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兰志义虽然还一如既往地来到“振远居”帮忙做事,衣服脏了也照常拿来彩莲洗,只是衣袋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纸条。兰志义脸上也难得看见灿烂的阳光。杨雪梅心里怪不好受,好像亏欠他什么似的。一日,兰志义来到“振远居”,杨雪梅趁杨彩莲不在身边,以长辈的口吻劝导说:“志义啊,姑姑看见你这个样子很难过。你的心思姑姑知道,只是彩莲和我一样,认死理,心里有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条件不错,就不要傻等彩莲,找一个合适的姑娘,早点成家。你结婚时,姑姑一定来祝福。”
兰志义默默地流着泪,点点头。
后来,兰志义与一个女教师结为连理。结婚那天,杨雪梅赴宴喝喜酒,并送上一双金耳环;杨彩莲以身子不适为由,躺在床上哭了半天……
“我看兰志义不是那种人。再说,人家现在有家有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还会记得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想到这里,杨雪梅坦诚地说。
出乎意料,杨雪梅的担心是多余的。队长杨冲听说杨雪梅要开茶店,略微思索一下,便很快答应,说:“我没意见。全队男女劳力七八十个,有你们不多,无你们不少。你们每天交两块钱到队里,队里给你们每人记十分,按照队里女人最高底分五分打折。你们划得来,得到了最高分;队里也划得来,增加了收入。这是好事,谁还会有意见?”
说干就干。杨雪梅请来几个木匠,将舍屋简单装修一番,买来六张八仙桌,六桌裙凳,茶杯茶壶热水瓶等物件置办得一应齐全,选购了几斤上等的罗山毛尖茶叶作为开张所用。茶店取名“陆羽茶店”,开张日期选在二月初九九时十八分。并贴出告示,茶馆开张免费品茶三天。
一切准备停当,杨雪梅向杨冲汇报。杨冲十分爽快地说:“你茶馆开张的那天,我们全队社员去你们茶店开会,为你们捧场。”
“你真不愧是杨再兴的后代,爽快。”杨雪梅十分高兴。
二月初九,杨雪梅和杨彩莲早早地起床,来到茶店。刚打开店门,一个四十几岁的男子就走进店来,说:“雪梅,听说你今天茶店开张,我来帮帮忙。”说着,挑起水桶就走。
“哎哎哎,学儒老师,这可不敢劳你驾呀。”杨雪梅说。
“别老师老师的,就叫我学儒。没关系,我反正没事干。”杨学儒挑起水桶出了店门。
杨雪梅看着朝香泉井走去的杨学儒,说:“学儒老师,这旁边有水井啊。”杨学儒头也不回,说:“今天开张,要用香泉井的水。”杨雪梅心里一热,摇摇头,轻轻地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可惜呀……”
初春的太阳暖洋洋,笑眯眯,照在人身上怪受用的。“陆羽茶店”喜气洋洋。桌子板凳一色崭新,亮堂堂的;地面扫了一遍又一遍,干净得麻糍落地不沾灰。大门口门楣上横钉着一块红色木牌,上书“陆羽茶店”四个金色的颜体大字;两边的对联耐人寻味:“茶叶浮浮沉沉平淡杯中藏有真,茶味浓浓淡淡人生百味皆是福。”店里中柱上贴着一副对联:“香茶胜美酒,雅座赛蓬莱。”到了九时十八分,随着一阵热烈的鞭炮声,人们兴高采烈地涌进“陆羽茶店”。杨冲大声问道:“雪梅,你的店不叫‘雪梅茶店’或‘白马寨茶店’,怎么叫‘陆羽茶店’?你又不姓陆。”
“是啊,姓杨的人开的店怎么取了个姓陆的店名呢?”一时不少人附和着问道。
杨雪梅粲然一笑,说:“陆羽是我们中国的茶仙、茶圣,开茶店的人都将他当茶神来祭祀呢。所以,取名陆羽茶店。”
“哦,是这样啊!只怪我读多了书。”杨冲没读几年书,自然不知道陆羽何许人也,听了杨雪梅的话,似乎恍然大悟。
杨雪梅首先来到杨冲面前,提起茶壶,对着茶杯,当开水筛进茶杯的瞬间,猛地将茶壶提高许多,拉出一道长长的水柱,“噗噗噗”冲进茶杯里;看看开水临近杯口,猛地停住。茶杯面上些许水泡,杯中茶叶迅速地翻滚几下,慢慢下沉,缓缓地伸展开来,展示出娇小的身子,没有一片茶叶不甘寂寞地浮上水面。
杨冲惊喜地说:“雪梅,你泡茶还真有经验,一下就泡沉了。我自己在家里泡茶,开始有一半的茶叶浮在面上,要好久才会沉下去。”
“你肯定是慢慢倒的开水。”杨雪梅说。
“不错。我怕倒快了会漫出来。看来筛开水还蛮有学问啊。”杨冲似有所悟。
“跟老婆都有学问,别说筛开水。”一个男子冰冷冰冷地说了句笑话,引得堂前哄堂大笑。
杨雪梅依次给每个进茶店的人泡上茶,说:“大家尝尝,这是罗山毛尖茶,看看味道行不行。”
杨冲嘬着嘴,轻轻地吹了吹茶水,细细地抿了一口,“咝——呀”一声,说:“不错不错,好香!雪梅,一角钱一杯的茶,你用这么好的茶叶开店,会亏本的。”
所谓一杯茶,并不是真的就是一杯茶,而是泡一次茶叶。客人喝一口就走,也算一杯茶;客人从早喝到晚,只要不换茶叶,也算一杯茶。因而,一杯茶可能让茶店老板筛茶筛酸手。茶叶用好了,肯定赚不到钱。所以,一般茶馆的茶叶都是一些大路货。
“这不是开张嘛,当然得用好茶叶啰。”杨雪梅甜甜地说。
“本身就是免费品尝,不存在亏本不亏本的。”杨彩莲补充一句说。
杨冲看见杨彩莲,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彩莲,那次你要是跟着解放军走了,现在肯定是个不小的军官,因为你有文化,胆子又大。”
“我是怕我走了,聂国生回来找不到我。要不然,我还真走了。我看着那女的穿着军装,飒爽英姿,真是羡慕死了。”想起那次迎接解放军,杨彩莲现在心里还痒痒的,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悔恨。
那是一九四九年阳历五月中旬的一天。杨道康和兰志义来找杨雪梅,说是解放军从抚州方向来丰城,要解放丰城,途经白马寨。学校组织全校学生迎接解放军,还要在戏台上和解放军搞一次军民联欢演出,要杨雪梅写一些欢迎解放军的标语。站在一旁的杨彩莲马上接嘴说:“欢迎解放军要不要喊口号?你们拟一些口号,我来领呼口号。我的嗓门大,保证呼得响亮。”
杨道康连忙说:“我还差点忘了这件事,真要挑选一个领呼口号的人。你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呼口号,再合适不过了,保证解放军高兴。”
大约中午时分,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从杜市方向逶迤而来,渐渐地越来越近。到了村口,杨彩莲心里像揣着一只兔子,举起拳头,振臂高呼:“热烈欢迎解放军!”几百个学生跟着高呼,顿时口号声铺天盖地,几里路远都能听见。锣鼓声、唢呐声也跟着响起。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大个子军人,腰间吊着一支驳壳枪,估计是个军官。杨彩莲看着,觉得眼熟,看样子很像聂国生,莫非真是他?如此一想,不由得脱口而出地喊了一句“聂国生”。
大个子军官愣了一下,站住问道:“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是聂国生。”杨彩莲大声说。
“哦。你认错人了,我不姓聂。我是山东人,今天第一次来到你们这里,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大个子军官爽朗地笑着说。
“山东人?”杨彩莲仔细端详着大个子军官,见他左眼眉毛处有一道疤痕,眼皮也是一只双眼皮一只单眼皮,而且一口地道的山东口音;聂国生两只眼睛都是双眼皮,疤痕是在右眼眉毛处。杨彩莲知道认错了人,红着脸说:“我认错了人,对不起……”
大个子军官却对她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她看了又看,微笑着问道:“姑娘,是不是你一个朋友叫聂国生,也去当兵了?他在哪个部队?”
杨彩莲摇摇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离家七八年没有音信。”
“哦,那就不好找了。姑娘,你很大胆,也很漂亮,看得出还很有文化。不知道你愿不愿当兵,参加部队的文艺宣传队?你看,我们部队里也有女兵,搞宣传呢。”大个子军官指了指身后的几个女兵,说。
杨彩莲看着聂国生后面的十几个女兵,个个貌若天仙,头戴军帽,腰束军腰带,束得腰肢细细的,鼓得胸脯高高的,三分英俊,七分威武,真是令人羡慕。要是自己穿上军装,也不比她们差。杨彩莲真想说“好”,可一想起聂国生,心里又凉了,难过地摇摇头,噙着一眶泪水,说:“不,我要等聂国生……”
要是那次跟着部队走了,现在还真不知道怎么样了呢!可是,人生好比历史,容不得假设。杨彩莲叹气道:“唉,过去了的事,提得没意思,我也不后悔,现在也挺好,生活还是有希望的。”当年,她派人到处打听,听说聂国生跟着一支部队走了,一直默默地祷告:保佑平安归来。日本鬼子投降了,杨彩莲以为聂国生会回来,结果没等来;解放了,杨彩莲满心希望聂国生会回来,结果同样没见踪影。她隐隐觉得,聂国生跟着国民党去台湾了。台湾也是中国的一部分,迟早一天会解放的,到那时,聂国生肯定能回来。因此,杨彩莲非常注意收听收音机里关于解放台湾的消息,看见墙上写的“一定要解放台湾”的标语常常热血沸腾,觉得离聂国生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了,生活也越来越有盼头了。
说是开会,其实就是三言两语地安排一番下午的生产,言简意赅,人们屁股还没坐热,会就开完了。杨冲看看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店来没座位,连忙说:“上午的会就开到这里,大家去当街,工分照记;下午开工。”
队里的社员走了,杨雪梅和杨彩莲忙着收拾茶杯,给新来的客人泡茶。杨学儒则跟在杨雪梅后面,她给谁的杯子里放茶叶,他就给谁的杯子筛水。一个男子笑着问道:“学儒老师,这个茶馆你也有股份?”
“没有没有。”杨学儒忙说。
“那你……”
“你也真是!盘根问底的干什么?”另一个男子连忙眨眨眼,制止道。
那男子笑笑,看了眼杨雪梅,不言语了。
开张三天,高朋满座。第四天,进入正式营业,生意突然冷清起来。只有少数老头来喝茶,中年男子几乎没有。杨彩莲心中着急,对着杨雪梅两手一摊,说:“这咋办?不要钱的茶都来喝,要钱的茶就不来了。”
杨雪梅不紧不慢地说:“你放心,会有人来的。那三天,其实大都是各队的队长效仿我们队长,来这里开社员会,捧捧场,显得人多。现在人们都要开工干活,总不能天天开会吧?白天不得来喝茶,晚上肯定有人来的。我们吃点苦,做好熬夜的准备。”
“白天做事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谁还会来喝茶?”杨彩莲不以为然地说。
“你不知道,大家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喝茶,而是为了热闹,聊天。大家在一起神吹海聊,说说自己见到的或者听到的新闻,多有意思!吃了饭就上床,‘没想头,抱枕头’,那有什么意思?”杨雪梅说。
杨学儒马上接嘴说:“对,雪梅说得对,是这样的。我原来经常去张巷进茶店,就是这种感受。”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人们三三两两来到茶店,两个下午便在这里喝茶的老头的座位被别人占去了,弄得后悔不迭地说:“来晚了,来晚了!”只好端着原来的茶杯,坐到最偏僻的一个灯光有点昏暗的桌子上去。
人们坐下来,一下子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起来。本地的,外地的;历史的,现实的;偷人的,做贼的,什么话题都有。说到精彩处,引得人们哄堂大笑,好像倒了蛤蟆笼。然而,不管人们怎么笑,杨学儒却始终一声不吭,坐在一个角落的椅子上,手捧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看见谁的茶杯仰起的角度比较大,便连忙提着茶壶去给谁续水。
一个男子扭头看一眼杨学儒,说:“学儒老师,你手脚没闲,嘴巴却一直闲着,怎么没听见你说一句话?”
“祸从口出啊!”杨学儒一笑置之。
那男子觉得自己失言,轻轻地“哦”了一声,说:“对不起。”
人们一下子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