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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春林再一次送讨债的崔月出门,还想留下崔月吃饭。他诚心诚意地挽留,甚至抢先一步赶到门口把崔月挡住,崔月还是从他的身旁擦过去,不吃饭走了。崔月把讨债看得比吃饭重要。她已经当了主任仍然亲自跑下来讨债,李春林便觉得对不起她,说你都当主任了还叫你一趟一趟往这儿跑。崔月说主任不主任的倒没有什么,我贷出去的款,总得亲手收回来。李春林钦佩崔月克尽职守,诚恳表示:“你再不用来跑了,只要金矿见了矿线,卖了钱,什么不****先还你的款。”

崔月叹息道:“唉,我等你抠出金子来吧。”

银行的债主显然信心不足。事实上状元岭矿井也的确没有透露希望的光芒。谁都知道状元岭底下肯定有金子,那些祖辈留下来的幽深阴暗的老洞子就是证据,可是谁也不知道金子埋在状元岭的什么地方。在大山的肚子里找金子比大海里捞针一点儿也不容易,谁也不能把一座大山全部挖空了磨成泥浆淘出金子,不是没有那么大的力量,而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等不到挖掉大山的一道岭,再多的头发也急白了。

送走崔月,李春林走上大街,他看见街中的一堵照壁跟前阳光洒得很满,刘茂庆倚着照壁坐在那里晒太阳。刘茂庆问他:“春林哪,刚才走的那个是银行的吧?”

李春林说“是”。

刘茂庆说:“又来要钱?”

李春林说“来跑了好几趟了”。

刘茂庆说:“洞子里见线啦?”

李春林说“没有”。

刘茂庆说:“也没见苗子?”

李春林又说“没有”。

刘茂庆安慰他说:“别着急,打金儿这买卖着急不行,有财运没有财运不在你着急不着急。你要是有财运,黑夜里睡觉的时候还是个穷光蛋,一觉起来就是个大财主了。黑财神那时候都想跳井了,一钎子打下去,打出了葫芦头窝,鸡血红,一下子发了……”

黑财神的故事在中流河两岸广泛流传,像一部英雄加混蛋的传奇,李春林还没有上学读书就能背诵了。那个又瘦又黑的男人以“黑财神”的外号行世,真名字倒被人忘记了。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故乡,只知道他来自西面很远的地方。他声名初震是在西流河的矿井里当大工。他一只脚踏着一只篮子打悬炮,吊篮子的大绳悠悠荡荡,他手中的炮锤出神入化,一锤锤全部砸在钎子顶上。他在黑洞洞的巷道里打反天炮,开锤时亮着灯壶子,打到第五锤时一口吹灭灯壶子,闭着眼一口气把炮眼打好,再点亮灯壶子抽烟。他出手不凡武艺高强,没有人知道他玩过多少女人。工房子里推大磨的女工脊背上好多条黑油油的大辫子被他打惯炮锤的双手摸过,每摸一条他都揪下一根长发系到他的腰带上,他腰带上的长发排着缠过密密麻麻,他在腰带上抹油,腰带上的头发像长在女人的头上一样永远乌黑油亮,鲜活灵动。他到状元岭底下的洞子里打金已经是名符其实的掌柜了。他先是不见金子只赔钱,急得要跳井,到后来他一夜暴发挣下了“黑财神”的外号传世,不久他又走上了穷途末路。日本鬼子的鬼怒川公司占了东流河上游那片大山里的大金矿,黑财神投靠鬼怒川公司做了汉奸开始玩枪。八路的锄奸团下雪的夜里把黑财神打死在一铺土炕上,黑财神比较固定的姘妇尖叫着始终没敢穿上衣服。锄奸团战士不伤姘妇的身体,剁下黑财神的两根手指装进衣袋里带走了,他们要捋下黑财神手上巨大的戒指时间紧迫得不够用,只好如此。到了安全地点,锄奸团战士才丢掉黑财神的手指只留下戒指,把两枚巨大的戒指连同其他金物一起装进袜子筒里,用稻草包好,送往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就是延安——整个抗日战争时期,三河县往延安输送革命的财政资金也就是黄金源源不断,确切数字难以统计,三河县志也不记载。黑财神的故事同样不记,只流传于民间。

李春林痛恨黑财神变节投敌为人不齿,可是他真的羡慕黑财神的财运。金子无德,它并不因为你是好人就满面微笑撞到你的手里,它也不因为你是坏蛋就白你一眼从你手边溜走。它乖戾无常,捉摸不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它像藏在大山底下的精灵,高兴了便玩你一顿,你被它折磨得精疲力尽了却连它的影子还没有见到。李春林差不多快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没有精疲力尽的躺倒,是因为还有个信念的闪光在心头闪耀,那个信念的闪光也是金子。

李春林想着黑财神的命运回到家里,忧郁不堪愁眉不展,母亲跟他说话他也没听清母亲说了什么。他差一点就要为母亲的说话而烦恼了,不是嫌母亲唠叨,而是他渴望清静,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自己好好地躺躺。此时家庆兴冲冲地来找他。家庆眉飞色舞的样子令他生气,他不明白家庆为什么会高兴,崔月来讨债,他一个当会计的不在家躲过了这一场难受也不至于兴高采烈。家庆不管李春林在用烦烦的目光看他,尽自兴冲冲地说:

“好了,这一下子好了!”

李春林烦烦地看着他,说:“什么好了?”

家庆说:“我去打听了,她真的会看,看得准,除非没有,有就能看准。”

李春林说:“看什么?”

家庆说:“看金子呀,真的出了金子眼啦!城东王家有个会看金子的神女,地底下只要有金子她就能看出来。”

李春林说“胡扯”。

家庆着急地瞪起眼来,说:“真的!她真的会看!”

于是家庆详细述说他去专门调查得来的信息。神女尚属年青,才十九岁。与常人一样,八岁上学,上学后数手指头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学到分数,就不用手指头改用笔算,在算草本上摆开竖式与横式演算。十六岁得了一场大病,此病不痛不痒,只是昏睡,昏睡了七天七夜以后,一觉醒来就要喝水,怎么喝也不出汗不尿尿,一口气喝了五暖瓶水以后,下炕一走,腿就不会拿弯了。述说至此,家庆学神女的样子在地上走了一个来回,两条腿直直的像木头杠子抬起又落下,像战士大阅兵时整步走,却踏不出威武雄壮的脚步声。李春林看了家庆怪模怪样的走路姿势笑不出来。因为儿子不笑,母亲眼看着家庆的怪模怪样觉得好笑,也忍住了不笑。家庆停止了学神女怪走继续述说。他说神女就这样在院子里走了一圈,然后走出门去,用同样的走法。走到南面邻居门口往人家院子里一看,就叫了一声,说她的眼被金子耀花了,叫东面邻居往下打。东面邻居听话照办,果然打出了金子。

李春林沉默不语,不为所动。母亲有感于神女眼睛被金子耀花了叫出声来,断定能把神女的眼睛耀花的金子肯定是狗头金,小块的金子不会有那么强的光。家庆告诉母亲说不是狗头金,是砂金,像粗齿磨磨下来的苞米碴子,粗粗拉拉的,当然也有个头大的,最大的可以直接镶进嘴里当金牙,锋利的金子刃比自己长的牙齿还快呢,能咬断混进苞米面里的铁丝。李春林仍说家庆胡扯。母亲已经有些动心了,她说神女要是真的会看,请她来给看看也好,不过,母亲担心神女要钱太多,要拿出这笔费用,儿子又要添上一副愁肠。母亲试探着问家庆:

“她看一回要不少钱吧?”

家庆说:“她不张口要钱,叫看着赏,赏她二百她拿二百,赏她一百她拿一百。”

母亲担心似这样没有明确的标价更难打发,家庆狡黠地一笑叫母亲放心,他说钱的问题好说,在咱手里把着,难办的是另一种东西。母亲紧张地看着家庆,家庆说出那种东西的名字:“健力宝。”家庆说神女不大在乎钱多钱少,但有一样东西非要不可,就是健力宝。神女只要看见金子,心里就像着火一样滋滋啦啦地烧,非得喝健力宝饮料才行,像火上了房子泼水一样。要命的是你骗不过神女,真假健力宝她一喝就能喝出来。家庆拍一下大腿感叹:

“咱这里卖的健力宝哪儿有真的!”

李春林并不为买不到真的健力宝饮料而发愁,他只是不理解神女从事的职业。他说神女要是那么会看,她家里早就应该暴发了,她根本用不着那么辛苦去给人家两腿不会拿弯地走来走去看金子,等待人家赏她二百拿二百赏她一百拿一百。家庆为神女辩解,说神女像所有的神仙一样为民造福,不为自己谋利益。李春林仍然摇着头不肯相信,他说:

“我不信,太没有科学道理了。”

家庆劝他:“你别不信,这东西就像鬼儿神儿一样,不可强信,也不可不信。”

母亲看着儿子说:“她要是不多要钱,叫她来看看也好。”

家庆说:“地底下的东西,反正咱也是摸索着瞎撞呗。”

李春林没有科学的手段找到地底下的金子,他不相信神女也同意了家庆的建议,准备请神女来帮他一把。既然有人会用耳朵认字,有人会用手摸出气味,那么,神女能看出地底下的金子也或许可能吧,她毕竟还在用眼看而不是用耳朵或者别的什么器官看。家庆“反正咱也是摸索着瞎撞”的话命中了一个要害:从地底下挖金淘金本来就带了很大的盲目性,盲目地寻找,盲目地挖淘,黄澄澄的金子藏在未知的领域偷偷地嗤笑,人却听不见它不怀好意的笑声。

家庆为神女看金子准备健力宝。尽管担心有假,他还是到杨菊香的小卖部购买,贪图方便。他跟神女动用了第一个心机,他清楚了神女是在看到了金子之后才喝健力宝,那么,神女就是喝出了健力宝有假,她也已经把金子看到了,此时是真是假全无所谓。神女要是在看到金子之前喝健力宝,家庆就不上杨菊香的小卖部来买了,他也许会亲自跑一趟广州,尽管去广州的路费也需要借贷。家庆热心操办,认真准备,把健力宝从杨菊香手里接过来,不忘吓唬她一下,问她进的健力宝是真是假。杨菊香不承认有假,报一个遥远的地名。家庆把健力宝铁罐在耳朵边晃两下,吓唬杨菊香说:

“要是假的,神女可能喝出来。”

春天的下午暖和有风,神女两腿直直地走上了状元岭。神女瘦瘦弱弱的,脸皮不白,像在文火上烤了一阵的地瓜,看样子也食人间烟火。发式一般,不事修饰,也就是用猴筋皮子在后面松松地系了一个把,像未成年的小马的尾巴。但是她严肃,正规,不苟言笑,看模样就知道她是负责任的神仙,毫不马虎。她用一个钟头走完从村子到状元岭这段土路,凡人走时只用十五分钟也就够了。家庆耐心地陪她走,走走停停,不时轰走跟在后面的小孩,免得他们打扰神女分散了神力。走上状元岭神女的步子慢得更加令人着急,王宝山和三龙他们放了炮在矿井口等待炮烟散去,他们想催神女走快一点,家庆连忙摆手让他们少说话。李春林原本和家庆一起陪神女离开村子,他没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神女慢走,就先行一步上了状元岭,留下家庆一个人陪神女。李春林和王宝山三龙他们一样想催神女快走,看看神女走在山岭上两腿直直的困难样子,深深知道神女就是不为了看出金子她也不能走快,家庆那一天学神女走的样子根本不像,神女远远没有大阅兵时整步走的威武雄壮,看起来她的腿直直的抬起直直的落下,好像很有力,其实她的脚踏在地上轻飘飘的像一片树叶,连响亮的声音都踏不出来。李春林用手势向家庆示意,意思是叫神女先看看正在作业的矿井。家庆不说话紧走两步抢到神女前头,一只手高一只手低向前伸,作出个好像“请”的姿势。神女会意,走到飘散着淡淡炮烟的矿井口旁边,睁着眼看一会儿,闭上眼又看一会儿,再睁开眼,像凡人一样摇摇头,没要健力宝。家庆也跟着她摇摇头。王宝山突然喊一声,声音大得像要跟神仙打架:

“这么说白干啦?”

家庆急得瞪眼摆手,李春林也朝着王宝山摇头。神女却不理他,两腿直直地走下去。

连小孩子也失去了耐心。他们原以为神女上了山自然会有神仙套路,她没喝健力宝也该有不寻常的手段,没想到她只会姿势怪怪的走路,比在平地上走得更慢,小孩子们就不再跟在神女的屁股后头了。只剩下家庆克尽职守,神女走到哪里他就跟着走到哪里,用一个塑料的方便袋提着健力宝,准备随时浇灭神女看到金子之后心里滋啦滋啦烧起来的火苗。神女越走越慢,腿绷得越来越直,假如不是没有路的山岭太难走,也是她走累了。她坚持走下去,像凡人一样坚韧不拔,精神可嘉。完全没有一点征兆,也根本没有一丝要发作的迹象,像碎玻璃突然划破了布帛,像突然落地摔碎一件磁器,神女猝不及防地发出了一声怪叫,家庆吓得蓦然站住了。神女不管家庆吓成了什么样子,一屁股坐到地上,用同样的声音再怪叫一回。家庆像在梦中被人击了一掌,突然醒悟了,他走到神女跟前又惊又喜问一声:

“这儿有?”

神女不说话点点头,朝家庆伸出手来。

家庆不知所措,不知神女要干什么。神女一言不发仍然朝他伸着手,一只手指头勾动两下。家庆顺着神女勾动的指头往自己身上看,想起了手上提的健力宝。他拿出一罐猛地打开,递给神女。神女把滋滋冒泡的铁罐小口堵到嘴上。家庆紧张地看着神女,以为神女也许会说出有假。神女咕咕嘟嘟地喝水,不说真假。

神女一屁股坐下去的地方成了新的井口,由此往下,王宝山和三龙他们开始了新的一轮艰难掘进,日夜兼程,打眼放炮。对于新的矿井,家庆比李春林显得更有信心。从状元岭下来家庆用自行车推着神女,以便节省一点走路的时间。送神女离开村委办公室,家庆动用了第二个心机,他用纸包着给了神女赏钱,故意不让神女看见是二百还是一百,神女用手指捏捏感觉不薄,就装到衣兜里走了。她坐上了羊角村集体拥有的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就是四个轮子的拖拉机,由人高马大的拖拉机手大壮驾驶。等到拖拉机隆隆地走远以后神女听不见了,李春林问家庆是不是照原订的数目给了神女二百块钱,家庆说他又拿下了五十。李春林说看纸包厚墩墩的好像不少,家庆狡黠地笑笑说两张换成三张当然厚墩啦。李春林点着家庆的脑袋瓜子说,你跟神仙耍心眼,恐怕不灵,看了也白看。家庆正经起来叫李春林别说不吉利的话。新的矿井就在热切的盼望吉详的祈祷之中打下去了。炮声隆隆,好像过年的鞭炮,带着祝福与期盼。

李春林亲自去县城买炸药,乘神女坐过的同一辆拖拉机。把炸药装上拖拉机的拖斗他叫大壮即刻开车回村,这时候一辆警车在拖拉机旁刹住,走出了李春林在部队时的老排长现任县公安局副局长方军。方军看着一车炸药说:

“倒弄军火啊?”

李春林说:“我敢倒弄军火,老排长就敢卖原子弹了。”

方军谦虚地说倒卖原子弹县公安局副局长不行,官还得大,然后不由分说就把李春林往他的车里拉,叫大壮自己把炸药拉回去,他说:

“我转业回来,好多老战友都看见了,就是没看见你。”

坐进方军的车里,方军静静地看李春林两分钟,默默含笑,军营的绿色时光就在笑容里流淌。方军说:“我从别的战友那里听说了,你回去当了书记。我起初不大相信,甚至不太理解。后来又一想,相信了,也理解了。你,像个当兵的人。”

李春林说:“老排长表扬我呢。”

方军说:“不是表扬,是自豪,甚至还有点惭愧。我问过我自己,要是换了我,能迈出这一步吗?”

李春林说:“能的。”

方军摇摇头,说:“我不敢说。事情还没有轮到我的头上。我们村是富村,干金矿富得流油,支部书记冯大路是三河县有名的农民企业家,并不需要我辞了工职回去当书记……”

李春林说:“要是需要,你也会的。”

方军不说会也不说不会,他问李春林有没有什么困难。

李春林说:“等犯了案子我再来找你吧。”

方军说:“可别犯案子,犯了案子,我想帮你也帮不了。”

司机把车开得飞快。进了县城,司机打开警笛开路,方军叫他别吓唬老百姓,司机把警笛关了悄悄行驶。方军吩咐司机说“回家”,然后对李春林说:

“今天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在部队,连队军官的妻子是所有战士的嫂子,在嫂子的身上寄托着士兵的憧憬和温情。方军的妻子到部队时,李春林跟林芳的通信尚未中断,李春林叫过嫂子以后再写信,他自己都觉得柔情如水,会把几页信纸漂起来,直送到天涯海角。

静悄悄的警车驶进一片住宅区停下,方军走出来跟一个领导干部模样的人说话。李春林透过车上的玻璃看见那人的额头异常光亮,他怀疑是玻璃的反光所致,摇下车窗再看,看到的情景仍然如此,他不由得暗暗称奇。方军跟那人说完话走回来,告诉李春林说:

“王县长。”

李春林表示不认识。

方军进一步解释:“副县长,王志国,在你们道口镇当过书记。”

李春林仍然没有表示认识的样子。

方军说:“那时候我们还是当兵的,你正一封一封写情书呢。对了,那个林芳后来嫁给了谁?”

李春林说:“我们村的王宝山。”

方军说:“王宝山长得比你帅?”

李春林苦笑一下,不说什么。

方军又问:“家里富裕?”

李春林摇摇头。

方军纳闷说:“这倒怪了,女人的心思简直叫人琢磨不透……”

李春林的妹妹春玲头上包着纱巾在地里干活。她的纱巾粉红色,像开得正好的杏花。她用纱巾包头不是为了美观——说实话带色的纱巾包头的效果还不如把头发直接染成别的色彩好呢——她是怕风吹乱了头发。庄稼地里有千般好处,比如被电视上的人酸溜溜称颂的空气清新没有污染啦,比如被写文章的人虚情假意赞美的山青水秀田园风光啦……单单春天刮风时大风会吹乱了头发,春玲也把庄稼地的日子恨死了。你只要是在庄稼地里干活,你就不用指望会留起一个时髦的发式引人注目,无论你怎样用心整成了什么形状,春天的风一刮起来就会给你吹成一个发型,就是乱七八糟的鸟窝。你也不用花心思染头发,你染得像外国人一样的黄色和棕色再打上润发的膏油,春天的风都会给你染成泥土色,润发的膏油正好能粘住大风扬起的黄土,你想洗还洗不掉呢。春玲在春天的地里干活用纱巾包头,她真的不是为了好看,她是为了进村时解下纱巾她的头发还是原来的样子,颜色是黑的头发是一根一根整齐的。她用纱巾包头用大镢刨地,她在地里用的心思不像在头发上用的心思那么多。她把旧的地堰刨开,准备打出一道新的地堰。地堰上的毛子草根被她拦腰刨断,她不把草根翻净就懒洋洋地刨过去了。家庆扛着铁锨从田边走过,看见了春玲纱巾包头懒洋洋的样子,就站下来喊她:

“春玲,你得深刨,毛子草不把根翻出来,发得更旺。”

春玲说:“旺就旺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家庆感叹说:“嗬,文化不少,这么多文化,下庄稼地可惜了。”

春玲承认家庆说对了,她说:“你说得一点不差,早晚我得离开庄稼地。”

这时候突然响了一声枪。家庆和春玲吓了一跳。看看响枪的地方,孙胜把枪托抵在肩膀上枪口朝着远处不见兔子的地方,正准备把第二发子弹射出去。春玲说:

“鬼子进村了。”

孙胜没有打响第二枪,他沿着水库大坝走过来,脚上穿便于行走的黑胶鞋,鞋底上有橡胶做成的钉子状凸头,能蹬住容易打滑的山石。家庆等他走近,看着他手上的枪问他:

“打着啦?”

孙胜说:“没打着,兔子太精了。”

家庆指出根本原因:“兔子少了,人多了兔子少了。”

兔子多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家庆的话令人思念兔子多的时代。并不遥远的过去,山野里经常会窜起野兔。有时候你干着活肚子里憋急了到沟里方便,有时候你早晨多吃了咸菜虾酱渴急了到山泉里喝水,你刚刚蹲下刚刚趴下,草棵中噌的一声,就会窜起一只野兔,灰色的箭一样射向远处。于是你顾不得方便顾不得喝水,站起来可着嗓子吆喝:“兔子噢——兔子噢——”你一吆喝,对面的山野上田地里就会有人回应,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兔子影儿也同样吆喝:“兔子噢——兔子噢——”灰色的箭一样的野兔就在人的盲目吆喝中消失了。那时候也有人打猎,专打野兔。打猎人用土枪,装火药打砂弹,一枪射出,雨点般的砂弹大部分落空,有一粒射中野兔就是收获。现在的猎枪已经成了洋枪,双筒,上了火漆,打钻弹。可是打兔子的人永远失去了兔子多的时代,正如家庆所言:人多了兔子少了。家庆发现了这个真理,就再一次对孙胜重复说:

“真的,人多了兔子少了。”

孙胜不承认这个真理,说:“兔子多也不行了,兔子太精了,像人一样,看见枪口就跑。”

家庆说:“那好办,别叫它看见枪口。”

孙胜说:“不行,它知道你有棵枪,买枪的时候它就知道。”

家庆感叹:“家伙,兔子成精了。兔子要是成了精肯定也会打枪。春玲,你没看见兔子精打枪吗?”

春玲说:“兔子精打枪?没看见。”

家庆哈哈大笑,说:“你是被毛子草捂住了双眼。”

孙胜突然又放了一枪,没有目标。

盲目和失望注定了要伴随好多人,终其一生。不仅仅是因为人多了兔子少了,成倍的猎手追逐着稀有的猎物,狼多肉少,也因为人在猎取的过程中胃口变得复杂起来,娇气起来。春玲在庄稼地里干活用纱巾包头像打不着兔子的孙胜一样沮丧气恼,懒洋洋的。她的纱巾还没有解下露出黑色的一根是一根的头发,她的弟弟小山又跟母亲要钱了。他不到放学的时候早早回来,一次性跟母亲要五十块钱。母亲已经习惯了学校里名目繁多的收钱,比如暑季里并不放假给学生捋棉槐叶的时间,却收棉槐叶钱勤工俭学啦,比如已经没有了集体的土地秋季里供学生复收花生,却每人收二十斤复收花生折成钱啦,等等,可是,春天里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下子收五十块钱,她还是不能不吃惊了。她问小山又要干什么收这么多钱。小山说出一个收钱的理由:

“买校服。”

母亲一时还不能理解“校服”的意义,经小山简单解说,她才明白了那是像大儿子当兵一样穿一个颜色一个式样的衣服,不过,大儿子穿那种衣服不用跟母亲要钱。小山又给母亲解释,校服不像军装有钉了钮扣的口袋衣领上别上徽章,而是松松垮垮的好穿了打球,大家全穿的一样坐在操场上开会,老远一看就像监狱的犯人差不多。母亲不愿听这样的比喻,制止小山:

“不许胡说。”

小山不说难听的话,母亲也拿不出钱来给他。母亲用好听的话哄他。小山是个中学生了,母亲还把他当成个小孩子,说小山是个好孩子听妈的话,跟老师好好商议商议,咱拖两天再交,你想想你嫂子有病花了那么多,拉了那么多饥荒,你哥哥回来当书记工资也没有了,小山打断母亲的话说:

“哥哥真傻,村子富,回来当书记还有意思,这么穷,有什么意思?哥真是自找苦吃。”

母亲不让小山这样说他哥,她说:“你哥回来,是想为大伙干点事儿,他是好心。”

小山说:“好心不得好报。”

母亲说:“你这孩子,越说越难听了。你哥为大伙做了好事,大伙儿还会怨他恨他呀?从来都是行好得好。”

小山说:“一做好事,就没有钱了。”

母亲不承认小山说得有理,可是她真的贫穷拿不出钱来把小儿子的嘴堵住。她还不能老是不许小山胡说,她要想不让小山胡说她就应该有最坚实的理由,那个理由仍然是钱。母亲在钱的逼迫下退却,不再制止小儿子胡说,她只要求小山不要在他哥哥面前提钱的事,他哥哥光有村里的事就够他操心的了,金矿上老也不见矿线他都要急死了,这时候再跟他要钱他真的要烦死了。小山体谅母亲的苦衷答应不跟哥哥要钱,也准备要求老师拖一拖,不过他要求有一个比较明确的目标,跟老师要求的时候也好有一个拖到最后的日子。母亲想一想说:

“等卖了猪就交。”

猪在圈里睡觉,打的呼噜比人香甜,它大白天里就沉沉入睡了。小山从猪的身上看到了有钱交上去买校服的日子,可是他想起了又一个日子便惶惶不安了。老师说县里的领导不久就要下来检查达标,到时候必须统一穿校服。小山说:

“就怕不等到卖猪,县里就来检查了。”

局势远比小山估计得紧张。县里的领导还没来检查,自己学校的领导就要求穿校服了,他们要求全校统一着装穿整齐的校服举行升旗仪式。校服真的是松松垮垮的式样可以穿了打球,是蓝色与白色两种色块的拼接组装,在胸部与臂部夹带长条做出并不复杂的几何图案,没有校徽印在胸膛上,背部也不印大字的数码,凭服装认不出是哪个学校,男女的色彩和式样没有差别,全都在袖口和裤子角钉了松紧带卡住,适宜穿了练武。校服在县城东面的一个村子做成。那个村子会演古戏,保留的传统剧目是一个闺门小姐跟一只抱在怀里的公鸡结婚,因为未婚的丈夫已经战死在沙场找不到尸首了。闺门小姐哭哭啼啼穿绸子的衣服用白衣袖抹眼泪,袖口一年年擦下来油腻腻的,因为小姐担心到了台上哭不出来总在眼睛上抹香油杀出眼泪。这个村子常演古戏得风气之先,办起了最早的村办服装厂,请了上海的师傅做出了三河县大小干部穿的第一批公费西装,用铁烙铁烙出平板的衣襟和领子,洗过一水就皱巴巴的透出浆糊来了。学校时兴起校服他们便承揽了这宗买卖。他们的业务员跑到学校里联系业务,郑重承诺:给学生做校服的同时也给老师每人做出一套,老师的不必花钱,用料跟学生同样。当然啦,老师想要别的布料也可以进一步协商,只要在学生的校服费用上再作斟酌就行了。

老师却不穿着校服参加升旗仪式,他们愿意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他们有的把校服穿在里面,外面穿家常的衣服是自己喜欢的颜色和式样,有的就把校服给了自己的孩子或者老婆,让他们在需要举行升旗仪式的场合穿着。学校的升旗仪式隆重庄严,用扩音器播放录制好的国歌盒带,不到放国歌的时候,先播放迎宾曲等待学生走到规定的地方。学生列队行进,穿校服按照口令迈同样大的步伐,老师不随着口令行走,自由自在地走在队伍旁边往前头看看往后头看看。老师的目光很容易地逮住了不穿校服的小山,老师叫道:

“李小山!”

小山应声出列,惶惶地看老师。

老师不再说话向教室指一指。

小山就回到教室里,通过玻璃窗看穿了校服的同学举行升旗仪式。扩音喇叭播放的国歌磅薄悲壮地传来,小山没有流泪。他家的猪还没有卖出去,量体裁衣的缝纫师傅就从县城东面那个会演戏古戏的村里来到了学校。缝纫师傅到教室里量男女同学的身材,用同一根一指宽的尺子量大家的胸部和腰部,无一例外。那时候小山暗暗高兴,他没有交钱也同样量了身材,说不定学校里会替他垫付,至少,还可以拖一拖等到家里把猪卖了也误不了穿校服。事实上他的校服连同另外几位没交钱的同学的校服的确是一起做好的取回了学校。缝纫师傅虽然量了男女所有同学的身材,裁衣时他们却只分出大中小三个号码一刀下料,不分男女。学校里报出的学生数目是他们做校服最可靠的根据,他们并不按照学生花名册做衣服:学校领导善解人意,把没交钱的同学的校服一起做好免得再去麻烦缝纫师傅,他们相信只要学生不退学,总有把钱收上来的那一天。事实果然如此,全部校服取回来以后,没交钱的学生陆陆续续把钱交上,就把校服穿在身上了。

小山等待家里卖猪的日子,他就被剥夺了参加升旗仪式的资格。他不甘心也没有办法。第一回他还夹在穿了校服的队伍中间走了一半路,被老师叫出队列他才回到了教室。第二回他刚走出教室的门要站进穿校服的队伍里,还没有开始行进就被老师叫下了。因为家里的猪一直没有卖掉,他还被剥夺了上体育课的资格。他夹在穿校服的队伍中刚刚围着操场跑了半个圈,体育老师就把他喊住,叫他到操场边上站着。体育老师穿跟学生同样色彩和式样的校服,号码比所有学生的都大。全校老师只有他敢把校服公开地穿在外面,跟学生一样,毫不害怕。他不让小山回教室随随便便爱站着就站着爱坐着就坐着,他让小山在操场边上站完一节课,他领着穿校服的学生在操场上跑着转圈,打球和跳高,到最后还练了一节武术。说实话不参加升旗仪式小山还不是那么难受,他顶多站得离国旗远一些罢了,他照样恭恭敬敬地看着国旗升起来,不让他上等待多日的体育课他可受不了,他身上有一些力气需要跑着跳着发泄掉,站在操场边上看着别人又跑又跳的,他身上的力气滋滋地往外冒,想压也压不回去。他以为他是生气发狠想跟体育老师打架,实际上他是长成个男人了。

春天的早晨风还没有刮大,不穿校服的小山跑着上学,他的手抓住了一辆拖拉机的拖斗,拖斗里装了红砖。小山跑着跑着一伸手抓住了拉砖的拖拉机拖斗还不是为了省力气让机车拖着他跑,他是想试试能不能跑得跟拖拉机一样快,他因为没穿校服而被剥夺了上体育课的资格不能在操场上跑着转圈,在大道上跟拖拉机赛跑可没有体育老师喊他停下。拖拉机手比体育老师和蔼多了,他自己不像体育老师一样穿了校服,他就不嫌弃没穿校服的小山,回头看看小山跑在拖拉机旁矫健有力的样子,他还笑一笑故意加大一下油门要看看小山能不能跑得再快一些呢。拖拉机上坡的时候他的车子慢下来,他回头再看看小山,小山的胳膊上在用力,拖拉机有人帮忙推着倒不像往常爬坡那样费力了,喷出的烟不再那样浓黑,拖拉机手便心生感激了。爬完坡路,拖拉机手回头说:

“上来吧。”

小山不推辞,爬上拖斗,让拖拉机把他和红砖一起拉到建筑工地上。拖拉机手还未停车就开始跟小山谈交易:

“你帮我卸车吧,帮我卸下来给你两块钱。”

小山惊喜得脸像车上的红砖一样红,他说:“真的?”

拖拉机手说“真的”。

小山说:“行。”

小山就此开始了课余打工勤工俭学。他公开上学,秘密劳动,瞒住了老师和家长。穿了校服的学生和不穿校服的老师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小山就在建筑工地上卸砖,烈火里烧出的砖不如血染的旗子红。

能看到地底下有金子的神女在状元岭上怪叫一声一屁股坐下去的地方一直没有打出金子,不仅矿工王宝山和三龙他们泄了气,就连最相信神女打开易拉罐把健力宝堵到神女嘴上的家庆也失去了信心。家庆跟神女两番动用心机已经由他自己口中传开,王宝山他们埋怨家庆心不诚,心不诚则不灵,家庆便把罪过推到杨菊香身上,说杨菊香的健力宝肯定是假的。杨菊香拒不认账怨家庆不该把健力宝买给女人喝,那东西是专门给男人喝的,听听名字就知道适合男人不适合女人。家庆问杨菊香是不是给她自己的男人喝过,杨菊香给予肯定的回答。家庆态度轻昵地问她男人喝了效果如何,杨菊香毫不脸红表示出很自豪很幸福的样子。家庆单刀直入问她,那么你为什么老也生不出孩子?杨菊香有些惭愧就骂家庆鸡孵鸭子干操心多管闲事了。

李春林不埋怨家庆跟神女动用心机得罪了神仙,他也不追究杨菊香的健力宝是真是假,他认为错误在他自己身上,他根本就不应该同意家庆的建议,请一个跟正常人走路不一样的女人来看金。地底下找金子固然有时候好像瞎猫乱撞死老鼠,可是瞎猫总该往老鼠可能会去的地方撞。面对了看不透的大山,神女像凡人一样盲目,她怪叫的声音无论怎么尖利也刺不穿重重山岩,没有用的。彻底地摒弃了神仙指路,李春林向老一辈矿工刘茂庆请教。刘茂庆在家里烧火做饭,李春林给他烧火,让他把一个人的饭菜做好。刘茂庆做着饭重述一遍人人皆知的黑财神的传奇故事,叫李春林不要着急,让他耐心等待财运到来的时刻出现矿线金子闪光,他还不忘了赞美黑财神一句:

“黑财神挺仗义的,待工人不错。”

李春林耐心等待刘茂庆说出黑财神的好处。

刘茂庆说:“逢年过节,还分给工人白面猪肉。”

李春林问分了东西扣不扣工资。

刘茂庆说:“当然扣啦,要不谁当掌柜的?”

李春林笑一笑不跟刘茂庆讨论“掌柜”的含义,他问刘茂庆黑财神是不是当了汉奸就不干金矿了。

刘茂庆说:“他是治不了水啦。打到十八节轳辘,水太大,治不了,把老洞子整个淹了,十八节轳辘台上的水泵都没有拉上来。”

李春林说:“那么矿线呢?”

刘茂庆说:“要不说黑财神有财运啦?正好线不行了,水也治不了啦。”

李春林说:“再接着干不行啦?”

刘茂庆说:“地底下的事,谁也说不准。只要能治了水,接着十八节轳辘台上的掌子面穿出去,说不定还能见线。”

李春林说:“现在治水不成问题,把电送下去,多少水潜水泵也能拉上来,水多倒不一定是坏事,抽上水来正好放到水库里存起来,旱天时有水浇地了。”

刘茂庆说:“倒是个好谱,只要能治了水,接着老洞子往下干,也省工了。就是得打撑,底下的撑木肯定早就烂透了。”

李春林说:“得先下去看看。”

刘茂庆说:“我就是腿不行了,要是腿还行,我和你一块下去看看,底下我熟,闭着眼也能走到掌子面上。”

老矿井的井口像古老的猪圈没有养猪,有冷嗖嗖的阴风从黑暗的深处吹上来,带了远比猪圈复杂的气味。李春林准备下井探险,把大绳拴到腰上,一头交给了家庆大壮等人。刘茂庆及时赶到止住他,刘茂庆说:

“你不要命啦?”

李春林使劲拽拽腰间的大绳,表示牢固可靠,万无一失。

刘茂庆说:“得试试憋不憋气。”

刘茂庆的话让人害怕。大家知道春天的地瓜窖子会把人憋死,那是因为越冬的地瓜也会喘气,把窖底的气用完了没有给人留下。年深日久的老矿井底下不知道什么东西也需要喘气,刘茂庆也不明示,他只说“试试保险”,就叫大壮回村拿一盏保险灯来。保险灯的灯苗像一料黄豆慢慢地沉入井下,看剩下的绳子已经不多大家觉得行了,刘茂庆肯定地说才到了十三节轳辘。于是他见缝插针讲一个十三节轳辘上的故事。故事里一个小工跟大工打架,因为小工用铁锨头当锅在灯壶子上炸饼子吃,炸饼子的油就从灯壶子里倒出,灯壶子点的也是花生油。大工予以制止,小工不理睬,大工威胁说要把此事报告黑财神,小工便操起铁锨头子要跟大工动武,铁锨一抡扔掉了饼子块和花生油,花生油正在滋滋作响。王宝山说小工该把花生油泼到大工脸上,刘茂庆说那不糟糕啦?保险灯在老故事里继续下沉,黄豆料大的灯苗终于看不见了。刘东看见李春林吐着舌头说好险,刘茂庆倒像无事一样沉着,他说十八节轳辘到了,十八节轳辘深得看不见保险灯的灯苗。系着保险灯的绳子开始往上拔,黄豆料大的灯苗慢慢地从黑暗中浮出来又能看见了,刘茂庆说没有事,下吧。李春林再一次把大绳系到腰上。

“我下吧。”刘东不太坚决地要求。

李春林把腰间的绳子扣系紧,说:“你还没有媳妇呢。”

刘东说:“没有媳妇更好,没有牵挂。”

家庆说:“连个媳妇的滋味都没尝到,死了就太可惜了,我下吧,我的儿子都上高中了。”

三龙说:“我下,我光杆子一条,死了拉倒。”

刘茂庆不让大家说不吉利的话,他说:“用不着打那么坏的谱,老洞子要是不憋气就不怕,轻易塌不了,多少年震动过来了,该塌的早塌了。干老洞子就是怕老澜。”

大壮问:“什么是老澜?”

刘茂庆说:“就是水啊。地底下的老洞子多了,横穿竖插的,存了水,你也不知道存在哪儿,一下子打下去,就麻烦了。”

李春林把一只哨子挂到脖了上好像中学的体育教师,他吹了一下。众人不再说话了。他说:“我吹一声,就是到底了,吹两声,就往上拔,不吹哨,就往下放。”他揿亮手电筒往黑洞洞的矿井里照,几个人拽着大绳把他提起来,放到井口里。刘茂庆嘱咐他:

“见了水就上来。”

李春林:“知道了。”

“一觉得憋气就上来。”用保险灯探过刘茂庆也不放心了。

家庆说:“觉得憋气吹哨就晚了。”

刘东说:“觉得憋气就把手电筒往上照。”

李春林不再回答众人的嘱咐,他用手电筒照照灰暗的湿漉漉的井壁,身体穿越了黑幽幽的时间的隧道,不由自主地走进了黑财神的时代。他真的身不由己了。他渴望羊角村的老百姓拥有黑财神传奇般的财运,他才让一根大绳吊着沉入黑财神留下的黑洞洞的矿井。在黑暗的世界里悬空吊着,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前进和后退都要服从别人手中的绳子,而他还不知道前头是否会有金子在闪光。手电筒的光柱摇晃着闪动着比人的身体先行一步穿越了黑暗,但是它给人的还不是希望的光芒,只是叫人在历史的遗迹里不害怕黑暗罢了。他用脚探察,踩一下贴着井壁打下的撑木,朽烂的撑木断成几节往下掉。听不见掉落的过程中有无阻碍,却可以断定矿井里不多的空气把朽木撞成了粉末,因为听不见木头落入井底击出的水声。李春林用手扳动井壁上的石头,石头依然像过去一样结实,落下去就击出了水声,水声幽深,果然是多年未被搅动的死水。李春林听命于别人手中的绳子走过了十三节轳辘曾经搭设的地方,轳辘台早已不见,看不出小工和大工在哪里为铁锨头上的油炸饼子打架。往下的几节轳辘台也不见了,用手电筒照照,隐约可见石壁上有灯壶子的灯苗燎出的黑烟,感觉到时间走得很快——无论如何现在的矿井是用电灯照明了。李春林心头的沧桑感并没有保持多久,他的脚上一凉知道井底到了,他用力吹一声口哨,腰间的大绳陡地绷紧,他明白了井口的人比他还要紧张,担心吊胆。他用手电筒四周照照,四周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湿漉漉的井壁,没有横穿的老洞子。刘茂庆说得一点儿不错,水太大了,老洞子全部淹在水里。李春林想试试井下的水到底有多深,他从井壁上扳下一块石子丢下去,听不见石子落在水底的声音。穿了鞋袜的脚往水里一浸的感觉不准确,他想用手试试年深日久的积水究竟会有多凉,他弯下腰去,手却触不到水面,腰间的大绳始终绷得紧紧的。他直起腰来,用力吹哨子,吹了两声。

上了井口才知道太阳一直挂在天上,李春林好像一下子经过了五十年沧桑,他看上去都有些老了。他闭着眼睛停了一会儿,以便适应阳间里白花花的日光。刘茂庆在他还未睁开眼的时候问他:

“看见轳辘台啦?”

李春林睁开眼说:“没有,水太大了。”

刘茂庆说:“打的撑都烂了吧?”

李春林说:“嗯,得用不少撑木。”

李春林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村民大会征集撑木。会场设在村委大院里,刘东把灯泡从屋子里接了电拉出来,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通了电开亮。李春林不念文件也不念报纸,他讲他自己想讲的话,有人要插话他也不恼火不加阻拦,他不是向父老乡亲发号召,他是跟大家商量,他商量的语气真诚恳切,也不乏激情,他说:“我还是强调自愿,事情是我们大伙的事情,大伙自愿干,干得才有劲,干得才痛快!我刚才已经说了,现在急需的就是撑木。绝不是白用你的,以质论价,先记帐,到时候出了金子,连利息一块儿还你。茂庆叔说了,黑财神那时候干老洞子发了大财,他是因为治不了水,才扔了老洞子……”

刘茂庆证明这是事实,他说:“这个不假,咱村给黑财神干大工小工的不少,都知道。”

李春林接着说:“当然啦,地底下的事情,谁也看不透,说不定咱把撑木打上了,水也抽上来了,干一个月两个月,还是不见金子。不过大家也该相信,咱们三河县是全国闻名的出金子的地方,状元岭自古就有矿洞,到了我们这一辈,就不出金子啦?难道,我们羊角村全体村民合起来,就不如一个黑财神有财运吗?”

大壮喊着说:“咱供个菩萨保佑,再供个大财神!”

李春林说:“咱不讲迷信,旁门左道靠不住,得靠我们自己。说起来我也发昏,还请了个什么神女来看金,我也是急糊涂了。我回来当这个书记,心里一直不轻松,干不出个名堂来,大家就是不指着脊梁筋骂我,我自己也觉得对不起大家。现在,集体有难处,我代表党支部村委会,求大家了……”

李春林的恳求最先得到了林芳的回应,她想把门口的白杨树刨掉送到老洞子里去打撑,可是她却不敢当场响应拍着胸脯说一些慷慨激昂的话带动大家。她用目光找到她的丈夫王宝山,弯着腰走过去,用握成半拳的手在王宝山的腰际轻轻一触,把嘴凑到王宝山的耳边说话,王宝山什么话不说摇摇头。家庆看了他们夫妻的样子大声说:

“林芳,王宝山,你们两口子有什么打算,说出来叫大伙听听嘛!”

王宝山连忙否认说:“没有没有。”

林芳和王宝山的谈判一直持续到散会以后很晚的时候也没有个结果。王宝山脱了衣服光着身子说话,林芳不脱衣服正实襟危坐更具有谈判的尊严。林芳不用村里的需要集体的利益这样的道理说服王宝山,她说一条白杨树长在门口的缺点,就是李春林那天傍晚说过的这种树长在门口招虫子,既然如此,还不如刨掉送到老洞子里打撑好。王宝山挪动一下身子让自己在炕上躺得舒服些,他说招虫子怕什么,招虫子也是我自己的树,长在自家的门口看看也舒服。林芳让王宝山放心,说人家也不是白用,等出了金子想要钱给钱,想要木料还木料。王宝山用鼻子冷笑,身子躺着不动说:

“李春林的话你倒挺相信的!”

林芳气哼哼地把他顶回去:“你不是也在矿上吗?你就不盼着挖出金子来?”

王宝山避开金子的事不说专门说人的事,他说:“李春林在大会上说说话,你就听心里去了,我在你耳边说了那么多话,你听了几句?”

林芳的声音大起来:“你说了什么话我没有听你的?”

王宝山胳膊支炕把一半身子支起来,说:“我叫你告诉我实话,你听了吗?”

林芳说:“什么实话?你要听什么实话?”

王宝山像在铁上砸钉子,结结实实说:“什么实话你知道!”

已经睡下的芳芳突然惊醒了,又惊又怕地叫妈妈。林芳连忙伏下身子去把孩子护住,好像害怕王宝山会向孩子施加伤害。王宝山呼地翻过身去,光着身子自己睡了。

睡觉的王宝山比不睡觉的时候更让人害怕,林芳不看他。林芳看电视上的男人睡觉睡出优雅的相貌。电视上的男人睡觉不像王宝山把嘴大大地张开口水从嘴角流出来,他闭着嘴睡觉无论睡多长的时间嘴角也是干干净净的。电视上的男人睡觉不像王宝山把两只鼻孔黑洞洞地朝天仰着,自己的气把鼻毛吹拉得伸出来又缩回去,他鼻孔朝下好像不喘气似的无论睡得多么香甜你也看不见他的鼻孔里是不是长了毛。电视上的男人睡觉也穿了衣服,不像王宝山似的无论有没有必要都脱得光溜溜的。电视上的男人不睡觉才把衣服脱掉只穿一件小裤衩让人看了害羞,可是他自己却很大方,不脸红,跟不知道害羞的女人一起游泳,女人穿的衣服只比他多了两块巴掌大的布。他们在水里没有来由地发笑,你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可知道他们玩得很愉快。水像人一样懂得快活,游泳的男人和女人愉快地发笑,水也一波一波地荡起来,像笑声一样一圈套着一圈。林芳不笑,她就是身子一阵阵发热发软。她的眼睛不好使,眼看着电视上的女人游动着变成了她自己,男人变成了王志国,王志国和她都很年轻。

年轻的林芳像水一样容易被人打动。她并不水性杨花,可是她实在受不住有人撩动,她就是自己丢一颗石子也会把平静的池水打破一漾一漾地荡起来。那时候她在镇里的小招待所当服务员,王志国是镇里的党委书记。她对王志国心怀了感激,因为是王志国发现了她可以做招待所的服务员,把她从村里调去的。王志国严肃矜重,额头光亮,只在没人的时候才跟林芳谈笑一下,但是他不准林芳对他说感激的话。他在小招待所有固定的房间会客,休息,偶尔也在此办公,但是绝不用来开会。林芳在客人来到的时候往王志国固定的房间里送水,用铁皮的暖瓶提着,王志国来休息的时候林芳也往他固定的房间里送水,用铁皮的暖瓶提着。林芳恭恭敬敬。林芳小心翼翼。林芳的胆子慢慢地大起来是在没有人的时候王志国跟她说话以后,她明白了王书记原来也是会笑的,而且王书记笑起来牙齿很白眼睛很亮,光亮的额头会像脖子一样飞满红晕。某一个有风的晚上王志国送走了客人回到他固定的房间,把自己关进门里一会儿又开门叫林芳给他再送壶水去。林芳答应着又提起一壶,走进房间,她撒一下娇说:

“王书记真能喝水。”

王志国看着她笑一下,却不说话。

林芳放下暖瓶,拿起屋里的暖瓶,说:“还有水嘛。”

王志国又笑一下说:“有,就不能再要啦?”

林芳说:“多吃多占。”

林芳的话已经触到了官员的大忌,无论是财物还是其他方面。王志国没有恼火,他不说话看着林芳微笑,等待林芳再说出厉害一点儿的话来。林芳不再说话了准备离开这个房间,王志国重新挑起关于水的话题,说林芳要是嫌他多吃多占,就把原来的那壶提走好了。林芳果真去提那把暖瓶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王志国把她的手按住在暖瓶的铁皮上。暖瓶的铁皮是凉的王志国的手是热的,林芳被夹在凉热之间进退不得,王志国放开手让她看看电视。林芳还没有看清电视上浮现出什么样的画面就说:

“没有好节目。”

王志国说:“有好的。”

王志国像一个录相厅的放映老手业务娴熟,他像把一本书插进去又打开,书上的画面会跑会动能发出异样的声音。林芳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心往上提,提到嗓子眼上卡住上不去下不来。最初看见的他以为不是人,稍微定了一下神她才明白那是跟她一样的女人脱光了衣服,跟王志国一样的男人也脱光了衣服。那些一丝不挂的男人和女人做的事情林芳好像很明白,是沉睡在她心底深处的梦境,她从来也没有翻出来看一看,那似乎是一种期待一种向往,可是她不清楚做起来会是这种样子。她似乎是惊异了,她似乎是害怕了。她觉得应该躲避了,她觉得应该逃跑了。可是她的身体根本动不了,软绵绵的无力感从她的腹部散开流贯了全身,浑身的骨头缝里好像灌满了泡沫,她就是一心想动一动四肢也动不了,她连自己的一根手指都不能支配。王志国及时帮助她,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放到床上,帮她脱掉所有的衣服像电视上的女人一样。王志国绝不含糊,他像电视上的男人一样有条不紊,也不乏狂热,不漏掉一个环节不保留一点力气。他额头光亮勇猛挺进,即刻让林芳叫出了声音。现实的过程中电视上的过程一直在进行,林芳的声音与电视上的声音不一样,她的处女之声包含了失血的崭新痛楚,令人颤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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