙放进去,像特地为神仙开凿了一个壁龛似的。神仙不语,默默地坐着,身上的假金子闪着幽光。三龙也留下了遗憾,说:
“有烧纸好了。”
王宝山说:“没有烧纸,有根香也好。”
三龙说:“点根烟卷儿吧。”
王宝山说“好”,掏出烟来点燃,自己吸两口,以便神仙不吸时烟卷也能烧完。他一连点了三根,立在“山神”跟前,用细沙把底部壅住。三根烟卷升起的青烟萦萦绕绕地缭绕着“山神”无脸的面部,看上去更加神秘莫测,王宝山和三龙不敢再说话了。王宝山跪下去磕一个头,头抬起来的时候两手抱拳在胸前举一举,三龙学王宝山的样子跪下去磕头,像他最初跟王宝山学习打炮眼一样认真,一丝不苟。
奉祀山神的三根烟卷还没有烧完,李俊的矿井里响了一炮。这一炮响得与往常不一样,往常李俊的矿井放炮三龙和王宝山他们听不见,碰巧他们停了风钻不干活在掌子面上坐着,才能隐隐地觉得屁股底下动了一下,像手掌按在睡觉的人肚子上似的。这一炮一炸响他们就听见了,像一只拳头砸破了窗上的玻璃,拳头捶击的声音和碎玻璃哗啦啦落地的声音一起传过来。随后而来的声音好像突然刮起的大风从窗户的破洞里灌进来,就听见“呼”的一声就把破洞整个灌满了。三龙还在分辨接下来的混杂不清的声音,王宝山惊惶地叫一声:
“老澜!”
三龙楞在那里一时弄不清老澜是人还是神,王宝山又叫一声:“快跑!”
楞楞的三龙回过神来,要扛风钻,王宝山推他一把让他从风钻跟前退开几步,离逃命的生路更近一些,王宝山发怒似的大喊:“不要命啦?”
王宝山的大喊像炸响的大炮把三龙像一颗炮弹射出去,三龙冲出掌子面的速度无法用人的脚步来测量,他根本不是一步一步跑出了掌子面。三龙听不见王宝山在他身后奔跑的脚步声,老澜奔腾的声音盖过了一切生命能发出的声响,凭感觉三龙知道王宝山跟在他的后边,那是求生的本能给三龙传递了王宝山也会快跑的信息。三龙根本不知道王宝山什么时候停止了逃命的脚步,他爬上斜井,把自己当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沿着铁梯子架设的通道往下滚,在巷道里直起腰来跑到巷道口坐进罐笼,他才发现王宝山没有跑出来。他不知道王宝山在奔跑中曾经庆幸由于林芳的推拒让他留下了力气逃命,他也不知道王宝山被老澜挟带的矿石击中倒下时才又想起了和三杯酒在一起的遗憾——人的生命就在庆幸和遗憾的游走不定中泯灭了,泯灭得像一粒沙子一样,不再有清醒的知觉。
李俊矿井放炮打透的老澜像把看不见的大海掘开了口子,大海端了一个铁盆凌空往下倒,黑财神的老矿井好像地下室承受了楼顶上的人家倾倒的脏水,这些脏水就是灭顶之灾。三龙乘坐的罐笼还没有升上井口,比他早一步先从巷道里和另外的两个掌子面上逃出的矿工已经把灾难的消息传到了村里。消息很快变成王有田焦灼的声音在大喇叭里震响,他在呼叫羊角村的党支部书记李春林,像面临灾难的孩子惊慌失措地呼叫大人一样:
“春林快来,矿上出事了!李春林快来,矿上出事了!”
没有什么样的号令会比王有田焦灼的呼叫更能让人不顾一切了,几乎是同一个时刻,所有的家门全部打开,所有的人全都仰脸望天,想从大喇叭里再听到一点消息。从村头,从地里,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目标奔跑,惊惶失措的情景只有一年春天一个男孩子淹死在状元岭水库的那个中午有些相似,林芳像那年的那个母亲一样呼叫着扑向灾难的地点,那个母亲痛叫着她的孩子,她大叫着“宝山”,不顾一切地扑向老矿井,李春林大喝一声:
“把住她!”
杨菊香和二兰把林芳紧紧地抱住,林芳的身子冰冷得像浸泡在千年老澜里。
李春林脸色冷峻得像铁,他命令家庆:“家庆,你赶快回去,挂电话向镇里县里汇报,请求支援,请他们火速支援!”
家庆说:“得赶快抽水!”
王有田说:“我去挂电话,家庆在这儿帮着。”
王有田不等李春林答应转身跑去,李春林问三龙:“李俊那面淹了没有?”
三龙说:“他们那儿没淹,咱的掌子面比他们深,水全朝着这面来了。”
李春林说:“你去找李俊,叫他把水泵调过来,两台水泵抽水!”
三龙跑到李俊的矿井上,刁六刚刚从矿井里上来。听说三龙要水泵,刁六有些为难,他说:“水泵一停,洞子就淹了。”
三龙瞪着眼喊叫:“挣钱要紧还是救人要紧?”
刁六说:“我得问问李俊。”
刁六是李俊的眼睛能代替李俊看着矿井和选厂,可是他看不见李俊本人在干什么。他在手机上拨了号码的时候听见了接通的声音,他却看不见李俊正在宾馆的大床上大白天放了窗帘要把兰彩云揽到怀里,小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兰彩云拿起手机,还没等兰彩云把手机举到耳边,李俊的一只手从兰彩云的胸脯上横过去按了那个扣子一样的按钮,接下来李俊开始捻弄兰彩云像手机按钮一样的乳头,刁六就更看不见了,刁六对着手机“喂喂”两声扣死手机,学外国人的样子耸一下肩膀,摊开两手,不等他把两手摊得像要拥抱人的样子,三龙握起拳头要揍他,他才吩咐他的矿工:
“撤水泵。”
状元岭老矿向外喷吐着两条水龙,牛镇长和副县长王志国乘坐的两辆车先后开上来。牛镇长把李春林介绍给王志国,王志国不顾得跟李春林握手张口就问他井下的情况,李春林说:
“水没抽完,人下不去。”
王志国说:“下面几个人?”
李春林说:“一个。”
王志国问:“家属呢?”
李春林指一下杨菊香和二兰抱住的林芳,引王志国走到林芳跟前,对林芳说:“这是王县长。”
林芳目光朦胧用两只手握住王志国的手,好像握到了能够救人性命的神仙,她忽然认出了王志国也是凡人,她说:“王……书记。”
王志国楞了一下,说:“你是……小林?”
林芳好像要否认自己的身份,痛苦地摇着头,要把手从王志国的手里扯出来,王志国把林芳的手紧紧地握一下,说:“别难过。”
王志国也不能把老矿井的千年积水一口喝干。县委书记程峰驱车赶来的时候,王志国刚刚离开林芳走到距两条水龙近一些的地方。程峰像王志国一样问李春林井下几个人,他看见了杨菊香和二兰抱住的林芳,知道痛苦的女人是遇难者的家属,他没有顾得像王志国那样握住林芳的手安慰她,他从司机手里要过手机一口气打了三个电话:
“东顶金矿吗?你是刘矿长吗?我是程峰,道口镇羊角村金矿打穿老澜,淹了掌子面,请你们火速支援。带两台抽水机,好,挖掘机也带,底下有人!赵快越好!”
“县医院吗?我找院长。院长不在副院长也行。李院长吗?我是程峰,道口镇羊角村金矿发生事故,快派救护车来,人还没有救上来!对,你亲自带医生来,好!”
“公安局吗?听出来了,你是方军,我就找你。道口镇羊角村金矿发生事故。对,李春林的矿,好,你马上带人来支援,带身强力壮的!好,那样更好!”
状元岭变成了一座战场,可是不适宜大兵团作战,黑财神留下的老矿井还不如日本鬼子的炮楼宽敞,能盛下好多人打仗。老澜的水原本是洁净的没有夹带过多的杂物,多年前的锤把和筐篮早已朽烂,水一流动它们也碎了,矿工的鞋烂了鞋帮只剩下胶皮底沉在老澜里,一炮炸开的口子让沉沉的老澜透了一口气,胶皮底也随着水流跑动了。像胶皮底一样随水跑动的是砂石,它们才是抢险的最大障碍。抽干了水仍然不见遇难的王宝山在哪里,沉沉的砂石像两个世界之间厚厚的大墙让活人的眼睛不好用了。有幸逃生的三龙不能够提供可靠的情报,他也不能判断王宝山被砂石埋在哪块地方,从县办大矿东顶金矿调来的机械只在竖井里用了一会儿就不敢再用了:即便王宝山已无生还的可能,动用机械损伤了他的身体也令人不忍,亡者家属林芳没有说这样的话,机械也停止不用了。矿井里抢险救人还不像大海捞针,大海捞针你可以行动自如地去摸索寻找目标,矿井下的抢救目标埋在看不见的地方,要前进先得打开通路。英雄无用武之地,逼仄的空间只能轮流作业,多余的人在外面等待无论怎么着急也没有办法。方军带来的公安干警是擒拿格斗的好手,好多人也有过矿工生涯,他们浑身的力气从系不住扣子的胸脯上往外挣,也只好耐心等待,前面的一批下来,后面的一批才能上去。羊角村党支部书记李春林在井下坚持了两班被人硬拖进罐笼拉上地面,他躺在井口旁边闭了眼睛好像昏迷了,他突然睁开眼睛身子一跃又向井口冲去,方军冲着他大喊一声:
“李春林!”
“到!”李春林像一个战士也像一部机械闻声止住。
方军走上去把他抱住,说:“你先歇会儿。”
李春林看着方军无限凄怆,他颤声叫道:“老排长!”
方军轻轻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冷静,挺住。”
王宝山乘坐他活着时乘坐的罐笼从阴间回到阳间的时候正是深夜。没有太阳,月亮也没有,王宝山永远看不见日月星光了,阳间与阴间在他眼里已经是一样的黑暗。他在斜井的底部被找到,他像在炕头上倚着棉被一样半卧半坐在那里,看姿势你不知道他是想站起来干活还是想躺下去睡觉。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块石头,不是可以作神仙的矿石,而是不含金子的纯粹的石头,他紧紧地抱着石头的样子像是搂着一个女人,由此看来,他半卧半坐的打算就是要躺下去睡觉,只是突如其来的山石把他壅住他想躺也躺不下去了。王宝山把那块石头抱得太紧了,他一抱住了就没有打算松开,死不松手。大家试着要把他的手扳开,他的手像铁钳扣在一起硬硬的根本扳不动。林芳扑在王宝山的身上大哭,她的哭声里没有虚假,流出的眼泪真真切切地滴到王宝山的手上还是热的。死去的王宝山明辨真假知冷知热,他的手被林芳的热泪泡软了,松开了,放弃了怀中冷冰冰的石头,孤身一人,自己走了。
按照三河地区的殡葬礼仪只允许儿女披麻戴孝为先人送葬,林芳便不去茔地最后送别王宝山。芳芳穿起白布孝服像扎起的纸人,孩子的哭声像锐利的刀子划破无云的天空。王宝山没有多少亲戚,他的葬礼显得单薄而又多少有些冷清。烧头七的日子到来时王宝山坟头的土已经干了,林芳带着芳芳和零零落落的几个亲戚为王宝山烧头七。比林芳年龄稍长的女亲戚告诉林芳,往后烧七只芳芳去行了,她不必去。林芳知道女亲戚仍在坚持旧的丧葬礼仪,她也就用旧的说法回答:
“我去给他烧个头七,头七认人。”
意思明白得像坟头上压的黄裱纸一样一眼就能看出:烧头七的日子距死亡的日子近,亡魂还能认出活人的面目明辨是非,过了头七之后,他就开始糊涂了,很容易被欺骗。像别人烧头七一样,林芳给王宝山包了饺子。她把饺子摆在茔门跟前,茔门上放了一面从别人家借来的近年已经少见的箩,箩底的细网比城里最大胆女人穿的衣服还要薄透。冥纸烧化以后,年龄稍长的女亲戚扯了芳芳的手让她透过箩底看看她爸爸在吃饺子,来的人中只有芳芳的年龄还没有退鬼眼能够看见。芳芳不看,女亲戚硬是扯着她的手朝她比划放在茔门的箩底。芳芳又一次大哭起来。女亲戚便说,孩子看见了,她是害怕,不敢说。
林芳像所有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样自始至终都在大哭,伏在王宝山的坟上。王宝山的坟被太阳晒得温温和和的,一点儿不像死人住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