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见是挂号信,估计事关重大,催促道:“快看看,什么大事。”
杨彩莲捏着信封一头,用力一撕,抽出信笺,匆匆展开,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高兴道:“我说肯定是好事吧?这不,我侄子结婚,请我们去喝喜酒。您看看。”说着,将信笺递给杨雪梅。杨雪梅也迅速浏览一遍,笑吟吟道:“果然是好事。我年已古稀,行动不便,就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我人不去,礼要到,你帮我带一份礼物去。”
“既然我碰上了,那就帮我也带一份礼物去。”兰志义说。
“别别别,我难为你积德!这无踪无影的事都弄得我们灰头土脸,如果你送礼,那人家就更会嚼蛆了。”杨彩莲说。
杨雪梅点头称是。兰志义只好作罢。
杨彩莲的侄子杨新望原先在常德读书,以全省文科状元的成绩考上北大,北大博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娶了个同样留校任教的同学为妻,选定国庆节在全聚德举行婚礼。当年考入北大时,弟弟回白马寨通村做酒,贺礼分文不收,震动方圆十里。
兰志义吃过中饭,乘车回城。临行前,杨雪梅拉着兰志义的手,说:“你在对台办工作,彩莲的事放在心里,遇上合适机会,留心打听打听。说不定我还能喝上她的喜酒呢。你进了城,莫忘了我们乡下人,有空就过来走走,反正不远,交通也方便。”
“姑姑放心,彩莲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会牢牢记着,留心打听。说不定我还能当证婚人呢!彩莲,祝你好运!”兰志义知道这是大海捞针的事,甚至是三十晚上看月亮,只是这么随便一说,宽宽杨雪梅和杨彩莲的心罢了。
送走了兰志义,杨雪梅打开一只暗红色的皮箱,取出一只浅绿色的翡翠手镯;找来一个红包,装上六百元钱;在红包上端端正正地写上“祝侄孙、侄孙媳新婚美满,白头偕老”的颜体小楷,交给杨彩莲。说:“带给新望。”
“姑姑,您这礼送得太重了!别说那手镯是无价宝,就是这六百块钱,也相当兰书记一年的工资收入呢。”杨彩莲托着手镯和钞票,觉得沉甸甸的。
“如果你结婚,我也送一份大礼。”杨雪梅笑着说。
“比这还大?”杨彩莲笑着问。
杨雪梅笑而不答。
……
北京就是北京,实在太大了。以前,杨彩莲总觉得南昌、长沙很大,到处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高楼。眼下和北京一比,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下了火车,通往出站的地道里人挨人,人挤人,杨彩莲根本不用迈步,后面的人推着她挤出地道。一出北京火车站,出现在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车,密密麻麻的高楼。电话里说,侄子会来接站,可是,这么多人,去哪里找侄子呢?侄子又怎么能找到她呢?杨彩莲有点着急。
杨彩莲正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时,忽见一年轻人举着一块纸壳牌,上书“接姑姑杨彩莲”字样。仔细一看,正是杨新望。
杨彩莲悬着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大声呼叫道:“新望,新望!”
杨新望牵着一位女子,急步赶过来,站到杨彩莲面前,叫声“姑姑”,指着身边的姑娘对杨彩莲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刘洋洋。”
刘洋洋腼腆地叫了一声“姑姑”,娇嗔道:“结婚证都领了,还女朋友?”
“对对对,可以叫夫人。”杨新望马上改口。
杨彩莲打量着刘洋洋,心里一惊:真是漂亮!白马寨又多了一朵牡丹花!高兴地说:“新望,你们真是男才女貌啊!”
“姑姑,洋洋不光有貌,也有才,是我们学校的才女呢。”杨新望喜滋滋地说。
“那更好!姑姑祝贺你们,祝你们新婚幸福。现在提倡生一个,我祝贺你们生双胞胎。”
“生龙凤胎。”杨新望说。
“不,我喜欢女孩,生一对千金更好。”刘洋洋说。
“对,生一对女孩也好,白马寨的女出名,你们这么优秀,生的女孩一定是天仙。”杨彩莲笑说道。
说来也怪,还真应了杨彩莲的话,刘洋洋给杨新望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孩,取名金娇、银娇,长得一模一样,叫人难以分辨。
……
顺心的日子过得快,转眼到了一九八四年。
兰志义提着一瓶开水走进办公室,泡上一杯新上市的龙井茶,翻开当天刚来的报纸,靠在转椅上,戴上老花镜,浏览起来。县委书记还真说话算数,杨彩莲拦车后不久,在一次县委常委会上,对兰志义的所谓作风问题进行复议,兰志义由副主任改任正主任。
兰志义浏览完《人民日报》的标题,接着浏览《江西日报》的标题,《参考消息》的标题,《经济日报》的标题……最后,翻开一张《江东都市报》,看着看着,忍不住“嘿嘿”笑出声。原来,报纸第四版右下角刊登着这样一则消息:《同床共枕近十载,至死方知是前妻》。消息称:某地有一个官员,嫌妻子不漂亮,离婚。后来,经人介绍续弦。后妻双眼皮,瓜子脸,碎玉牙,一口南昌口音,官员很是高兴。九年后,官员患病,临终前,后妻告诉官员一个天大的秘密——她就是前妻。当年离婚后,她下决心整容,做了双眼皮,装了一口假牙,刻苦学习南昌方言,找人牵线搭桥,重新嫁给了他。官员长叹一声,顿时咽气。
“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兰志义感慨万千。
忽然,桌上电话铃响了。那时的电话尚无来电显示功能,兰志义并没有马上接听,而是眯着眼睛养神,待电话铃焦急地叫了好一阵,才慢悠悠地拈起话筒,若有若无的“喂”了一声。兰志义知道,反正书记、县长不会打电话来他办公室,他来办公室四年,还从来没有接到过书记、县长的电话,两办的电话倒是偶尔接到过。
不料,还正是书记的电话!书记在电话里生气地说:“老兰啊,你怎么回事啊?这么久不接电话?八点钟的时候,地区对台办主任打电话到你办公室,一直没人接,便打到我办公室来了。地区主任说,我家乡在台湾退役的朱国正师长,回家省亲,今天到丰城,要我们好好接待。我告诉你,这是大事,你要认真对待,不得出一点差错。”
真是吃斋碰到月大。以前延时接电话从来没有遇到过书记,今天偏偏遇到书记,挨了一顿训。兰志义在心里说。八点钟的时候,他正在开水房排队打开水,要向地区主任解释一下才好。于是,要通地区对台办主任的电话,简单地解释几句,自然免不了也接受地区主任的一番指示。
刚来对台办时,兰志义接电话很及时,声音也很大,像在乡里一样。在乡里,听见电话就像消防队员听见火警,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没想到,机关就是机关,和乡镇就是不一样。时间久了,就听到一些风言风语。一次,一个要好的同僚开玩笑说:“老兰啊,你真像一个小秘书,接电话及时,声音洪亮。”兰志义不解,说:“不好吗?”同僚颇有深意地笑道:“好,说明你清闲呗。”兰志义将同僚的话咀嚼了半天,终于嚼出了一点奥妙,慢慢地也学会了晾电话。
又有台湾人士来,又多了一个打听的机会。每次接待台湾来客,兰志义都会婉转地向人家打听聂国生的下落,得到的回答都是怅然若失。不过,每次心凉之后,心里又增加了一份温暖,多了一线希望,觉得日子多了一丝盼头。
这天,兰志义十分妥帖地接待了朱国正先生。在宾馆房间里,只剩下兰志义和朱国正两人时,兰志义牢记着自己的承诺,委婉地询问朱国正,是否认识聂国生,一九四二年当兵的,个子高高的,读过中学,有文化。
朱国正先生沉默一会,叹口气,轻轻地说:“认识倒是认识,都是丰城人嘛。只是前不久听说他出车祸……死了。”
“哦?”兰志义心里一震,心情十分矛盾。他马上想到了杨彩莲。要不要将此消息告诉杨彩莲?要是杨彩莲知道聂国生死了,也许会彻底死了对聂国生的念头,接受他兰志义。但是,她苦等了四十二年,却等来一个噩耗,那种打击实在太残酷了,说不定会一下子击垮。如果一直瞒着不说,让她一直生活在虚幻的希望中,到了纸包不住火的那天,她岂不怨恨自己对她不关心么?兰志义思来想去,权衡再三,决定与杨雪梅说实话,听听她的意见,让她缓冲一下。
翌日,兰志义专程来到白马寨“振远居”,正好杨彩莲去菜园摘菜未回,只有杨雪梅一人在家。一番寒暄后,兰志义直奔主题,来个灶神菩萨上天——直奏。杨雪梅呆呆地听着,默默地流泪。许久,杨雪梅哽咽道:“没想到聂国生遭此横祸,这可会要了彩莲半条命啊……”话音未落,不料杨彩莲摘菜回家,一进门便听杨雪梅说聂国生遭横祸,又见她泪流满面,兰志义也神色黯然,便知必是噩耗。手中的菜篮“秃噜”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煞白,惊问道:“聂国生怎么了?”
杨雪梅和兰志义惊慌失措,一时无言以对。愣了片刻,还是杨雪梅轻声说:“彩莲,你莫难过。兰主任得到消息,说是聂国生在台湾出车祸……去世了。”
杨彩莲目瞪口呆,嘴唇哆嗦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满脸泪水。片刻,跑进二进中堂,取下挂在中堂壁上的聂国生画像,抱在胸前,号啕大哭,抽抽搭搭地说道:“国生啊,你枪林弹雨都熬过来了,怎么就躲不过汽车呢?你怎么这样狠心啊,临死了也不让我见一面。我苦苦地守了你四十二年,守来守去守个死人打屁!你叫我怎么办啊……”杨雪梅和兰志义默默地站在一旁流泪。许久,杨彩莲哭累了,恭恭敬敬重新挂好画像,抹了一把泪,深深地叹了口气,对兰志义说:“志义,你如愿了,我嫁给你。”
兰志义愕然,连忙摇头道:“不……”
“怎么了?嫌我八字硬?”
“不是……”
“那你还不个屁啊!”
“这种时候,我不能乘人之危……”
“你认为我现在就嫁给你?想都别想!今年新寡,我不能出嫁,明年再结婚吧。”杨彩莲言毕,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志义。兰志义满脸通红,退去红云后,庄重地点点头。
杨雪梅轻轻地舒了口气。
从此,兰志义有空便往白马寨跑,嘘寒问暖,有时帮着干点重活。杨彩莲也不客套劝阻,顺其自然。时间久了,白马寨人都知道了,说是一段好姻缘,唯有“天不怕”恨得牙关痒痒的。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人们生产自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自己支配,不受任何约束。所以,喝茶的人便多了,连几个原来说进茶店的人是牛鬼蛇神的退休干部也自得其乐地做起了“牛鬼蛇神”。有的茶客喝成了习惯,即使农忙也要先来茶店喝上两小时茶,再去田里忙活。杨雪梅七十多岁,主要是招呼招呼客人,干点轻活,重活自然落在了杨彩莲肩上。杨彩莲也年过半百,体力也不济,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头晕脚麻。即便如此,晚上打烊后数着那一张张票子,姑侄俩心里还是甜蜜蜜的,觉得这日子大有奔头。
过了两年,随着年纪的增长,杨雪梅觉得既种田又开店实在吃不消,便将责任田转包给别人耕种,姑侄俩一心一意开茶店,茶店生意益发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