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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桂莲吞金而死,死后的脸色不像服毒而死的女人那样难看。她没有活到太阳再像金子一样升起来的时候。她吞下了李俊给她的那枚巨大的戒指,嘴角流出了玛瑙一样的鲜血。

李俊匆匆地火化了桂莲,只用刁六一个人帮他去县城的火葬场。李俊从大门里把桂莲的尸体送进去,从小窗里接出桂莲的骨灰。李俊捧着桂莲的骨灰走到有柏树的林带跟前打开盒盖,折一根柏树枝把骨灰细细地翻遍。微风吹拂,桂莲的骨灰一缕缕飘散像缭绕的青烟。李俊扔掉柏树枝把骨灰盒子盖上,一脸失望。刁六问他:

“大哥,找什么?”

李俊说:“东西。”

“什么东西?”

李俊不回答刁六,说:“我得去问问。”他走到接出骨灰的小窗跟前拍拍小窗,问:“东西呢?”

火葬场的工人把头向小窗挪近一点说:“什么东西?”

李俊说:“金子。”

火葬场的工人说:“哪儿有金子?”

李俊说:“肚子里,她肚子里有金子。”

火葬场的工人说:“她那肚子是金洞子?”

李俊解释说:“吞下去了,金戒指,老大老大的。”

火葬场的工人明白了:“噢,是吞金死的,怪不得那么难烧,真金不怕火炼。”

李俊说:“对啦,肯定烧不化。”

火葬场的工人说:“我教你一个办法。”

李俊说:“什么办法?”

“再有吞金子死的,你先给她开膛破肚,把金子找出来,再送来烧。”火葬场的工人砰地关上小窗,忿忿地骂道,“操他妈这也叫人!老婆都死了,还要金子!”

李俊再拍拍小窗,小窗拍不开了,他只好捧着骨灰盒走开,说:“肯定叫他得了。”

刁六说:“算啦,大哥,不要了。”

李俊说:“肯定叫他们拣去了。”

刁六说:“谁拣了去叫谁倒霉。”

李俊说:“真的倒霉,丧气,她这个死法真他妈的丧气。刁六,你去给我雇吹鼓手,好好吹打吹打,冲冲这股丧气。”

刁六说:“吹鼓手倒好雇。雇吹鼓手发大殡得有人哭丧,你也没有儿子,亲戚也不多。”

李俊说:“她娘家能来几个人。”

刁六担心说:“她娘家人来了,能不能找麻烦?”

李俊说:“麻烦什么?两口子打仗吵吵几句嘴,她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样的事多了,大不了给他们几个钱,她娘家的人都是些贪财的货。”

刁六放心了,说:“行,她娘家能来几个人哭哭也好。雇吹鼓手发大殡,送殡的人最好多点儿。”

李俊说:“选厂放半天假,叫工人去送殡。”

刁六说:“工人怕不能干。”

李俊说:“每人发三十块钱。”

刁六说:“行,这样行,送一个殡三十块钱工资,比干活强多了。”

李俊说:“这些事就你办。雇两班吹鼓手。”

刁六说:“行,交给我好了,吹鼓手不缺。”

刁六不辱使命,他雇来了两班出色的吹鼓手。三河县传统上的吹鼓手以三条河为界分三个流派,像近年来县城的地痞分为“镰刀帮”“斧头帮”一样,吹鼓手的三个流派不叫“派”也叫“帮”。他们分帮的依据不是活动地域,而是艺术特点,有时候雇主为了调剂一下口味,还特地把东流帮请到西流河的村子里来吹打呢。肯定是由于地底下蕴藏了极其丰富的黄金宝藏,所以三河县的吹鼓手尽管分为三个流派,可仍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吹打中都不乏金石之声,砸碎了铜铁孤注一掷就是这个样子。区别当然存在。西流帮因为靠近西部那个惯以投机取巧为能事的县邑,所以他们长于玩花样,把小葫芦钻了眼捧在手里吹奏啦,把唢呐的哨子用牙齿下来含在嘴里吹出鸟一样的叫声啦,凡此种种。他们这种特点容易叫人上当,你以为他们很卖力气,其实他们是在偷奸耍滑,想想看,吹一个唢呐哨子比吹一支完整的唢呐他们会省多少气力?中流帮恰恰是西流帮的反面。他们居于三河县中部保持了三河县人醇厚朴实的最本质特点,不为外邑风气侵蚀,全靠体力打天下,三河俗语说“中流帮吹手一气鼓”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他们绝不吹比唢呐小的玩艺儿,他们憋圆了腮帮子的气力能灌满最粗壮的唢呐管子,可是叫他们吹一个钻了眼的小葫芦,他们才担心没有地方出气呢。他们不投机不取巧,吹起来就一气到底,一套曲子不吹完就不把唢呐从嘴上拿下来,再吹起来还是如此,像某些年月的广播喇叭一样。东流帮比较折中,他们有力气却不像中流帮那样拼命蛮干,有技巧也不像西流帮那样投技取巧吹钻了眼的小葫芦,他们会把唢呐的哨子接上长长的胶皮管子,管子的一头塞进鼻孔用鼻子吹奏,而且一只鼻孔塞一根,两支唢呐用两只手远远地擎出去。用鼻子吹出来的曲调肯定跟用嘴吹出来的不一样啦。他们折中的做法很像有经验的政客,耍了花招你还以为他很本份。东流帮之所以形成这种特点正因为该地区是县城所在地,自古至今都是三河县的政要中心。三河县的吹鼓手曾一度衰落,到了新时期才重新发达起来。重新发达的吹鼓手打破了以河为界的流派分化,形成了新的融合,原属西流帮吹小葫芦的取巧技能被东流帮接受,西流帮也学会了把胶皮管子塞进鼻孔里,只是中流帮本质醇厚极其卖力的鼓吹被遗失了,像这个时代其他领域好多宝贵的遗失一样。新时期的吹鼓手依然为新婚和丧葬红白两种喜事服务,他们坐汽车为新婚奏乐,把最长的喇叭架在汽车的驾驶棚顶上。他们不为丧家流一滴眼泪,无论死的是什么人如何悲惨,只要花钱把他们雇来他们就吹,无论什么样的坟头他们都吹出同样的曲子。

刁六雇来的两班吹鼓手在李俊的小楼外面分成两帮摆开了四张桌子,每两张桌子跟前围了一帮。他们大门东面一帮大门西面一帮,像势不两立的两个阵营似的各吹各的,其实他们却都被刁六用一根高高的竹杆子指挥和操纵,像一台机器上的两个轮子。刁六的竹杆子顶上系了尼龙小绳,小绳上挂一个纸夹子。他把钱币夹在纸夹子上从围观的人群头顶擎过去,一直擎到桌子顶上,吹小葫芦的吹鼓手只用一只手捧了小葫芦,腾出一只手来把钱摘下,放到桌子上用喝水的杯子压住,不歇气继续吹奏。刁六用竹杆子擎过去的钱是“赏钱”,不在佣金之内。他看着哪一帮吹鼓手吹得卖力,就用竹杆子擎着赏一张,五十元一百元不等。刁六还年轻,他不懂三河县吹鼓手传统上的流派特点,不能从根本上看出两帮吹鼓手究竟是卖了力气还是在偷奸耍滑,全凭自己的好恶来定。东面的一帮吹喇叭的老头把胶皮管子从鼻孔里拔下来擦也不擦放进嘴里吹,他觉得既然鼻子可以把嘴取代了就不必再使用嘴,完全不知道老头是拼了命要开始又一轮鼻子和嘴的交换,争取他再用竹杆子擎进去一张,他原本擎起的竹杆子在手里改变方向擎到了西面,老头眼睁睁地看着又把管子塞进鼻孔里去了。

送葬时两班吹手合成一队行进。他们完全不像在李俊小楼外面那样卖力了,两帮还不如一帮吹出的声音大,他们甚至盖不过两个年轻女人的哭声。两个年轻的女人是桂莲的妹妹,来自西面仍然贫穷的地方。那里的大山底下没有金子,县城的十字路口交通警察的小岗楼旁边仍然拴了小毛驴拉的地板车等待出租,毛驴突然发出的集体鸣叫能把外地来的人吓一大跳,本地人却照样走他们的路像什么声音没有一样。桂莲的两个妹妹从出租毛驴车的县城坐上汽车,倒了三班车来到三河县,可是她们没有来得及看见姐姐进火化炉之前比服毒而死好看的遗容,她们只能看着姐姐的骨灰盒大哭。她们的哭声悲痛却很单调,李俊选厂的工人臂上戴了黑色的袖箍送葬却不哭丧,他们只默默地行走,准备走到墓地领三十块钱额外的工资。桂莲在妹妹单调的哭声中寂寞地走向安睡的地方,吹鼓手懒洋洋的吹奏与她无关,她根本听不见。她在四个男人的肩膀上抬着显得轻飘飘的。与吹鼓手行业的复兴相应,重新兴起了流苏纷披的棺罩。因为没有了巨大的棺材需要笼罩,新兴的棺罩用铁管搭成架子比过去的棺罩小得多,很像小孩子的玩具。这样的棺罩需要租用。棺罩的主人用自行车载了铁管,提包里装了帷幔和流苏,亲自到丧家门口拼装组合,然后再跟到墓地拆卸开用自行车载走,整个过程像一种工艺流程带有这个时代的机械意味,不像编一只鸟笼那样蕴含了自然的法则。

等到棺罩的主人把铁管捆成一捆绑到自行车的货座上,帷幔流苏折叠得规规矩矩在提包里装好,桂莲的坟茔已经新崭崭地堆起来了。还不到两个年轻女人不哭的时候,吹鼓手已经不吹了。墓地里短暂的静穆过后,很快地掀起了新的骚乱,刁六开始给送葬的工人发工资,原来的秩序就打乱了。刁六不像发放正规工资那样手上端了账本,她连支铅笔都不拿,只在一只手上拿了钱,工人们害怕刁六没给钱说给了,争着抢着伸手去要,刁六则担心有人领过一份转过身去装好以后转回身来再领,刁六把拿钱的手高高地擎过头顶不让任何人摸到,大声地发布号令:

“排队,一个一个来!”

李俊没到坟地为桂莲送葬,就是老规矩里允许丈夫为妻子送葬,李俊也觉得那一盒轻飘飘的骨灰不值得他往茔地里跑一趟,那盒骨灰连一个戒指的份量都没有。大约是在桂莲的骨灰盒被铁管搭成的棺罩罩住的那一刻,李俊起意要跟兰彩云结婚成为正式的夫妻。说实话他倒不是觉得兰彩云做老婆比桂莲更合适,兰彩云喜欢坐着车在外面到处跑,做老婆还是愿意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看家更好。不过他在女人身上花的钱就数兰彩云最多,他既然需要有一个女人做老婆,论钱排号就应该兰彩云排在前头。兰彩云倒不在乎跟李俊结婚,反正结婚和不结婚她都是老干给了李俊的东西。不过,她反对桂桂刚刚走了她马上填进来。她问李俊结婚以后她是不是还要住在桂莲住过的地方,李俊想了想说眼下他还不想再盖一座小楼。兰彩云说那就得把睡觉的地方换个模样。李俊问她换成什么模样,兰彩云提出一个装修方案,就是用人民币当壁纸裱糊卧室的墙壁。

李俊照办。十元以上的纸币色彩不适合装饰新婚的洞房,他换成红色的一元,间或用两元的绿色点缀,像一大片红花中间长了绿叶似的。李俊用大面额的纸币兑换的一元纸币装裱卧室没有用完,新婚的典礼上就当作彩纸抛撒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和一些红色的纸币抛向空中,吹鼓手往往顾不得吹奏仰了脸抢钱,吹唢呐的老头抢不过人家守株待兔,把喇叭口高高地擎到天上,一张纸币果然飘飘悠悠地落进喇叭里,像蝴蝶采花似的。李俊和兰彩云的婚礼用了为桂莲葬礼服务的同一班吹鼓手,他们为死人服务分成两帮,为活人凑热闹就合成一帮了。他们吹吹打打地把李俊和兰彩云送进三河县独一无二的豪华洞房,满墙的纸币让李俊发狂,他不等到天黑就想进入实质性的婚姻状态,兰彩云伸出两只手把他挡住,冷冷静静说一句话:

“性急吃不得热豆腐。”

李俊笑嘻嘻道破实质:“你是豆腐啊?你早就是豆腐渣了!”

兰彩云立刻不高兴了。

林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手术,李春林坐在病床旁边的凳子上陪她。事情到来得太突然,他们来不及梳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就要共同面对异常严峻的现实了。林芳在最初听到自己病情的时候无力支撑自己,可是过了那个时刻,她却表现得比较平静了。她只是深深地遗憾,她跟李春林之间打破了最后的坚冰刚刚进入艳阳初照的早晨,热烈的春花还没有开放就要凋残了,她将带着这个遗憾走向最后的日子,她也许连弥补的机会也不会有了,那样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李春林不能像林芳那样平静,林芳对自己的病早有预感,李春林却从来没有想过林芳会如此过早地面对死神。猝不及防的灾难恰恰落在幸福的开端,李春林不知道是什么人为他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他不后悔没有及早地敲开幸福的门环,他只恨死神的脚步走得太快走向了不该接触的人。他满腹感慨满腹哀怨满腹愁绪,可是他要在林芳眼前装得像没有事一样,更何况,他还有比一个人的命运更要紧的事情,那事情关系着整个羊角村老百姓的命运,林芳就不断地催他:

“你走吧,有多少事情等着你去跑呢,矿井还封着。”

他说:“作完手术我就走。”

林芳说:“我病得不是时候,也不能帮你了。”

他说:“不用,你安心治病。”

林芳说:“你别上火,慢慢跑。”

他说:“我知道。”

林芳说:“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说:“我知道。”他又说,“我找个人来给你陪陪床。”

林芳说“不用”。

他说:“做完手术,跟前没有人不行。你说叫谁来?叫杨菊香?”

林芳说:“别叫她,她开着个小卖部,还有孩子。”

他说:“你要是有靠近的亲戚也行。”

林芳说:“我谁也不用。”

他说:“没有人哪行。这样吧,叫选厂的二兰来,那姑娘挺细心的。”

林芳没有再拒绝。护士端着白搪瓷的小盘走进来说:“三床,三床作术前准备。”

李春林说:“干什么?”

护士不回答,把搪瓷盘放在床头旁边的小桌上,掀开林芳的被单,对李春林说:“给她把裤子脱了。”

李春林犹豫着不动手。

林芳说:“我自己来吧。”她艰难地抬起下身。

李春林转过脸去,看见搪瓷盘里有剃须的刀架,他的心里莫名地一涌,不是热的涌动,也不是害羞为难,也许是难过,是裹在难过里的本能。他听见护士责怪他说:

“你不能帮帮她?”

紧接着又听见林芳说:“好了。”

护士从搪瓷盘里拿起刀架,李春林不回头。他也不走出病房,他留在病房里准备必要的时候给予林芳最亲近的救助,可是他不敢正视护士的刀片在林芳的身上走动,那种肆意的践踏像踩在他的心上,步步流血。

利用手术前还有的一段时间,李春林亲自回村叫二兰,准备林芳手术后陪陪床。在林芳作手术的时候,李春林也希望二兰能跟他一起守候在手术室的大玻璃门外,温柔细心的二兰会让他不安的心稍稍地宁贴一些。在选厂里看到二兰的时候,李春林却想改变主意了。二兰臂上戴着黑色的袖箍,让李春林的心头一紧,然后沉沉地往下坠,一颗心似乎坠落到了深不见地的黑洞里。他想起二兰的母亲远远地走了,他不知道怎样安慰无声垂泪的二兰,他问问老人的年龄,慨叹老人走得太早,沉默一会儿又说:“你也别太难过了。”

二兰点点头,努力忍住自己的眼泪。她看出李春林似乎还有话要说,就问:“大哥有事?”

李春林说:“拉倒吧,林芳作手术,我原本想叫你去给她陪陪床。拉倒吧,你太难过了,上了医院更难过。”

二兰说:“不要紧,我能行,过了这阵就好了,不想起来就好了。这就走?”

李春林说:“你要是能行,这就走。”

二兰说:“走。”她摘下臂上的黑纱,说,“别叫林芳姐看了难过……”

落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落雪时林芳的手术在雪白的无影灯下进行,羊角村的麦田里挖开了一道道沟渠,像给人开膛破肚一样。从省城拉回来的滴灌设备躺在沟渠旁边,管子像人的肠子冻硬了。上午九点钟雪花依然在飘落,李春林一把推开矿管所所长办公室的门,孙天成正坐在炉子旁边烤火,一个暖水袋捂在肚子上。看见李春林走进来孙天成没有吃惊,他从容不迫地坐着让李春林坐下烤火。李春林不拂掉肩上的雪花,让它们在自己的身上融化,直接了当对孙天成说:

“我来看看矿图。”

孙天成假装不明白,说:“什么矿图?”

李春林说:“你不是说我越界吗?我看看你怎么画的矿图。”

孙天成说:“矿图是杨工画的。”

李春林说:“越界的结论是杨工作的,还是你矿管所作的?”

孙天成说:“当然是矿管所。”

李春林说:“我来找你这就对了。你给我矿图吧。”

孙天成坐着不动,说:“矿图是矿管所的机密材料,外人不能随便看。”

李春林点头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看的,那么我告诉你,我去找矿管局复核!”

孙天成说:“矿管所是矿管局的派出机关,矿管所的结论就是矿管局的结论。”

李春林说:“那好啊,我起诉,矿管所矿管局我一块告!”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告吧!我等着你!”孙天成腾地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去指着李春林的背影大声说话,忘记了捂在肚子上的暖水袋,暖水袋掉到炉子上立刻烧化了,蒸腾的水汽弥漫了矿管所所长的办公室,孙天成的面目模糊不清,许久许久浮不出来。

李春林在矿管局的遭遇并不比在矿管所好许多。矿管局林局长没有坐在火炉跟前烤火,他把后背贴在暖气片子上烙他的腰,他说他的肾怕寒。李春林原本不擅说笑,也跟林局长说了一点不严肃的话,他说男人的腰最要紧,所以现在补肾壮阳的药比小食品还丰富,他劝林局长吃点那样的药试试。林局长承认李春林的话说对了,现在给男人吃的药补肾壮阳的多,给女人用的药减肥去皱的多,看看电视上的广告就知道大都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跟精神文明对着干专门搞精神污染。林局长的话把他自己说得笑起来,李春林咧咧嘴却没有笑出响亮的声音。等到他一说到来矿管局的目的,林局长立刻把后背从暖气片子上拿下来不笑了。林局长不相信李春林的陈诉,他说:

“矿图是经过测量画出来的,你不能光凭感觉,要相信仪器。”

李春林说:“首先应该相信人心,人心比仪器更可靠。”

林局长说:“你什么意思?”

李春林说:“我的意思很清楚,人心偏了,皮尺就偏,人心歪了,罗盘就歪,人心不正,画出来的图就不正。”

林局长说:“你不要随便下结论,要有证据。”

李春林说:“证据在状元岭底下摆着。林局长,我要求复核,你派人下去重新测量。”

林局长说:“复核需要研究。”

李春林说:“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来?”

林局长说:“得看情况,你不要太着急了。”

李春林说:“我怎么能不急呀?矿井在水里淹着,选厂的机器在长锈。”

林局长又把腰贴到暖气片上,说:“我知道,我知道……”

矿管局迟迟不来复核。李春林知道一直等下去,恐怕需要等到春暖花开林局长的腰不怕寒了才行。窗外一直在飘着雪花,村委办公室的火炉冒一阵黑烟,刘东拿钩子一捅,又呼呼地烧开了。林芳入院手术,李春林让刘东替林芳暂管一下账目。刘东的心情像不好烧的火炉一样常常会憋一肚子黑烟,烧起火苗来的时候很少。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长大了立刻又苍老了。桂莲死后他常常会想起桂莲送上门来给他的那个夜晚,他不知道他要是不拒绝要了桂莲,桂莲还会不会吞下那枚巨大的戒指。桂莲的坟墓上泥土簇新,需要等到来年才会长出青草,刘东的眼泪偷偷地流回自己的心里不能去滋润桂莲墓上的草籽,他只让杨菊香一个人看见过他流泪。杨菊香倒没有挖苦他,杨菊香只问他后悔不后悔,他流着眼泪没有回答。替林芳管账,刘东有时候会想到林芳和李春林的事情,比他年长的人感情的磨难更多,他们的结局或许也不会理想,刘东好像才开始懂得了人生的苦难。其实李春林的苦难哪里仅仅存在于个人感情的范畴呢?雪花降落的日子他几乎把病中的林芳忘记了,状元岭老矿井的水龙头不喷水覆盖了白雪,像一块大冰块结在李春林的心头化不开,金矿矿长家庆又催他:

“矿井的水龙头快冻碎了,怎么办?”

王有田说:“矿管局说下来核,可就是不来人。”

“起诉!”家庆说,“春林,你不是说起诉吗?告他,就上法院告他!”

王有田说:“强制执行就是法院来的人,你去告,能赢?”

李春林说:“赢,咱倒有把握,我就是怕一打官司,又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

没有比打官司更让人畏惧的事情了。最让人害怕的还不是“吃了原告吃被告”,而是旷日持久的拖,一直把你的满头青丝拖成白发,等到你的官司打赢,你也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量去经营赢回来的东西了。李春林倒不担心起诉以后,他的头发会在等待的无尽的白天和黑夜里一根根变白,纵然家庆的头发也在同样的等待中变白了,至少还会有刘东还有家庆念大学的儿子建光接过赢回来的东西干下去,可是那样一来,刘茂庆大叔,杨菊香嫂子,他们这一茬人就看不到那种东西大放光彩了。李春林不愿意等待那样的结果,他还要往上跑,不到万不得已不打官司,他要利用能够借用的权力。不错,“法比权大”,可是“权比法快”,有时候也大。踌躇再三斟酌再三,李春林还是决定去找县委书记程峰。程峰的门不好进,不到迫不得已时不能进,可是一旦走进去,往往比逐级走上去要便捷得多,这就是家庆反复探讨的真理:“阎王好见小鬼难见”,只看你有没有胆量去见阎王。

县委书记程峰在他的办公室里听李春林陈说,他不踱步作思考的样子就向李春林提出疑问:“你这么有把握你没有越界?”

李春林说:“我有绝对把握。”

程峰说:“是李俊越界?”

李春林说:“肯定是他。”

程峰说:“那么矿管所为什么作出了完全相反的结论?”

李春林说:“我怀疑孙天成跟李俊有勾当。”

程峰说:“有什么勾当?”

李春林说:“没有抓到证据,我还说不准。”

程峰说:“你没有向王县长反映一下?”

“没有。”李春林略一沉吟,说,“我怀疑他跟他这事有牵连。”

程峰看着李春林说:“春林,你可不能随便怀疑人哪。”

李春林说:“这个我有证据。孙天成就是靠了王县长的关系,才当了矿管所长。”

程峰说:“那倒不足为凭。退下来的干了多年的支部书记,我们尽量都安排了。”

李春林说:“可孙天成就不该安排,他根本没有资格当矿管所所长。”

程峰说:“矿管所刚刚组建,也许有些欠妥。”

李春林说:“不是欠妥,是大不妥当,简直是个错误!”

程峰忍不住笑了,说:“你呀,又来了。”

李春林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程书记,我又过火了。我实在是着急了,矿井在水里淹着,选厂的机器在长锈,停一天就是一天的损失。程书记,您干预一下吧,赶快派人下去复核。”

程峰说:“这事还得矿管局来办,我先摸摸情况……”

不下雪的上午天晴得像小孩子的眼睛明明亮亮的,县矿管局的人乘车来到羊角村。他们不去镇里的矿管所联络,也不在羊角村的村委办公室里喝水,叫上金矿矿长家庆就上了状元岭。他们先叫人扳动电闸抽水,然后乘坐罐笼下老矿井测量,不用罗盘和皮尺,他们使用更先进的仪器,就是水平仪,有三条腿的架子能够支在巷道里。他们在老矿井里测量过后,又下李俊的矿井,他们在纸板夹子夹住的纸上画图作标记,画的图纸同样保密不让人看。李俊倒不想看图,他只想请矿管局的人吃饭。他一再鼓吹五洲酒店的鳖有老婆的腚大,矿管局的人听了发笑,却不跟着他去吃鳖。李俊已经注意到,矿管局的人也不跟着李春林去吃饭,他们吃自己带的盒饭,在办公室的炉子上烤热。矿管局的人不跟着李春林去酒店吃饭李俊不在乎,可是五洲酒店比老婆的屁股还大的鳖也被拒绝,李俊就不放心了,他去矿管所找孙天成,孙天成肚子上捂着暖水袋坐在炉子旁边烤火,李俊说:

“火上房子了,你还顾得烤火!”

孙天成不满地拿白眼珠子斜他,说:“你嚷嚷什么?”

李俊说:“我问你,你这个破所长还管不管用?”

孙天成说:“不管用你来当。”

李俊说:“叫我看屁用不管!你不是派人下去量过啦?又来一帮人量什么?”

孙天成说:“他们是局里的。”

李俊说:“我知道是矿管局的,来头比你大,你管不着他们。”

孙天成说:“你别乱嚷嚷好不好?”

李俊说:“我为什么不嚷嚷?我不能像你,见了来头大的,连个屁不敢放!”

孙天成说:“你也不能乱放炮,得想个办法。”

李俊在椅子上坐下,说:“你快想办法,我在这儿坐着,等你想出办法来。”

孙天成说:“你先回去好不好?等我想出办法来,就去找你。”

李俊说:“也行。反正咱俩是一根绳上拴的蚂蚱,我倒了霉,你也没有好果子吃。”他站起来要走了又说,“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办法屁用不管,我就给他们照实说。”

孙天成板着脸说:“你别胡说。”

李俊说:“我不胡说,我就告诉他们实话,越界是你叫我越的,是你叫我朝着李春林开炮,我还告诉他们,你在我这儿入了干股,你得了我的好处。”

孙天成的手捂在暖水袋上,他无法捂住李俊往他身上泼脏水的嘴,他也拦不住李俊的腿,他尽管大声喝叫李俊回来,李俊也不理他,气哼哼地走了。

李俊刚走,杨工程师又来了。杨工程师不像李俊那样蛮横,他小心地关心一下孙天成的身体,看孙天成的肚子上捂着暖水袋,脸像有病的胃一样颜色装满了不能消化的东西,他就说:

“孙所长的胃又不好啦?”

孙天成说:“吃多了,难受。”

杨工程师说:“局里来人复核,也不让我们配合。”

孙天成说:“他们通知我了,我知道。”

杨工程师说:“他们把我们作的矿图调去了。”

孙天成把暖水袋往肚子上捂紧一点儿,说:“我知道。”

杨工程师说:“孙所长,你得有个对策呀。”

孙天成说:“你别慌,安心工作。”

杨工程师说:“我很后悔。”

孙天成说:“你后悔什么?”

杨工程师说:“我是个知识分子,我不该玷污分子的清白。”

孙天成说:“对,你是知识分子,你是个小知识分子,还不是大知识分子,你连个副高都不是。”

杨工程师说:“孙所长你讽刺我。”

孙天成说:“我没有讽刺你,我想叫你当大知识分子,升了副高升正高。”

杨工程师说:“我不敢想了。”

孙天成说微微冷笑一下说:“小知识分子,胆子也小,胆子还没有个针鼻大。”

杨工程师说:“孙所长不害怕?”

孙天成说:“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地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男子汉大丈夫临阵脱逃,连你的对手都瞧不起你,你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切有我顶着。”

杨工程师忐忑不安,不从孙天成这里讨到一个准确的抵挡办法不肯走。孙天成烦了,说:“还在这儿干什么?你是个男人不是?”

其实孙天成也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他面临的局面比他有病的胃更难对付。他的胃吃多了难受他可以少吃一点儿,必要的情况下酒也可以戒掉不喝,实在忍不住酒桌上热炒冷盘的诱惑多吃了不好消化的东西胃胀得难受,他还可以把一只暖水袋捂到肚子上整天不拿下来,袋子里的水凉了再换上热的。矿管局复核越过了矿管所,直接上状元岭坐了罐笼下矿井,孙天成倒不害怕他们使用了水平仪比杨工程师使用的罗盘和皮尺更像知识分子——说实话这个年头的知识分子像前些年生产队刨地瓜,一镢头就能刨出几个,刨碎的那个往往更大还是一个高级工程师——孙天成害怕矿管局用水平仪测量实际上是握了尚方宝剑。这简直是肯定无疑的。他们到道口镇矿管所的辖区内复核,却撇开了矿管所直接下到矿井里,分明是在显示他们掌握的权力更大。事情既然到了较量权力的地步,孙天成就深深地感到一个小小的所长简直不算是个什么官了,要获胜单靠他自己的力量显然不可能,他必须借助别人的权力才行,他想到的大官依然是副县长王志国。孙天成实在是着急了乱了方寸,他想起了王志国的门路坐上拖鞋一样的小车就走,快到县城了他才想起,他连一点王志国喜欢的东西也没带。可是他顾不得回去准备了,他想先去探探王志国的口气,必要的时候再补送。没想到王志国口气严厉,连叙旧的机会都不给孙天成留一点儿,孙天成根本找不到时机提提往事,叫对方想起那一年正月王志国在他家里喝酒,想把大衣跟他换过来穿一穿,王志国张口就说“不行”,还说:

“这事我不能干预,这次复核,是程书记亲自过问,组织了联合调查组。”

孙天成不再期望获胜,只想失败得不至于太残,他退到了不能再退的地步说:“无论如何,老领导还得保保我。”

王志国像真正的领导一样反问他:“保你?你有什么问题吗?”

孙天成说:“倒没有什么问题。”

王志国说:“没有什么问题,你怕什么?”

孙天成说:“我想,万一当初测量的时候出了差错呢?矿管所用罗盘和皮尺下去测量,矿管局用水平仪……”

“这个没有问题。”王志国拿起水杯来喝水,他的水杯不锈钢的壳子十分白亮,高高地矗立在桌子上像一枚精制的炮弹,他说,“水平仪和罗盘皮尺出点误差也极小,不会把甲方越界测成乙方越界。”

孙天成说:“我还是担心,我这个人你知道,就是胆小。”

王志国哈哈大笑,用一根指头指点着孙天成说:“你的胆子可不小,老孙哪,说别的我不知道,说胆大胆小我就知道你了……哈哈哈……老孙……”

孙天成在王志国哈哈的大笑中坐立不安,他笑不出来。

警车和推土机再一次一前一后开进羊角村引起的骚动照样很大。警察的模样如旧,大盖帽子的黑带依然紧紧地绷住下巴。推土机的履带嘎啦啦作响在冰雪残留的土路上轧下钢铁的印子,前进的目标依然是地底深处蕴藏了黄金的状元岭。警车和推土机不在状元岭老矿井旁边停车,呼呼啦啦跟着跑上状元岭的人才知道这一次的警察不是为老矿井来的,他们大盖帽子的黑带紧紧地绷住下巴是职业习惯,每遇警事必然如此,像机器的轮子拧紧螺丝准备快跑一样。警车和推土机在李俊的矿井旁边停车不久,李俊也驱车上了状元岭。可是李俊冲不开警察的包围圈走到他的矿井口跟前,全副武装的警察把警棒端在胸前随时准备触到人的身上,李俊听人家说过,警棒打人的滋味是身体里面难受外面却看不出伤来。矿管林局长不拿警棒把一只带电的喇叭擎到嘴上,大声地宣读一份文件,就是《三河县矿管局关于状元岭李俊矿违法采矿的处罚决定》,借了电力的帮助,林局长的声音变得很大,状元岭上响起了回音好像很多人在说同样的话:

“李俊矿违法采矿,越界工程在羊角村矿区和国家空白区,水平越界180米,垂直越界50米。越界采矿4003吨,金属量21.36公斤,矿石价值108.38万元。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矿产资源法》有关条款之规定,没收李俊矿越界进入国家空白区违法采矿所得58.9万元,赔偿羊角村矿经济损失58.9万元。吊销其开采许可证,即日封井。道口镇矿管所所长孙天成在状元岭金矿案处理过程中严重渎职,并在李俊矿入股分红,严重干扰了采矿秩序,现决定,撤销其矿管所所长职务,罚款一万元。其他与此案有关人员,另行处理……”

林局长的话还在被山岭间的回响重复着没有消失,李俊跳起来大喊:“我不服,我上告!”

林局长严厉地说:“李俊,你必须在限期内交齐罚款!”

李俊在地上蹦高:“我没有钱,有钱我也不交。”

林局长不用电力的喇叭帮助声音也很大:“你不交,就拍卖你的汽车和房产!”

李俊说:“拍卖我的汽车?没门儿!”好像要证明没有人能夺去他的汽车似的,李俊跳进车里开跑了。

林局长果断下令:“执行!”

推土机轰隆隆嘎啦啦地开动,巨大的铲斗铲起废石,推进李俊的矿井里。没有人躺下去阻挡推土机行进,也没有人欢呼,没有人大声说话,全副武装手持了警棒的警察好像没有用了。

状元岭老矿井的水龙重新喷出亮丽水花的时候,花灯笼在三河县城开的馄饨铺生意已经很红火了。她最初在水泥板房门口支起塑料棚子卖馄饨的时候,凭着她原本作另一种生意赢得的声名,很快便顾客盈门了。好多顾客不是为了她的馄饨而来,可是来了就不能不吃她的馄饨,不过,要想吃她馄饨之外的东西她却无论如何也不卖了。她的馄饨铺不像大酒店那样,有吊在半空的电视机放映与馄饨不相干的女人穿了泳衣玩水,她就不必陪着客人唱歌了。有的客人想叫她陪着喝酒她也不干,她正是为了不必在老板逼迫的时候给客人陪酒,她才离开大酒店自己开了馄饨铺。她只卖馄饨不卖馄饨之外的东西未免让一些顾客失望了,不过她的生意仍然没有萧条。有些人并不是她原来的生意顾客也慕名而来,就为了看看曾经作过那种生意的女人卖起肉馅馄饨来会是什么样子。只要有顾客来吃她的馄饨,她倒不怕人看,有的客人吃着馄饨看她,说出一两句挑逗的话来她也不恼,不长出息的男人给嘴过过生意沾点虚假的便宜她也不计较,她只要守住紧要的关口就行了。她真的要把紧要的关口守住了,她要严把死守,等到有一天李春林肯来吃她一顿饭,她就干干净净地做给李春林吃。她不懂“受君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的古训,她只知道李春林给她水喝,她就应该给李春林饭吃,李春林嫌她脏,她就洁身自爱净身等待。她当然缺乏足够的耐心无限期地等下去,她在馄饨铺上张望,渴望会看到李春林的影子,只要李春林一出现,她就追上去让李春林看看她是不是变得干净了。而且,如果李春林需要,她还要帮李春林做点事情,不仅仅是干干净净的一顿饭。那种事情不像干干净净的一顿饭一样需要长期准备,只要勇敢就行了。花灯笼在又耐心又着急的等待中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她看见李春林在人群中闪了一下身影,然后又消失在人群中。她给最后一位顾客舀出一碗馄饨,顾不得等顾客吃完馄饨付钱,锁上水泥板小房的门就跑。花灯笼穿过人流,在一家商店的大门外边找到了李春林,李春林打开吉普车的门一条腿正要跨进车里去,花灯笼把他叫住了:

“大哥。”

李春林一眼认出了花灯笼:“是你?”

花灯笼不由得诉一句冤屈:“大哥,你叫我找得好苦。”

李春林说:“你有事?”

花灯笼看看四周,说:“咱找个地方说,在这儿不行。”

冬天的暮色提前降临,路灯及时地亮了。花灯笼引李春林走过南北大街,在一栋大楼的墙角转弯,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站下,花灯笼说:

“大哥,我一直在找你,也不敢上你村去了,怕那个女人吃醋。”

李春林说:“谁吃醋?”

花灯笼说:“那个女人,叫林芳的那个。”

李春林说:“她吃你的醋干什么?”

花灯笼说:“她怕我抢你。”

李春林制止她:“别胡说。”

花灯笼仰起脸来说:“真的。”

李春林不满地皱皱眉头,说:“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花灯笼说:“不,我给你告诉,小山去抢金矿,是老干叫他干的。”

李春林警觉地问:“你怎么知道?”

花灯笼说:“那天晚上,胡子来叫他,后来我听见老干安排他去干。”

李春林说:“你敢作证吗?”

花灯笼说:“只要大哥叫我作证,我就作。”

李春林说:“你不害怕?”

“有大哥我就不怕。”花灯笼的声音像暮色里的灯光一样柔和了,“大哥是个好人,没有人瞧起我,大哥能瞧起我。”

李春林不让花灯笼怀有更多的希望,说:“你错了,我也瞧不起你。”

花灯笼不相信,说:“你瞧不起我还给我说情,叫公安局把我放出来?”

李春林说:“我是心里难受。你是翠翠她妈,我是翠翠她干爸,我不愿意看你蹲在公安局大院里。”

花灯笼喃喃地说:“我知道大哥心好,大哥不让我干,我就不干了。”

李春林:“你要是认我这个大哥,就听我的,永远别干了,找个人,好好过日子。”

花灯笼说:“我的名声不好,好人没人要我。”

李春林说:“其实你也别瞧不起你自己。你也不是坏人,是坏人,就不会给我告诉小山和老干的事了。”

花灯笼说:“谢谢大哥夸我。”

李春林说:“我也谢谢你。”

花灯笼有些惊喜了:“真的?”

李春林诚挚地说:“真的,谢谢你告诉我小山的事。”

花灯笼感动地叫着:“大哥……”

李春林说:“你还有事吗?”

花灯笼看着李春林暮色中雕像一样的脸,说:“大哥,你……你亲亲我好吗?”

李春林想不到花灯笼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好像被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灯笼热切地看着李春林倾诉:“大哥,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真的,我真的喜欢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喜欢一个男人。大哥,你亲我一下吧,你亲我一下,我就是死了,我这辈子也不冤了,大哥……”花灯笼像是祈求,像是哀告,她仰起脸来,闭了眼睛。

朦胧的昏黄的路灯光拐过墙角投过来照着花灯笼的脸,这张脸没有浓妆艳抹,是美丽的。

时间仿佛无限漫长。

李春林看着花灯笼美丽的脸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跟花灯笼说话,他连花灯笼真实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手足无措:“花……”

一个字好像一声惊雷把花灯笼从梦中惊醒,她蓦地睁开眼睛看见了李春林眼中的自己,她伸出双手,好像要把一动未动的李春林挡回去,她痛苦地摇着头,说:“不,我太脏了,我太脏了……”她不等李春林再说什么,捂着脸跑开了。

花灯笼这才知道她要想干净起来有多么难,她用大白菜和肉拌起来作馄饨馅,大白菜总是白白净净的,就是哪一回大白菜从菜板上滚落到地上沾了泥,她用水一洗又干净了。她远远不如一棵大白菜好冲洗,她可以打开水龙头的开关,让清水从莲蓬头里像下雨一样泻下来,把她从头冲到脚,早晨冲一遍晚上再冲一遍,把她冲得像大白菜一样白白净净的,可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在别人的眼睛里她依然是脏的。大白菜从菜板上滚蒎到地上玷污的是菜帮菜叶,她从江南水乡清洁的岸边滚落到三河县淘金的污水里污染的是心灵是魂魄,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一种神水能穿透肉体洗涤灵魂,让你自己从心底深处觉得你完完全全的干净了,再也不能从别人的眼睛里看见你自己丑陋的模样。花灯笼差不多要绝望了,也许她干干净净地做一顿饭给李春林吃只能是永远的奢望不会成为事实,她要白喝李春林给她的一瓶净水,无以回报了。她用钻了孔的白铁漏勺在一锅开水里搅动,照不出自己看不中自己的沮丧模样,她把馄饨丢进去,抬起头来却掩不住满脸惊喜了,她热乎乎地叫一声:

“大哥!”

是李春林站在跟前。

花灯笼简直有一些慌乱了,她不放下手中做饭的工具说:“大哥有事?”

李春林微笑说:“你忘啦?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花灯笼喜出望外了,她说:“对了,我想请大哥吃顿饭大哥不吃,大哥快坐。”

李春林在桌旁坐下。

花灯笼说:“这一锅好了,我盛给大哥。”她盛出馄饨,又改变了主意,说,“不要这些,我给大哥煮新的。”

李春林说:“不用了,就吃这些吧。”

花灯笼说:“不,不让大哥吃陈的,我让大哥吃新的。”

锅里的水沸腾着翻滚着,花灯笼把一盘馄饨丢进去。

李春林看着花灯笼像一个在家里的女人一样忙碌着做饭,欣喜地说:“看见你自己干活了,真叫人高兴。”

花灯笼红润满脸,说:“上一次光顾得给大哥说小山的事,忘了请大哥来吃我自己做的饭。”

李春林说:“我这次来找你,还想问问小山的事……”

花灯笼没等李春林把话说完,忽然紧张地说:“老干!”

老干慢慢地走过来。他的年龄还不到慢走的时候他就开始慢慢走路了,他的左右和身后簇拥了保安队员,他需要慢慢地走路才行。走到离花灯笼煮馄饨的锅还不能把热气冒到脸上那么远,胡子先开口说话,胡子说:

“花灯笼,你光卖馄饨,不卖肉啦?”

跟在老干身后的保安队员还没有笑出来,老干一抬手止住他们想笑的愿望。老干的眼阴鸷地盯住李春林,盯够半分钟,说,“好,李春林,我们又见面了。”

李春林不说话,冷冷地看着老干。

花灯笼连忙招呼老干和他的保安队员:“各位吃饭吧?快请坐。”

胡子换一种与刚才不同的语气说话:“臭女人,你少说话!”

老干依然阴鸷地盯着李春林,说:“怎么样,李书记,听说你的金矿又兴旺了,兄弟去干几天,行不行?”

李春林平静地说:“你不是去过吗?”

老干点头:“对,我去过,你没给面子,兄弟想再去一趟。”

李春林说:“你再去四趟五趟,你以为会干成吗?”

老干说:“兄弟要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呢?”

李春林答复他:“那你就去试试。”

老干的语气冰冷如刀:“老子今天就试试,我先跟你要个通行证。”他朝他的保安队员把头一摆,穿一半军服的人像一群恶狗凶巴巴地扑向李春林,李春林把坐的凳子一脚踢翻,跳起来跟老干的人对打。

市场上的人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劝架。

煮馄饨的灶上煤火已经烧出了红红的火焰,锅里的馄饨在沸水里翻滚像现场的打斗一样白热。李春林拳脚并用在抵挡中抽空出击,他身上挨了对手的击打,对方也频频发出了挨打的叫唤。红了眼的胡子拔刀在手恶狠狠地扑向李春林,吓呆了的花灯笼不由惊呼:

“大哥!”

要冲上去为李春林挡住尖利的刀子已经来不及了,花灯笼抓住铁锅的两只耳朵把一锅馄饨和开水泼向胡子,胡子发出不像人声的惨叫倒在地上打滚,老干伸出一只胳膊勒住花灯笼的脖子,在花灯笼的胸口连刺数刀。花灯笼的惨叫被胡子的惨叫淹没。围观的人终于有人敢喊出声来:“杀人啦,出人命啦!”老干的保安队员架起惨叫的胡子,跟着老干逃离杀人现场,花灯笼倒在血泊里不再作声。李春林张开双臂扑向她,惊天动地地大叫:

“大妹子——”

花灯笼紧闭双眼不说话。

李春林抱起花灯笼,花灯笼胸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胸怀,他连连呼叫:“大妹子!大妹子……”

花灯笼艰难地睁开眼睛,嘴唇嚅动:“大哥……”她的声音极其微弱,但是能让李春林清晰听见:“大哥……亲亲我……”

李春林看着花灯笼失去血色的脸,微微俯首,在花灯笼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花灯笼的头垂向一边,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浮现了平静的微笑,紧闭的眼睛里流出泪来。

“大妹子!大妹子……”李春林凄怆地大叫,夺眶而出的眼泪滴落在花灯笼美丽的脸上,和花灯笼的眼泪融合在一起,把花灯笼的脸洗出一片皎白。

李春林没有洗去脸上的泪痕,就在方军的办公室里对着他过去的排长现在的公安局付局长怒吼了:“穿着这身警服,眼看着老百姓被残害,你不觉得羞耻吗?老干到底有多大势力,你不敢动他?你是当过兵的人,你现在仍然是个军人,是军人就应该冲锋,是军人就应该打仗……”

方军安抚他也为自己辩解:“春林,你别朝着我这么大的劲头,我上面还有局长……”

李春林不等方军把话说完,说:“那好,我去找局长!”他转身就走,不管方军怎样喊他。

怒火把李春林脸上的泪痕烧干,也把他的嘴唇烧焦了。他端坐在吉普车里像经历了一场战火,他烧焦的嘴唇冷峻的神情正是硝烟留下的痕迹。一辆黑色的轿车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吉普车旁边掠过,冲到前头车身一横停住了。老干带着他的保安队员从轿车里走出,大壮紧急刹车有些慌乱地说:

“怎么办?”

李春林不说话,打开车门走下去。大壮抄起一把扳手跟在李春林的身后。

老干说:“李春林,我知道你干什么去了。”

李春林说:“知道就好。”

老干说:“我佩服你是条汉子,三河县还没有人敢跟我这样作对。”

李春林说:“你把三河县瞧扁了。”

老干说:“我们和解吧。”

李春林说:“谁跟你和解?我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你是地痞,我能跟你和解吗?”

老干冷笑:“别唱高调了!共产党的书记县长,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他们比我强吗?”

李春林说:“你说得不错,共产党的一些书记县长的确很坏,很腐败。你也不要忘了,还有共产党的好多书记县长在一心一意地为老百姓做事,支撑着这个天下!”

老干还没有想出什么话来证实共产党的书记县长比他还坏,他的一个保安队员说:“大哥,别跟他罗嗦了!”老干点一下头,他的保安队员一齐扑上来,他们一开始就亮开了匕首刀子,不再赤手空拳。大壮大喊一声提醒李春林:

“小心!”

大壮把手中的扳手乱抡,一半军服的人靠不到跟前,匕首派不上用场,他们想避开大壮在李春林身上用刀,凄厉的警笛忽然大作,自远而近,老干的人顿时慌了手脚,有一个身上挨了大壮的扳手丢掉了刀子,老干下个令:

“撤!”

一半军服的人迅疾跟老干钻进轿车,轿车像兔子一样起跑,大壮奋力扔出扳手砸穿了黑轿车后面的玻璃,老干的人不把扳手从玻璃的破洞里扔回来,黑色轿车载着大壮的扳手跑远了。

警察在李春林的吉普车后头停车跳下来,他们不去追赶老干,只关切地问李春林:“没事吧?”

李春林说:“没事。”

警察说:“是方局长派我们来的,他怕你吃亏。”

李春林跟警察握手,说:“谢谢,代我谢谢你们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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