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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春林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看眼睛好像在医治他自己心上的病痛。他的病医生看不出来,他自己不用手摸就知道病长在心尖上,不触也痛,只要他还活着灵动的血液还要流过他的心头,他的痛楚就不会消失。他知道男人关进了县城东南角上那片高墙耸立的房子里就要剃秃头,可是一看见小山剃了秃头落魄沮丧像拔光了毛的小公鸡的样子,他的心就剧烈地搐痛了。他知道男性犯人剃秃头的惯例,但是他不明白这种习惯形成的原因。古代有削发代替杀头的刑罚,现代的刑律显然不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剃了秃头的犯人照样服刑该枪毙的依然往秃头上射击枪弹。也许,剃秃头只是为了让犯人不像个人样没有毛发可供梳理可以在异性面前炫耀吧?动物中的雄性用打开的漂亮的翅羽鬃毛挑逗雌性,人也同理?可是,前些年来村里插队的男知青全部剃了秃头连眉毛也刮得干干净净的,却并没有误了跟女知青恋爱,他们显然是用秃头来表示他们不愿到农村来吃苦罢了。说真的,那时候大家觉得剃了秃头连眉毛也剃去的男知青丑得滑稽可笑,可是并没有人拿他们不当人看。小山剃了秃头就不行了,他眉毛依然浓黑的留着也不像个人样,他像一条狗被人一棍子击落到水里,爬出来看看脊梁骨已经断了。在监狱里李春林没有流泪,他把眼泪吞到肚子里,等到离开小山出了监狱的大门才打开闸门放出来。等他回到家里,他的眼泪已经流完,只剩下了心尖上去不掉的痛楚。他给母亲详细述说了小山“在那里”的样子,他说小山没有挨打,小山能够吃饱,小山没有瘦。母亲问遍了所有能想到的问题最后问他,小山剃了秃头没有,李春林想也没想说了假话,他说小山没有剃秃头,还像那一天晚上从状元岭跑走的样子,学生头,向右边梳理,不长,看上去挺精神的。

李春林能用假话骗过母亲,但是他骗不过自己的心,他心上的痛楚他自己知道。他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看眼睛,他很清楚母亲的眼睛也许会治好,他心上的病痛却要伴他终生了。小山即便在后来的日子里依然会长出乌黑的头发留起漂亮的发型,他剃了秃头的模样也要一辈子烙在兄长的心尖上永不消失了。他的秃头跟知青的秃头意义不一样,因为剃他的是一把强制的剃刀,能削掉你的一切自由的意愿。

其实,让李春林痛楚的还不仅仅是小山剃了囚徒的秃头,母亲双目失明也令他心尖滴血。只要是看眼睛的医生,都戴了一只有圆孔的镜子,用手电筒似的东西照母亲的眼睛,他们投射的光线能把好眼睛耀花看不清东西,母亲的眼睛却只是哗哗地流泪不耀花也是看不见任何东西。医生问母亲眼病的起因,母亲说是眼泪烫瞎的,有好心的医生问她为什么哭,她却不说原因了,她把不幸和耻辱深藏在自己的心里。她不相信瞎了的眼睛还能复明,医生也不给她明确的承诺,只给她一些药水药片药膏让她内服和外用。从他们不露声色的脸上,李春林也看不出希望和绝望。倒是老矿工刘茂庆什么时候都给人信心,每一次从医院回来,他都用同样的一句老话劝慰母亲,就是“铁树都能开花,哑巴还能说话呢”。母亲要是跟他说起小山的事情叫人笑话,他就历数李春林的好处让母亲宽心,叫她明白她养了一个不肖的儿子惹祸,她也养了一个好儿子给羊角村带来了福气,羊角村的老百姓都感念着李春林的好处呢。母亲要是说也有人恨李春林,刘茂庆就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被敌人反对的是好事不是坏事”给她听,领袖的这一段语录二十多年前母亲也能背诵,那时候她倒没有看出谁是她的敌人,当书记的孙天成也不是,李俊那时候连造反派都当不上,他想着当个敌人还不够格呢。在母亲的眼睛里,有了金子才出现了敌人,敌人戴了金盔穿了金甲,连脚趾头都让金子武装了,他们比日本鬼子还有钱,日本鬼子不花钱逼老百姓给他们用石头盖个炮楼住着,还没有住上李俊那样的小洋楼呢。

住在李俊的小楼里,桂莲并不比住日本鬼子的炮楼舒服。日本鬼子明媒正娶的夫人穿了后背上带了小口袋的宽大衣服跪下去给男人倒茶水,低眉顺眼的样子好像总在受气,可是她们至少不用在吃饭的时候看一只鳖在眼前爬来爬去,鳖脖子鳖头伸出来长了缩进去短了。她们大约也会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男人领着别的女人上床睡觉的时候,可是她们不必听男人撒谎给不相干的女人起一个冠冕堂皇的头衔叫着,日本鬼子的姘头就是姘头,可不像李俊的兰彩云那样还叫女秘书。自从桂莲刨完苞米的黄昏看见了李俊和兰彩云在小楼的大床上不像人的样子,李俊就让兰彩云穿着很少的衣服在他的小楼里出现了。他当然也不在桂莲看见的时候公开与兰彩云交欢,他在兰彩云的脸上捏一下在兰彩云的腿上扭一把却不怕桂莲看见。他大多的时候仍然和兰彩云在县城的宾馆里燕好,他喜欢兰彩云从白瓷的浴缸里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他用凉手一摸时打颤的样子。在他的小楼里当然也有地方摆下同样大小的白瓷浴缸,可是他不能铺设管道把来自县城东面的天然温泉引到他的小楼里,那股温泉能烫掉鸭子的脚蹼,女人和男人的一些脏病也能烫掉。桂莲有能力白天黑夜守在她的小楼里,不让李俊和兰彩云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上床,李俊和兰彩云在别的房子里上床她就管不住了。她身孕日重,她如果硬要干涉李俊和兰彩云鬼混,李俊就指着她的肚子问她怕不怕伤了孩子。她知道吃鳖不止的李俊才不管孩子能不能受得了呢,她摸摸肚子就屈服了。就是孩子不受伤害,她的肚子也不允许她做出一些诱人的样子,满足李俊奇异的癖好了。

桂莲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杨菊香来找李俊。杨菊香叫李俊矿上的车给她的小卖部捎着拉点货回来。她有了买来的孩子果然不那么着急了,男人从那座濒海的小城里回来,她也有了从从容容的心情不怀着要孩子的急切和焦虑了。不过她不急着要孩子也就忘记了吃药,她改变了心情却改变不了身体,她照样不孕。她看着桂莲重孕的身子有一些羡慕,可是她不流露赶不上人家的心情,她只问李俊到哪儿去了,矿上没有选厂也没有。桂莲说:

“我也不知道。”

杨菊香说:“他上哪儿去,从来不给你告诉?”

桂莲说:“过去有时候还给我告诉一声,有了那个妖精,再就不告诉我了。”

杨菊香说:“你是说那个姓兰的?她叫兰什么?”

“兰彩云。”

“什么兰彩云,我看就是个烂抬筐!”杨菊香气愤地说,“你不能赶她走?”

“我哪能赶她走?李俊说是他的女秘书。”

杨菊香骂一声:“屁!什么女秘书,李俊又不是什么大官,大官才需要女秘书侍候,得有个女秘书给大官写材料,大官好照着材料讲话,李俊讲什么话?”

桂莲说:“他说他反正得有个女秘书。”

“他说?他是皇帝老子金口玉牙?”杨菊香的嗓门大起来,“他要是皇帝老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也管不着。他不是还没有当皇帝?他不就是有了几个臭钱?桂莲哪桂莲,你就是太熊了。”

“他那号人,动硬的更不行,他也不讲个理儿。我寻思着慢慢哄着他,早晚把他哄过来。”

“好人你能哄过来,坏人越哄越坏。李俊那样的,你就得跟他动硬的。”

桂莲看看自己不方便的身子,说:“你看看我这个样,有法跟他动硬的呀?”

杨菊香看着桂莲的孕身子叹口气,完全忘记了自己恰恰在这个方面不如人家,她倒无比同情桂莲了,她说:“你呀,真也愁人。能在什么时候生?”

桂莲说:“快了,大概就在这几天。”

“没去医院查查?”

“查了,医生说胎位不正。嫂子,我真害怕。”

杨菊香没有怀孕却像生过孩子一样勇敢,有经验,她鼓励桂莲说,“不用怕,是个女人就能生下孩子来。你就是得多吃饭,到时候好有劲儿生。”

桂莲说:“我一想就怪害怕的。”

杨菊香又叹一口气:“唉,你连生个孩子都害怕,你还能担什么大事儿?到时候招呼我一声。”

桂莲说:“好,嫂子,要是有你在跟前,我就不害怕了。”

“行,到时候你一招呼我就过来。”杨菊香往外走着说,“李俊回来,你跟他说一声,就说我来找他,用他矿上的车捎点货。”

桂莲答应个“好”,又说:“他要是不回来呢?”

“他晚上还能不回来睡觉?”

“他在哪儿都能睡。”

杨菊香骂着:“李俊这个丑东西,叫金子烧坏了。”

金子带给羊角村的不光是李俊随随便便在哪里都能睡觉,不在乎买来的媳妇会不会难受生气,也带来了银行主任崔月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她不再像讨不回债去的债主那样灰心丧气地在这里吃饭了,她像个给儿子筹办着娶媳妇的喜主一样到羊角村来送请柬,县农行存款超过百亿元,县行已经庆祝了,镇里的农行也要庆祝庆祝。李春林接了请柬笑着说,送个请柬打发个人来行了,哪用主任亲自来跑啊,崔月说:

“你这个存款大户,打发个营业员来,我怕请不动呢。”

李春林说:“哪能呢,羊角村忘了别人,就是不能忘了崔主任。”

崔月说:“行啦,你不用给我说好听的,别把款往别人家里存就行啦。”

李春林说:“绝对不会,羊角村绝不上别的银行开帐户。”

崔月说:“好,到时候我多敬你一杯酒。”

李春林说:“我怕不能去,林芳去吧。”

林芳说:“还是你去吧。”

李春林说:“你直接跟银行打交道,还是你去合适。”

林芳微笑说:“我也不喝酒,我去不合算,对吧崔主任?”

崔月说:“两个都去,你们两个都去,一个掌政权,一个掌财权,作着伴去正好。”

李春林说:“到时候再说吧。林芳把这个事想着,反正咱一定去个人,千万别忘了,请柬给你。”

林芳接过请柬说:“这么好的请柬,像办喜事似的。”

崔月说:“就是办喜事嘛。”

三个人都轻声笑了。

日子在愉快的笑声里过得很快,有伤痛的眼泪流过,伤口也有愈合不痛的时候。春玲去医院流产的伤痛与小山的事情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了,虽然她躺在手术台上的痛楚曾经让她叫出声来,可是那样的伤口没有眼泪浇洒愈合得更快。天气渐冷,三河流域需要把衣服穿得多一些,她又开始怀念南方的冬天勇敢一点儿仍然可以穿很短的裙子了。她把她的怀念和忧愁说给杨菊香听,她说:

“真愁人,走吧,俺妈的眼睛那个样了,我不放心,不走吧,又着急。”

杨菊香说:“你不是说不走了吗?”

春玲说:“出去了想回来,回来了又想走了,真是个围城。”

杨菊香听不明白,不知道那是书上写的城池现实的土地上没有,就问:“什么城?在哪儿?”

春玲笑笑说:“深圳。”

杨菊香说:“你还非得上深圳不行?深圳就那么好啊?”

春玲扯着翠翠的手在地上走两步又抱起来,说:“嫂子,你是没出去,你要是出去住些日子,再回来,你就住不下了。”

杨菊香说:“我不信,咱羊角村要是富起来,还能赶不上深圳。”

春玲说:“再富也不行,没有大商店,没有大马路,没有夜总会,没有歌厅舞厅。”

杨菊香吃惊地瞪大眼睛说:“春玲你还跳舞啊?”

春玲平静地说:“啊,那有什么?”

杨菊香盯着春玲说:“叫个男人搂着转圈儿?”

春玲笑了:“不叫男人搂,叫女人搂有什么意思?”

杨菊香感叹说:“哎呀春玲,你可真大胆。”

春玲说:“怕什么?”

杨菊香说:“你去跳舞,大婶知道?”

春玲说:“不知道。”

杨菊香叮嘱春玲:“你可千万别让大婶知道,她知道了才不放心呢。”

杨菊香还想叮嘱春玲一些事情,不是从母亲不放心的角度出发,而是出自女人洁身自好的心理。她还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来,在村里选厂做工的二兰又来了。二兰生病的母亲靠女儿的工资治病靠女儿买回的奶粉维持生命,做母亲的不用嘱咐什么,她的女儿也抵御了用钱币武装起来的凌辱和进攻。杨菊香叫二兰等一会儿,她把饭做好再去拿奶粉,二兰就从春玲怀中把孩子抱过去,把孩子逗笑了,她比春玲更像一个会操持家务会抚育孩子的女人。杨菊香仍在替春玲担心,她害怕春玲跳舞让母亲知道,又为春玲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害愁,她说:

“你要是打心眼里看不上咱羊角村,一心想出去,在家里可就憋促坏了。”

二兰对春玲说:“姐还走啊?在家里呗,这个村多好。”

杨菊香说:“看看,就有看好咱羊角村的。二兰,看好俺村了,给你在这儿找个婆家吧。”

二兰倒不是那么害羞了,大大方方说:“找个呗。”

杨菊香说:“真的?”

二兰说:“真的。”

杨菊香叹息一声:“唉,就是年龄不大合适。”

春玲说:“二嫂子你说谁?”

杨菊香不说出名字摇头说:“不行不行。”

二兰逗着孩子好像没听见杨菊香说话,她教着翠翠叫她姨,翠翠咿呀地叫,二兰不答应。

杨菊香对春玲说:“春玲啊,你哥要是赶快找个嫂子,你要走就不用挂牵大婶了。”

春玲说:“谁说不是呢!哥老也不找,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二兰说:“姐一定要走就走吧,我常去照顾照顾大妈。”

春玲说:“哪能麻烦你呀。”

二兰说:“麻烦什么?我得好好谢谢你家大哥呢,还有二嫂子。”

杨菊香说:“你不用谢我,春林不收你,我再说也没用。”

二兰的承诺还没有为春玲的再度离村远走深圳完全解除后顾之忧,二兰连羊角村的人都不是,她即便感念李春林收她入厂的情意有心报答,她也无法像个女儿或者儿媳妇那样照顾双母失明的母亲。天气越冷春玲越怀念南方的城市可以穿短裙子的冬天,她把自己的愁肠说给哥哥听。她当然不说穿裙子与穿裤子的区别,她仍然把现代文明说成她追求的远大目标。李春林不需要把春玲的话完全听完,他就明白了羊角村的街道即便用水泥抹光,春玲也不愿在这条街道上走来走去,春玲的生命之根在这样的街道上扎不下去,他说:

“你一定要走,我不拦你。我知道,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你一心向往大城市,咱羊角村再富,你也住不下。”

春玲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就不爱在农村,出去了这一趟,回来就更住不下了。”

李春林说:“一心要走就走吧。就是别忘了你吃的亏,别再上当了。”

春玲说:“哥,我不会再受骗了。”

李春林说:“春玲啊,吃亏只有一遭,再吃亏,就不能光怨别人了。”

春玲低着头说:“哥放心吧。”

李春林说:“你不用牵挂妈,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就是不放心妈,按说我真不该走。”春玲看着哥说:“哥,你不说我的心硬吧。”

“不,”李春林为春玲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安慰她,“你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妈会理解的,她不会怨你。”

春玲恳挚地说:“哥,你快给我找个嫂子吧,找个嫂子,妈有人照顾,你也有人照顾了。”

李春林故作轻松地笑一下,说:“我一个大男人,没病没灾的,照顾什么?”

春玲说:“哥别这么说了,我知道哥心里很苦。”

李春林摇摇头说:“哥不苦,哥心里的甜你不知道。眼看着金矿一天天兴旺发达,村子一天天变富,我能为父老乡亲做点事,这种甜,春玲你知道吗?”

春玲说:“我知道哥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李春林说:“你又讽刺哥吧?”

春玲认真地说:“不,哥,我是诚心诚意说的。你回来当书记,我不同意。看看哥把金矿干起来了,我也为哥高兴,也挺自豪的,我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李春林说:“春玲啊,你叫哥不好意思了。”

“真的,哥……”春玲颤声叫着,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的眼泪了,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没有像城里人那样扑到哥哥的怀里,她到底还是羊角村的人。

花灯笼告别了娼妓生涯,在三河县城的酒店里刷碗,她过惯了卖笑的日子不习惯出卖苦力了。虽然前一种出卖也有笑不出来的时候痛得想哭,比如有些男人常会想出一些难以做到的怪招逼她就范,可是床上的出卖太多的时候还是躺着,不像在酒店里刷碗老是站着,一天下来腿痛腰酸的躺下睡觉也不舒服。站着刷碗彻底根绝了门被突然打开光着身子暴露在警察目光里的危险,轻轻松松地把钱币装进小包不把嘴唇重新涂红转身就走的愉快也没有了。她倒不是那么怀念记不住模样的好多男人给她的床上欢乐,说真的,如果不是为了经济收益,她才不愿意接受那么多男人呢,那么多歪瓜裂枣的男人手持了崭新的像刀子一样的纸币剥夺了她选择的权力,她恶心得要吐也要做出高兴的样子接受糟烂男人吐给她的东西。她当然留恋曾经让她真正高兴的男人给她的一夜风光,那种山顶上的风光,即便不需要男人花钱得由她花钱购买门票,她也愿意登临。如果不是整天站着刷碗累得顾不得去想,她真的不知道一个人躺在床上能不能睡过去。她有时候觉得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还不是因为她想念肉欲之欢,而是刷碗的活实在太苦太累了。在公安局大院的墙边,李春林给她纯净之水滋润了干裂的嘴唇枯焦的咽喉,她那颗被数不清的男人灌下去的浊酒污染过的心也要清纯起来,清纯的过程像一次再生,在酒店里站着刷碗就是难产的剧痛。如果李春林只是送给她一瓶塑料瓶子装的矿泉水让她喝了解渴,而没有等在公安大院的门外叮嘱她“别再干了”,也许她把矿泉水喝完之后还会去喝坏男人给她灌下的浊酒。李春林特地等着叮嘱她,让她感到的不是厌恶不是责备,而是令她向往令她希翼的关爱,在她的女人生涯里,这种关爱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旦出现,她就要紧紧地抓住,站着刷碗,腰痛腿酸也咬牙坚持绝不放松。

花灯笼的坚持多么艰难,她站着刷碗一个人睡觉,腰酸腿痛得睡不过去,她可以忍住了不去想躺着挣钱的轻松舒服,辛苦和诱惑她咬着牙就顶过去了。可是她无法抗拒老板的逼迫。酒店的陪酒女郎有时候会不够用,紧缺了老板娘也粉妆登场,老板并不在乎他自己的老婆被喝了酒的男人搂在怀里。花灯笼在老板还未启用自己的老婆的时候临时改换工作,老板叫她把没刷的碗撩在水盆里去陪酒,花灯笼继续刷碗告诉老板:

“我不陪酒。”

老板立刻火了:“不陪酒干什么?陪睡啊?”

花灯笼停止刷碗踌躇不动。

老板说:“打算在这儿干你就赶快去,不打算干立马滚蛋!”

花灯笼在老板的逼迫面前让步。好多事业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兴旺发达蒸蒸日上,陪酒陪睡的行业却比人们看到的更具有蓬勃之势,要想找到只把碗刷净了就行不需要陪酒的酒店实在是太难了。花灯笼把手上刷碗的油渍洗净到雅座间里陪酒,没有在身上喷洒曾经用过的香水,已经喝过酒的男人嗅觉失灵,闻不出她手上留下的刷碗气味。男人们乱糟糟地起哄不再装模作样,但是他们仍然不忘记推让,把花灯笼让给主客受用,主客就是坐在上首最大的官,比同桌上所有的男人说话都少,还未起哄。花灯笼不坐到主客的腿上,坐主客身旁的椅子,陪着喝起酒来以后,花灯笼才知道他是个主任。主任的官衔更像是公家的干部,不像经理董事长之类个体户也可以自封。花灯笼殷勤陪酒热情说话,只要是光喝酒不做别的,什么样的酒她都敢喝,交杯酒跟客人把胳膊挽起来脸凑得很近,她不在乎客人嘴里喷出的酒气令人作呕,说真的更恶劣的气味她也曾经接受过。她也跟客人换过杯子喝酒,她在自己的杯子里喝半杯剩下半杯,等客人照样喝过,她就端起客人的杯子,从男人的嘴刚刚贴过的地方一口喝下。客人哈哈大笑,端过她的杯子寻找她留在杯子上的口红,找到以后就在此处下口,把酒喝光以后亮开嘴让大家看他的嘴唇是不是红了,大家嚷叫不红,他就要跟花灯笼嘴贴嘴染红,花灯笼拿起酒瓶子填酒巧妙地躲过,客人就叫她陪着唱歌了。唱的依然是“小妹妹坐船头”。电视屏幕上出现的却不是会唱民歌的小妹妹穿了保守的民族服装,而是城里的女郎穿了泳装在船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躺够了再用大腿撩着耍水,懒洋洋的只等着太阳落西山沟了再精神起来。客人耐心地等待花灯笼唱出最不害羞的一句。有一些陪酒女郎唱到此处往往停住不唱令客人失望,花灯笼大胆无忌,唱出了让客人最开心的一句:

“让你亲个够……呕呕呕呕呕呕……”

客人真的要求付诸实施,花灯笼却不干了。喝完酒把客人送出酒店,请客的主人还在跟花灯笼讨价还价,主人以为花灯笼只唱不做就是嫌付的价钱不够高,就说:

“再加一百,行不行?”

花灯笼让对方明白不是价格问题,她说:“我只陪酒。”

主人说:“不过夜,完了以后就把你送回来。”

花灯笼仍然说“不”。

主人说:“你看,刘主任单单看上你了。”

花灯笼听出主人说了假话,看上她的自然是主要的客人,可是那个主任究竟姓刘还是姓赵对方却在撒谎,喝酒的时候他们都叫赵主任。这就是公家的干部又想吃鱼又怕沾腥的胆小样子,不像个体户经理那样有时候连身份证都敢让你看看,公家的干部嫖娼也让人瞧不起。花灯笼看两辆轿车开走了,剩下的一辆轿车停在那里,不知是姓赵还是姓刘的主任从摇下玻璃的车门顶上看她,她还是把头摇了摇。

主人像在投标,说:“再加一百。”

花灯笼让对方彻底绝望,说:“不,我不干了,不干了就是不干了。”她害怕对方再说出更大的数目让她受不了,便急匆匆地转身走进酒店的大门。她重新站到水池边上刷碗的时候就记不起那个主任的模样了,像好多此类男人一样只成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不管那个主任姓赵还是姓刘,连一丝疲乏的记忆都不能给她留下。

银行的主任崔月开会庆祝储蓄过百亿,给与会的人每人发了一条毛毯。林芳拿了毛毯走进村委办公室,李春林说:

“崔月到底是个女人,开会发毛毯。”

林芳说:“就应该你去,崔月问你为什么不去。”

李春林说:“你没告诉她我有事儿?”

林芳说:“我跟他说了,她不信,你去好了,我看她对你挺关心的。”

李春林说:“她关心我干什么?”

林芳说:“年轻有为,又潇洒能干。”

李春林微笑说:“你也学会吃醋啦?”

“我吃什么醋?还轮不到我吃醋呢。”林芳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丝酸楚,说,“毛毯你留着吧。”

芳芳在他们两个人看着一床毛毯不说话的时候跑进来,芳芳先叫林芳“妈妈”,再叫李春林“叔叔”,李春林问芳芳在幼儿园学什么啦,芳芳告诉李春林说:

“学跳舞啦。”

李春林说:“嗬,芳芳学跳舞啦,跳个给叔叔看看。”

林芳心里的酸楚消失了一些,说:“芳芳,跳个给叔叔看看。”

芳芳说:“跳什么?”

林芳说:“跳采蘑菇的小姑娘吧。”

芳芳说:“妈妈唱,我跳。”

林芳答应个“好”,唱出了第一句:

“采蘑菇的小姑娘……”

芳芳在妈妈的歌声里起舞,她用脚尖走路,用小手比划,她显然在家里多次这样跳过,踩着妈妈的歌唱节奏,帮助妈妈度过了一些寂寞孤独的时光。李春林和着林芳的歌声拍着巴掌,他满心高兴,不由和林芳一起唱着:

“背着一个小竹筐……”

李春林的巴掌没有把林芳的歌唱拍完中止了,他惊异地看着门口,门口站着花灯笼。其实花灯笼在李春林刚刚拍着巴掌和上了林芳歌唱的时候她就来了,李春林和林芳一起唱着一支歌让孩子跳舞的情景令她神往,她忘记了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想起了自己拿着话筒跟喝了酒的男人唱一支不害羞的歌。李春林看见花灯笼深深地吃惊了,好像花灯笼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他说:

“你怎么来了?”

花灯笼从神往中恢复了平静,她走进办公室说:“我来看看大哥。”她手上提着塑料袋的礼品,不像给人送礼,像走一个亲戚。

林芳看着花灯笼亮丽的面容,一言不发。

李春林看看林芳,对花灯笼说:“你是来看孩子吧?”

花灯笼说:“不,孩子送给人家了,契约都签了,我不能老去勾弄孩子,我就是来看看大哥。”

李春林说:“我挺好的。”

花灯笼把礼品放到桌子上,说:“我看大哥不胖,大哥得补补,这是西洋参茶,男人喝了好。”

李春林说:“我不用,你拿回去自己喝吧。”

花灯笼说:“大哥不收,就是瞧不起我。”

李春林说:“我不是瞧不起你,是我不需要,我的身体挺好的。”

花灯笼说:“我知道你家嫂子没了,没人照顾你。”

林芳突然站起来说:“芳芳,走。”

芳芳说:“我不走,舞还没跳完呢。”

林芳突然发火了:“走!”她拉着芳芳朝门外走去,芳芳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发火,哇地哭起来。

李春林叫着林芳追到门口,说:“林芳你干什么?孩子愿在这儿,你硬拉着她走干什么?”

林芳不回话,也不回头,拉着芳芳走了。

花灯笼说:“这个人脾气真大。”

李春林不说话,沉吟着。

花灯笼说:“她是不是因为我来了?”

李春林立刻否认说:“不,跟你没关系。”他打量着花灯笼,花灯笼化了淡妆,眉眼清秀不像被人一拳打青的样子,嘴唇却娇红欲滴。李春林说:“你现在……干什么?”

花灯笼知道李春林要问什么,她急切地说:“我不干了,我真的不干了,大哥不让我干我就不干了。”

“那你在城里干什么?”

“我在酒店当服务员。”

“服务员好干吗?”

花灯笼不说站着刷碗的辛苦,说:“好干。”

“你……陪酒吗?”

花灯笼想一想,说:“有时候陪。”

李春林立刻皱起了眉头。

花灯笼说:“大哥不愿让我陪酒?”

“你愿干,别人不愿意有什么用?再说……”

花灯笼连忙说:“大哥不让我陪我就不陪了。”她笑笑,说,“等大哥来的时候,我就陪大哥喝。”

李春林面露不悦。

花灯笼说:“大哥不愿听我说话,我不说就是了,我走了。”

李春林指指她带来的礼品说:“你把这个拿回去。”

花灯笼不拿:“不,大哥一定得收下。”

“我叫你拿回去你就拿回去。”

花灯笼坚持着:“不,我拿来了就不往后拿。”

李春林发火了,几乎是吼起来:“拿回去!”

花灯笼好像被吓住了,她小心地拿起礼品,说:“我知道,大哥嫌我的东西不干净。”她慢慢地往外走,走到了门口。

李春林叫住她:“等等。”

花灯笼回过头来,满眼是泪。

李春林要说什么又没有说,他摆摆手,长叹一口气。

花灯笼把眼泪洒在羊角村的大街上。她把孩子卖给人家的时候没有流泪。她趁着孩子“过百岁儿”的时候来跟杨菊香又要一笔钱刺破手指签下契约的时候也没有流泪,她来自江南水乡原本是水做的骨头水做的肉,三河县的金子混合在喝了酒的男人重浊的呼吸里注入她的身体,她的眼泪不再会为钱而流了。她很快地走出羊角村村口的时候回头看看,看见李春林沿着街道向东走去,她不知道李春林是不是要去找那个生了气拉着孩子走开的女人,她知道她离开这个村子就离李春林更远了,她于是又流下一串清洁的眼泪。

临产的日子越近桂莲越难见到李俊了,她行动迟缓根本抓不到李俊的影子。她听见汽车停住的声音知道李俊走进小楼了,她赶紧穿鞋把有帮的布鞋当拖鞋穿不敢弯下腰去提鞋要抢一点时间,她仍然赶不上李俊转身就走的脚步,看见李俊的背影在大门口一闪,汽车的声音又响起来远去了。有时候兰彩云放浪的笑声也告诉她李俊回来了,她不看电视了走到院子里等着,李俊摸着裤子前面的扣子走进来,她知道李俊要干什么就跟到厕所门口,李俊此时根本顾不得跟她说话,她要说话李俊也听不进去。等李俊一身轻松她以为到了说话的时候其实又晚了,兰彩云在门外的轿车里大叫李俊的名字,李俊收拾好裤子又走了。桂莲趁李俊打开抽屉拿钱的时候堵在门口,李俊要想夺门而出,需要把桂莲的身体挤到他刚买回来时的样子才行,他办不到,不得不暂时留步听桂莲说话。桂莲的话其实很简单,她就是要求李俊这些日子少出去,在家里多呆些时候,李俊问她为什么,她说:

“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知道我就在这几天生?”

李俊说:“生你就生呗,我也不能替你生。”

桂莲说:“我自己在家里怪害怕的。”

李俊说:“怕什么?怕痛?怕痛我也不能替你遭罪。”

桂莲还想跟李俊说一些要把他留在家里的理由,兰彩云已经在门外大声地喊叫李俊快走了,李俊不能把桂莲的身体挤成刚买回来的样子,就想自己侧着身了挤过去,桂莲怕他挤坏了孩子自动地往后退,边退边说:

“你一时离开那个妖精也不行?”

李俊鄙夷地看桂莲畸形的身体,说:“谁是妖精?你看看你这个样子才像个妖精呢,大肚子妖精。”

桂莲大声地骂李俊:“李俊你没有良心,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李俊说:“孩子,你以就你自己会养孩子?是个女人就会养孩子。”

桂莲无法再跟李俊说话了,她就是能骂出更厉害的话来李俊也听不见,门外的喇叭一响李俊又开车拉着兰彩云走了,桂莲倚到门框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黑夜九点钟,桂莲开始阵痛,从未有过的疼痛令她恐惧,她担心她要就此痛死过去了。她仍然向见不着面的李俊求救,李俊既然给了她剧痛的根子,就应该在危难时伸出援手救她脱险。她给李俊挂电话,李俊的手机关掉了,她不知道李俊此时在哪里,也不知道关掉李俊手机的是李俊本人还是另外的女人。她就是知道关掉李俊手机的是那个兰彩云,她也顾不得生气了,她连头上冒出来的汗水都顾不得擦。她还没有痛到昏迷过去的时候想起了杨菊香曾经承诺帮助她,可是她把力气用来对付剧痛,就没有剩下的力气去叫杨菊香了。她弯下腰去抵抗疼痛,一点儿也不比直起腰来有效,她仰着脸看见一道手电筒的光柱闪过院子的上空,她连想也没想就喊刘东,刘东应声走进来,羊角村的电工检查线路,在桂莲疼痛的黑夜投来了希望的光芒。

刘东却不知道桂莲为什么会痛成这样。他一看桂莲捂着肚子冒汗的样子,以为她是吃了坏东西肚子痛,桂莲在最痛的时候苦笑一下说:

“你真是个孩子,白长了这么大个子。”

刘东要去找赤脚医生,桂莲叫她去找杨菊香。刘东慌慌张张地把杨菊香叫出家里,还不知道杨菊香什么时候学会了治肚子痛,杨菊香用一根指头剜刘东的脑袋瓜,说:

“你个痴刘东,她是要生了。”

然后杨菊香气冲冲地问刘东李俊在不在家,刘东告诉她实际的情况,杨菊香骂一声丑李俊叫金子烧坏了,紧接着便叮嘱刘东:

“刘东啊,你要是有了媳妇,千万别有钱。”

刘东说:“有钱不好啊?”

杨菊香说:“你没听人说啊?男人有钱就变坏。”

杨菊香没有更多的时间教诲尚无妻室的刘东,桂莲的情状紧急得让人不敢想未来的事情。杨菊香一进门就摸桂莲的肚子,桂莲也顾不得遮掩任凭她掀开衣服来摸,倒是刘东害羞不好意思了要退出去,杨菊香不让他走,说:

“怕什么?生孩子不怕人。”紧接着她问桂莲,“什么时间开始疼的?”

桂莲说:“吃晌饭的时候就疼了一阵。”

杨菊香说:“不行,得赶快上医院,刘东你赶快去找大壮,叫他开过车来。”

刘东说:“用车得跟春林说说。”

杨菊香说:“没有那么多工夫耽误了,过后我跟春林说。”

杨菊香一心想为桂莲抢一点时间让她早一点结束剧痛,叫大壮直接把车开到镇卫生院去,免得去县医院路远桂莲要受更多的苦楚。桂莲躺到产床上就开始了大叫,可是她生不出来。杨菊香和医生守在旁边,谁也不能替桂莲承受一点痛苦。桂莲一躺到产床上就跟在家里让杨菊香摸肚子不一样了,杨菊香不再说“生孩子不怕人”的话,叫刘东到外面走廊上去等着。刘东坐着走廊上破了一半靠背的连椅,听着桂莲的大叫一声声传过来,这种大叫他从未听过,听过以后便永远不会忘记了,单凭这种痛苦的大叫,女人也有一万种理由要求男人体恤,做女人的苦处仅此一种也就够了。听见桂莲的叫声渐渐地弱下来,刘东想进去看看,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下了。女医生走出来说:

“进来吧,自己的老婆生孩子,怕什么?”

刘东摇摇头,什么话不说又回到连椅上坐下。

拂晓时桂莲已经叫不出声音了。杨菊香急匆匆地走出产房说:

“这儿不行,得赶快转院。”

刘东问上哪儿。

杨菊香说:“上县医院,再不转院,桂莲就没命了。”

县医院的产房不允许穿了普通衣服的人守在产妇旁边,医生和护士的白大褂像产妇的脸一样苍白,散发着浓郁的药水气味。杨菊香想守在桂莲旁边,护士说没有消毒,叫她离开。杨菊香想叫着刘东一起离开产房,刘东却走不开了。从镇卫生院转到县医院的路上,桂莲一直昏迷不醒,躺到县医院的产床上她醒过来睁了睁眼,看见刘东站在旁边她就握住了刘东的手,紧紧地握着绝不松开,再度昏迷过去她也没有放开刘东的手。女医生命令护士在桂莲的耳朵上打催生剂,看她不松开刘东的手,就用镊子在她的手上敲了一下,说:

“有劲儿等会儿使!”

退出产房的刘东和杨菊香看不见打了催生剂的桂莲还没有劲儿可使,他们连桂莲的叫声也听不见。杨菊香和刘东坐着同一条连椅。杨菊香说她打个盹儿,嘱咐刘东有事快叫她,杨菊香一会儿就发出了女人悠长的鼾声。女医生的白大褂衣襟一飘从玻璃门里闪出来,大声地叫“刘桂莲家的”,刘东应声走上去,女医生说: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刘东慌忙问:“怎么啦?”

女医生说:“不行了,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只能保一个了。”

刘东慌了,他不知道怎样答付女医生,他大声地喊杨菊香:“嫂子!嫂子!”

女医生不满地说:“你是她男人,你还做不了主?”

刘东顾不得给女医生解释他的身份,一口气连叫几声嫂子把杨菊香叫醒,杨菊香睁开眼就问:

“生啦?”

刘东说:“她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得保大人,你说是不是?”

杨菊香说:“这还用问哪?保大人。”

女医生说:“得动手术,去交押金吧。”

刘东说:“得多少?”

“一千块,快去交啊!”女医生说完,又走进产房去了。

刘东问杨菊香:“嫂子你带钱没有?”

杨菊香说:“走得那么急,连一分钱也没带呀!”

刘东说:“进去问问桂莲吧。”

“她肯定也不能带钱,大壮那儿也不能带……行,有办法了。”杨菊香从耳朵上摘下耳环,在手里掂掂,说,“这些不能够……”她转身走进产房。

杨菊香叫不醒桂莲。桂莲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摊在枕上,她的耳朵上没有耳环。她肯定是预料到了分娩时痛苦的挣扎翻滚担心耳环碍事提前摘掉了,她没有摘掉戒指。杨菊香给她摘下来,连同自己的耳环一起交给刘东,说:

“你快去交押金!”

刘东说:“这个能行?”

杨菊香说:“金子不行,什么行?”

刘东把耳环和戒指从收款处的小窗递进去,立刻又被丢出来,收款的小姐说的话比金子还硬:“谁要你这个!”

刘东说:“先叫这个顶上。”

收款小姐说:“不行,交现钱,你以为金子什么时候都管用啊?”

刘东拿着耳环和戒指回到走廊上,对杨菊香说:“人家不要。”

杨菊香说:“金子都不要,他们要什么?要命啊?”

女医生走出产房催促:“交上押金了没有?你们还要不要人了?”

刘东着急地看着杨菊香叫她:“嫂子!”

杨菊香把耳环和戒指摔到地上顿足慨叹:“这些没用的东西!”

太阳在生命与金钱的交易中大放光明。越升越高的太阳射出的光芒冰凉如水。刘东走出医院的大门喊大壮,大壮伏在方向盘上打盹儿。刘东问大壮县城有没有熟人,去借一千块钱给桂莲交押金,大壮觉得一千块钱的数目不算小恐怕不好借,这年月借钱如同借命。一辆豪华的轿车驶进医院大院停下,大壮看见冯大路从车里走出来,他对刘东说:

“那是冯大路,跟他借借试试。”

大壮走到冯大路跟前叫他冯书记,冯大路“哦”了一声认不出大壮是谁,大壮说:“冯书记你不认识我啦?我是羊角村的,开车。”

冯大路说:“哦,是李春林的司机。”

大壮说:“冯书记来看病啊?”

冯大路说:“我不来看病。”

大壮说:“对,冯书记有家庭医生。”

冯大路嗬嗬地笑了,说:“你的记性还挺好的,你在这儿干什么?”

大壮说:“有个女人生孩子。”

冯大路说:“生啦?谁家的?李春林家的?”

大壮说:“不是,是李俊老婆。得动手术,俺走得太急,没带钱,交不上押金。”

冯大路说:“李俊没来?”

大壮说:“没有,找不着他。”

“这个李俊,真是混蛋!”冯大路骂过了又说,“走,我去看看。”

大壮说:“冯书记带钱啦?”

冯大路说:“不用钱。”

冯大路没有看见等着交上押金才能手术的桂莲,他在走廊上看见了杨菊香就不再往另一道玻璃门里面走了,他问妇产科是谁值班。杨菊香顾不得惊叹冯大路连妇产科的医生都认识,告诉冯大路她不认识值班的医生,冯大路说:

“我不用进去了,我进去不方便,我挂个电话。”他拨通手机开始讲话,他说,“是宋院长吗?听不出来啦?对,对,我是……我有个病号,不是什么大病,生孩子,得动手术,对,走得急了,没带钱……对呀,你先给她安排手术嘛,钱,瞎不了你的。对,救人要紧,两条人命呢!好,行,你快安排吧……过两天去啊,我在家等你,把丁院长也叫着,哎,好,好……”他扣住手机,对杨菊香说,“行啦,他们这就作手术。”

杨菊香说:“真得谢谢冯书记,叫李俊好好谢谢你。”

冯大路又骂李俊一遍:“李俊这个混蛋,等我找他算帐。你们在这儿等等吧,一会儿行了。我那儿有个病号,我去看看。”

冯大路摇摆着两只胳膊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杨菊香看他走路的架式很像一个很著名的伟人,却想不起那个著名的伟人是谁,杨菊香只好感叹说:“他说两句话,比金子都管用。”

冯大路的身影在走廊上完全消失以后女医生走出来叫签字,还佩服地说:“签字吧,好大的门子,找上院长了。”

杨菊香不理女医生的赞叹,叫刘东签字。

刘东接过女医生手上的一张纸说:“往哪儿签?”

女医生漠然指一下:“这儿。”

刘东看看女医生指的地方说:“我也不是他的家属。”

女医生说:“你不是她男人吗?”

刘东说:“我不是。”

女医生说:“那么她男人呢?”

“死了。”杨菊香忿忿地说,“刘东,你签,怕什么?”

刘东犹豫着说:“我签呐?”

杨菊香说:“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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