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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亲眼目睹了黄金稽查队掀走流板拉走矿石的家庆避开了表面现象,直接指向问题的实质,一口断定是孙天成指使着干的。村委主任王有田对此尚有怀疑,他认为孙天成好赖也是羊角村的人,是羊角村的人就不至于这样朝着羊角村开刀毫不手软。家庆承认孙天成或许也会有一点乡土观念,俗语说“好狗护村”,孙天成总不该连一条狗不如。可是问题正在这里,人与狗根本的不同就在于人会有仇恨,人的仇恨会压倒一切亲情,不顾一切。李春林回村当书记孙天成下台,孙天成一直怀恨在心,恨不能李春林干得比他更糟,他再推倒李春林重新上台。李春林领着打出了金子,他就更加眼红了,不知道靠着什么门路当上了矿管所长,打着公家的旗号,假公济私,公报私仇,什么不是人干的事他都能干出来。王有田不同意家庆把孙天成看得这么坏,坚持一个好多人都看见的理由,说:

“是稽查队来的,也没有矿管所的人。”

家庆说:“孙天成还想装好人,他当然不能亲自出面。”

王有田和一下稀泥,说:“不管他是谁干的吧,别罗嗦了,还是商议商议怎么办吧。”

家庆说:“还商议什么?反正得去要回来。”

王有田表示担心,说:“要?恐怕咱要不回来,他给你拉去,就不能轻易还你。”

家庆说:“得找人,送上礼,保险能要回来,最起码得把矿石要回来。”

王有田说:“他给咱把矿石拉走干什么?”

家庆说:“创收。我知道,他们拉走的矿石,你要得不紧,他们就卖了。得赶紧去要。”

一直没有说话的李春林说:“不要了。”

家庆急了,说:“叫他们白拿走啦?”

李春林说:“矿石,估计就是找关系也要不回来,流板要回来也没有用了。”

家庆说:“金矿不干啦?”

“干。”李春林坚定地说,“不干金矿干什么?”

家庆说:“流板不要回来,拿什么干?上新的?”

“上选厂。”李春林看看工房子里被掀走了流板后的一片狼藉,说,“县里取缔土金磨土流板的决定我知道,是人代会上有的代表提出了议案。这个决定讲起来是对的。土金磨土流板浪费资源,选矿率比选厂差远了。我原来打算,先用土法干着,挣点资金,资金够了,能上起选厂,不用他们取缔,咱自己就扔掉了。没想到他们走到前头去了。”

家庆忿忿地说:“就是孙天成发坏!”

李春林毫不怀疑家庆的判断,他说:“他发坏也好,逼着咱上选厂,干大的。”

孙天成会从中作梗似乎是在李春林的预料之中了。好像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有人能够拦住自然的运行。李春林辞掉县机械厂的工职回村当书记,尽管他是凭着羊角村全体党员的信任以选票的绝对多数当选,他没有动手赶孙天成下台像拳击手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可是在孙天成那里,无论如何是把他当成了敌手。除夕之夜孙天成大门上贴了黄裱纸,即便是孙天成亲眼看到了不是李春林所为,他也要把仇恨记到李春林账上,因为这一切的结果就是李春林上任孙天成下台,成者王候败者贼,落地的凤凰不如鸡。李春林在状元岭打下矿井找金子,新矿井不成又干老矿井,在黑财神遗下的传奇历史上开出新的巷道,孙天成出任矿管所所长,提着儿子打下的野鸡上任,李春林没有看见孙天成在那一次有野鸡的酒宴上嚼碎鸡头,他也知道,孙天成是为他当了矿管所长。工房子的女工听了林芳的大喊跑去找李春林的时候,李春林正在老矿井里跟王宝山察看矿脉。矿脉的走向像病人似的有时候也会飘忽不定,李春林爬上矿井却好像按住了孙天成的脉冲,一搏一跳完全是冲着他来的。他没有来得及赶上稽查队员摘掉大盖帽子坐上客货两用车擦汗,他只看见客货两用车的屁股遗下的黑烟在村委大院里飘散,他知道孙天成此时一定守在矿管所里等候消息,捂住那个有病的胃。

李春林在村口又一次跟孙天成相遇,孙天成没有喝酒,两个人差一点撞车没有撞上,同时跳下了车子,孙天成说:

“好险。”

李春林:“冤家路窄。”

孙天成说:“春林,谁跟你是冤家?”

“这是你说的。”李春林告诉他。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把你撞倒的时候,你说过。”

“李春林你挺能记仇的。”

“我没有记仇,你可记仇了。”

“我记什么仇啦?取缔土金磨土流板是县里的决定。”

“我也没说你公报私仇,你急什么?”

“我倒不急,我看你可挺急的。”

“对,我着急,你说对了,我恨不能一镢挖出一个大金娃娃来,让父老兄弟明天就过上好日子,永远不再受穷。”

“你两眼睛光盯着金子,也挺危险。”

“你说对了,我不能光盯着金子,我还得盯着坏人,坏人比我更想金子,他们想金子会想疯了。”

“李春林你说我吗?没收的矿石我也没拉到我自己家里。”

“你又急了。我说过你是坏人吗?我说过你独吞了羊角村的矿石吗?你急什么?你是不是还等着我去求你,叫你把矿石还给我啊?”

“你就是求,我也不会给你,矿管所和稽查队有规定。”

“所以,我就不叫你得意了,我不求你。”

“那好啊,我佩服你的志气。”

“你佩服我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不跟你斗嘴了。”

“我不是跟你斗嘴,我在跟你讲理。”

“对,讲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好,你看我走遍天下吧!”李春林跨上自行车,悠悠骑去。

李春林以此为起点,走上了难走的借债之路。要上选厂,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老矿井挖出的金子,他已经用来还过孙天成在任时欠下的债,他再上选厂,又要借债了。他在银行的营业室里等崔月,崔月久久不回,小营业员也说不准主任什么时候能回来。看小营业爱理不理的样子,李春林就知道小营业员看出了他不是来存款的,她就是能说准主任的行踪也不会告诉要来贷款的人。李春林试着跟小营业员说点与钱无关的话。他有在三河一中操场上打篮球的敏捷矫健,有在海岛上当兵的坚毅果敢,还有在县机械厂工作的机智灵巧,他不像一个农民进了公家的单位那样卑怯。他说一点不常说的普通话。他凭着一个男人成熟的魅力,凭着一个有点文化的人优雅的举止打动小营业员,让小营业员不再对他爱理不理的。他翻弄着乱扔在铁栏杆柜台外面的报纸跟小营业员说报纸上登载的奇事,奇事就出在西流河的某一个村庄,有一只母鸡下了一个鸡蛋一斤四两重,称过以后不小心打碎了。小营业员瞪大好看的眼睛惊叹三河县居然会有能下大蛋的母鸡,李春林立刻给她分析,说这一条报道肯定是假的,要是真的就不会写称过以后就碎了,说碎了就是怕有人要去验证。小营业员不置可否继续有心无心地假装算帐,李春林继续翻弄乱扔的报纸,一会儿之后他就看到了报纸上的辟谣,那个大鸡蛋果然是那个镇的报道员假造的新闻。年底快到了,报道员完不成责任制规定的发表稿件的数量怕拿不到奖金,比他高明的县里的报道员就帮他下出了一个大鸡蛋称过以后就碎了。报纸上同时登载了两个报道员的检查文字。这一张辟谣的报纸距前一张报纸日期只差十三天。小营业员听李春林念过了辟谣的文字,先是忿忿地骂一声报纸光骗人,接着就用异样的眼光看李春林了,看着便说:

“你还真行。”

李春林自嘲地笑一下,说:“行什么,连个银行的主任见不上。”

小营业员破唇一笑露出一点妩媚相,说:“你想见主任,上她家去呀。”

李春林就跟小营业员打听崔月的的家在哪里,小营业员告诉了他又嘱咐他保密,因为崔主任不愿意人去她家里找她,李春林问小营业员为什么,小营业员直言不讳说:

“讨厌呗。”

李春林说:“你看我是讨厌的样子吗?”

小营业员大胆地看着李春林,说:“你不讨厌,还挺可爱的,长得挺帅。”

李春林像个外国人一样回答这类恭维,说:“谢谢。”离开了银行,他才为自己的表演脸红了。在一个年龄比自己的妹妹还小的姑娘面前像个绅士一样表演,如果不是为了借钱,他会吗?借了钱挖金子,挖了金子卖钱,人的艰辛和劳碌,就是为了这种转着圈的铜色交换吗?可是李春林却不怀疑自己的行动,他做的一切,无疑与羊角村的命运息息相关,因此他义无返顾,偶尔的表演让他脸红,他也表演一回,只要不失人格的尊严就行。他按照小营业员的指点找到了崔月的家里,他送给崔月一盒茶叶,茶叶用精致的小盒装着,编制小盒的材料像本地的麦秸杆但显然不是。麦秸杆一样的材料组成菱形图案,不喝茶看看小盒也让人喜欢。崔月说:

“给我送礼啊?”

李春林说:“要是送礼,送这点礼能办成什么事?战友送给我的,给你尝尝。”

崔月说:“你留着自己喝吧,我不喝茶。”

李春林说:“你不喝,给你男人喝吧。”

崔月不再推辞,直接了当说:“说吧,什么事?”

李春林说:“找你,还能有别的事啊?”

“贷款?”

“我的土金磨土流板被稽查队查了,掀了,我想上选厂。”

“得多少?”

“我自己能筹一部分,你再贷给我十二万。”

崔月立刻摇头了:“不行,现在紧缩银根,资金紧得要命。”

李春林说:“只要选厂上去了,第一批货卖了,我先还你,绝不拖欠。”

崔月说:“我知道你是守信用的。孙天成拖了那么几年的贷款,你上来全部还上了。现在好多单位,贷款的时候说得好听,可就是不还你的钱,能还上利息就不错了。”

“借钱还债,天经地义。我绝不拖欠。”

“我知道,实在太紧了。”

李春林看着崔月诚恳地说:“帮我一把吧,我代表羊角村全体村民感谢你。”

崔月吐一个数:“我只能给你四万。”

李春林说:“四万太少了,八万吧。”

崔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四万也是看着你的面子。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办法……你可以集点资嘛。”

李春林说:“干老矿井的时候,跟大家借木料,上选厂又集资,我不好意思向老少爷们张口。我回来当书记半年了,还没有给大家分一分钱呢。”

“你是还了贷款哪。”

“反正干点事就向老少爷们伸手要,我心里不好受。”

“你太好心眼了。现在当书记的,太好心眼了可不行。”

“你也是好心眼,我们没有钱还你的时候,你一趟一趟去要债,有时候连饭都不吃。”

“别说啦,我还真是听不得人家说好话。”崔月下一个决心,说,“这样吧,我给你五万。再多一分也不行了。”

李春林说:“行,五万就五万吧,选厂上去以后,我请你的客……”

李春林的借债之路走到县公安局才有了一个最终的结果。他的老排长现任公安局副局长方军当然也没有钱借给他,可是方军带他去了一个有钱的地方,那个地方不是银行却为银行的金库提供了数量颇为可观的黄金,那个地方就是方军出生的村子大万家,东流河下游三河县东北面的大山里。县公安局的副局长比镇银行的主任好找,原因大约就在于他手中无钱,只有捕人的铐子。李春林找到方军的时候,方军正在接电话,放下电话他就让李春林等一会儿再说,孤岭金矿又出了杀人的案子,受害者的头砸得像在蒜臼子里捣过,估计又是为抢金子杀人。方军安排好了刑警队长带人去现场侦破杀人凶案,才跟李春林商谈借钱的事情,他决定了带李春林去他们的村子找冯大路,立刻便说:

“得送点礼。”

李春林为难地说:“送什么?我可不会送礼。”

方军像在部队里下命令,不容置疑地说:“不会送也得送,空口说白话借不出钱来。”

李春林说:“那么送什么?首长真得教教我,送烟还是送酒?”

方军说:“烟酒都不行,冯大路什么酒都有,别人有人头马,他连‘马头人’都有。得送字画,这些企业家现在都迷上了收集字画,像当官的一样,附庸风雅。”

李春林说:“那东西我可没地方找,我连文化馆画画的都不认识。”

方军说:“文化馆的不行,得外地来的画家,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县书画研究会刚刚又请来了几个画家,我给你找找王志国。”

李春林问:“就是在道口镇当过书记的那个王志国?”

方军说:“是他,他好书法,还兼着书画研究会的会长,我找找他。”

方军拨通王志国的电话跟对方热情地讲话,他的热情会让人忘记他公安局副局长的身份,怀疑他在罪犯面前还能不能铁起脸来。对方告诉他来的画家是东方画院的,还有一个三河老乡,画一笔好山水,他谦恭地表示了求画的愿望,接着就请对方放心,对方委托的事情他正在办,困难当然有,他尽力想办法就是了。放下电话他对李春林说妥了,李春林看着他说:

“老排长,我发现你变了。”

方军在桌子的后面站着,说:“哪儿变了?”

李春林说:“你不大像排长了。”

方军笑了,说:“当然啦,我是公安局副局长了嘛。”

李春林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方军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我变得世俗了,油滑了,对不对?”

李春林说:“还没有那么严重。”

方军感叹说:“春林哪,我服了,地方就是地方,跟部队不一样,完全用部队的那一套,根本行不通,幸亏我来的是公安局,要是人事局,变化更得大,或许,我根本干不了……”他忽然醒悟说,“坏了,你是不是等着用钱?”

李春林说:“最好今天就能把钱拿到,明天就把选厂建起来。”

方军捶一下桌子说:“我这时候要画根本来不及呀,把画要来还得装裱,文化馆裱画的那两个女工那里,老是押着领导们的字画裱不了,等到排上号裱起来,一个月下去了。”

李春林着急地说:“那可不行。”

方军说:“这样吧,我先给你垫上一幅。”

李春林说:“垫上你就赔上了,我可没有画还你。”

方军说:“我要是用你还,就不给你办了。走,咱这就去找冯大路。”

李春林笑笑说:“这会儿又像排长了。”

方军说:“也像局长。走,先去我家拿上画。”

走出门口,李春林问方军是不是先给冯大路挂个电话,方军说:“挂电话不行,冯大路不接电话,别人接了电话,就会说冯书记不在家。”

李春林说:“冯大路这么难见哪?”

方军说:“著名企业家嘛,那么多金子堆起来的架子,又大又沉。”

东流河边的公路有一座桥与县城的居民区联通。方军的吉普车在桥头拐弯向北驶去,就与东流河的流向一致了。东流河从三河县最南面的大山里发源,流过一片小平原,再流过一片丘陵地带就进入县城了。它穿城而过,不事喧哗,等到再进入一片大山,它就改变了模样。它完全变成了褐色,连河沙也是这样颜色。河两岸村村有金矿村村有选厂,选厂淘金的水统统流入东流河,致使河流改观永远不再清澈,河岸上长不出青草。东流河下游大山里的村庄淘金暴富,女人的耳环沉重得把耳朵槌坠出大洞,可以让孩子的手指伸进去咯咯笑着玩。某一个不下雨的暑季,东流河里褐色的河流像一百头牛一起撒尿,距此六十里的西流河边的公路上筑起了一座牌坊,牌坊上的大字镀了假金比真的金子还要耀眼夺目,写的是“中国黄金第一镇”。这一座牌坊即刻引起了东流河极大的不满,这一年的第一片雪花还未降落,同样的一座牌坊在东流河边的公路上筑起,“中国黄金第一镇”的大字比西流河边上的大,也镀了假金——他们曾想用真金捶出金箔给大字穿衣服像在佛像的身上贴金,害怕被人偷盗破坏了牌坊才用了假的。说真的,他们倒不怕损失一点金子,只担心有人从牌坊上盗金砸坏了大字,他们还要去请著名书法家写字,著名书法家的字按平方要钱,不写字的空白纸也算钱,想起来就叫人气愤捎带着瞧不起。西流河和东流河的两个镇究竟谁是中国黄金第一镇无人能够决断,县政府也不下定论,你要是按照东流河卖金子的数量把桂冠戴到东北面那片大山顶上,西流河就会要求公安局治住他们那里的黄金走私,谁知道公家的账上统计不出来的金子从西流河里流走了多少呢?从冬天到春天,县政府要员几上北京要求国家的黄金总公司拨款治理三河县的环境污染,因为东流河下游国家的大型金矿是东流河褐色水源的最大污染源。至此,东流河下游大山里的村子才显出了他们的独特优势,好多女人带着她们的孩子集中到县城拍出片子作为证据,从照片中也能看出这些孩子先天的缺陷,东流河的水质已经危及了此地女人的生育,胎儿在母体中就五官残缺智能低下了。县人大代表沿东流河下游的两岸视察,在一般化富裕的村子跟弱智儿童交谈,到最富裕的村子吃饭,一边把大虾的头剥掉用小勺喝甲鱼汤,一边议定了取缔土金磨土流板保护三河县黄金资源的议案。东流河下游的村子在这一次全县统一的行动中,没有一个穿警服的稽查队员光临,因为这一些村子全都是早已上了选厂,用新法淘金了。被稽查队取缔的是羊角村这样的贫困村子,他们在淘金的大潮中晚走了一步,像落伍的伤兵被收容了。

李春林跟着方军走进大万家,才明白了“先富起来”的真正含义,那就是一色的独门独院的小楼,要是没有鸡在街道上随便屙屎,农村就不再像农村了。李春林跟着方军走进冯大路的办公室,他顾不得惊叹办公室里的硬木长椅雕刻了太多的龙凤,方军也顾不得把他介绍给冯大路,因为冯大路正在骂人。冯大路骂的是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他指着这个人的鼻子骂:

“你给我把嘴闭着!你一张嘴我看见你的大肠头,说什么好听的?吃红米拉红屎,你吃什么吐什么,你是个什么肚子?你要了眼喘气要了嘴放屁,你的耳朵呢?你不用干了,你好好想想,使劲想,想好了再来找我!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村干部模样的人低着头垂着手退出去,很像电影里的太监。冯大路余怒未息,把手伸出来和方军握,说:“简直能叫他们气死。”

方军不问冯大路为什么生气,把李春林介绍给冯大路,他叫冯大路大哥,他说李春林想来认识认识大哥,他才干金矿,想来学习学习。这时候进来个服务员给方军和李春林倒水,服务员的年龄像冯大路的女儿,冯大路不管,骂一声粗话:

“学习个 。反正得地里有,地里没有,神仙也抠不出来。”

方军说:“那就不一定啦,同是一块地方,有人抠出来了,有人就抠不出来。”

冯大路说:“那是个人的财运。”他看着李春林说,“要抠金子,你得先摸摸你的头皮有没有卵子皮厚。”

李春林被冯大路这样的话说红了脸,他不知道怎样应付冯大路这样的粗话,你要是以粗对粗,他还是省人大代表著名企业家呢。

方军及时为李春林解围,说:“李春林知道大哥喜欢画,给大哥搞了一幅。”他对李春林说,“叫大哥看看。”

李春林把从方军家里拿来的画展开,给冯大路看。

冯大路在画上看两眼,说:“我哪儿会看。画家是哪儿的?”

方军说:“北京的。”

冯大路说:“北京的还行。那一回王志国领着个聊城的来了,会画竹子。聊城的哪儿行。老伙计可倒好,能画,大热的天,整天不闲着,给我画,嘴上舔的那墨。我一想老伙计挺出力的,给他五千吧。画的那一堆还在那儿堆着呢,我也没去裱……”

门外有人叫“大哥”打断了冯大路对画家的评说。门外的人又叫一声大哥走进来,原来是李俊,羊角村的村民。一见李俊,冯大路就对李春林说:

“叫李俊借钱给你,他自己就能办起选厂。”

李俊跟李春林打招呼说:“兄弟也来啦?”

李春林给方军介绍李俊,说:“这是俺村的李俊。”

李俊看看方军,大大咧咧地说:“噢,公安局的,来抓人哪?”

冯大路说:“抓人得先抓你。”

李俊说:“凭什么抓我啊?咱是凭劳动致富。”

方军问他:“你是干什么的?”

李俊说:“做个小买卖呗。”

冯大路说:“他做的可不是小买卖。”

李俊说:“咱是沾了政策的光。”

冯大路说:“吃饭吃饭,先不说这个。”

李春林看着方军说:“不在这儿吃了吧。”

方军说:“吃吧,陪大哥好好喝几杯,喝好了,你的困难大哥就帮你解决了。”

冯大路说:“走吧,李俊又赶上了,一桌吧。”

李春林跟着方军走出冯大路的办公室。下了办公楼,回头一看,才发现这座楼的样子很像一座古庙,有红色的立柱,翘起的飞檐。城楼中央没有供着佛像,有镏金的大字,写的是“大路朝天,金光灿烂”,还有“冯大路题”这样的小字落款,李春林不知道是不是冯大路亲笔所书,看样子应该是著名或不著名的书法家捉刀代笔,按平方计价的作品。

小山新换的服装离开了他们那个集体的环境就看不出是一种行业的服装了,它连税务工商之类的行业服装都不如,那些服装离开了集体的环境单独行动,人家也可以凭帽子上和肩膀上的徽章认出来,应该害怕的小贩便望而生畏,卖肉的屠夫就会多割一点瘦肉给他们。

小山新换的服装也无法跟校服相比,校服上的几何图案别异的条块会让人想到学生的尺子和折叠的纸张,想到大人花钱让他们念书长大的日子。小山辍学回家去建筑队当小工,又离开建筑队到老干的那座大楼的后院里学武功,再回家时就换了新的服装,也就是军装上衣蓝布裤子。他这样的穿着引起了母亲的一点怀疑。母亲倒没有想到小山会参加了什么队伍,像大儿子那样退役回来穿了半是军人半是老百姓的衣服,她只是不放心小山这套行头的来路。小山告诉母亲他用建筑队发的工资买了这套衣服,母亲也就放心了。母亲问他旧衣服放在哪里,小山说放在工棚的床上,干活的时候再脱下新衣换上旧衣服,母亲就不再怀疑什么了。李春林忙于奔跑着四处借贷顾不得操心小山的事情,看了小山没有领章的军服稍微有一点惊异,听了小山的解释也相信了不会有错。如今的军装实在是太容易买到了。县武装部在县城的十字大街路口开了一家劳武商店,出售除枪枝弹药之外的所有军用品,包括望远镜和迷彩服。东流河下游大山里的一家个体户金矿挂武装部的牌子势力雄厚,为武装部出售军用品提供资金。李春林问小山是不是在那里买的军服,小山说是,李春林就忙着借钱去了。春玲不在意小山穿了什么衣服,小山要是有钱买,他就是穿了美国人的衣服,春玲也不会觉得不应该。她是姐姐,她没有把小山辍学回来戳到她痛处的那句话记恨在心。小山说她“你念书了还不是照样回来种地”,她不恨说出这种话来的弟弟,她恨弟弟说出来的这个事实。她要是知道小山穿一半军服是找了一个地方学武功,她也会穿一套同样的服装去学几手拳脚,不是为了痛打什么人报仇雪恨,是为了打碎那个可恨的事实。

小山身手不凡,天生适于练武。他不穿校服被老师罚在操场边上看别人跑步憋下来的力气,他在建筑工地上打碎了几扇大瓦被工头逼着学狗爬窝在肚子里的气愤,统统在武功里挥发渲泻了。他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学习“站桩”之类的基本功,他很快便进入了对打这样最具实质意义的阶段。他出手快捷,打击凶狠,腾跳闪挪灵活机敏。胡子是他的师傅也是他的对手,老干则一直是看客。小山当然打不过他的师傅,胡子就是不像猫教老虎学艺那样留一手,小山也终究敌不过他,他的拳头比小山大得多。他跟小山对打,只不过是看中了小山不怕挨打他想在此基础上把小山教成打人的高手罢了。小山最通常的对手还是跟他穿了同样服装的“保卫科”,打倒爬起来都是一路货色。短时间内小山食量大增。他穿了一半军装回家吃一顿午饭,他大吃不止的食量才真正的令母亲生疑了。他说建筑工地上的活重,不说他练武功比所有人付出的力气都多。他真的是这样。他固然是练武的天才,可是他也把别人打扑克的时间都用到了练武上,如此他才能迅速长进,早日达到一个目标。

暮色苍茫,小山在土路上拦住了让他背驮了砖学狗爬的工头。

工头骑自行车而来,小山迎面站定喝他:“下来!”

工头跳下车子说:“是你个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

小山说:“跟你算帐。”

工头说:“你个小兔崽子,我还正想找你呢。”

工头从容地支好自行车才向小山扑来。他以为小山特意来找他会带了复仇的武器,仔细看看小山的手上并没有打开的刀子,他便放心了。他仗着人高马大想着像压碎瓦片似的一拳把小山击垮,他没想到小山练武时纵然挨打也愿意找胡子作对手,就是看中了胡子的身架跟工头差不多一样大。工头长了胡子那样的身体坯子,却没有胡子那套武功,他一拳没有打到小山身上,自己的身上却挨了重重的一拳,他根本没有看清小山的拳头是从哪里打过来的,小山怎样躲过了他的拳头他也稀里糊涂。小山像一只鹞鹰,鹘突腾脱。小山像一根鞭子,抽缩闪绕。小山起初还想慢条斯理,一拳一脚清清楚楚,让对方记下痛在什么地方,他也好在从从容容的击打中品味复仇的快感,像在热水里烫一只羊头慢慢地收拾羊毛一样。很快地他就耐不住性子了,对方身上挨的拳脚越多,他越是想尽快地用完他的所有招数,让工头明白天下之大,并不是只有建筑工地放个屁能够臭遍的那么一块地方。他没有练过击桩,他就把工头的身体当成会活动的木桩拳脚交加,自己的手脚却感觉不到反弹的痛楚,因为工头的身体还是软的。工头丧失了全部的抵抗能力,趴在地上不起来,小山就用脚踢着他的屁股,说:

“起来,起来。”

工头不起来,趴在地上叫痛。

小山不管他痛不痛,用脚踢着他的屁股,催他说:“起来,起来。”

工头仍然不起来。小山用脚踢着他的屁股问他:“你是认打还是认罚?”

工头在地上点头说:“认罚,认罚。”

小山说:“认罚?认罚认打一样。爬,学狗爬,不用转圈,我也不往你身上摞砖,就这样爬,往前爬。”

工头不爬。

小山说:“爬,爬呀。”

工头不爬,趴在地上像一只死狗。

小山脚上用力踢工头的屁股,却没有踢出响亮的声音,他踢着说:“爬!学狗爬!你爬不爬?”他狠狠地踢出带武功的一脚,工头叫唤一声,像挨了棍子的狗向前爬去。

小山跟在工头的身旁欣赏,看工头佝偻着块头不小的身子在地上爬。小山赞不绝口:“好,爬得好,好狗。”

工头抬眼看看小山。小山像顽皮的孩子逗弄一只小狗,而工头却是这样的高大,他固然能够伏下身子学狗爬,可是他实在是无法忍受小山对狗爬的赞赏。他忍无可忍,一跃而起,饿虎一样扑向小山。小山机敏地闪开了。小山迅疾地打出一串快拳。小山的拳头快得无法点断节奏,那是拳头组成的一个链条,全部抽打在工头的脸上。工头刚刚看到了眼前的一片金星,再就一切模糊不清了,他连自己滴到地上的血也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尝出自己嘴里的血腥咸的味道,重击之下的他变得麻木不仁了。他听见小山还在催他学狗爬。他不知道听从了身体内部哪个机关的支配,慢慢地向前爬去。他极不情愿可是他照爬不误,他好像变成一只机械狗上了发条。他不知道他究竟爬了多远,也不知道小山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他的旁边跟着赞赏了。他的眼前弥漫开一片夜色,像掉进了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似的,他不知道这样的黑屋子是人住的还是狗住的。

距工头爬行的地方不需要一匹快马跑出汗来的距离,孙天成矿管所所长的办公室里挂了窗帘,准备在太阳光强烈的时候挡一挡阳光。孙天成倒不怕太阳的光透过玻璃窗晒黑他的脸皮,他需要在一天里最好的时间看一点必要的文件,没有强烈的阳光直接照射,他就不必眯起眼睛了。矿管所的文件大部分来自矿管局,也有的是由镇政府下达。孙天成的文化念下县乡两级的文件差不多还够用的,他就是花的时间需要多一些,反正他不需要把文件念给别人听,他就是像唱歌一样拉长了字与字之间的距离放慢了节奏也不怕。县里发下来的取缔土金磨土流板的决定他就是用自己也有点不耐烦的速度念下来的,他倒不是那么急着吃透上级的精神,他是急于拿到上面的指令好对下面动手,像饿急的野狗想要扑食一样。他跟稽查队联合行动,拉回的土流板土金磨扔在稽查队的院子里不再关心,他只嘱咐周队长好好看守拉回来的矿石。周队长瞧不起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用鼻子哼气叫他放心,说稽查队不是一次做这样的事情,他们拉回的矿石还从来没有遭受过损失。孙天成相信周队长说的不是假话,可是他被对方瞧不起人的样子差一点惹恼了,想一想矿石毕竟是堆在稽查队的院子里最终的归宿还需要敲定,他才没有发作。太阳光还没有强烈起来,孙天成把窗帘系起一个皮球大的疙瘩垂在窗户的一边,挂电话叫稽查队周队长过来一下。周队长在电话里说他正忙着实在抽不出身来,孙天成压下心头的不满,说:

“你过不来,我过去吧。”

稽查队的院子里已经有拖拉机在装矿石了。周队长一点儿也不忙,他也就是站在办公室里,从窗户上看别人把矿石装上拖拉机。装车的人有人穿着警服有人穿着普通的服装,那就是买卖的双方。穿警服的人看称记账,穿普通服装的人把矿石装到拖拉机上。他们用了台秤和箩筐。孙天成走进稽查队的院子里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想起生产队集体种地的时候,秋收季节分苞米分地瓜也是这个样子,不同的是苞米和地瓜里没有金子,所以他一走进周队长的办公室就不由得感叹了:

“金子是好东西啊,有了这东西,人架子就大了。”

周队长不以为然说:“其实还是当官好,你要是当了大官,没有金子架子也大。你看看电视上那些当大官的,没有一个手指头上戴着金子。”

孙天成说:“你看得还挺细。”

周队长继续评论:“小官得要金子,大官要金子就没有用了。”

孙天成问他:“大官要什么?”

周队长说:“等你当上大官,你就知道要什么了。”

孙天成看透了自己,说:“我这辈子注定了当不上大官了,没有办法,还得要金子……”屋子外面的拖拉机一阵急促的轰鸣,把孙天成的话打断了。孙天成等拖拉机开出院子,对周队长说:“你说的那个数不行。”

周队长把拉矿石的拖拉机看得没有影了说:“怎么不行?”

孙天成说:“不怎么,就是不行。”

周队长说:“你说多少行?”

孙天成说:“五五,你一半,我一半。”

“那不行,至少也得四六。”

“你四我六啊?”

“倒过来。”

“那不行。”

“凭什么?”周队长的眼睛瞪得像在羊角村掀流板时一样大,说,“下去查封是稽查队的人干的,矿管所出了什么力?就凭着你是主管部门哪?你主管,还不把矿石拉到矿管所,凭什么堆到我的院子里?”

孙天成说:“你这里有地方嘛。矿管所跟政府一个楼,哪有地方堆矿石?”

“这就对了!”周队长紧盯着孙天成的大脸说,“你连个放矿石的大院都没有,凭什么要那么多金子?”

孙天成想要息事宁人,却不肯让步,他说:“咱俩别这么争了好不好?你要了也不是下你自己的腰包,我要了也不是下我自己的腰包。”

周队长无情地打断他:“那么你还争什么?”

孙天成说:“我是为单位着想。矿管所才成立,要什么没什么,连个车都没有。”

周队长气哼哼地说:“那么你还打算上电脑!”

孙天成一下子明白了周队长为什么气哼哼的,说:“对啦,我要是买不上电脑,你那外甥闺女也不用指望来。”

周队长不接受这样的讹诈,说:“你不用拿这个吓唬我,大不了我再给她找个地方。”

“拉倒吧你,东一家西一家的求人,你值得吗?”孙天成像驴市上的驴经纪跟周队长讨价还价,他不摸手指头直接把数目说出来:“五五吧,就五五。”

周队长不耐烦了,说:“好好好,我不跟你计较了……添上了矿管所,真不如没有好,狼多肉少。”

孙天成一笑说:“得了吧,你还没有吃饱啊?就这样吧,我走啦。”

周队长留他,说:“在这儿吧,我管饭。”

孙天成爽快地说:“行,你请客我花钱,算我的。”

周队长说:“拉倒吧,还不一样?羊毛出在羊身上……”他抓起电话来拨号订饭,准备到离镇政府远一点的地方去吃,不是害怕什么,是想吃到一点野味。东流河拐了一个弯距中流河还有一匹快马跑出汗来的地方,有一家饭店的服务员每年都最早穿起裙子上菜,顾客如果高兴,可以用车拉上中意的一个,到更远处的小树林去服务,收费合理,可以一并记在酒水中算账。那地方曾经是三河县的刑场,明清两代县太爷秋肃时穿了猩红的斗蓬在那里监斩,死囚脸上怕死的神色像秋天的东流河水一样惨淡。民国与共和国初期,死刑犯仍然押到那里去枪毙,击入头颅的枪弹发出的声音钝钝的像马跑累了放一个响屁。进入新的时代,刑场不再法定,大卡车拉上死囚,跑到柏油路的远处在路沟里即可解决。传统的刑场不再有新的血液滋润,开出了古老的野花。那地方的酒店叫做“金玫瑰”,听起来野花好像有刺,其实有钱就不扎手。

杨菊香花了三千块钱买回的孩子,按照她从亲妈那里出生之日算起,到了一百天头上有一个大典,就是“过百岁儿”。不知道三河县给孩子“过百岁儿”的习俗起自何时,看起来好像表达了大人们在时光面前急不可耐的心情,恨不能一天之内把一个人的一生过完,实际上他们却是在用这样的庆典为孩子祈福延年,祈望孩子顺利长大,长命百岁。大人们在孩子的庆典中运用了艺术手段,搞出了面塑,就是用白面做成鸟虫兽鱼各种小生物蒸熟,用画笔描出鸟儿的羽毛鱼的眼睛,有一种怪物像人非人需要粘上真的头发,大人们就用马尾剪短了代替,一看就知道不是真的。他们还做出一种既非动物也非植物的东西,像缩少了许多倍的弓棰,中间微细,有摩光的粗壮的两端像剃光了头发的两个小孩脚对脚没戴帽子,如果只有这样形状的一端就会令人想到与生育有关的人体部位。他们为这种东西起名为“长岁儿”,果然寄寓了生命的繁衍与渴望这样一些意义。近年来城里人吃惯了鸡鸭鱼肉想吃一些青菜,艺术也是如此。某一年初冬,特地征集三河县的面塑与另外几个地方的民间艺术晋京展览,三河县的“长岁儿”引起了京都艺术家的惊叹与钦慕,他们想不到民间艺术强大的生命力如此大胆直接地源于生命本体。翌年春天京都美术界举行现代艺术展览,有一件作品由吹了气的巨型避孕套构成进攻性图案,一看就知道模仿了三河县的“长岁儿”,可是原始的野性已经被现代化的塑料破坏得荡然无存——那东西轻轻一戳就会消失了全部生命,更遑论艺术了。

一心向往现代文明的春玲不知道所有文明的种子最先都是从土地里孕育出来的,杨菊香为买来的孩子过百岁儿,她帮着杨菊香把“长岁儿”和其他精巧的面塑分送给邻舍百家,她也没有想到她手中的作品曾经给现代化艺术注入过生命的活力。她热情明快,高高兴兴的,暂时忘记了庄稼地的春天需要用纱巾包头的苦恼,拐了一个小篓踏过羊角村古老的街道——羊角村的街道自从父母为她过百岁儿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走进一户户人家,称谓有变,说的话大致相同,她说:

“大婶,俺二嫂的孩子过百岁儿,给你个长岁儿。”

主人笑脸相迎,说:“翠翠过百岁啦,可真欢喜呀。”

她说“欢喜”,就走出一户人家,走进另一个家门了。她真的很欢喜。羊角村的人已经记住了买来的孩子新的名字,这名字将要伴她终生,哪怕她长到了鬓发斑白为自己的孙女过百岁儿了,她也会有一个名字被人记住,而这个名字是春玲为她取的,春玲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启用了她的文化和联想。分完“长岁儿”,春玲回杨菊香家里抱着翠翠张罗客人,每一个客人到来,她都让客人看看孩子,再把客人让进家里。她知道孩子连妈妈都不会叫,她也逗着孩子叫每一个到来的客人什么什么,她有时候都把孩子逗哭了。母亲和杨菊香在家忙着择菜洗菜,提醒她孩子才过百岁儿还不会叫人呢,她就咯咯地笑着再把孩子逗笑。她好像不曾有过春天的山地里用纱巾包着头刨地堰的烦恼,也好像不曾有过被小山的话刺伤的痛苦,她真是个好姑娘,快乐来得有时候会极其容易。

此时有一位不速之客走进村子踏上了羊角村古老的大街。此人一在羊角村出现就引人注目,身后跟上了一群小孩。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还不在于她娇好的面貌,而是她出众的衣着,她穿的衣服花哨艳丽羊角村没有,不像家常的打扮很像戏台子上的装束。她不在乎一群小孩跟在她的身后像看马戏团的小丑,她知道她的模样能把电视里好多搔首弄姿的女人比下去,她只是不会像那些女人那样唱歌不快乐装快乐不痛苦装痛苦罢了。她率真无瑕,坦荡无忌,喜欢和不喜欢都是真的,她像一面招摇的旗帜任由自己的心情舞动,好心情坏心情都会舞动出她自己的套路。她从羊角村西头的路口进村显然来自西面。她沿着羊角村的大街往东走,向一群跟在她身后的孩子打听门,不费周折走进杨菊香家里。春玲像迎接所有客人一样抱着孩子热情地迎她,一看她艳丽无比的服装却楞住了,原来她是花灯笼!

春玲像被吓住了一样说:“你,你来做什么?”

花灯笼坦然笑了,说:“孩子过百岁儿,我来看看孩子。”

春玲推着花灯笼不让她进家,说:“走,出去说。”

花灯笼不肯往外走,说:“连门不让进哪?”

她的声音惊动了正在屋里忙活的杨菊香,杨菊香说:“春玲,是谁呀?”她说着往外一看,也楞住了,“是她?”

春玲母亲问她:“谁?”

杨菊香说:“翠翠她……花灯笼。”她走到院子里,从春玲怀中抱过孩子,说,“春玲,你替我在家里忙活忙活。”又对花灯笼说,“走。”

花灯笼笑嘻嘻地说:“赶我走呀?”

杨菊香说:“家里这么多客人,你别来添乱。”她推着花灯笼往外走。

春玲说:“二嫂子,上俺家去吧,给你钥匙。”

杨菊香从春玲手上接过钥匙,推着花灯笼走出院门。等到走上大街,杨菊香不再推花灯笼了,她让花灯笼跟在她的身后走。一群孩子立刻又跟上了花灯笼。花灯笼说:

“真是小疃人,没见世面。”

杨菊香没好气地说她:“谁像你这个打扮?真是一个花灯笼。”

花灯笼笑嘻嘻地说:“你还真知道我叫什么。”这时候她才顾得看一看她亲生的孩子,说,“哎哟花花,长这么大啦,来,花花,妈妈抱。”她还没把孩子抱过去,孩子哇地哭起来。

杨菊香连忙在手上颠着孩子哄她:“翠翠,翠翠别哭,叫妖精吓着啦?不怕,翠翠不怕,有妈在,妖精夺不走你。”

翠翠大哭不止,她团着眼睛哭,不看这个她依然陌生的世界。她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刚一百天,便经历了生父残死于矿井由生母的怀抱转移到养母的怀抱,这一些重大的变化全部与金子有关,而她却一无所知。等到她真的活到了一百岁,而不是大人们搞的这种虚假的“百岁儿”庆典,回首平生,她也许会不明白人为什么要生到一个有金子的世界上。翠翠的大哭直到李春林走过来才有了一个收束,李春林从衣袋里掏出一串摇铃,在翠翠的面前摇出钢啷啷一片脆响,李春林摇着摇铃哄她:

“翠翠别哭,看,这是什么?”

翠翠不知道李春林手上发出一片脆响的是什么东西她也停止了大哭,杨菊香从李春林手中接过摇铃继续摇着,说:“翠翠不哭,看干爸给你买什么啦?”

花灯笼在李春林摇出第一串铃声的时候开始直着眼睛看李春林,此时便说:“哟,你是花花的干爸呀,长得这么帅呀?”

李春林打量着花灯笼说:“你是花灯笼吧?”

花灯笼咯咯笑了,说:“你也知道我呀?是,我是花花她妈,我是她亲妈,你是她干爸,咱俩有缘份。”

杨菊香带点气恼说:“花灯笼你再胡说我叫人把你轰出去,谁跟你有缘份?”

花灯笼乜着眼睛看李春林,说:“花花她干爸呀。”

李春林被花灯笼看得不好意思了,他对杨菊香说:“我有事,我走啦。”

杨菊香说:“早早过来给我陪客。”

李春林说:“我要是不能回来,就别等我。”

杨菊香叮嘱他:“你一定得回来。”

花灯笼说:“对呀,你一定得回来,咱俩还得喝一杯呢!”

杨菊香说:“谁跟你喝!这儿没有你的酒喝,走!”她又推了花灯笼一把。

花灯笼赶在卖出的孩子“百岁儿”庆典时来到羊角村的目的,杨菊香很快就弄清了,花灯笼还来要五百块钱。杨菊香骂她简直不是个人,指着孩子生金子生银子呢。跟杨菊香一起去浙江敢死队买来孩子的春玲像杨菊香同样义愤,她又一次动用文化,说发展商品经济无论如何也不该开辟生育市场。母亲的忧患比女儿深远,她说花灯笼要是光来要两个钱倒不要紧,就是怕她来勾弄孩子,要孩子就是怕这个,她妈动不动来勾弄勾弄,孩子这时候还小,不要紧,长大了一懂事,她妈再来勾弄,就坏了。杨菊香也怕这个隐患,想尽快了断,说:

“我给她钱,打发她走。”

春玲不同意给钱,说:“我找人揍她,叫大壮三龙来揍她一顿,她就不敢要钱了。”

母亲连忙制止说:“春玲瞎说,可不敢揍她,揍出事来就麻烦了。”

春玲说:“当初就该跟她签个约,一笔付清了,她再来要就违法了。”

杨菊香同意了春玲的看法,说:“这种人没心没肺,不讲信用,还就得跟她立个字据。”

母亲说:“立个字据也好。就是屈了这孩子,真成买的了。”

杨菊香说:“买的就买的吧。我再给她五百,立个字据,春玲写个字据吧。”

春玲说:“写契约我不行,得去找于文秀,叫她给写。”

小学教师于文秀教学多年,在陌生的文体面前斟酌再三,依照戏剧和电影中无数次出现的笔法,写出了她平生拟写的第一张卖身契,她先默诵一遍,又大声地读给春玲听,读到关键处抑扬顿挫,不像戏剧中的人物念台词,仍然像小学教师朗读课文,语调像朗诵“春天来了”差不多一样。

“……愿将亲生女儿花花卖与杨菊香为女,价格人民币三千五百元整,现金付清,永不反悔。空口无凭,立此为证。”

念毕,于文秀感慨良多,说:“我从来没写过这东西,真没想到,改革开放 写起了卖身契。”她再将文书从头审阅一遍,说:“这个用不用改?写男人的名字?”

春玲说:“不用,就写杨菊香,都改革开放了,妇女地位还不提高啊?”

于文秀说:“男人是户主,是家长啊。”

春玲坚持不改,说:“二嫂子家里女人说了算。”

翠翠的“百岁儿”庆典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在大人的杯觥交筹中达到高潮,春玲拿着孩子的卖身契回家,送到卖主面前,说:“按手印。”

花灯笼说:“真的签约呀?”

春玲说:“跟你这号人打交道,就得依法办事,按。”

花灯笼说:“没有印泥。”

春玲说:“咬破指头按。”

花灯笼说:“你想痛死我啊?”

春玲说:“卖孩子还想不痛?”

杨菊香拿着钱走进来,要交给花灯笼,春玲把钱要过去,说:“先别给她。”又对花灯笼说,“你按不按?”

花灯笼说:“给我个针。”

杨菊香说:“干什么?”

春玲说:“给她。”

杨菊香找一根针给花灯笼,花灯笼接过针把自己的食指刺破,翠翠在杨菊香的怀里哇地哭起来。

花灯笼不看孩子,在契约上按了手印,是一滴血,鲜艳如花,娇嫩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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