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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建的小学教室仍然在村子的东头。新校舍刷了雪白的墙壁安了明亮的玻璃窗。庄稼人吃了饭去种地,能看见自己的孩子在亮堂堂的屋子里念书,听见孩子们不再念春天和燕子,念的是他们没有听过的文章,文章像新建的小学教室一样清新亮丽,没有陈腐的老旧气息。早晨的太阳像孩子的脸一样圆润明媚,小学教师于文秀在新建的教室里上第一堂课,她激动的声音让孩子们感到了一些陌生和新奇,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是她了。新教室的门窗散发着油漆的气味,于文秀让小学生把门窗打开,让读书的声音和油漆的气味一起传出去。还没有在新教室的讲台上讲第一堂课的时候,于文秀想让李春林到崭新的讲台上给小学生们讲话。李春林问她想不想搞个剪彩仪式,把一块囫囵的大绸子一剪子剪破,把被面剪成鞋料。于文秀摇摇头说不想,李春林扑哧笑了,他说孩子们搬到新教室里是要听老师讲课,他不是老师来讲什么?到讲台上胡说八道一通,让孩子们知道支部书记给他们盖了新学校吗?李春林摇摇头,否定了他的功劳,也拒绝了到新教室的讲台上讲话。

孩子们在新教室里念诵新鲜的课文,李俊扒掉旧房子大兴土木,要盖起羊角村第一座小楼,和买来的媳妇桂莲搬进楼房里吃饭,住到比大家都高的地方去睡觉。说实在的,大家并不眼红李俊和她买来的媳妇到大家到不了的高处去睡觉,他有钱,他睡的地方再高大家也不去跟他争,没有人会看到他和买来的媳妇在高处睡觉新鲜的样子,就是有人想看也看不见。可是他到高处去睡觉了,就把危险留给了大家,他居高临下睡够了以后,站到楼顶上往周围一看,就把别人家的景致一目了然了。最先把这样的危险反映给李春林的是三龙,他自己还没有女人却为女人担心,他说:

“人家都是平房,他自己盖一个小楼,一下子比人家高出那么一块。家家都有女人,他往小楼上一站,什么都叫他看见了!”

李春林却不像三龙这样担心,他说:“三龙你还没有媳妇,就开始担这个心哪?他盖小楼你也盖一个,盖得跟他一般高不就行啦?”

三龙说:“我是替邻居着想。”

李春林表扬他说:“好,三龙知道替别人着想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李俊盖小楼,大家也盖小楼。”

三龙说:“别人哪儿有钱盖小楼?”

李春林说:“别着急呀,使劲挖金子,就看你抱的风钻了,你要是一下子钻出个大金娃娃来,咱羊角村一下子就盖起一片小楼。”

老矿工刘茂庆的忧患不是基于女人,而是来自岁月,他说:“李俊盖个小楼那么高,把周围的房子都压下去了,压得人家人烟不旺,日子不发达。”

李春林宽慰刘茂庆:“他能把全村都压下去呀?咱羊角村一个村的人也比不上他一个李俊?”

刘茂庆说:“按老规矩,盖房子这么个盖法可不行。”

李在林让刘茂庆往远处想,他说:“大叔,老规矩有一些不大好使了,东面大万家,家家都盖楼呢。”

刘茂庆说:“家家都盖可行。”

李俊的小楼在大家乱纷纷的议论中旁若无人地站起来,像不要脸的男人在大道边上解开裤子撒尿,全不理睬从大道上走过去的男人和女人,女人们没有脸看他,他却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时而看看自己击出的坑窝。李俊盖小楼像盖平房一样举行上梁仪式,没有平房那样的房梁也写上了“上梁大吉”的对联,飘挂了不准备剪破的红绸子。鞭炮炸飞的纸片不像楼顶飘挂的绸子一种颜色,即便“大地红”这样的大鞭也是红色的包装里用旧书纸卷起了鞭炮,色彩杂乱,文化破碎。麦子面做成的小饽饽画了五彩的花卉,很像孩子过“百岁儿”做的面塑,但没有鸟兽虫鱼,只是拳头大小的小饽饽一个模样。小饽饽从楼顶上扔向四周的人群,夹杂了糖块。虽然大家担心李俊的小楼盖起来会带来一些危险,李俊小楼上梁仍然有很多人来看,小饽饽扔下来仍然乱哄哄地跑上去抢,抢的人大多是可能会遭到李俊威胁的女人,危险在后她们不管,她们要抢到眼前的一份吉利,上梁的小饽饽带着吉祥和好运,让人喜欢。

李俊的亲朋好友大都在鞭炮炸响以前来到,送上贺礼。冯大路来到时鞭炮的硝烟还没有散尽。他乘坐羊角村的街道上从未行驶的豪华轿车前来,不害怕羊角村不平坦的街道会损伤他的轿车,让司机一直开到不能再开的地方他才下车。他送给李俊一箱白酒一箱啤酒还有一个包了钱的红纸包。他让司机把两厢酒从轿车屁股后头搬出来,搬了白酒搬啤酒,他站在旁边不动手,不像身先士卒的领导,像袖手旁观的老板。红纸包他也让司机交到李俊手上,他像一个伟人一样不摸钱。他连送贺礼这样的话都不说,他也不说“一点意思”这样的话,他好像根本没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李俊却诚惶诚恐了,他说:

“大哥能来,我脸上就有光,哪儿用这个。”

李俊把桂莲介绍给冯大路,让桂莲认识大哥。冯大路伸出一只大手和桂莲握手,好像桂莲不是他的亲戚而是某一个部门的公关小姐。他叫桂莲弟妹,桂莲叫他大哥,桂莲说:

“我知道大哥,李俊常念叨你。”

冯大路没有来由地大笑了,他说:“李俊个丑东西念叨我什么?”

桂莲说:“念叨大哥的好处。”

冯大路说:“真的?”

李俊点头:“真的。”

冯大路把脸一板,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高兴了,说:“我不用你念叨。”

桂莲不明白冯大路为什么会像一些皇帝一样喜怒无常,人家说他的坏话他自然不高兴,说好话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惹他心烦。桂莲想学电视里的样子像个宫女一样不说话退回去,冯大路却又冲着她换一种脸色,龇了牙一笑,她不知道冯大路为什么又高兴了。

冯大路放开海量喝酒,一场酒喝下来一直高高兴兴。酒喝到一半,李俊让桂莲给大哥敬酒。桂莲不知道她应该像电视里的宫女那样给皇帝填上酒再退下去避开,还是像酒店里的服务小姐那样偎在客人身旁和冯大路用同一只杯子喝酒,像在自己家里陪李俊喝酒那样坐到对方的腿上显然不合适,那样做就是李俊高兴还不知道冯大路愿不愿意呢。桂莲折中,不像宫女那样退避也不像服务小姐那样亲近,她跟冯大路隔了一张桌子的距离,在桌子的中间把两只杯子碰出响来,冯大路一饮而尽,桂莲也把杯子里的酒全部喝了。李俊让桂莲“敬双不敬单”,桂莲敬冯大路第二杯酒,还要隔着一张桌子碰杯,冯大路端着杯子在桌子上碰碰杯子底,说:

“过过电吧。”

桂莲的脸一下子羞红了,想起了电工刘东新婚之夜给他们换上保险丝接通电源,她不明白喝酒的冯大路跟接电的刘东会有什么关系,喝酒如何过电。她学冯大路的样子在桌子上碰碰杯子底,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没听见冯大路再说什么就走了。

趁冯大路喝到高兴的时候,李俊向他提出一个要求,叫大万家的木匠铺给他做一个饭桌,饭桌用硬木,中间用玻璃做一个鱼缸,鱼缸做成圆形,不是为了养鱼,是为了养鳖。冯大路一听笑了,说:

“你在院子里挖一个鳖湾不就行啦?”

李俊说不行,他说:“我反正就要那么一个饭桌,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鳖。”

冯大路问李俊是不是想着学林彪。李俊不明白他要那么一个饭桌跟那些年的副统帅有什么关系,说实话他可不甘心好日子刚刚开头就坐着飞机摔死。冯大路告诉他,林彪就喜欢养鳖。林彪养鳖是为了长寿,不是说千年王八万年鳖吗?林彪想永远健康,他就养了鳖模仿鳖的样子生活。他养的鳖有公鳖有母鳖,无论是公的还是母的,都极少动,动起来也是慢慢的。李俊明确表示他养鳖跟林彪无关,他就是为了能在吃饭的时候看见鳖,他说:

“你就叫他们给我做那么一个饭桌,我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鳖。”

冯大路笑着问他:“那么你那算是饭桌呢,还是鳖湾呢?”

李俊说:“我不管,反正吃饭的时候得能看见鳖。”

李俊对那样一个与鳖有关的饭桌念念不忘。喝完酒以后冯大路要他领着去看看他的选厂,李俊仍然把鳖和饭桌挂在嘴上,像一支唱腻了的老歌。走进李俊的选厂,冯大路带着酒意称赞李俊干得不错,李俊才想起比鳖重要的事情,说:

“全仗着大哥,帮我买了便宜的机器。”

冯大路说:“一点小事,别老是整天挂在嘴上。”

走到看着机器运转的女工二兰跟前,李俊对二兰说:“这是冯书记。”

二兰羞涩地笑一下没有说话。

李俊向冯大路道歉:“不会说话。大哥别见怪,这些工人不行,一个个像肿了嘴,不会说话。”

冯大路看看二兰,大度地笑笑,没有怪她。二兰面容娇好,眉宇间有淡淡的忧郁阴影,不是能让男人轻易怪罪的姑娘。

李俊的小楼装修完毕,冯大路派人给他送来了特制的饭桌。饭桌中间嵌了圆形鱼缸留了气孔,李俊买了一只鳖养进去,吃饭的时候他真的能看见鳖了。他看着鳖吃饭,鳖迟缓的举动给他带来了无形的影响,他吃饭的速度明显地慢下来,他却不是像林彪那样有意模仿的结果。鳖伏在鱼缸底的样子影响了他睡觉的姿势,他学鳖的样子跟桂莲交欢,交欢过后独自睡去以后也往往伏着。桂莲吃饭的时候不敢看鳖,她倒不是害怕鳖会从鱼缸里爬出来咬伤她的手指,她是忍受不住恶心。鳖的丑样子实在不是吃饭时看的光景,她不知道李俊为什么喜欢这种丑东西。李俊的模样固然丑得可怕,比起鳖来还是强多了,睡觉的时候不敢看,吃饭的时候看看却无妨。差不多跟饭桌里养进鳖去同时,李俊买来一只良种大狗,用铁链锁在院子里。大狗在没有生人进来的时候,常常在嗓子眼里发出低沉的吟哼,像舒服又像不舒服。只要有生人走进大门,大狗就跳起来狂吠,露出尖利的牙齿,牙齿雪白,像使用了高级的牙膏刷过,令人钦佩。李俊雇来的助手刁六走进时大狗同样不把他当亲近的人看待,叫得让刁六害怕。李俊走出来喝住大狗,让刁六走到离他近一些的地方说话,刁六说:

“井下出事了。”

李俊说:“出什么事?打死人啦?”

刁六说:“对啦,打死人了。塌了一节平巷,压了一个人在里头。”

李俊稍微有一点慌乱,说:“真的?”

刁六说:“这种事我敢乱说?”

李俊问:“把谁压里头去了?”

刁六说:“我也叫不上名来,是浙江来的。”

李俊又问:“在不在帮头?”

刁六说:“光他自己。”

李俊放心了。浙江来的却是独零零一个不在帮头,他就不害怕。浙江敢死队在三河县名声大震,他们敢在最危险的金矿井里作业不怕死,可是真的要打死了还是有一些麻烦,他自己到阴世去了不再要阳间的钱花,他所在的帮头却不肯让他白白死掉。李俊雇人开矿就准备了要塌洞子死人,他不用本村的人全用外地人,就是想出了事以后少一些麻烦,外地人在本地没有根基,就是打起官司来也比较容易对付,法官肩膀上扛的那架天平的一头放上一块指头肚大的金子,就能压偏。外地人在三河县人地两生,要找法官的家门就不那么容易了。李俊雇外地人也不一帮一帮地雇,他零打碎敲,也是为了一旦塌洞子打死了可以利利索索地处理。李俊和刁六走到矿井口,矿井口上没有塌洞子打死了人的慌乱情景,一个人没有冷冷清清的。李俊问:

“人都上哪儿去了?”

刁六说:“在下面扒。”

李俊说:“扒什么?扒出来还能是活的?”

刁六说:“肯定早死了。”

李俊说:“那节平巷不耽误干活吧?”

刁六说:“老平巷了,那个掌子面上矿线也不大行了。”

李俊说:“你下去告诉他们,不用扒了。”

刁六有点担心,说:“他家里要是来找人呢?”

李俊说:“来找的时候再说。到时候给他个骨灰盒,上哪儿不能找点灰儿?”

刁六说“行”,又说:“你不下去看看?”

李俊看看黑洞洞的矿井,说:“我不下去,你下去告诉他们得了。”

刁六乘罐笼下到矿井底下。塌方的烟尘还没有完全消散呛人的嗓子,刁六用手捂着鼻子和嘴从指头缝里喘气,像一些爱干净的女人走进不洁的地方一样忸捏作态。矿工们在扒塌下的乱石,灯光昏暗,刁六看不清他们的面孔,只看见那些眼睛在地底深处闪着惊恐不定的目光,像受惊的耗子。刁六对他们说:

“不用扒了,扒出来也是死的了。”

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总得给他收起尸来呀。”

刁六说:“就埋在这儿得了,这么深,更安全。”

没有人跟刁六争执埋在这里行不行,埋葬人的尸骨是不是需要埋得这么深以求安全,也没有人跟刁六理论。兔死狐悲,他们只哀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祈祷上苍不要把他们也埋到这么深的地方。矿井的巷道四壁渗水,他们拣一块干松的地方点燃黄裱纸为埋在乱石堆里的浙江人烧化,不知道那人的魂灵能能不能拿上阴间的钱乘罐笼升上地面,再飞向天堂。

道口镇牛镇长在镇政府的会议室里讲话,为修路发动集资,他巧舌如簧,嘴皮抖动得很快。他说:“这条路是为了适应改革开放的需要才修的,顺民心,合民意,修成以后铺黑色路面,一举打破道口镇全部黄土路的面貌。招商引资,凭什么?凭投资环境,凭路。要想富,先修路,外商来了,一下车,黄土路把人家的皮鞋都弄脏啦。你以为外商的皮鞋像你脚上穿的那样?人家是天天擦油的。当然啦,在外国,一个月不擦油,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人家的路好,路不好根本不行。下雨天,外商带着夫人来了,一下车,吱儿——怎么啦?夫人的高跟鞋扎进地里去了,为什么?黄土路,一下雨泡软啦。外商夫人的高跟鞋,后跟就像大钉子头儿……所以,这次集资一定要抓紧……”

牛镇长讲话口若悬河妙趣横生,他经常能把村干部逗笑,笑过以后往往把他讲话的要领忘掉了,不知道他究竟要叫大家做什么。他于是就反复讲,集资集资集资,像念一道紧箍咒似的。散会后村干部们呼呼隆隆地涌出会场,牛镇长把羊角村村委主任王有田叫住问他:

“李春林在家里忙什么?”

王有田说:“就忙些杂事。”

牛镇长说:“你捎个信给他,叫他有时间上我这儿来趟。”

王有田说:“牛镇长找他有什么事啊?”

牛镇长好像生气的样子说:“没事他就不能来啦?挖出金子来有钱啦,不登门啦?”

王有田猜不透牛镇长是不是真的生气了。他知道,李春林不是因为挖出金子来有钱了才不登牛镇长的门了,一个村子的支部书记没有事的时候本来就不该直往镇长那里跑。他也知道,牛镇长倒是因为羊角村挖出了金子才对李春林表示出这样的热情。俗语说:“人敬有的,狗咬丑的”,镇里以至县里的领导干部也是如此。回到自己村的办公室,王有田把牛镇长的话如实转告李春林,李春林问他牛镇长说没说有什么事,老实的王有田说一句不那么老实的话,他说:

“他是看着你有钱了,跟你拉近乎。”

李春林笑笑说:“我有钱也不是我自己的。”

王有田要打开扩音器的开关,把修道集资的事大声地说给老百姓听听,要大家准备现钱。李春林说:

“这笔款集体拿上吧,不跟大伙收了。家庆,你看行不行?”

家庆说:“行,正好刚到了一笔款。”

王有田说:“集体拿上也行。我跟大伙说说,这回集资不用个人掏了。”他又要打开扩音器。

李春林不让他在大喇叭里说,他说:“别说了,悄悄拿上得了,省得大伙说,共产党的干部就知道集资。”

家庆说:“现在富裕了,咱买个车吧。出去办事,老骑着个车子不行了,人家瞧不起。”

李春林说:“行,买个就买个。”

家庆说:“买个轿车吧,一步到位。”

王有田说:“还是买个大头车,又能拉人,又能拉货。”

家庆说:“不买大头车,城里有些地方还不让跑,拉货有拖拉机,就买轿车。”

李春林说:“买吉普车吧,轿车太贵了。吉普车好,什么地方也能进去,道不好也不怕。”

家庆说:“也行,就是不大够档次。”

李春林说:“吉普车才够档次呢,那是指挥车。当兵的时候,看见首长坐着吉普车,就羡慕得不行,那年我回来探亲,团长的车捎了我一段路……”

家庆打断他说:“那是什么年代!”

李春林说:“也没有几年哪。”

家庆说:“没有几年?我记得清楚,那年是林芳结婚,你回来探家。如今林芳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林芳突然咳嗽两声,用手捂住腹部。

李春林看看林芳,把话岔开,他问王有田说:“开会光为集资?”

王有田说:“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文明达标什么的。”

要求“达标”的“文明”指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物质文明的标准需要坚硬的物件组成,不容易达到,所以上面就没有“达标”的时间要求,只有一个长远的小康目标。精神文明不需要金子这样的硬货来堆积,可以由学习文件、打扫卫生、打狗、不把猪放到街上这样一些内容构成,上面就制定了标准和时间,定期检查验收,颁发牌匾。牌匾由县文化馆工艺美术服务部统一制做,刻种种文明的字样,涂红色油漆。做牌匾使用特殊的金属材料,闪闪发光很像金子。这样的牌匾用料考究,工艺精良,要价颇高。颁发的部门就让接受单位出资,交上钱再把匾给你。有些村精神文明达标了,却没有足够的物质文明做后盾,就不要匾了,任美好的文明牌匾放在镇里的主管部门积起不文明的灰尘。家庆是金矿矿长只管金子这样的物质不管精神,他不跟支部书记和村委主任讨论文明达标的问题,他提出另一个有关物质的问题,他说:

“矿上越来越好了,咱提提工资吧。”

李春林说:“一下子全提上来,能行?”

家庆说:“先光提两委成员。我打听了,有金矿的村,两委成员的工资都是工人的三倍、四倍。有的村一把手的工资是工人的五倍,没有像咱这样的,两委成员和工人的工资一般高。”

家庆没说假话。三河县靠黄金致富,比外地的各种企业更加便捷地走上了市场经济。此地有两个全国黄金第一镇,两个镇最富裕的村子支部书记的工资也难分高低。西流河全国黄金第一镇最富裕的村子支部的工资比共和国两个国家主席的工资还高,而且夜里有两个保安人员持了警棍在他家的门口站岗保卫他的财富安全,养两只优种大狗按时狂吠,支部书记在狗咬声中安然入睡。东流河的全国黄金第一镇最先富裕的村子支部书记的工资比共和国两个国家主席的工资略低一点儿,本村金矿年底就给支部书记颁发一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奖状上写明颁发奖金的原因,就是感谢支部书记对金矿的关怀和支持,金矿矿长是个女人留男人一样的发型但不失娇媚,是支部书记交好多年的姘妇至死不移,跟自己的丈夫一度离婚又再度复婚保持着不死不活的婚姻关系。她还给支部书记精神资助,不是在大家看不见的床上,而是在光天华日的村口:支部书记出国考察黄金生产归来,女矿长组织了村里的小学生列队在村口夹道欢迎,像京都机场的小学生欢迎国家主席出访归来一样手舞鲜花有世奏地跳动,高喊“欢迎欢迎,欢迎欢迎”。西流河的全国黄金第一镇最富裕的村子支部书记没有享受此等殊荣,就在村头修一座关帝庙,关老爷的塑像红脸长髯看不出有假,抹去脸上的油彩剃掉长髯就能看出,关老爷是照着支部书记的模样塑的。村里人烧香跪拜,其实全是给支部书记叩头。刚刚走上富裕之路的羊角村金矿矿长家庆还没有此等奢望,他既没有想到给支部书记李春林颁发奖金,也没有想到要修一座庙给李春林塑像,他只想给“两委”——中国共产党羊角村支部委员会,羊角村村民委员会——成员提一下工资,村委主任王有田也赞成家庆的提议。李春林问他们打算提多少,王有田不说数目让家庆说,家庆不推辞,说:

“我看提三倍,春林四倍。”

李春林笑笑说:“我可不要那么多。”

家庆说:“你不要我要。”

李春林说:“我看你也别要了。一下子把咱当官的工资提得那么高,不怕老少爷们有意见哪?大伙就是不把意见提到咱面上,我也觉得心里不安。咱不就是操点心吗?咱操的这点心就比井下的工人出大力值钱?”

家庆说:“反正跟着你干就得跟着吃亏。”

李春林微笑说:“你跟着我吃什么亏啦?”

家庆说:“不吃亏也没占着便宜。”

李春林说:“你要是打算占便宜,就别跟着我干了。”

家庆说:“不干就不干,你把我拿下来吧。”

李春林说:“拿下来你下矿井?”

家庆不退缩,说:“下就下。”

李春林说:“行,咱先下一天试试。”

他们的对话不是玩笑也不是真的争执,就是跟李春林干真的吃了亏,家庆也不好意思真的板起脸来跟李春林争斗,因为李春林已经在所有干部的前头先把亏吃了,他丢掉了公家的铁饭碗回来收拾孙天成留下的烂摊子,就已经先吃了一个最大的亏。金矿干起来了,他把金矿矿长让给家庆干而不是自己一马双跨一个人拿支部书记和金矿矿长两份工资,其实就是把好处推出来了。家庆当会计多年精于算账,收入和支出最重要的两笔大账往往倾斜,收支平衡的情况殊为少见,集体和个人莫不如此。李春林叫家庆下一天矿井试试,家庆并不畏怯,他是金矿矿长下矿井已经习以为常。王有田却有些犹豫,他借故有事想推托一下,李春林叫他有事以后再办,三个人就一起上了状元岭。两委成员最主要的成员只剩下林芳一个人在办公室算账,守着电话。

罐笼像一个鸟笼用铁的栏杆编织,载了人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矿井里上下。罐笼一离开井口往下落,王有田就觉得身体轻得好像没有了,失重的感觉并不能叫人像宇航员那样在太空里羽毛一样游动,鸟笼一样的铁栏杆把人锁住四周又是岩石的墙壁,地底深处没有天上的自由。王有田在最黑暗的地方想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他说:

“这要是一下子停了电,不上不下的吊在这儿,真还够呛。”

家庆制止他说这样的话,说:“你别没有好兆儿,下矿井不能说不吉利的话。”

下矿井好像过年好像出海,种种禁忌深藏在人的心头。过年追求祥和,出海期求打鱼。吉祥和鱼可以得不到,灾难却万万莫来。家庆是金矿矿长下矿井渴望挖到更多的金子,金子挖不到不能把工资提到工人的三倍多不要紧,铁拦杆编织的罐笼能把人送到地底下再毫发无损地提上来就行了。家庆并不迷信。孙天成的大门上大年五更贴上了花粘纸让人害怕,可是孙天成一家照样好好地活着,可见过年的诅咒也是不管用的——也许是“时候不到,时候一到立刻就报”——家庆倒不是那么盼望孙天成的家里死人,当会计与孙天成合作多年,他也并没有跟孙天成积下多少仇恨。孙天成的种种劣迹只是让家庆憎厌到了这个地步:孙天成家里应该倒点霉,不要太舒心了,大年五更门上的花粘纸所起的作用正是如此。家庆和李春林王有田走出罐笼眼前有了光明,巷道里的灯光像昏花的眼睛,家庆领路向前走去。

巷道里铺了铁轨像地面上的铁道没修路基,铁轨底下原本就是石头,压不垮的。矿工推着矿车沿着铁轨走过来,李春林他们三个主要的两委成员贴到石壁上让过矿车。装了矿石的矿车咣当咣当地走到竖井那里装进罐笼,像人一样被铁栏杆编织的笼子锁住,吊上地面,走的是与人同样的道路,锁进罐笼的石头像人一样听凭机械主宰。地底下的矿线却不按照人的意愿行走,它们有自己的行踪归宿,乖戾任性,捉摸不定。走完铺了铁轨的巷道,一架铁制的小梯子架在斜立的洞口,那就是矿线平直地走了一阵,耍了一点小脾气又翻着跟头往上钻了。小梯子仅可容人,三个人首尾相接往上爬,下面的人只能看见头上的两只大脚。王有田被家庆和李春林夹在中间,他的脚下一滑,一只脚差一点踏到李春林的头上。李春林略微一惊嘱咐他小心。王有田伏下身子,两手牢牢地抓住梯子,半天没有再动,他说:

“小梯子太窄了,还这么滑。”

李春林告诉他:“工人放炮的时候,还得扛着风钻下来,放完炮以后,再扛着风钻上去。”

掌子面真的像一个人巨大的巴掌没有指头。三龙岔腿站立抱住风钻,在巴掌的正中间钻眼,王宝山坐在旁边休息。看见李春林他们,王宝山坐着说话没有站起来,他说:

“当官的都来了。下来视察啊?”

家庆说:“也没都来,林芳还没来呢。”

王宝山说:“她算什么官!”

李春林跟三龙要风钻,说:“三龙,你歇歇。”

三龙说:“你不行。”

李春林说:“我试试。”

李春林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尝试。在黑财神的老矿井里,风钻取代了原始的炮锤和钢钎,李春林就抱着风钻试过了。抱风钻的滋味把浑身的骨头都震荡零碎了再躺到炕上重新组合。风钻还不是狂躁的女人,需要用耐心和力气征服,征服过后双方都感到了慰贴,风钻是暴烈的儿马总想把骑手颠下马背来,你勉强骑住它也始终不得安宁,它永远不会服服贴贴的,每一刻都需要你付出同样的体力。三龙看李春林的脸上冒出汗来以后,要把风钻接过去,李春林不给他,让家庆试试。家庆是金矿矿长下矿井的时候很多,他坐着罐笼下来再坐着罐笼上去,从小梯子上爬过走到掌子面上看看,只要矿线不像老鼠的尾巴越来越细他就放心了,他真的没有试过抱风钻打眼的滋味。他在掌子面上看矿工抱着风钻的样子有时候很威武,他也没有接过风钻试试他能不能做出威武的样子。他多年当会计能把算盘拨出一片脆响像石碾轧过条编的筐子,可是风钻往怀里一抱,他就比李春林更快地冒出汗来。李春林看了他力不能支的样子,叫王有田试试,王有田不试,摇着头说:

“我不行,震荡零碎了。”

王宝山说:“当官的这是下来尝尝当矿工的滋味啊?”

李春林说:“其实不用尝,也应该知道。”

王宝山说:“不尝哪能知道,矿工才是阴间做人,阳间做鬼哩。”

李春林说:“宝山你是不是干够啦?”

王宝山说:“干够了也得干,不干这个干什么?咱也没能耐当官。”

王有田说:“你和林芳换换吧。”

王宝山说:“和她换?我干不了她那活,她也干不了我这活……”

李春林问三龙:“三龙干够了没有?”

三龙说:“没干够。地底下多好,天晒不着,风刮不着,天上下雨下雪下镰刀头子也不怕。”

王宝山走过去从家庆手里接过风钻,说:“给我吧大矿长,你这个干法,这班炮得等到下班才放。”

坐着罐笼出了矿井,李春林他们三个两委主要成员才坐在矿井口倒掉鞋里的砂子,李春林问家庆还想不想当矿工,家庆嘴硬,说:

“当就当,干常了就好了。”

李春林笑着说:“你呀,什么时候也是心服口不服,看看你出的那些汗吧。”

家庆不好意思地笑笑,把鞋穿上。

李春林说:“咱的工资还是不提吧,好不好?”

王有田说:“不提了不提了,一提,工人真要有意见了。”

李春林看着家庆说:“家庆你说呢?”

家庆说:“不提就不提,反正也不是光提我个人的。”

李春林说:“你有意见?”

家庆说:“没有意见——买车吧,买车你答应了,就先买个吉普。”

羊角村的吉普车还没有买来,别人的一辆吉普车和一辆警车开进了羊角村不平坦的街道。两辆车开进村口的时候鸣了两声喇叭,再要鸣笛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大家不用耳朵用眼睛就能知道它们走到了哪里及早避开让路。看了警车顶上特殊装置的红蓝两色大灯没有闪亮也没有大鸣警笛,好多人提起的心稍稍地放下了一些,觉得他们大约不是来抓人的,要抓人总应该先鸣着警笛亮着警灯把人吓唬一下。从车上走下的人身份不同令人生疑,他们有人穿了警服却看不出带了武器,有人穿了便服鼻梁上还架了文质彬彬的眼镜,一看就知道不适合擒拿格斗。一行人径直走进村委办公室跟李春林家庆等人说话,发出了能让屋外人听见的笑声,仍然不放心的人就放心地走开了:要是来抓人无论如何笑不出这样的声音。大家的经验没有出错,吉普车和警车拉来的人果真不是来抓人的,他们是来检查金矿的安全,检查组由黄金稽查队、矿管所和劳动局的人联合组成,矿管所来了杨工程师,稽查队来了周队长,公安局副局长方军同车而来,令李春林颇为吃惊,他说:

“检查安全还用局长亲自出马呀?”

方军说:“假公济私呗,你不去看我,我顺便来看看你。你应下的,选厂上去以后请我一顿客,你还没兑现呢。”

李春林笑笑说:“真该打,借钱的时候想着老首长,过时候忘了。”他对林芳说,“订一桌饭。”

林芳说:“还去振华酒店吧?”

李春林说:“行,标准高一点儿。”

方军说:“也不用太高,有知了猴就行。”

家庆说:“振华还不一定有知了猴呢,他家里就是有豆虫。”

方军说:“豆虫也行,我们专吃害虫,对吧周队长?”

周队长说:“对,专吃害虫,我们成了猫头鹰了。”

周队长把一只嘴角咧一下算是笑了。方军把周队长介绍给李春林他们认识,家庆和林芳都说早就认识了。家庆说周队长来掀流板的时候,我们怎么求都不行,方军看着周队长四四方方的大脸说:

“周队长铁面无情,咱俩换换吧,你干抓人的活。”

周队长不咧嘴角说:“秉公执法,一样。”

李春林和家庆带方军一行人下矿井检查安全。到了矿井底下,矿管所的杨工程师和劳动局的人比穿警服的人行走自如显得内行,他们是检查组的主力使用技术和技能,撑木,线路,通风管道,抽水设施,他们一一检查,用铁锤敲打未打撑的地方看井壁牢固的程度,侧耳细听老巷道流水的声音辨别流向,看水路设置是否合理。方军叮嘱杨工程师严格检查绝不要放过一个环节,严格检查不是害他们而是爱护他们,杨工程师低声说知道,眼睛在镜片的后头闪光,比在地面看上去锐亮。检查的结果令方军满意还有一些自豪,他对周队长说:

“周队长,我这个兵的矿井干得不错吧?”

周队长说个“不错”,立刻就好像不高兴了。他紧紧闭着嘴不再说话,四四方方的大脸硬得像一块石头看不出血脉流动。

方军的手机在山上响起来,他把手机举到耳朵旁边不避人讲话,大家知道又出了重大的案件。方军收起手机对李春林说:“你的酒我又喝不成啦,给我留着吧。”他对带来的警察说,“我先回去,你和周队长一块检查,完了以后,叫周队长的车把你们送回去。”

方军坐上车,鸣着喇叭走了。李春林要带周队长他们去选厂检查。周队长指着着不远处李俊的矿井问是不是李俊的矿井,李春林说是。周队长说既然上来了,就先看李俊的矿井,看完矿井,再下山一块儿看选厂。李春林说这样也好,他和家庆先去选厂等着。他还想跟周队长说别忘了检查完了去振华酒店吃豆虫,一想到要吃豆虫的方军走了,周队长虽然也穿着同样的警服,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吃害虫呢,就没有说这样的话,和家庆下了状元岭。

周队长带领安全检查组在李俊的矿井上没有找到矿长。周队长问井口的矿工李俊是不是在井下,矿工说李俊从来不下矿井。周队长问矿长不下井凭什么挖金子,矿工笑笑说矿长在井底下安了眼。周队长不用问也猜到了井底下安眼其实也就是有狗腿子的意思,他问:

“谁是李俊的狗腿子?”

矿工神秘地笑笑不说话。这时候罐笼升起来,从罐笼里走出了刁六。刁六从黑暗的地方出来才见到光明,一下子看见穿警服的人站在井口不由得一阵发慌。周队长把眼睛瞪大看刁六,一下子就看出了此人就是李俊的狗腿子。他什么不说就打发刁六去找李俊,刁六弄明白来的是安全检查组,心头又是一阵发慌,拔腿就往山下跑了。

李俊上了状元岭,周队长带领的检查组已经有两个人在松树底下睡过去了,穿警服的一个穿便衣的一个。看他们在山上睡觉的香甜样子,就知道他们夜里睡得不好,不是打麻将误了睡觉就是贪恋床上之欢过于疲乏了。李俊气喘吁吁向周队长陪着笑脸说:

“等急了吧?对不起对不起。”

周队长冷冷地盯着李俊的脸,这张脸笑的时候比不笑更丑,周队长说:“你是矿长?”

李俊说:“好赖是。”

周队长说:“就你叫李俊?”

李俊说:“是,没有第二个人。”

周队长说:“你的名俊,模样长得可真不俊。”

李俊说:“爹妈给的,没有办法。”

周队长说:“你挣那么多钱,该去换张脸。”

李俊说:“自己的脸不要啦?”

周队长说:“要脸干什么?要钱不要脸。”他的话头突然一转,说,“查查你的矿井。”

李俊说:“查什么?”

“安全。”

“行。查吧。”

“你倒不害怕?”

“怕什么?”

周队长的话头突然又一转,问:“冯大路是你的什么亲戚?”

李俊说:“老亲,我也不知道是哪一辈子的个亲戚。”

周队长说:“你叫他给你做了个饭桌,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鳖?”

李俊说:“对,你怎么知道?”

周队长说:“我跟冯大路比你跟他都熟,别看你们是亲戚。”

李俊说:“我知道,你干的差事好。”

周队长说:“差事好也不如你。”

李俊说:“咱俩换换?”

周队长说:“行,把我这身衣服给你,把你的钱给我。”

李俊说:“有你这身衣服还愁没有钱哪?”

周队长说:“你给我呀?你给了我多少?”

李俊说:“你别着急呀。”

周队长说:“我可是个急脾气。”他招乎松树丛里的人,“走,下井!”

李俊说:“天都这个时候了,先吃饭吧,吃了饭再下,矿井也跑不了。”

周队长瞪着眼说:“我怕你跑了。”

李俊说:“我不跑,我就在你跟前守着。走,吃饭。”

周队长征求检查组的其他成员,是吃了饭再检查还是检查了再吃饭,刚刚睡了一个小觉的穿便衣的人说反正他是肚子饿了想吃饭,他要是这个时候下矿井检查,他的腿肚子发软连自己的安全也怕不能保障。穿警服没睡觉的人揭穿他说,腿肚子发软不是饿的缘故而是累的原因,要对方的老婆负责。腿肚子发软的人说与老婆无关,大家便齐声要他交代有关的人是谁。同样睡了一个小觉穿警服的人说他倒不想吃饭就想睡觉,李俊说睡觉可不敢饿着肚子,打算睡觉更得先吃饭。基本上决定了先吃饭再检查以后,有人提出村里已经在振华酒店订饭了,李俊一摆手像掀掉一个饭桌,说:

“振华不行,连个鳖没有,咱上五洲,五洲的鳖像女人的腚那么大。”

好几个人一齐发出了笑声。大个头的鳖大家不是没有见过,像女人的屁股那么大的鳖倒是罕见,除非李俊说的是女人最小的屁股,不像样的。李俊叫杨工程师作证明,说:

“杨工吃过,杨工你说,五洲的鳖有女人的腚大吧?”

杨工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以笑置之。

李俊的话终于无法验证,五洲酒店的鳖并不是像李俊的饭桌那样养在玻璃缸子里吃饭的时候能够看见,他们也不拿上来当着客人的面宰杀,盛在碗里的鳖肉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鳖模样,可是也没有人计较李俊的话是真是假了。大家劝腿肚子发软的人多吃鳖肉,告诉他吃了不仅腿肚子不再发软别的地方也会硬起来,腿肚子发软的人相信此话,可是也没有人把自己的那份鳖肉让给他,连汤也不给。周队长最先喝出尿来,也不是碗里的鳖汤多而是他喝的啤酒多。他急匆匆地奔向卫生间摸索着解开扣子,李俊随后进来把一沓钱装进他的兜里。周队长假装不明白,边尿边问:

“什么?”

李俊说:“卫生纸。”

周队长不捏钱捏着尿尿的家什说:“太硬了。”

李俊说:“我光有硬的。”

周队长说:“你是吃鳖吃多了。”

李俊不否认,哈哈笑了。

吃了饭无论如何也不能下矿井了,没有人敢保证安全检查组自身的安全,在平地上走路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摔跤,下了矿井能不能摔到粉身碎骨的地方就没有人敢保了。周队长仍然征求大家的意见下不下井,大家摇头说不敢下,队长说真他妈小胆,他自己也不说下。后来周队长对杨工程师说叫李俊他们先自查一遍,杨工程师说最好下去看看。腿肚子已经硬起来的人说杨工自己下,杨工程师用一根指头把眼镜扶正不再说下去看看的话,周队长吩咐李俊:先自查一遍,认真查,不许马虎。李俊应了个是,就把安全检查组送走了。

李俊刚刚吃下的鳖还没有发挥奇特的作用,喝下的酒已经让他浑身烧热鼻子头发红像一只辣椒成熟了。他走进选厂走到看着机器的二兰跟前,说:“你来。”

二兰又疑惑又有些胆怯地问他:“干什么?”

李俊说:“叫你来你就来。”

二兰迟疑着不动。

李俊催促她:“走。”

二兰跟着李俊走向大门的后边。李俊突然转回身,把二兰猛地抱住了。慌乱中二兰看不清李俊完整的模样,只看见一只红辣椒一样的鼻子在她的眼前晃动,摇摇晃晃的好像要送给她吃。二兰不吃,她猛烈摇头再三拒绝,不让红辣椒一样的鼻子触到她的嘴上。她还在身上用力,挣扎着抗拒不接受李俊强加给她的搂抱和挤压。大门忽然响动了一下,李俊的胳膊一下子放松了。又一个女工走进来,李俊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二兰回到她原来站立的地方,也就是叶轮一下下翻动着拨水的机器旁边,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李俊买来的媳妇桂莲来到羊角村以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家能够看见的就是她的脸变得比刚来的时候白,比刚来的时候大,大得却不难看。她每天都吃比在西面的老家好得多的食物,她的脸不大就不对了。她的脸白也是这个道理。好多极想增白的女人只把心思花在使用高级膏油上,白天和夜晚轮番在脸上涂抹,却不知道多食营养物品才是脸白的根本。当然啦,用心保护避免风吹日晒也很重要,桂莲脸白既得利于营养丰富的食物又获益于足不出户。李俊新盖的小楼是桂莲每天活动最大的天地,她可以从玻璃窗上看外面的阳光白花花的好像着火,也可以不开门透过玻璃看街上的风把树枝吹得乱摇,阳光和风要想触摸到她的脸却不容易。李俊喜欢她的脸白,她的脸白起来却不是为了让李俊喜欢,是自然发生的事情。她其实很想去地里看看干点活儿像别的女人一样,她送李俊离家的时候把去地里看看的想法告诉李俊,李俊不让她去,说:

“下地干什么?有钱还怕没粮吃?”

桂莲说:“我去看看,庄稼长得不好叫人笑话。”

李俊说:“谁爱笑话谁笑话,你别去。”他捏住桂莲的脸蛋,龇着不好看的牙笑,说,“别给我把大饽饽脸儿晒黑了。”

桂莲说:“我戴着草帽。”

“戴草帽也不行。”李俊捏住桂莲的脸蛋不松手,使劲捏。

桂莲叫一声:“哎哟,你把人家捏痛了。”

李俊说:“痛好啊,你痛了我就好受了。”他大笑着松开手,出门去了。

桂莲的脸被李俊捏红的地方半天没有变白。桂莲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红的地方像饽饽上点的一个点儿却不是爱惜的印记,李俊下手太重,只不过表示他是这桩东西的主人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罢了。桂莲不愿意把自己当成一桩东西,整天摆在李俊的屋子里让他捏,不摆在李俊的屋子里她又想不出摆到哪里去。最好的去处好像仍然是地里,生长五谷的土地那么广大那么丰厚,自然也能让桂莲不再成为东西,而变成有生命的活物汁液充沛生机旺盛。她找来一顶草帽戴上,照着镜子看看,她还没有想到戴着草帽也有把脸晒黑的危险,单单戴着草帽难看的样子就让她自己不愿看了,原来她的脸变白了好看了真的不是为了李俊,她是为自己爱看。她扔掉草帽不再打算到地里去。她闷闷地坐了一会儿,打开了电视机。大屏幕的电视机里映出的画面懒散而又无聊,像桂莲此时的心情一样。电视里不放这种懒散无聊的东西再也想不出别的有意思的事情来干,好像为桂莲的懒散无聊特地制做了这种节目来播放似的。无聊的电视播着播着忽然闪了一下,消失了图像和声音,桂莲拉一下电灯开关灯没亮,原来是断电了。

桂莲走出小楼,走出院门。她并不是那么想着还看电视,看着电工刘东走过来,她还是跟刘东说话,说电的事情,她说:

“刘东,停电啦?”

刘东说:“没有嘛。”

她说:“怎么俺的电断了,我看着看着电视,停了。”

刘东说:“你真有福,大白天什么活不干,在家里看电视。”

她说:“你来给俺看看吧。”

刘东说:“行。”

刘东跟着桂莲一进院门,锁在院子里的大狗就跳起来狂吠,狗牙雪白而又尖利,桂莲大声地喝叱大狗,又用与之不同的声音叫刘东放心:

“你不用怕,尽管走。”

刘东跟着桂莲走进小楼就说:“两个人住一个小楼,宽敞死了。”

桂莲说:“你来住吧,给你一间。”

刘东说:“行。”说着他走到了电闸跟前,说:“给我个凳子。”

桂莲搬个凳子给刘东,刘东踏上去,说:“不行,够不着,有桌子没有?”

桂莲说:“没有桌子,摞上茶几吧。”

刘东说:“行。”

桂莲说:“我给你招着。”

刘东说:“不怕,这么矮,摔下来也摔不坏我。”

不管摔下来能不能摔坏刘东,桂莲还是给刘东招着凳子。凳子在茶几顶上,刘东在凳子顶上。桂莲招着凳子仰着脸往上看,能看见刘东腋下的毛像三个月小孩的头发。桂莲的脸离刘东的腿很近,她能觉出刘东的腿很热。她不知道刘东触动了什么机关,电视突然一响吓了她一跳,她差一点把手松了。刘东从凳子跳下来,看看电视,说:

“你的电视真大,像小电影。”

桂莲说:“坐下看看吧。”

刘东在凳子上坐下看电视,桂莲拿糖给他吃,说:“吃糖吧。”

刘东说:“不吃糖了,你结婚的时候我吃了。”

桂莲说:“你真好记性,那时候你还叫我唱歌。”

刘东说:“你唱个给我听听吧,你唱歌肯定好听。”

桂莲说:“电视上有唱的,不比我唱得好听啊?”

刘东说:“我爱听新媳妇唱歌。”

桂莲说:“那你还不赶快找个媳妇。”

刘东说:“找不上,没人跟我。”

桂莲说:“标准太高了吧?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刘东说:“像你这样的就行。”

桂莲说:“瞎说。”

刘东说:“真的……破节目,一点儿不好看。”

桂莲说:“看录相吧,录相好看。”

刘东说:“有黄色的?”

桂莲红了脸沉吟一下,说:“没有,有也不能叫你看。”

“为什么?”

“没结婚不敢看。”

“真的,那么厉害?”

“真的,没结婚不能看。”

“我不信。放个看看,看能不能要了我的命。”

桂莲看看刘东,扑哧一笑,说:“刘东,你真不要脸。”

街上的大喇叭里忽然传出了王有田的呼叫:“刘东,刘东,马上到大队来,有人找,有人找!刘东,刘东……”

刘东仰起来脸对着李俊小楼雪白的天棚大声地喊:“听见啦!”

桂莲到了夜里依然闭了灯跟李俊睡觉。李俊坚持亮灯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实在被李俊逼得没有办法她才睁一下眼睛看看李俊不堪入目的丑相。李俊睡过去就好了,他不再逼着桂莲亮着灯看他,他的睡相无论怎样丑恶狰狞都不会把桂莲吓着。桂莲的梦里仍然有人给她检查线路,那个人不是刘东,是她不认识的男人。不认识的男人没有刘东那样的技术,好半天也找不出毛病在哪里接不通电源,桂莲急着接通电源又害怕电源接通了人却走了,等到院子里的大狗突然狂吠起来,桂莲也没有觉得接通了电源,那个不是刘东的人却不见了。外面的大门砸得砰砰响,桂莲推推李俊,说:“有人敲门。”

李俊咕哝着:“不用管,睡觉。”他一伸胳膊,把桂莲粗鲁地搂到怀里像抱一捆苞米秸。

大狗的狂吠不停止,砸门声也在继续,桂莲再推推李俊,说:“不是矿上有事?”

“能有什么事?”李俊烦烦地推开桂莲,说:“你下去看看。”

桂莲拉开灯穿好衣服走出去。一打开院门,几条人影嗖地窜进来,从小楼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照不清来人的脸,桂莲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看窜进院里的矫捷样子像一批武林高手从山上下来,脸上却不蒙黑布,穿着也是城里人的模样。就是进了小楼看清了面容,桂莲也不认识老干和胡子,李俊刚刚睁开惺忪的眼睛也不认得,他问一声:

“谁呀?”

胡子说:“朋友。”

李俊揉揉眼睛仍然认不出来,就说:“哪儿的朋友?”

老干带的人有一个想把灯拉灭,老干说:“不用关灯。”

李俊说:“我不认识你呀。”

老干说:“他睡糊涂了,叫他清醒清醒。”

胡子点头答个“嗯”,把警棒往李俊身上一触,李俊惨叫一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

老干命令他:“穿上衣服说话。”

李俊边穿衣服边说:“哥们,不用动手。桂莲,拿钱,给哥们个酒钱。”

桂莲浑身打颤想拿钱却打不开抽屉。老干止住她,说:

“我们不是来要钱的。”

李俊说:“现货没有。从选厂上下来,只是精矿粉。”

老干说:“我明白。我做这个活也不是三年两年了。你大约还不认识我吧?”

李俊承认说:“没见过。”

老干说:“你听说过老干吗?”

李俊说:“听说过听说过,冯大路就跟我说过好几次。你就是……”

老干说:“我就是,不像吗?”

李俊点头说:“像,像。”

老干说:“你不用害怕,我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的现货。”

李俊说:“那我再就没有什么啦。还有个女人,我用过了,你肯定嫌。”

老干从桂莲的头上往下打量,细细地过一遍目。

胡子说:“这个女人倒不错。”

老干对李俊说:“女人好,我也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用。”

李俊说:“那么你要什么?”

老干说:“你的矿,我干两个月。”

李俊说:“那是苦活,哥们能干?”

老干说:“我还用你那些人,你叫他们照样干着,叫他们把好矿石挑出来,我每天派人来拉。选厂你也别停,好矿石挑给我,不好的你照样干,别叫人家说李俊的金矿停工了。听明白了没有?”

李俊说:“听明白了。”

老干说:“你打算去告我吗?”

李俊说:“不敢不敢。”

老干对他的人说:“别叫他忘了他说的话。”

胡子说:“明白。”他先把匕首逼到李俊的脖子上,再用力压下去。

李俊连忙求饶,说:“饶命饶命,我不告,我不敢。”

老干问他:“刀子是凉的是热的?”

李俊说:“凉,不,热。”

老干说:“你是糊涂了,不知道凉热。我告诉你,你好好记着,刀子是凉的,沾了血就热啦。”他向胡子等人摆一下头,说,“走。”

老干带着他的人走出小楼。李俊忽然认出一个人来,叫一声:

“小山。”

是小山。他跟着老干来,又跟着老干去,一直没有说话,进了李俊的小楼想把灯拉灭的就是他。李俊的大狗在陌生人闯入的时候狂吠,陌生人把刀子按在主人的脖子上它沉默了,陌生人要走它又狂吠起来,已经被李俊认出的小山不再沉默,他命令李俊:

“打着狗,别叫狗叫!”

李俊喝叱大狗:“来富!来富!”大狗不听他的话,狂吠不止。

胡子说:“这条狗真能咬,收拾了算了!”他一警棒触到狗身上,狗躺到地上打滚像它的主人刚刚做过的一样。小山扑上去先捅一刀,随后几个人一齐动刀,刺死了大狗。

胡子说:“大哥,带着吧,挺肥的。”

老干说:“想吃就带着。”

胡子一刀割断狗脖子上的皮圈,拖着狗走出院子,狗血拖了一道。

雪亮的车灯照亮了黑夜的街道。一阵马达声响过以后,车和人都不见了。

李俊沮丧地回到小楼里。桂莲穿着衣服躺在地上不像要睡觉的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晕过去了。李俊推着桂莲想把她叫醒:“哎,哎,真他妈小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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