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辱没有忘,但要有肚量。不能总记仇,要往好处想。”聂细龙憨厚地说。
“你……”杨振凤呆呆地看着聂细龙,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别看他只是一个穷木匠,心胸却像大海般宽阔,连仇家都能以德报怨,不计前嫌,今后对老婆真不知道会怎么好呢。做他老婆的人真是幸福。想到这里,杨振凤只觉得耳际微微发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什么也没说,深情地看了聂细龙一眼,挪开脚步想走开。不料,聂细龙又对她说:“小姐,丑时头出煞,出煞好害怕;听见‘嘣嘣嘣’‘当当当’的锣声不要慌,躺在床上莫开腔。”
“你……真好。”杨振凤感激地点点头。
出煞是新屋上梁不可缺少的重要环节,没有出煞的房子东家不敢住。“振远居”这么大的房子,更是少不了出煞。
晚上一点半钟,正是丑时头。“振远居”出煞开始。聂细龙和刘友新各端着一个木脸盆,脸盆里装着猪血。聂细龙用小草帚在每个柱头上刷上一些猪血,刘友新则在磉石上刷猪血。聂细龙一边刷猪血,一边念道:“伏以!东煞东走,西煞西走,南煞南走,北煞北走,红煞黑煞全部走。五尺一指,远走千里,如果不走,打入地狱;曲尺一勾,永不回头,倘若回头,先斩后奏!”念完以后,将全部人马叫到身边,交代一番。短暂的寂静之后,众人突爆一声断喝:“煞啊,出去——”随即敲响“嘣嘣嘣”“当当当”的击进锣。人们一激灵,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头皮发麻,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心头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慌。那锣声和“出去”“出去”的吆喝声一刻也不能间断。杨振远扛起一只三条腿的马凳跑在前面,后面跟着敲锣和吆喝的人群,提着灯笼,从“振远居”出来,跑到总巷最后面,钻进总巷,奔到总巷出口,射向莲花塘。到了莲花塘,杨振远站稳,两手抓住马凳的那条长腿,身子往后一仰,再向前一倾,大喝一声:“走!”“轰隆”一声,马凳栽进了莲花塘里。其他的人连忙焚香烧纸打爆竹。然后,静悄悄地沿着村子前面的围墙走回“振远居”。
杨振凤在床上听得清清楚楚,那急促的锣声和歇斯底里的吆喝声,听得人心里怦然,汗毛耸立,浑身鼓起一层鸡皮疙瘩。让杨振凤想不明白的是,平日晚上稍有风吹草动,必有一两条警惕性特高的狗率先发出汪汪的叫声,随即吠声一片;今晚全村的狗竟然集体失语,没有一条狗发出半点蝇子声,也没听见鸡啼。杨振凤十分纳闷:莫非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煞气”?
上梁三部曲:暖梁、出煞、上梁,已经演奏完两部曲——暖梁、出煞,剩下最后一部曲——上梁。
四月十六清晨,太阳刚刚探出半张笑脸,白马寨的人们便像赶集一般,从各个角落涌向“振远居”。尽管人们都知道上梁的时辰是辰时头,眼下离上梁时间最少还有半个时辰,可人们还是怕来晚了。因为,今天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人们听说,杨振远上梁抛梁的钱不是铜板、铜钱和银角子,而是清一色的银圆。这可开了白马寨抛梁的先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捡到一块银圆便等于捡到了一担谷,这种好事不积极,那就真是脑子进了水。所以,人们早早地来到“振远居”,等待着抛梁这个激动人心的美好时刻。
所谓“抛梁”,就是上梁时,木石二匠从房顶上抛下东家准备的麻糍和钱,站在堂前看热闹的人们从地上捡麻糍和钱,谁捡到了归谁。
终于,望眼欲穿的人们盼来了上梁开始。聂细龙将那根贴着红纸的杉木梁安放进了梁口,便高声叫道:“金梁已上好,抛梁开始了!”随即,和刘友新一道,从手中篮子里一把一把地往下抛撒麻糍。人们对麻糍的兴趣好像不是很大,掉在自己身边的就弯腰捡起来,放到衣兜里。撒完了麻糍,聂细龙停了片刻,以更大的声音叫道:“天上掉下金元宝,大家各位抱住头!”人们几乎同时抬头往上看。聂细龙从一个红色布带里掏出一把银圆,手一挥,一道亮闪闪的银色弧线从空中跌落下来,豁朗朗,掉在地上叮当作响。“哇——”随着一声惊叫,人群顿时炸了锅,疯了似的蹲下身子,抢夺地上的银圆。捡完了银圆,人们抬起头,期待着下一道白色弧线降临。聂细龙又抓起一把银圆,随意往下一扔。“哇!”人们又一次抢夺起来。一个后生看见两块银圆掉在一块,猛扑下去,用身子死死地盖住那银圆,一动不动,别人谁也无法抢到那两块银圆。一个妇女被人们推挤得踩在他身上,他咬着牙,粗鲁地骂了一声,仍然不动,直到地上的银圆捡完了,人群松散开来,他才用手在胸前抓住那两块银圆,慢慢地爬起来。可是,看看别人手中,都是一大把银圆,才后悔自己刚才玩了个小聪明,上了个大当。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热闹、再风光的上梁也有结束的时候。“振远居”的上梁在经过了昂奋的热闹后,终于结束了。聂细龙骑在房顶上,用手翻过自己上衣口袋,对下面的人群说:“各位乡亲都作证,银圆没有藏我身。”裤子是掩裆裤,没有口袋,自然不用翻了。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抛钱人在抛钱结束后,翻一下自己的衣袋,证明自己没有私自截留东家的钱。杨振远笑着说:“聂师傅,不必那么认真,我信得过你。”刘友新犹犹豫豫地正要翻口袋,听杨振远如此一说,便笑着大声说:“既然东家信得过我们,那我就省一道手脚了。”
杨振远笑笑,欲言又止,缓缓走出人群。
吃过早饭,木石二匠回家。杨振远叫大儿子杨雪龙抱出一封米筛般大的爆竹,准备为聂细龙和刘友新等人送行。聂细龙和刘友新各扛着一把五尺,五尺上吊着一只花公鸡,腰间扎一条红腰带。这是上梁的外快,凡是上梁,东家必须给木石二匠的领班每人一只公鸡,一条吊梁用过的腰带。刘友新刚刚迈出的左脚,闪电般缩了回来,退后一步,右手往前一伸,满脸愧色,说:“聂师傅,你请。”聂细龙忙说:“尊老崇贤,您老上前。”刘友新站着不动,用手推了聂细龙一把,说:“我是真心请你上前,走吧。”
杨雪龙没有注意聂细龙和刘友新正在谦让,只顾自己点燃爆竹。“啪啪啪……”爆竹欢快地炸响了,冒起一团浓浓的青烟。
聂细龙见打了爆竹,不能不走,便说:“刘师傅,对不起;我走前,真失礼。”
“聂师傅过谦,过谦。”刘友新忙说。
聂细龙兴冲冲地走过白马桥,沿着玉龙港大堤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不料眼睛一直长在额头上的刘友新,今天竟然诚心让他上前,明显是感激自己喝彩时救了他的急,没有使他难堪。说明他已然自省。倘若喝彩时不顾情面斗到底,弄得他丢丑,虽然可以为父亲雪耻,可与刘友新一辈子都会陷于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中,有何意思?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怪不得古人说“礼之用,和为贵”呢。正想着,冷不防迎面走来一女子,含情脉脉地叫一声“聂师傅”,吓了他一跳。
这正是:
上梁喝彩乐陶陶,人品到底有低高。
好心必然有好报,赢得少女绣球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