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天星姐姐正在爸爸身上哭得天昏地暗，爱丽妈妈来了，她来时我和天星谁也没有听到，爱丽妈妈拉住我的衣角，才知道有人来了。
“我听到哭声，就知道这件事情来到了。唉，孩子，就让爸爸安安静静地走吧，走了的就走了，活着的要好好活着……”爱丽妈妈说着也跟着哭了起来，哭了一阵，擦擦眼泪又拉我俩，“好了孩子，再哭也是这个样子，你俩还要打起精神打理爸爸的后事，爸爸有女儿为他料理后事，他在九泉之下也满足了。起来孩子，你爸把你俩拉扯这么大也对得起你们了，别让他的灵魂不安，让他安安静静躺着，他的灵魂还在家里，五七以后才能升天，这些日子你们会感觉爸爸还在身边……”
怎么安葬的爸爸，怎么在爸爸坟上烧纸，我和姐全靠爱丽妈妈谆谆教导着，我和天星姐姐在悲痛中处于麻木状态，机械地烧纸烧香。姐妹俩仿佛是一叶孤舟飘零在茫茫大海上，任海浪拍打，任汹涌波涛淹没，任海兽吞噬。天星十五岁，我十四岁。
不因为你没有生活能力时间就停止不前，时光还要从你身边流逝，你还要吃、喝、睡，你还要穿衣、住房，你还要赶路上学，你还要为一切事情花钱。就是钱这东西难住多少人呐，就要过年了，家里没有一分钱买菜买面，爸爸在的时候这些事情不用我和天星操心，我还挑剔着桌上的饭菜质量好坏，没有爸爸，钱从哪里来？爸爸安葬后，我和天星没有去投奔姥爷家，我和天星不愿意去，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我和姐想要的，我俩想过独立的生活，逢年过节还能给爸爸坟上添添土，剪平坟上的荒草。
我和姐蜷缩在床上，为这个年发愁，往年过年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爸爸愉快地张罗着，和蔼可亲的话语传遍房间。此时，人去屋空，一片凄凉。
家家户户置办齐年货就等待着新年的钟声，而我家冷冷清清没有一点儿年味。村里救济给我家的一袋小麦面粉倚在墙角。我家怎么落迫到吃救济的地步？我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震撼，感觉脱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似的无地自容。
爸爸生命的结束，我童年的憧憬也划上句号，幼稚的心灵像打了催熟剂转眼间成熟，瞬间从孩子变成大人。现实要我变得坚强，我与天星姐姐约定谁也不许气馁，走到天涯海角与爸爸相遇的时候，告诉爸爸我俩对得起鲜活的生命。无论发生什么困难都要坚强而快乐的活着。
天无绝人之路，莫大的天空属于每一个人。失去了爸爸，不会从此失去了笑声。爸爸把我们姐妹送到十四五岁的台阶上，以后的路靠自己行走，我俩也头顶蓝天，脚踏大地。即使是一颗默默无闻的小草也要开放出不平凡的花朵，开花有声。
姐姐把脚伸进被底下，屋里没有生炉子，我俩坐在床上伸开被取暖，多亏爸爸生了两个孩子，要不多孤单。姐姐手里拿着一本数学书，我手里拿着一本诗集。
“还看什么课外书，还有半年就考高中了。”天星从我手中拿掉诗集。
“我不打算考高密一中，高密一中离家远，我要考你的学校，姐，我俩一路上学方便，校长说减免我俩的学费，这么好的待遇。”
“无论上哪个学校还得考上才能上。”
“期中考试我还是第一名，考九中是没问题的。”我自信地说。
我俩把精力转移到各自手中的书时，大门有响动，我俩同时向窗外望，因为我俩并排着依偎在窗台上。
天星的班主任卜老师来了，自行车后坐上带着什么东西，前把上搭下挂许多东西，笨重地推着自行车趔趔趄趄。我下床穿好鞋跑到院子帮卜老师拿下车把上的东西，卜老师支好车子，解下后座上的一袋大米。
姐姐出来，用激动的表情注视着卜老师，眼睛早已湿润，姐姐最容易受感动。
“卜老师！”姐姐叫道。
“天星同学！”卜老师意味深长地叫道。
卜老师把大米搬到客厅里，到脸盆前洗了手坐在沙发上，四下打量了屋子，“没有生炉子？”卜老师笑着走到炉子跟前蹲下来，拿起炉钩，他要生炉子。“学校领导要我代表学校看望你俩，方便袋里有50元钱。”卜老师边掏炉灰边说。
卜老师的名字叫卜家伟，去年大学毕业分到第九中学，每到周末都来给天星补课，他教天星数学。他眼睛上带着一副近视眼镜，皮肤白皙，高挑身材，一位地地道道的书生，但是并不文弱，他说话很有感染力，说话时脸上放着光彩，很有生气，是一位朝气蓬勃的青年。
“卜老师，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了。”我到院子里拿回木柴说。
“一个多月了吗？放假期间，老师安排年前年后工作，老师的寒假晚啊，新年长假，我计划着给天星补课，新年后还跟课。天星的学习成绩我很满意，班上的23名。”
“对不起，老师。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天星道歉。
“天星同学，习惯了就不以为麻烦，你很聪明，步入正规回到课堂上时学习成绩很快就上去的，天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我第一次给你补课就发觉你是一位上进的学生，这种天然的感觉像一曲美妙的音乐飘进我的脑际，落进我的心田。我给你补课，是一种动力，不知什么力量呼唤着我，也许聪明的孩子老师都喜欢，你爸爸是我最崇拜的老师，我有义务帮助你俩。”
卜老师对我俩是一种人道帮助，来自一种人性天生就有的恻隐之心，因为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我和天星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沟沟坎坎，崎岖不平。
天星脸上闪出一种坚忍不拔，一股犟劲，她在我心里从小就是大人，牵着我的小手的大人。
太阳升入高空中，只有它才是光明磊落，只要你不躲开它，它会把光毫不顾忌地照在你身上，坦坦荡荡。
我怀念昨天的脚步，怀念清晨一家三个人的脚步落在村前小道上。再也没有机会继续沿着昨天的脚步跑下去，即便还是那个太阳，三双脚少了一双。
大地感觉到了吗？
日落夕沉，暮色的黄昏降临。
早早吃了晚饭，卜家伟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都有着饭后的好心情，我们三个人围在一起，有着一家人一样的和谐融洽，随而说上一句风趣话，随而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像春天的风刮进这间屋里，春波荡漾。三个人都很年轻，一行一动无不流露出青春气息，卜家伟也与孩子一般弹弹我的头，猛然击下天星的伤脚，而落在脚上是轻柔的触摸。
他精力充沛，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像黄灿灿的玉米的庄稼，油旺葱绿。他像爸爸又不像爸爸，爸爸像只老玉米，成熟饱满坚韧挺拔，厚道而充实。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出这么一个念头，他是我的亲戚就好了，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帮助我和天星，我们家不至于摇摇欲坠苟延残喘。
“正月十六开学，骑着自行车不碍事吧？”卜家伟问天星。
“我试着骑过，感觉不是很吃劲，习惯就好了，不能只坐在家里。”天星说。
“当然不能只坐在家里，你要坐在课堂上，三年高中时间，像三年战场。我的上高中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现在想起来还让我不寒而栗。拼了三年，终于进了大学校门，要不还不知道今天我是什么样子，准能疯。”卜老师感叹道。
“呀！卜老师，中学像地狱哎？”我提高声调说。
“不管是地狱还是天堂，搏它一回。我不主张死记硬背，当然了，公式定律必须背熟。假如有那么一天教学方式改革，能根据每一位学生的自身特点来教育，我想都会把学习当成一件愉快的事情，而不是越来越多的学生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吃饭时还拿着一本书，把学习当成一种负担。十年文化浩劫，人们都疯一般拼命补救啊。”
“那十年文化大革命，我俩记忆不很深刻，爸爸在我俩面前从不渲染那种气氛，爸爸从来就说我和粒儿妹妹有大学可上。”
“李老师是我最敬重佩服的人，他思想超前，只可惜病魔过早掠走他的生命。”
“卜老师，我爸什么原因被开除公职？我听说我爸是青岛师范毕业，出国留过学。”姐姐问。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爸不是在九中被开除公职的，那还是在外地一所学校。那个年代个人私事也拿到工作上评价，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太清楚，那毕竟是过去多年了。”
“绝对是我爸犯了错误被开除公职，我妈离开了他。”我说道。
“我相信李老师没有错，他热爱教育事业，即便开除公职他也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学校领导有意恢复李老师的公职，无奈找不出有关这样的政策文件。李老师乐观向上，只要不让他离开三尺讲台，一切都无所谓。我刚分来时情绪低落，我家在县城，分到农村感觉像发配到边疆，李老师经常开导我，现在要我回县城我还不愿意去呢。”
“卜老师，县城过年是啥样子？”我问。
“大街上比平时多些人，大街两旁树上挂满彩灯，你俩没有去过县城吗？”
“天星姐姐去过。”
“那不过是在县城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哪里也没去。”姐姐说。
“那一定没有见过火车，没去过西郊飞机场，没去过东风商场，没去过新华书店，”卜家伟老师兴致勃勃地说，“看样老师是向导喽？我想我们县城之旅是越快越好喽？”
“等粒儿考上高密一中自然就去了县城，何况我的脚又不能长久走路，这个计划以后再说吧。”姐姐平淡地说。
我知道天星怕花钱，什么奢望也不敢想。
城市是梦中的向往。
卜老师大年三十才返回县城他的家。
这几天他一直待在书房里给天星补课，卜老师娓娓动听的话语传遍屋子。姐姐有时提出疑问，听到解释后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两个人会心地一笑，又进入聚精会神的讨论之中。
我和姐正处于心里脆弱时期，卜老师博大的关爱，让我和姐非常感激，好像一个大熔炉在我们家里。
大年夜，鞭炮声稀稀拉拉一直响到天亮，一声声鞭炮声召唤着财神，引领着祖先，回家过年。在这特殊的夜里，我和天星谁也没有睡着。
大年初一，爱丽和她的男友来串门，爱丽穿着一件红色羊绒大衣，嘴唇抹着口红，像刚喝过鸡血。她依偎在他男友身边慵懒满足。她有十几分钟与天星在卧室里单独相处，出来时眼睛红肿，有哭过的痕迹。
卜家伟又来给天星补课，而天星似乎有着心事。直到正月十三学校开会，卜家伟才走了。
明天就新年入学，我整理好书包等着新年开学。天星在沙发一边坐着，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忽然抬头又望着我，脸上表现出坚决与平静，说：“粒儿，我决定不念书了，正月十六我就到化山重晶石矿上班。”
这个消息好像一声巨雷，惊得我张了几下嘴没有说出话来，望着天星瘦削的脸，非常惊讶。
“是的，我不上了，这件事我已经考虑很久，爸爸闭上眼睛那天就注定了。想想看，咱俩都上大学又怎样？还能天天接受别人的施舍？年前学校救济的东西，只有那袋大米，那50元钱，那些副食品是卜老师的，就算学校减免了学费，可我俩还要吃饭，穿衣，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钱。我想好了，我会继续自学。”
“姐。”我激动得脸阵阵发热。家里没有钱是事实，而姐姐不上学我接受不了，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俩其中一个会辍学，像爱丽那样。一想到爱丽我就心寒，“姐，我们就没有别的办法？”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姐姐脸上流下两行热泪，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心里一定很痛苦，“从小妈妈抛弃我们，现在她不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所谓的姥爷也是雾里看花，在这世上还有谁义务为我俩提供花费让我俩继续学业？我看没有再像爸爸这样的人了。”
“姐，你的脚怎能劳动？要下来也得我下来。”我喃喃地说。
怎么沦落到这步田地？我悲从中来，伤心地哽咽着。
“化山重晶石矿的矿长是爸爸的学生。人家说了，给我一个轻快活，让我在电梯房送上下井的工人，只是合电闸拉电闸。我愿意你顺顺当当念完大学，找一份好工作，完成爸爸的意愿。到那时候我会走出这个小村，干自己喜欢的事业。我觉得我比爱丽活着有意义。”
“有意义又能怎样？我恨不得让人包养呢。”我愤愤不平，满心激动。
“粒儿妹妹，你怎么能有这种肮脏荒谬地念头？爸爸可不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活一天要明明白白一天。”天星用坚定地语气说。
“对不起，天星姐姐。我俩好学，不给我俩条件，这个世界对我俩不公平啊，上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要相信我们自己，谁也安排不了咱们自己的命运，爸爸一闭眼我就苦思冥想，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我看我的两只手就是办法，不能拖累别人太多。”姐姐故做轻松地拍拍我的肩膀，微微一笑，“不要胡思乱想了，这并不是伟大的创举，也并不是最悲观地行动。很晚了，睡觉吧，粒儿妹妹。”
夜深人静，皎洁的月光洒在窗上，泛起银色的光线。我没有睡意，不是朦胧的月光映得树影晃动搅乱了我的视线，也不是家务活太劳累使乏了四肢，更不是明天新年第一天开学让大脑过度兴奋，促使我激动万分心绪久久不能平静的原因，是天星不能继续上学，她的脚走路还有点跛就要挣钱养活我，养活家。
滴滴泪水滴在枕巾上，千头万脑的事情扰乱着一颗幼稚的心。天星曾经说清华大学是她的奋斗目标，看来上清华大学永远是天上的梦，坐着宇宙飞船也摘不到。我的北大梦也是茫茫大海啊，两只飞雁停飞一只，另一只在暴风雨中飞行，要到达目的地，谈何容易。
我第一次感觉到前途渺茫，我的家摇摇欲坠。
正月十六清晨，我醒来时姐姐已经起床，听见厨房里有响动，我匆匆穿好衣服走进厨房，姐姐正在生火做饭，看见我笑着说：“你收拾好书包准备上学吧，粒儿妹妹，从此以后不用你做饭，我简简单单上个班，八小时以外又没有事可做，也不用做家庭作业。”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你看你，感情这么脆弱，我又不是上前线打仗，好了好了，你没事去林子里散散步，读读英语，背背古文什么的，在这里哭鼻子抹眼泪的碍我干活。对了，粒儿，如果中午我不回来，你要吃热饭，我多炒些菜，中午你热热吃。”
“姐”，我走近姐姐，抓住她的胳膊说，“找卜老师商议一下吧，看看他的意见，卜老师对咱家的帮助可不是虚情假意。”
“也就是为他的真诚，我才不愿拖累他。”姐姐理了理长发若有所思地说，“你不用为这件事操心费神了，我主意已定。”
我和天星同时出了家门，姐姐骑着爸爸的自行车向化山重晶石矿方向去，我顺着熟悉的学校路去。
清晨初升的太阳洒落下寒冷的光，冻在脸上，我把鸭绒服帽子招起来，想起天星姐姐永远告别校园，泪水盈满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