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顺着人行道走着,身子紧贴着墙根。
越有心事,脑子越清醒,多么想走进酒店喝上几杯酒解解愁。双手插进衣袋,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穷人没有借酒浇愁的权力。
清醒吧,让心再一次感受到赤裸裸的死亡。
一辆黑色轿车在我身边戛然而止,从车里面走下来一对恋人,相互拥着肩,酒楼与轿车对我来说真是一个南极一个北极,永远与我不沾边,同样是在公转与自转的地球上。
“催得这么急,我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传来熟悉的男中音,我抬起头来,那张面孔也很熟悉,原来是韩冬,他正拥着一位穿着入时的女人向着酒店门口走去,他身边的女人非常漂亮,美丽的脸蛋像艺术家雕刻的似的,棱角分明,曲线流畅,腰身匀称,衣着华贵,头发盘在头顶,像一只美丽的长颈鹿。
“你还说,我的生日你竟忘了。”那女人盛气凌人地说。
“一声召唤我不是千里迢迢……”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发现了我,脸上的笑容急速冷冻,像刚才轿车刹车般戛然而止,急忙揽着那位华贵女人的腰身急匆匆进了酒店玻璃大门,像不认识我似的。
我急匆匆离开酒店门口。我脸上已经沉淀了泪水,我不愿别人看见。
感觉后面脚步匆匆声,越来越近,忽然一只大手拽住我的胳膊。
“你跟踪我?”韩冬出现在我面前,脸上好像在生气,铁青的脸像中了毒似的非常难看。
我用带有泪痕的眼睛望着他,从医院出来我脸上的泪水就没有断过,我容易多愁善感,也许缺少父爱与母爱吧。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情况?你是不是设下圈套让我跳?你一步一步撒下诱饵让我步入深渊?”
我看着他,毫不顾忌地看着他,在他面前无须伪装,他的眼光一下子就看穿你心里装的东西,我不必要没事一样抚平脸上的泪花。
“你告诉我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的脸由青变紫,由紫变红。
“对不起,我今天误了你的事,对不起!”我慌忙道歉。他的坏脾气一定是因为我坐他的车误了事引起的。
他的目光直对着我的眼睛,我感觉接纳这种眼光再也不像接一个旋转球这么艰难,我已经习惯这种眼光。
“你这样做我最看不起,我最讨厌有心计的女人。”他把目光变成喜怒哀乐不知道是哪一种,比刚才难以接受,他噌地一声从我手腕上扯下白色绣花手绢走了。
原来我还拿着他的手绢,上面绣有大写字母“H”,他递给我擦泪水时,我用完后系在手腕上忘了还他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在大街上走走心里还舒服些,没有灵魂的人走路不拐弯,今天就当回没有灵魂的人。
我一直把十里人民大街走完,心里才没有了彷徨,返回时,路上霓虹灯亮了,发着蓝色的幽光。
第二天我去了王海涛的养殖场,感慨一番,都替杨老师的死感到很惋惜。
我报了县工会开办的财会培训班,我现在比当官的还忙,每天晚上去学习,星期日全天上课,只有星期日晚上休息。
我心里很充实,有了追求目标。
晚上两个小时的学习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又找回做学生时的感觉。来学习的是企业财会人员,大多是女性,都在职。一下课,车辆停了一楼底,轿车、摩托车、自行车,很忙乱。唯有我简单,谁也不用找,谁也不用望,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宿舍。
孤独寂寞的时候,看到别人出双入对的时候,就渴望有个家,渴望有个关心我的人,渴望夜深人静回家时,家里的灯光亮着。
两里长的街灯路我会走半个小时,这个时候是我自己的思想空间,我会想些快乐的事,忧伤的事,还有老师刚刚讲课的新知识,漫无边际地想。
我走在人行道上,踩着街灯柔光,呼吸着湿润的空气。
一辆轿车擦着我身边过来,吓得我忙让开路躲在边上。
“怎么在这里?”韩冬从车里伸出头,微笑着向我打招呼。
自那次坐着他的车跑出几百里地,再也没有看到他。星期日没有时间去图书馆,也许在那里还能遇到他。
我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他对人忽冷忽热不定性,我也没有露出久别重逢的热情。这个人喜怒无常,说话太直截,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我只向他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这是去宿舍?”他问。看来今日他的心情很好,不厌其烦,没有在乎我的态度冷淡。
“是的,我报了财会学习班,刚下课。”我说。
“我从你厂门口走,顺便捎你一程。”他说。不问我是否愿意搭上他的车,就打开副驾车门。
我还真不愿意沾他这个光,让他数来数去,大占优势,那种狂妄自大,忘了自己还是食人间烟火的人,贬低女性,让我无地自容。
“谢谢,我也不赶时间,忙你的去吧,别像上次耽搁你老婆约会。”我谢绝他的好意。
“我老婆?你给我的一个老婆?”他笑着问。
“一声令下千里迢迢赶回,这么自负的七尺男儿在老婆面前低声下气。”我一边走一边挖苦道。
“噢,你说的她啊,在樱桃园遇到的那位女人啊,他像我老婆吗?”他开车跟在我身后嬉笑着反问我。
“老婆还有像不像的,谁嫁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我说道。
“别磨磨蹭蹭浪费时间,上车吧,小学生。”他今天真是好脾气,说话客客气气还那么有耐心。
“我看还是免了,我不愿自找麻烦。”我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
眼睛的余光看见他低头笑了,像一位害羞的大男孩,打开的车门还开着,就像一面大扇子跟着带来一阵风。
“你还欠我一场电影呢,你想就这样从我眼皮底下溜掉?”他仍然耐心地问我。
“我会请的,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
“就算你请我,怎么通知我?要不要我的手机号?”
“算了吧,这么先进的通讯工具,我还不会拨打,不过我早晚会请你的,我不欠别人的情。”
“这么说你已经欠下我一笔情?”他问。喇叭一响车挡到我路前,把头一摆,示意让我上车,“你不觉得别人在看我俩吗?你要让别人误解我俩是一对闹矛盾的恋人吗?”
说赤裸裸的玩笑话,也不难为情,我迟疑片刻上了他的车。
“上次误了你的事,更误了我的大事,我误了杨老师的追悼会。”我坐在车里说。
“我记得你的脸上带着泪痕,是为你的杨老师掉的吗?”
“你以为还是为你?”
“哈哈哈……我还真的以为是为我掉的呢?”
“你这个人哪,没有人情味,我的老师去世了,你还这么开心。”
“明白,我不开心了,我们走吧。”他忽然态度严肃,似乎刚才不是他笑的。
我看他一眼,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精神和常人不一样。
到了宿舍门口,我向他说了声“谢谢”就推门下车。我不是很领情,他抬手向我挥了挥手就算回应,他的车很快消失在霓虹灯光里。
一连两周晚下了课都遇到他,他都热情地邀请我顺便搭上他的车,他急着送我回厂宿舍,放下我就走。他解释说每天晚上送他的经理回家。
今天晚上老师多讲了半个小时的课,不能巧遇到他了,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同学们簇拥着下了楼,都寻找接送的人。
“李粒儿,你男朋友又等你了。”一个同学大声说,并指着路边树荫下一辆黑色轿车。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韩冬的车,我急步跑过去,打开车门钻进去,感动地说:“谢谢。”近些日子治安不好,晚上有许多图谋不轨者,今天有点晚,路上行人很少。
他等我坐好,把车慢慢开到机动车道。
“你跟你的这帮同学说我是你的男朋友?”他的态度生硬冷冷地说,让你听了感觉站在南极冰山上一样心寒。
好多日子没有看见这种面孔,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我还以为他改邪归正了呢,曾经还为他这些日子发的善心感动过,还让我想入非非地甜蜜过。
“等久了吧?老师多讲了几个重点。”我抱歉道。他态度的变化也许是等我的缘故吧。“有时间我请你吃烧烤。”
“我是说你的同学认为我是你的男朋友你没有反驳。”他仍强硬地说。
这时宿舍到了,我怪怪地望着他,就让他自己生气吧,我为什么非反驳不可?是我的男友又怎么了?我缺鼻子少眼嫁不出去了?什么人呢,一脸自负与高傲,还自我感觉人模人样。
我推门下车,不去理会他的狂傲,他的一只手按住我的手,眼睛也不看我,无视我的情感,目中无人地问道:“我问你话呢。”
我只好重新坐正,有点不自在,表情不是很自然,看着这张阴沉的脸,大声说:“对不起!我认为同学玩笑话,不是认真,无所谓,我不知道影响你声誉了,谢谢你这些日子的好意,给你添麻烦,抱歉!我的男友又怎样嘛!”我说着下了车,低头进了宿舍大门,感觉后面两只魔鬼眼睛正盯着我。
我的自尊心受到严重地伤害,悻悻地回到宿舍,无精打采地洗了脚就躺下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来散热器厂第一次失眠。
我想起认识他的前前后后,他从来就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对我,从不把我放在眼里。
可他有时和蔼可亲,笑容可掬,是那么容易接近,让人很容易误解这种感情,不是今晚他的提醒,我还真有点飘飘然,让这些感觉统统见鬼去吧,不要再为这些假像迷惑。
第二天晚上下了课我躲在楼道里,让同学先走了我才出来,这样我就会错过韩冬路过的时间,不会巧遇在一起的别扭。不怪他,顺便也是麻烦,世界上哪有顺便的事。
不会再遇到他了,让我一个人轻轻松松走回宿舍吧。我刚要走出楼道,一位高大的身影从外面进来,我定睛一看是韩冬,他也看见我,拉了我一下衣角说:“磨磨蹭蹭不快出来。”
“我……”我不知道如何解释。
“我还以为今晚你没来。”他平和地说,好像昨晚没有发生不愉快,“多亏我进来看看。”
我低下头,跟在他后面走出楼道,局促不安。我没有勇气说我自己走好了,我又上了他的车,又要听到他的冷嘲热讽。
车不是向宿舍的方向去,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去,不管去哪里,在他身边有一种安全塌实感。
“时间还早,到茶楼喝茶去。”他说。又要去高消费,咬着牙根去喝那么贵的茶也不怕肚子疼。
到了灯火辉煌的茶楼,他停下车拉我一把下了车,这是第三次跟他来这里。
为了让我跟上他的脚步,他拥着我的肩大步走进玻璃大门,径直踏上二楼楼梯。
“在大厅会遇到那帮朋友,他们逮到我会让我请客,把我工资挖去。”在楼梯中央他解释不在一楼的原因。
二楼都是高雅的包间,他领我上了205室,一间装饰别致的房间。
他今天很精神,身上的白色衬衣非常洒脱,看我的眼光很柔和,没有搀杂玩世不恭的傲慢与蔑视,昨天的狂妄不复存在,忽然像劳教释放回头归岸的人,笑起来还带着腼腆。
服务生泡上茶,彬彬有理地站在门口,韩冬摆摆手,轻盈地走了。
“还是家好,泡上一杯茶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随便轻松自由,不过家离我很远。”
不知道真的离家路远,还是离结婚的日子远,我没有贸然问话,今天我特别爱听他的声音。
“周末,总喜欢找个人出来坐坐,朋友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有了知己就忙了,他们不会让出时间给你。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有单飞的?我有时真想改变我的想法,逮个女孩当我的老婆,好歹还有个家。你知道我是不愿结婚的人。”
他也想有个家?我们不谋而合?看到他活得这么风光,原来也有失意的时候。只要他的脾气稍微收敛一些,还算是比较优秀的青年。
“我的家在省城济南,爸爸妈妈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退休后又回去了,我在这里长大,可以说我是地地道道的高密人,大学毕业我又回来了。”
他大学毕业?大学生毕业当司机?真是人各有志。离家很远,再远总是有个家等着你,而我,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学点东西也好,工作时还自信,事业有成才显英雄本色。在这个地球上,好像事业才是检验一个人成功的唯一标准,不是拿官位比就是拿金钱比,没有一个人拿温馨的家庭比,我看重的还是家庭。你不要笑话我,我没有男子汉的远大抱负,为国家做贡献,我愿为我的小家做贡献。”
这个人很特别,把鸿鹄之志用在小家,还让人不小看他,给人一种实在诚实感,侃侃而谈,不时的用信任的眼光看你,不会让你冷落。
“如果有份理想的工作等着你,你会考虑吧?”他把眼光落到我的脸上问。
“如果我是冲压工我会考虑,而现在我哪里也不去了,统计员很适合我,我不是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人,我贪图安逸,我不是女强人。”
“一点也不做作,好一个贪图安逸的人!我看你是没有机会,你有机会的话,比谁干得都出色,你那两只不安分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努力学习着,正等待时机,这叫什么来着?蓄势待发。”
“我?说实话,我现在挣的这点工资,买几本书就用完了,根本不敢考虑什么时机啊。更不敢买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没有后方援助,我们家就我一个人,单干户。”
“假如你有钱,第一件事你想做什么?”
“上大学。”
“据我所了解,出了校门的人就不想再回去,学历对你很重要吗?”
“上大学,是我从小的愿望,只可惜现在即使得到一笔钱上了大学,得到的学历不是第一学历,咱们这个国家不重视第二学历,我的大学梦永远实现不了。”
“虚荣心吧。你很在乎别人怎么样看你?”
“人一半是为别人而活着,有些事就是做给别人看的。”
“我行我素,人们往往会认为这个人古董,人的悲哀就是为别人而活,复杂的人际关系、社会关系。有时我忽然觉得有真才实学不算能力,最重要的是善于交际。每天都为这交际逢场作戏,人们已经习惯戴着面纱看人。我觉得我自己很陌生,我不是我自己,这是很危险的,我得找位心理医生给我看看,是不是有心理疾病了。”
这一番话说得风趣乐观,诙谐幽默,不过上了一阵拗脾气可真够吓人的。我还是喜欢和他相处的,他有坦城的一面,说话直来直去,不用考虑拐弯抹角。
“你是在官场时间呆久了。”我笑道。
“在官场呆久不好吗?虽然改革开放这么久了,个体业主占一席之地还不容易,不能与国有企业相比。自古以来,我们这个国家人情大过王法,这就给你创造了社交机会,为达到一个顶峰拼搏。”
“顶峰就是极限,都为这个极限伤痕累累。”
“是嘛,你说得还有点道理,还是平淡生活好,找个爱人,再有个孩子,过着平静的生活。”
这个人这么渴望家,为什么不结婚?我也想有个家,想到这里不由红了脸,对他产生了一丝好感,怕他误解,低头喝茶,还好,他只用平和的眼光看我一眼就把视线收回。
他低头看表,“这么晚了,都聊到近十一点了,你应该回宿舍了。”
有个人聊天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们走吧,如果一个女孩十一点后回家,名誉就打折了,再单纯也白搭,这是老一辈验证的定理。”
“为什么单指女孩?男孩可以晚些回家?”我觉得不公平。
“当然了,男孩学坏一点没关系,男人嘛。”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女孩最重要的就是名声,比生命还宝贵,不过你回去晚的理由,可以说老师补课,说谎有时也有好处。”
“我不怕。”我站起来说,又重复道,“我不信。”
“不信也得信,我就不喜欢女孩彻夜不归。”他拉我一把,“走吧,这不是你表现个性的时候。”说着并拉住我的一只手。
我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他就改不了拉别人手的习惯。他若无其事地踏入楼梯,我快步跟上去。
下了楼梯刚踏上一楼大厅地板,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口哨声,我和韩冬同时向发出口哨声的地方望去,几个喝茶的青年人嬉皮笑脸地看着我俩挤眉弄眼。
“嗬!韩经理,你好!没有进去毒!”其中一个说道。
韩冬快步走上前去,“兄弟们,你们不守合同。”
那些人望着我笑,好像我身上长了三头六臂。
韩冬走了过来,无视他们的起哄,拥着我的肩快步离开大厅。
“这群家伙。”韩冬走出门口生气地说道,“经常开玩笑称呼我韩经理,不分场合。”
“这样听起来好啊,好像真经理似的。”我打趣道。
“你这小东西,快上车。”他打开车门等我,等我钻进车里,他关好车门,从车前头绕过去坐上司机的位置。
送我到宿舍门口,他看着我轻轻地说:“粒儿,你留长发一定更漂亮。”
我回头一笑下了车,心里有点慌乱,仿佛初夏的风刮到心里,吹乱了跳动的心脏。
他响了一声车笛消失在夜幕里,我还呆呆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