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雪梅正为石狮子吃禾感到蹊跷时,一声叫唤将她从沉思中拽醒。杨雪梅猛抬头,心中一喜,原来是姑姑杨振凤。只见她身穿灰色大襟长袍,头顶光秃,脸色苍白憔悴,有点空洞的眼眶里神色黯然,柳叶眉微微下垂,眼角打磨出浅浅的鱼尾纹,身材苗条婀娜。抢眼一看,似乎很年轻,可细细一瞧,便觉徐娘半老,比实际年龄显老许多。
“姑姑!”杨雪梅孩子似的,一把抱住杨振凤的肩膀,说,“您好!”
虽说北屏禅林离白马寨不远,可是,杨振凤常年在寺院深居简出,整天于观音堂诵经,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念佛家经;杨雪梅又常年深居闺房,读书写字,绘画绣花,真乃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因此,彼此很少见面,虽然谈不上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可也是咫尺天涯。所以,此时相见,分外亲热。
“雪梅,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杨振凤用左手抚摸着杨雪梅剥壳鸡蛋似的脸蛋,十分爱惜地说。
“姑姑,您真是越来越年轻了。”杨雪梅的手从杨振凤的肩膀一直摸向她那细细的腰肢,说,“身材还这么好!”
“老了!”杨振凤深深地叹口气,眼皮微微下垂,黯然神伤。
杨雪梅见状,马上改变话题,说:“姑姑,这石狮子竟然吃禾,您说怪不怪?”
“怪。也不怪。”杨振凤说。
“怎么说?”
“不信就怪,信就不怪。”
“姑姑,您说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鬼妖怪?”
“信者有,不信者无。”杨振凤含笑道,“贤侄女对这事感兴趣?”
杨雪梅摇摇头。杨振凤两句模棱两可之言,杨雪梅听得云遮雾罩。杨雪梅虽觉眼前的杨振凤很是亲切,但是话却说不到一块去,颇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感,让人觉得有点陌生。这或许就是出世之人与入世之人的隔阂吧。杨雪梅正搜肠刮肚想改变话题,不料两位中年妇女走过身旁,一位说:“这里的签真灵,有求必应。去年我女儿来抽签,许愿找一户好人家。果不其然,今年就找到了一户好人家。”另一位附和道:“当然。若不灵,人家怎么会捐这对钟鼓呢?”
北屏禅林的钟乃一口古铜色大铜钟,吊在禅林东头的钟楼上,与西头鼓楼的大鼓正面相对。尽管时间给铜钟注入了一层沉着的色素,增加了几分深沉感,但钟上铸文仍然清晰可见:“捐奉者琳室人熊氏。生男:国芳、国芬、国馥、志生、淳生、仁生。”横架在鼓楼的暗红色大鼓已经油漆斑驳,原本洁白的鼓皮呈淡黄色,中间一个个不规则的浅白色印记。鼓身上写着和铜钟上同样的金字。暮鼓晨钟,每天清晨,那悠扬的钟声从禅林送出,将白马寨乃至附近村落的村民从沉睡中唤醒;晚上,那浑厚的鼓声又将人们送入甜甜的梦乡。
看着那口沉思状的铜钟和略显苍老的大鼓,杨雪梅不禁想起它们不同寻常的来历,想起那个让人念叨了六十多年的捐赠人杨熊氏。
杨熊氏名红云,十六岁嫁给白马寨一位儒商的儿子杨琳知为妻,到三十八岁便生育子女十九个。在那缺医少药之年代,生得多,死得也多。杨熊氏十九个子女夭折七个。清同治二年,北屏禅林扩建,给观音菩萨重塑金身。九月十九日竣工,恰逢观音菩萨生日,北屏禅林格外热闹,敬神烧香之善男信女摩肩接踵。红云女士想起自己夭折七个子女,懊悔平时敬奉菩萨不够,便也虔诚地来到禅林烧香磕头。
红云女士焚过香纸磕过头,准备返程,住持和尚忙叫住她:“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请抽一支签吧,灵着呢。”
红云女士略犹豫了一下,重新跪下,闭着眼睛,默默地诉说着心愿。然后,捧过签筒摇了几摇,从中抽出一支七十四号签,交与住持。住持和尚略一扫视,慈眉善目道:“阿弥陀佛,恭喜恭喜。女施主抽的真乃‘上上签’也。”
红云女士拿过签,细看谶语:“花团锦簇满园春,一棵青松郁葱葱;今日有缘种福田,但等来年石榴红。”
“大师,签上谶语是何意?能解给我听听么?”红云女士说。
住持和尚道:“谶语前两句指女施主眼下日子过得舒舒服服,子女成群,好似一棵郁郁葱葱之青松,茂盛至极。”
红云听得满心欢喜,说:“那后两句呢?”
住持和尚笑盈盈道:“后两句意思更好。只要女士广种福田,随缘乐助,今后必益发子孙满堂,荣华富贵,石榴结子一般,热热烘烘,红红火火。”
红云女士马上磕头如捣蒜,说:“谢谢菩萨保佑,谢谢菩萨保佑。如若灵验,信女一定捐赠钟鼓一套,感谢神灵。”
或许是菩萨有灵,或许是红云女士有福。自从禅林抽签后,家中喜事频频,接二连三。翌年六月十九日,忽传喜报:三子国芳敕授儒林郎,候选布政使司理问;丈夫杨琳知敕授登仕郎,赠奉直大夫;家公杨辉远诰封奉直大夫,赠朝议大夫,中议大夫。一人当官,三代受封,乃白马寨又一个荫及三代的典型,令全村人惊叹不已,羡慕不已。
红云女士自然大宴宾客,喜庆一番。喜事操办过后,红云女士想起曾经许愿一事,觉得神灵面前无戏言,说过的话必须兑现,也就是佛语讲的还愿。于是,择日沐浴净身,打扮一番,带着儿女和佣人,三步一跪,九步一拜,来到北屏禅林,向住持和尚竺岸大师献上银子一千两,诚请禅林代办钟鼓,置于寺前,以示谢神。
两位妇女的谈话,正好触到杨雪梅的心,便好奇地问道:“姑姑,这里的签果真灵验么?”
“心诚则灵。要不,每天哪有这么多人来烧香磕头?”杨振凤慢言慢语道。
杨雪梅想起自己的婚事,心中烦恼,不知如何是好,正想得到帮助,便怀着三分好奇、七分企盼之心,说:“既如此,我也抽一支签试试,看菩萨是否保佑我。”
“阿弥陀佛!雪梅,佛门重地,须有敬畏之心。对菩萨须深信不疑。等会进了观音堂,须言语谨慎,不可妄言。”杨振凤一脸虔诚和严肃。
杨雪梅脸色微红,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一定牢记姑姑教诲。”
进了观音堂,杨振凤指着进门处两个金脸盆,提示杨雪梅:“先左金盆净手,后右金盆擦手,再焚香祷告,默许心愿。”
杨雪梅将手伸进金盆里,正要搓手,杨振凤忙制止:“只需放手于金盆中浸湿即可,不必真洗。”
“哦。”杨雪梅满脸庄重,将手心向下,浅浅的浸入水中,再到另一个金盆用手巾擦干,点燃三炷香,对着观音菩萨拜三拜,插进香炉;按照杨振凤交代的男左女右之要求,右脚先行跪下,再跪下左脚,脑袋低得挨到地面,磕了三个响头。一番三跪九拜后,双手合十,对着观音菩萨默默祷告起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之观世音,信女杨雪梅虔诚求您保佑,保佑我和刘寿婚约早日结束,保佑聂小刚走出自卑阴影,与我早结良缘,白头偕老。想到此,杨雪梅竟然在心里背诵起乐府中的《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杨振凤见杨雪梅久久地跪在观音菩萨面前不起来,便弯下身子,在她耳边悄声说:“许愿不宜多,多了菩萨记不住。”
杨雪梅恍然记起自己有点失态,赶忙收住脑海中那匹野马之缰绳,缓缓站起,等待着抽签。一个老和尚向杨雪梅递过签筒,说:“请女施主抽签。”见杨雪梅抬起脸,忽觉灵魂出窍,两眼刀子般在杨雪梅身上剜着。
杨雪梅捧过签筒,轻轻晃动几下,然后随手抽出一支。签上谶语曰:“忘却无心有水涛,多耳君子逞英豪。荣华富贵天注定,凤绕梧桐免筑巢。”
杨雪梅思索片刻,不解何意,请教老和尚:“大师,请问这签上谶语是何意?”
老和尚一愣,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接过签看了看,随即满脸堆笑,说:“阿弥陀佛,恭喜女施主,贺喜女施主。女施主祖上积德几百年,保佑你抽到如此好签。此乃上上签也!”
“上上签?信女怎么看不出来?”杨雪梅疑惑道。
“女施主请看,签上谶语不是说得很直白吗?‘荣华富贵天注定’,就是老天注定女施主一辈子享受不尽荣华富贵啊!这还不是上上签么?”老和尚说,“看得出,女施主是个好心人。心好命又好,富贵直到老。女施主诚心向佛,心地善良,有过不尽的好日子。”
“可是,前面两句信女还是不甚明白,恳请大师指点迷津。”杨雪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