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方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路基和枕木微微颤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使得李哲夫毛骨悚然,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这是对死亡的恐惧,更是壮志未酬身先死的不甘和遗憾!他想:如果我的判断不对呢?难道我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不但死无全尸,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铁轨颤抖起来,李哲夫的心也在颤抖,火车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奔来,马脸汉子大声说:“点头吧!”
李哲夫感觉自己的心脏“怦怦”狂跳要蹦出胸腔了,神经简直要崩溃了,几乎忍不住要点头,但最终还是横下心,还是一动不动,紧紧咬住牙关……
火车呼啸而来,又呼啸着远去了,李哲夫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没事,原来这段铁路是复线,他卧躺的铁轨并不是火车行驶的铁轨!
晚风吹过,他感觉后背一片冰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事。
麻袋被解开了,李哲夫嘴里的破布也被拿掉了,马脸汉子对他说:“井上君,受惊了,实在对不起!”他说的是标准的日语,四个“绑架者”一起向李哲夫鞠躬致歉——李哲夫如释重负,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胜利的狂喜——他通过了日本人的考验!而通过这种考验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第二天,李哲夫回到领事馆,被喊进了总领事的办公室。
他进门一看,不禁吃了一惊,里面坐着的除了须磨弥吉郎,还有两个不一般的人——池田纯久和晴气庆胤。
须磨向李哲夫说:“你和这两位先生都不是初次见面,但你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池田纯久少佐,晴气庆胤大尉,他们二人都是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军人,天皇陛下的肱股!”
李哲夫马上垂手肃立。
晴气庆胤看着李哲夫脸上昨晚的擦伤,嘻嘻一笑:“井上君,辛苦了!”站起来深深鞠躬,“感谢去年你的救命之恩。”
李哲夫鞠躬回礼:“晴气大尉,太客气了,我想每个日本人都会这么做的。”
池田纯久说:“井上君,请坐。昨晚受惊了吧?实在对不起。”
李哲夫诚实地点头:“是有些紧张。”
池田说:“井上君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这种面对死亡不动如山的精神,没有对大日本帝国至死不渝的忠诚是办不到的,值得钦佩。”
说到这里,池田和晴气、须磨三人一起鼓掌。
李哲夫谦逊地说:“哪里话,池田先生过奖了。”
须磨说:“井上君的《赣南农业调查》我看过了,是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更可贵的是,对于前途所不能避免之死,有一种安之若素、安之如归的武士道精神。”
池田说:“这样的年轻人很难得,可以成为帝国的栋梁之才。加油干,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李哲夫点头说:“是,一定努力。”
晴气问:“听说共产党搞‘共产共妻’,在那边有没有看到他们是怎样‘共产共妻’的?”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淫笑。
李哲夫反问:“你听谁说‘共产共妻’的?”
晴气说:“当然是中国人啦,南京的报纸上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晴气对共产党并不了解,去年前往宁波、福州、厦门等东南沿海港口活动,以勘查未来侵华战争中可选择的登陆地点,一路畅行无阻,所以对中国政府和民众的防谍意识十分轻视,到了厦门和弘善堂联络后,一看有机会进入内陆的苏区,他便临时更改路线和计划,跃跃而试,不料伪装很快被识破,在李哲夫的帮助下才得以逃生。
李哲夫巧妙地回答:“须磨先生不是说过了吗,中国人的话决不可信。”
须磨笑了一下:“你们先谈,我还有事,失陪了。”说着起身出门,将门带上。
晴气庆胤身为一个专门搞对华情报的特工,居然问起“共产共妻”,李哲夫还以为他在开玩笑。慢慢地,他才发现,日本情报机构对中国现状的复杂性的认识水平,并没有他以前认为的那么高深,相反,在很多方面,由于强烈的主观偏见,日本情报机构对中国认识往往透出背离实际的浅薄和无知。
池田纯久问李哲夫:“你愿意成为一名帝国军人吗?”
李哲夫脸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说:“当然愿意!能成为皇军的一员是我从小的夙愿。”
军人在当时的日本社会是非常荣耀的身份,日本家长择婿首选多为军人,一个成年的健康男子,如果不能穿上军装,往往就会觉得自己矮别人一等。但是,当时的台湾人是没有资格参军的,顶多作“军属”、“军夫”,不能算真正的军人。按照“军人、军犬、军马、军属、军夫”的排序,“军属”和“军夫”最为劣等,地位连犬马都不如。(“军属”是日军术语,乃“军人佣人”之意,非汉语的“军人家属”之意。)这是因为台湾民众以汉人为主体,由于担心台湾人的忠诚度,日本政府对于台湾人参军一直有所顾忌。
池田微笑着说:“很好!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实现你的夙愿!”
李哲夫的满脸兴奋和欣喜之情并非全是伪装,他想起了李克农的话:“……放他(晴气庆胤)走无关大局,反而可以利用他帮助你打入敌人内部。”他不禁折服于李克农的深谋远虑。
当天晚上,晴气庆胤拉了李哲夫去一家日本酒馆喝酒,以谢当年救命之恩。
晴气酒量不怎么样,却频频向李哲夫举杯,酒酣耳热之际,他问李哲夫:“藏本一事,你有何看法?”
李哲夫酒量不错,但唯恐酒醉失言,喝酒十分节制,他答道:“藏本先生没出事最好,否则因此引起两国的战争,日本还没有集结好军队,打起来能赢吗?”
晴气“嘿”地一声冷笑:“支那人在南京、上海一带也没有什么军队,这里防卫空虚,蒋介石的大军正集中在江西打共产党……这就是支那人,家门口都着火了,家里面还在打架……”端起酒盅,心有不甘地一饮而尽,“这本来是个难得的战机啊。”
这时,李哲夫才知道藏本失踪时南京城内并无中国的作战部队,只有陆军军官学校的千余学员可以临时应战,石头城俨然是座空城。
他暗暗后怕:藏本事件,不但是一个阴谋,而且是个蓄意已久的阴谋!
李哲夫给晴气筛满一盅酒,说:“现在是和平时期,晴气兄怎么老是想着战争?战争真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晴气满脸通红,已经有七八分酒意:“我是个军人,对军人而言,所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战争’和‘准备战争’……军人的脑子里就不应该有‘和平’二字,这个,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这年10月,中央红军被迫离开苏区,开始了艰苦卓绝的万里长征。李哲夫心情压抑,他明白,中国革命进入了一个艰难时期。转眼这一年过去了,仍然没有王学鑫先生的消息。李哲夫再也按捺不住,有一次悄悄地前往杨树浦那条杨柳成荫的小巷去探视王学鑫的住所,但见房屋门窗紧闭,窗台上都是灰尘,门锁已经有些锈蚀,石阶上长满青苔,显然长时间无人居住。李哲夫像路人一般步履匆匆经过小巷,内心却装满了沉痛,他感到,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位可敬的良师了!
不但如此,自从苏区回来后,组织上一直没有和李哲夫进行过任何联系,得不到组织上的指示,使得他忧心忡忡的内心又多了一层焦虑。
1934年,中央苏区被放弃了,白区的工作也遭到毁灭性打击。上海中央局、江苏省委、团中央、上海工联等机关连续遭到敌人破坏后已不复存在,基层组织也损失惨重。1935年9月,根据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转达的共产国际关于不调干部到上海、不发展新党员、不在上海开会,大家自找职业、分散保存力量的指示,中央特科作为组织形式终止了在上海的活动。难怪李哲夫这段时间里得不到党组织的任何指示了。
尽管内心交织着无法诉说的苦恼,李哲夫的在校成绩一直是优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