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胡刚装在瓮里下葬。他瘦小的尸体用不了大缸,两口瓮的口子对起来,就把他装了。制陶的南乡人为人安排的最终去处,更加接近生命的本质,离原始文明的起点更切近,便于考古。等到遥远将来的某一天,专门用小铲子剥开地皮研究人类踪迹的那些人,由胡刚睡过的妓院炕上,发现他放荡的线索,按图索骥,扒开他的坟墓,掀开大瓮,将会发现,他永恒的微笑铭刻在他的骸骨上,腿股间的小蛹已经化成蛾子飞走了。
胡刚死亡,没有给他老婆留下多少悲伤的痕迹,却带走了淘金人的一部分独特的欢乐,郑小群永远失去了人生的一位导师。胡刚老婆没有像一般丧夫的女人那样,表现得那般夸张和激烈。好多女人,在自己的男人还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择定了改嫁的夫君,但仍然要拍打着男人的尸体,哭出要死要活的样子,胡刚老婆绝不那样做。她亲自为胡刚选择了合适的瓮,头发上系了一根白布绳,送葬胡刚,哭声不大,差强人意。她哭起来倒比笑起来好看,露不出鲜红的牙龈,显得矜敛持重,哀婉有致。自从来南乡淘金,胡刚是淘金人伙房最常来的访客。他曾经漫游过关东旷野的双腿,最容易跨过地域的界限,融和南乡和北土。他丰富的阅历,放荡的经验,多趣的见闻,总能给淘金人带来一份难得的欢乐,像寡淡汤水里汆进一个丸子,像持续烈日里飘来一片云彩,像跑二十里山路看一场电影戏。他像戏里的一个弄臣,不在宫廷服务,流落到民间,他在枯燥无味的人间走动,逗乐人家,他的鼻子上倒没有抹白。老康保为胡刚的去世难以释怀,胡刚送给他的酒瓶,成为他们俩深厚友谊的唯一纪念,用尿泡过了许多日子,泛出了一圈一圈的尿渍。老康保准备把原来的尿倒掉,再用新鲜的尿泡最后一遍,就好用来盛酒了。他抓起酒瓶倒尿,抓在手里的瓶口陶片成了齑粉,整个酒瓶无声地委顿消散了,片瓦无存。
胡刚留下的空白,没有人能够补上。最难过的还是十八岁青春的郑小群。他尚未长成,离开了胡刚这样独一无二的导师,他短暂的人生该如何度过,才能不虚此生,不留遗憾,到最后时刻,能像胡刚一样无怨无悔,带着永恒的微笑远行?他没有按照胡刚的教导,及早下手,被别人捷足先登,在美人儿朱萍儿身上留下永久的憾悔,无法补救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没有了胡刚的教诲,他还会留下多少懊悔,怅恨终生?他在十八岁的人生里,亲眼目睹了两个人的生命消失,美丽和丑陋,一瞬间化为同样的虚无,无法把捉。老严家的第一美女严青青,在对手沟水库工地上被泥帮砸死,一泡尿没有尿完,尿在裤子里,狼藉不美。快活的胡刚,经历过无数女人的胡刚,面呈微笑死在自家的炕上,腿间的物儿离他先死,失去了原本硕大雄壮的形象,让胡刚在死人的世界里再也骄傲不起来。胡刚要是到了他描绘的天堂,他还凭什么逛遍天堂无所不在的妓院,让满世界的妓女个个喜欢他?郑小群思接千载,神游阴阳两界,他为胡刚的难过茫无涯际,胡刚的坟墓倒近在咫尺,伸手就可触摸。隔了黄土,隔了文明之初薄薄的陶片,郑小群能够感知胡刚的冷暖。陶瓮对接构筑的房子,大约还会漏雨,天冷的时候,只怕严寒会将陶片冻透,不如木头做的屋子暖和。胡刚在生命健旺的时候,住过俄罗斯贵族女人的棺材,死后却住进了原始的贫农瓮棺,他若地下有知,纵然脸上仍然挂着无悔的微笑,也会痛感生死反差,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郑小群停止了拉琴,哀悼胡刚。在郑小群的人生经验里,还没有过为死人颁布文告,禁止娱乐的记载。老严家的吹鼓手为嫁娶吹打,也为送葬鼓吹,丧家的儿女哭得越悲伤,他们吹得越起劲,郑小群始终不明白,吹鼓手的心肠是不是肉长的。胡刚死,自然不会禁止人家唱歌,他的坟墓上还没有长起青草,他的老婆已经重新露出鲜红的牙龈说笑了。可是郑小群一直没有再抱起坠琴,尽管他依然没有学会自拉自唱。凭多愁善感的天性,凭额头上过早出现的皱纹,凭自己的早熟,胡刚的启蒙,郑小群深深地悟知,身边有人死亡的时候,不能拉琴。
天行有常,无情的寒霜在人不知道的夜里悄悄地降落了。南乡女人晒草穿上了衣服,平庸无奇。山野的地瓜最先被寒霜打红,胡刚老婆给老华吃了新季节里烧的第一个地瓜,胡刚的坟墓塌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瓮碎了,坟墓上有野物踏过的蹄印。胡刚为将来的考古,及早地准备了破碎的陶片,供人收拾。冬天的雪填到胡刚的墓穴上,看上去仍然是一个凹陷,老天爷不把雪只降到他的墓上。老严家的瘸腿瓦匠,天冷后不再把拴了复杂修剔工具的烟荷包挑在小指上,免得冻手,他掖到腰带上吊着,必要时从腰带上摘下来挖耳朵。南乡淘金挣得的建筑资金,像老头尿尿一样,断断续续地供来,老严家的瓦匠挖好耳朵,哈上最后一片瓦,开会的大屋子终于竣工了。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等不及用灰土抹的墙皮干透,迫不及待地在大屋子里开了第一个大会,一口气念完了一份文件。大屋子的回声嗡嗡响,听起来不像是杜文朋在说话:
革命在发展,人民在前进。一个没有帝国主义、没有资本主义、没有剥削制度的新世界的曙光就在前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人民、被压迫民族联合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文件念完了,杜文朋才发现,他拿错了文件,念的是上一年的旧文件。那时候林彪还没有跑到温都尔汗去摔死,文件的精神很乐观。杜文朋不说他拿错了文件,任何人都听不出不合时宜,铿铿锵锵的语调,倒正好适合拿到新盖的大屋子里来念。杜文朋得意非凡,在大屋子里一挥手,把新的决定传达到南乡:停止淘金,让杜邦带原班人马回东顶。
像冬日的晴天霹雳在南乡炸开,没有人敢相信这个决定是真的。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急急回东顶,要证实这是谣传,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告诉他,此言不虚。杜邦把两只手摊开,目瞪口呆,半天无话,稍稍平定了一下,他问杜文朋,这是为什么?杜文朋倒不冲动,平平静静地说:
“大屋子盖起来了,还淘金干什么?”
杜邦愣了一会儿,也就理解了。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接着便问:“那么我呢?”
杜文朋把脸微微一仰说:“你什么?”
杜邦挑明说:“结合进去呀!你应了我,大屋子盖起来,就把我结合进去。”
杜文朋嗤地笑一下,说:“接班人都跑了,你还结合进去……”
杜邦脸都白了,声音颤抖:“你说过的……”
杜文朋把杜邦的话打断:“接班人还写进了党章呢!”
杜邦瞠目结舌,彻底失败。写进党章的决定都不是铁的保证,说在嘴上的话凭什么兑现?返回南乡,执行革命委员会的决定,杜邦想起天气还热的时候,杜文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南乡传达中央文件,不设国家主席。杜文朋含沙射影,话中有话。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下台党支部书记的政治命运,就跟国家主席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像盖起个大屋子开会与淘金筹资一样,密不可分。
好被窝
比死了胡刚造成的影响更大,淘金人的伙房里笼罩了阴郁和忧愤。离开南乡的工房子,再回东顶去种地,朱金斗的淘金技术再好,也没有用了,他还想抖起来,像在南乡一样,每天都得意,除非他拿起鼓槌掌鼓,让一班锣鼓手听他指挥。敲锣打鼓的时代固然很长,天天都敲打也需要充足的理由,要满足朱金斗的荣耀,显然很困难。朱金斗恨不得把金簸子砸了,来发泄他对革命委员会决定的不满。朱金斗砸金簸子的冲动勉强遏制了,院子里“砰”地发生了一声爆响,杜炳成把装花生油的瓶子摔到了墙上。大家同仇敌忾,全都对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一个人有气,没有人在内部挑起辩争,杜炳成找不到对手,只好拿自己的财产撒气,糟蹋了剩下的一勺油。炊事员老康保没有保住胡刚送给他的酒瓶,已经大失所望了,他要想再得到南乡不漏的酒瓶,必须继续在南乡淘金的伙房里做饭,以待时机。时不我待,他一言不发,拼命刷锅,用铲子猛铲锅底,刮铲出刺耳的声响,焦躁难平。等他把锅底铲破了漏水,灶膛里的余烬彻底灭掉,捂出一屋子烟来,他的愤懑才能消散。美人儿朱萍儿在院子里来回走,像在场院里骑车子遛腿儿,无尽无休,她俊脸潮红,恨得咬牙切齿,连声说:
“还真气死人哩,还真气死人哩……”
美人儿的影子朱桂美坚定地跟朱萍儿站到了一起,说:“我就是没有枪。”
南乡人同样气愤。他们刨了新的地瓜,已经换了新年度的第一批粉丝吃,东顶人从南乡撤走,首先斩断了他们精美的口福,又把他们扔到了原始粗糙的地瓜年代。奢侈的南乡女人,只能偶尔在看电影戏的时候吃一点凉粉,那还得等待新的革命样板戏拍成电影,女人们要走很远的路去看,不吃晚饭,才能够放开肚皮享受一回,凉粉里加一点韭菜末。在质朴的南乡人看来,东顶人盖起了开会的大屋子,就停止了淘金,还不是东顶人不需要金子了,而是东顶人故意要把南乡人抛在文明进步的后头。于大军把这个问题尖锐地提出来,他说:
“你们有大屋子开会了,我们呢?”
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满心懊恼,仍然不失风度,安慰南乡人:“你们也可以盖一个嘛。”
于大军像杜文朋曾经做过的那样,朝杜邦伸出一只手,说:“拿来。”
杜邦告诉他:“你可以继续淘金嘛。”
于大军把满肚子不满发泄出来:“你没教会俺技术,俺拿什么淘金?”
来不及了,下台的党支部书记杜邦就是打破保守的壳子,让淘金技术像水一样往外流,也灌不透南乡落后的土地,金瓜山深处的金子长不出来。革命委员会主任杜文朋不允许他们在南乡停留过久,不给他们补救的时间,教南乡人学技术。善制陶的南乡,固守做瓦罐的泥土,把地瓜做成凉粉,款待他们奢侈的女人,不能够沿着“水里来水里去”的道路,继续向前迈进一步,做成粉丝,也不能在瓦罐的表皮涂釉,烧成瓷器,他们注定了要落在文明的后头,慢慢地爬行,人家都坐进大屋子里开会,不怕雨淋了,他们还要在露天里开会,戴着草帽,女人们下雨天不能晒草,需要把衣服脱下来,顶在头上遮雨。民兵连长于大军武断,不能从文化渊源上找原因,他看出了,道善给美人儿朱萍儿扶着自行车遛腿儿,只想偷人,不想偷技术,他看不破道善留了小背头,朝后抹得很光滑,正是为了讨女人喜欢偷情顺溜的。他要是能参透文化大关,他早就应该把道善的小背头剃掉,断其女色之念,那样,道善才会专注技术,下手偷来。于大军在于志福、兰子父女身上犯的,也是同样的文化错误。他分明知道于志福爱吃野味,会吊兔子,他就不应该把于志福派到金瓜山矿井去干活,让于志福家里有条件,常汆丸子,满足了兰子的口腹之欲。饱暖思淫欲,兰子吃了丸子,厚重的嘴唇油光光的,自然会想念老两手捏的滋味,不会想到她两把铁勺在手,另有任务。她要是把山枣送给朱金斗吃了,把朱金斗保守的牙关酸倒,松了口子,泄露技术,落后的南乡就会追上文明的脚步,盖起大屋子开会,把瓦罐烧成瓷瓶,摆放在门口,瓶子里不装水,漏水不漏水都没有关系,亮灿灿的好看就行了。冥顽不化的于大军,只能停留在武夫思想的起点上,想起道善弯腰给朱萍儿扶着自行车遛腿儿的日子,仍然埋怨对方光想着偷人,不想偷技术,酿成大错,后悔无穷。没想到道善像临死的胡刚一样,面呈微笑,抹一把小背头,喜滋滋地说:
“我才不后悔呢。”
于大军要是有枪,会掏出来击碎道善的脑壳,让对方带着永恒的破碎微笑,住进瓮里。道善比胡刚的身躯大,给他两口大缸装殓,也在所不惜。恼善成怒的于大军,不准许杜邦把大磨作为固定资产,分劈给南乡,他叫杜邦拉回去。杜邦推辞说,他们回去不淘金,大磨没有用了。于大军出主意说,可以铺到开会的大屋子外面,下雨天踏着石磨,走进大屋子开会,干干净净的,才弄不脏大屋子呢。杜邦继续推辞,说出另一个道路上的理由,他说从南乡到东顶,道路不平,不是上坡,就是下坡,上坡路比较好办,用鞭子使劲打牛,就能把大磨拉上去,下坡路就容易出事了,大磨滚得快了,就怕压断牛腿。于大军说出朱金斗讲过的经验,从出大磨的山上往下拉大磨,前头套上一头牛,后头套上一头牛,两根鞭子往两头赶就行了。杜邦看看朱金斗,苦笑一下,说:
“听他骗你。”
于大军不禁大怒,狠狠地骂出来:“日你妈欺骗革命人民哪!”
下台的党支部书记不掌政权,没有诚实的手段安抚他,只好继续欺骗:“牛从山上拉大磨是假的,人从山上往下滚大磨是真的。后头一个人往下滚,前头两个人往上推。两个人比一个人的力气大,大磨压不断人腿。”
于大军立刻给杜邦想出了办法,同理,从南乡往东顶拉大磨,下坡的时候前头套两头牛,后头套一头牛,上坡的时候再反过来把牛套上。杜邦耐心给于大军讲一个道理,说人的道理不能照搬到牛身上,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人用两只手推大磨,用两只脚走路,牛把推大磨的手当成了脚,四条腿走路了。于大军把大手一挥,说:
“不对!”
他连气也不喘,一口气指出人和牛的不同:“牛和人不一样,不是因为人用手干活,牛用脚走路,是因为人会用嘴说话骗人,牛不会用嘴说话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