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晴气打断他,“井上君对于大日本帝国的忠诚已经一再经受过考验,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现在很忙。”言语之中毫不留情,挥手让陈泰生出去。
陈泰生退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在谭维舟跳楼的现场,看到过井上先生的身影。”
晴气“哦”了一声:“你看清了吗?”
陈泰生犹豫了一下,说:“那个人身影很像他,我记性很好,多年前见过他和那个姓王的共产党在一起,所以留上了神……”
“到底能不能确定?”
“这个嘛……”
“你不会看花眼吧?就算是他,也可能是路过,这不能说明什么。”晴气低下头继续看地图,没有兴趣再谈论这个问题。
晚上,梶冈弘毅和李哲夫喝酒,两人自从“陆军通信研究所”毕业后,这是头一次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喝酒。两人回忆起昔日的同窗时光,一起唱起歌来:“傍晚的天空,秋风徐徐吹来,清澈的流水,下垂的胡枝子,金铃子在歌唱,玉露沾在芒草上,和家乡多么相像,可妈妈的笑容真是遥远……”
梶冈看见李哲夫眼角有泪光,说:“看到现在这么体面的你,令堂在天国一定会瞑目的。”
“干我们这行的,就不去追求那些体面的东西了。”李哲夫转过话题,“林恒怎么样了?”
“已经接受了治疗,可以开口说话了。”
“现在这种情况先不要让她见她的父亲,等情况好一些再说。我明天去看看她。”
“这件事情把你扯进来,我也是有责任的。”
“怎么这么说?”
“晴气说起过,中国人都是帮自私自利的蠢猪,把人际关系搞得十分复杂,往往公私不分,内耗不止,会影响大事,令人很头疼。”
“什么意思?”
“我刚到上海,还不大清楚中国人这种复杂的处事关系,只是给你提个醒。你没有得罪过‘七十六号’的中国人吧?”
李哲夫想了一下,说:“我记不得跟那些人有什么过节,无意中得罪过某个人也说不定。”
梶冈说:“就算得罪过,也不必放在心上。”
李哲夫感到梶冈的话里有话,但又不便刨根问底,若无其事地说:“我现在没精力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要先去见林小姐,这是大事。”
“是的,辛苦了。那个姓谭的舌头烂了,人也快死了,只有这个姓林的姑娘能提供线索,祝你成功!”
翌日,李哲夫到了虹口的日本陆军医院,先去找了林恒的主治医师贺屋精藏少佐。
贺屋说:“这姑娘伤得太重,全身多处电灼伤,某些地方皮肤和肌肉呈炭化状,机能已经不可能康复,由于过度应激以及过度使用兴奋剂,心功能也有衰竭迹象……”说到这里,他略微踌躇了一下,“尤其是女性非常敏感的会阴部位,这些器官的伤非常重,不但丧失了生育功能,连正常的排泄功能也受到损害,可能永久失禁……”
李哲夫的心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问:“那她现在精神状态怎么样?”
贺屋摇了摇头:“严重抑郁,整天不说一句话,对治疗采取抗拒态度。由于身体受到剧烈刺激,大脑机能破坏,今后有长期精神分裂症的可能。”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可惜了,原来可是个美人啊。”
贺屋解释说:“除了性器官和第二副性征与男性不同外,女性还有皮肤比较娇嫩、皮下脂肪较多、肌肉力量较弱、四肢关节韧带较软等生理特征。更重要的是,女性四肢远端,如指尖、趾尖、掌心、足底等部位,对疼痛的感觉都要比男性更为敏锐。这样,在遭受同样酷刑的情况下,女性比男性感受到的痛楚会更为强烈。了不起的女人啊。”说到这里,他言语中不禁流露出几分敬意。
“像这样的情况下,就是男人也很难活下来,她能活下去吗?”李哲夫想起了奄奄一息的谭维舟。
“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说来也奇怪,男性对残酷环境的适应力不如女性有韧劲儿,在酷刑下直接死亡的比例,男性要大于女性,女性经受各种酷刑后依旧具有生命力的例子比较多。”
林恒被摧残得不成人形,李哲夫除了悲伤和愤懑,还有自责。当初谭维舟代表组织向他征求关于林恒的意见时,他就觉得此事不妥,会带来隐患,但没有坚决拒绝,在内心深处,他是期盼和林恒成为并肩作战的同志的,而如果那时他能冷静地拒绝,林恒可能就不会有这么惨痛的今天。
作为一个地下工作者,感情用事,只会坏事。
林恒是好样的,对党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敌人无论怎么折磨都不能从她嘴里得到一点儿情报。李哲夫下了决心:这样的好同志要想办法营救!
“我要和她单独谈谈。”李哲夫对贺屋说。贺屋点头同意。
“早上好。”李哲夫进门后,打了个招呼,将带来的一束鲜花插到病床边的杯子里。
这是一间单间病房,淡淡的阳光透过白色窗帘映照在林恒苍白的脸庞上,鲜花给白色的病房带来了一丝生命的亮丽。
林恒转过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有一丝意外,她没有忘记多年前的一幕幕,但是,她的眼神很快就黯淡下去,又把头转回去了。
“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还是不欢迎我?”
“你也是来作说客的吧,趁早死了这条心。”林恒用微弱的声音说。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今天来就是和你随便聊聊。”
“你安的什么心,我还不明白吗?不是做说客,你能到这里来?别白费气力了。”
李哲夫从这束鲜花中抽出一枝洁白的茉莉花,放到林恒眼前:“你好久都没闻过鲜花的香味了吧,这是令人陶醉的气息,能唤起人对生命的渴望和热爱。”
看到茉莉花,林恒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她沉默半晌,问:“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李哲夫右手握住林恒的一只手,左手指了指电灯,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意思是告诉林恒,灯罩上有可能安装着窃听器。当时因技术条件限制还没有无线电窃听设备,窃听器都是接电源的。在医院内,日方肯定布有秘密耳目。
林恒望着表情庄重的李哲夫,从他的眼神中忽然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李哲夫说:“还记得当年我们刚认识时的情景吗?你看看窗外,天多蓝,云多白,这个世界多美好,就像当年一样,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呢?”说着用手指在她的手心写下四个字“出去散步”。
林恒望着窗外,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她会意地说:“这里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太闷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李哲夫竖了一下大拇指,出门找到贺屋精藏:“这姑娘是个重感情的人,多套套话或许会有转机。她想出去走一走,我陪她到院子里散步,可以吗?”
贺屋说:“散步可以让她精神放松,人在放松的时候,话会不由自主地多起来,这样很好。”
李哲夫说:“人不要跟得太近,要营造轻松一点的气氛,否则她一抵触就什么都不肯说了。”
他用轮椅推着林恒在病房外的院子里慢慢走,远远的跟着几个医生护士打扮的监视者,这样的距离是听不到两人对话的。
李哲夫先是和林恒东拉西扯,然后轻声问:“请问有《茉莉花》的歌谱吗?”
林恒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脸上泛起了兴奋的潮红,转头看着李哲夫,李哲夫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激动。林恒眼睛里涌出了两颗大大的泪珠,万万没有料到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她要接头的“使命”!
林恒的声音微微颤抖:“《茉莉花》有好几种歌谱,您指的是哪一首?”
“普契尼歌剧《图兰朵》中的那一首。”
“图兰朵公主真的爱上了卡拉夫王子吗?”
“那只有问问作者普契尼先生了。”
暗号全部对上了!在这种绝境之下居然见到了“使命”同志,而且是李哲夫!林恒孱弱的身躯几乎支撑不住这种激动,她想靠在李哲夫肩膀上大哭一场,但理智阻止了她。
李哲夫说:“林恒同志,我向你的坚贞不屈表示敬意,你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林恒说:“我受不了了,让我快点死。”
李哲夫说:“不,你不会再受折磨了,我会救你的,但是你要听我的安排,明白吗?”
林恒点了点头,她铭记着老谭的话,李哲夫现在就是她的上级。
李哲夫说:“现在老谭被捕,瑞康药店和可达烟号都被查封,我和上级的联络中断了,许多情报无法传递,你有办法吗?”
林恒告诉李哲夫,谭维舟叮嘱过,如果联络点被破坏,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系代号为“钢铁”的同志,并说明了联络的方式。“钢铁”是潜伏在敌人心脏的另一位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他和延安保持着直接联系,可以通过他重新与组织取得联系,传递情报。
李哲夫记下了林恒的话,他早就在想,党组织在敌人内部布点肯定有多个,不但可以获取多方情报,还可以对一份情报进行多方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