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特务对中共的渗透工作从未放松。早在抗战之前，戴笠便指示特务处陕西省负责人马志超派遣一批特务打入陕北苏区，但这些人无法扎根，不久便撤出。还是共产党的高级叛徒张国焘有办法，他向军统献计：共产党重视青年学生，正大力招收知识分子，军统应从培训青年学生入手，以其打入中共内部。于是，军统开始重视吸纳青年知识分子加入特训班，这些青年毕业后有的被派往沦陷区参加秘密抗日斗争，有的在国统区以公开身份从事特务工作，而其中的汉中特训班则是专门培训打入共产党根据地的特务。汉中特训班的特务混入延安要害部门的不在少数，如：胡耀南小组打入军委二局，胡本人当了支部书记，掌握了设在安塞的无线电台；王治和进入联防司令部；冯善述、朱浪舟混入陕西省委；郭力群、李峰璧进入“边保”；石进中、宫兆丰混入绥德专署；陈明混入陇东专署……这些是被破获的，还有些人未被抓获，如沈之岳潜入延安后在抗大二期学习并加入共产党，不但全身而退，而且后来当过台湾内政部调查局局长、军事情报局局长。那个和卢成文联系的沈一峰，便是汉中特训班毕业的。）
李哲夫问：“你说‘猫眼’出场了？”
“对。前天丁默邨给‘猫眼’发报，询问卢成文一事，今天就有回电了。”
“‘猫眼’的动作好快啊。”
“有意思的是回电的内容，说卢成文是假投降，是奉命打入日方内部的。”
李哲夫明白，这个回电的内容当然是假的，是陈泰生为洗脱自己的嫌疑串通“七十六号”情报科搞的鬼把戏——这早在李哲夫和白方钧的预计之中，陈泰生这么做等于为自己掘下了坟墓，甚至可能把李士群拉下水。
李哲夫点了点头：“接下来就精彩了。”两人相视一笑。
李哲夫回到家，春枝告诉他：“刚才晴气先生来电话了，让你过去一趟。”
李哲夫鞋都没换便出门了，春枝追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饭盒：“你还没吃饭呢，一直饿着肚子可不行，给您准备了便当。”
“不必了。”李哲夫说，“忙完就在那边吃了。”
“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春枝嗔怪了一句，“路上先吃吧，我去给您叫车。”
“你还是在家歇着吧，我忙好了就回来。”李哲夫关心地说，春枝已经有了身孕，要好好休息。
李哲夫赶到“梅机关”，晴气庆胤告诉他：“李士群找到我，说有确实证据表明卢成文在欺骗我们，所谓‘使命’就是陈泰生的情报，是卢成文的反间计，卢成文其实是假投降，目的就是要除掉共产党痛恨的陈泰生。你对此怎么看？”
晴气注视着李哲夫的反应。如果卢成文真是为除掉陈泰生而来，那么，让卢成文去套林恒的话搞清谁是“使命”，这可是李哲夫的提议，这样一来，李哲夫也有通共的嫌疑了。
李哲夫露出意外的表情，问：“李士群的凭据呢？”
“‘七十六号’在延安那边有内线，有这个线人的电报为证。”
“这个内线可靠吗？”
“是丁默邨亲自安插的内线，据说是很可靠的。”
李哲夫想了一下：“那么，电报可靠吗？”
“你是说……”
“电文内容有没有被篡改的可能？”
晴气“唔”了一声：“假电文？匪夷所思。”这个问题他没想到，因为电文作假这个事情一个人根本办不了。假造电文，问题就太严重了！
李哲夫说：“反过来说，正因为一般人想不到，所以才敢这么干。陈泰生在‘七十六号’情报科干过很长时间，和内部的人很熟，这种可能性要排除一下，为了保命，有的人可以不择手段。”
晴气庆胤想了一下，说：“现在就去‘七十六号’！”他拿起电话，通知“七十六号”的宪兵大尉冢本诚，立刻带人封锁“七十六号”的情报科，谁也不得靠近，等待他到来。
“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设有书记室、情报科、训练科、总务科、总督察、设计委员会、电讯总台等。其中，情报科内设编审、通信、机要三个处。
编审处的日常工作是编辑《每日情报》，搜罗有关重庆、延安及各党派反日反汪等方面信息，逐日逐级报送参阅，陈泰生曾经担任过该处的处长。
通信处责收发电报，机要处负责译电。通信处虽然用电台收发电码，但不知道收发电码对应的文字内容。机要处掌握密码，才知道电码和文字的对应关系，但是机要处本身没有电台。收到的密文要由收报员签字、编号、存档，并且记录日期、时间和呼号，这是通信处的事；译出的译文则由译电员签字并存档，编号要与对应的密文一致，这是机要处的事。机要处是非常敏感的内部岗位，它关系着密码保管、密电收发、机要文件存取、特工器材的进出，现在的副处长章玉寒是陈泰生的情妇。
按照保密原则，通讯处和机要处是两个分离的系统，不准互相串通。因此，李哲夫推断，陈泰生和章玉寒合谋篡改的只有电报的译文，只要找出在通信处保管的电报的密文，加以对照便知道了。
晴气庆胤和李哲夫赶到“七十六号”，到通信处拿来了电文的密码原文，发现密文和译文是一致的。
“能篡改译文，为什么不能篡改密文？”李哲夫也不禁佩服陈泰生可以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先改译电，再逆译成密电，把译电、密电统统来个大掉包，看上去一切都天衣无缝。但是，李哲夫既然已知这个电文是假的（因为卢成文确确实实是叛徒），陈泰生煞费苦心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用的。
“你好像和这个陈泰生死磕上了啊。”晴气说。
李哲夫说：“既然到了这一步，就彻查到底吧！否则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了。电文一切都没有问题还好，否则的话，不但陈泰生有严重问题，还说明‘七十六号’的保密制度有严重问题，这可是个重大隐患啊。”
晴气说：“说的没错。如果陈泰生在电报上做手脚做到了这个程度，那可是神通广大，危害不可估量，‘七十六号’对他还有什么秘密可言？‘使命’也不过如此吧。”
“有谁动过密电吗？”晴气问道。
“这是一级密电，要归档锁进保险柜，定期处理。除了处长，谁都不可能接触到密电的原文。”通信处的值班员回答。
“叫你们处长过来。”晴气下了命令。
这时李士群、丁默邨连夜赶了过来，李士群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晴气说：“一场好戏正在上演，我也很想知道结局。”
办公室一反夜间的宁静，丁默邨和李士群等几个头目议论纷纷。
“这是共产党搞的反间计呀！卢成文是他们的一个棋子，他投诚是假，真实目的是打入我们内部挑拨离间！他所供述的名单上的那些人，很多早就脱身溜了，我们在租界内什么也没搜到。真是毒辣伎俩！”
“我感觉不像反间计。如果是反间计，林恒完全可以早点把陈泰生招供出来，就可以免去不必要的酷刑，这对于一个年轻女性来说，实在是太痛苦了。”
“林恒只是共产党地下组织牺牲掉的一个小卒子，她不了解真正的内情，所以一直咬牙挺着，这正是共产党的冷酷之处！这样一来，有林恒的苦肉计在前，这反间计也就更有成功的把握了。”
“这么漂亮的姑娘做了牺牲品，怪可惜的。”
“不这么干，哪有那么容易扳倒陈泰生？”
“陈泰生的相好是机要处的章玉寒，那个骚货能接触到大量的机密电文，给他提供源源不断的情报，说他是‘使命’，倒还真有可能。”
通信处的处长奚显声赶到，晴气问他：“档案柜的钥匙，你是随身携带吗？”
“这个当然，每时每刻，我连睡觉都不离身。”
“最近这段时间也从没离身过吗？”
“是的。”
这时，白方钧悄悄和丁默邨说了几句话，丁默邨又和晴气耳语了几句，晴气眼露凶光，厉声说：“请你再仔细回想一下最近的情况，事关重大，如果撒谎的话，你可脱不了通敌的干系！”
奚显声满头大汗，憋了半天，低声说：“昨天晚上，我喝多了……”
晴气一挥手，冢本大尉带着奚显声进了一间审讯室，在那里，奚显声终于承认，昨天晚上章玉寒约他喝酒。奚显声早就垂涎章玉寒的美艳，虽然酒量不行，但架不住章玉寒媚态百出，频频劝酒，最后烂醉如泥，醒来后已是次日凌晨，而档案柜钥匙，则从一直放于左边的裤袋转移到了右边裤袋……
晴气庆胤一看奚显声的供词，咬牙说：“姓陈的果然是条毒蛇！”立刻下令拘捕陈泰生和章玉寒。
冢本大尉带队包围了陈泰生的住所。当日本宪兵和“七十六号”特工敲门时，室内传来了两声沉闷的枪声，他们立刻破门而入，只见陈泰生和章玉寒搂在一起双双倒在沙发上，陈泰生身边掉落的手枪还冒着青烟。从现场看，是陈泰生先开枪打死章玉寒，再举枪自尽的——看到这些宪兵特务包围过来，他就明白了，与其在审讯室里受尽折磨（这些非人的折磨是如何让人生不如死，他比谁都清楚），不如一枪了结生命干脆。因为，一旦电文篡改掉包之事泄漏，那决不是“渎职”罪名那么简单，他就是浑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也洗脱不了自己的通敌嫌疑！
陈泰生在机要电文上动手脚，确实冒险，可是，“猫眼”在电文里明明白白说卢成文确实是中共叛徒，把真电文上交，就等于说卢成文没有说谎，陈泰生是自找死路，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而且，他自以为将译文和密文全部改掉做得滴水不漏，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下，陈泰生死了，连带他的情妇章玉寒也一起完蛋。
冢本将陈泰生自杀一事回报后，晴气庆胤摇头说：“太急了，太急了！即使是共谍，只要老实招供，也不一定就是死罪，他这么做，是自绝于人。”
李士群面色苍白，喃喃地说：“没有想到，没有想到……”
丁默邨老早看李士群不顺眼，乐得看热闹：“此人死不足惜。哼，自认心中百万兵，实则乱世一疯狗，逮着谁咬谁，死了好！大家都清静了。”
李哲夫说：“我也没想到陈君会走上绝路。”
晴气说：“他这么做，是在保护他的同党。”他转头对丁默邨说，“现在‘猫眼’电报的真实内容，谁都不知道了。为慎重起见，你再给‘猫眼’发一个电报，让他回电再次确认卢成文的身份，看看这次回电的内容吧。”
半夜时分，李哲夫才回家，春枝一直没睡，在等他回来。看到妻子憔悴的脸，李哲夫心感歉疚，因为，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子——林恒，他真想亲口告诉这位受尽折磨的同志：“我们的计划成功了。”
他不禁回想起和林恒最后一次在医院见面的场景。
“我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一定丑得没法看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灰色的，真想一死了之。”林恒再度表现出厌世情绪。
“你要坚持活下去，一定能看到胜利的那一天。胜利之后的世界会重新变成彩色，相信我。”李哲夫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们真的会胜利吗？”
“真的！”
“你保证吗？”
“是的，我保证！”
“那你朝我笑一笑，好吗？”
“什么？”李哲夫一时没有明白。
“认识你这么久了，从来没见你笑过。你轻松地笑一下，我就相信你说的胜利是真的。”
李哲夫凝视着脸色苍白的林恒，努力地微笑了一下……
“梅机关”里举行了酒宴，庆祝消灭租界里潜伏的大批敌台，其中的战绩也包括铲除以“使命”为首的中共谍报网，同时，梶冈弘毅因任务完成，将奉命返回日本，这也算是欢送宴。除了梶冈弘毅，影佐祯昭、晴气庆胤等机关头目以及李哲夫等均参加宴会。
影佐向梶冈举杯说：“梶冈君此行可谓是有所成就，兴亚院、参谋本部对你的成绩表示满意，我代表本机关敬你一杯。”
梶冈却不端酒杯，说：“直觉告诉我，现在庆功还为时太早，就像大东亚战争一样，一切都才刚开始。各位，失陪了。”说完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筵席。
晴气见梶冈如此不给机关长面子，生气地站起来要去追梶冈，身为中将的影佐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他是个怪人，不必一般见识。”对李哲夫说：“侦破中共谍报网，井上君的计策功劳不小，来，干一杯。”
李哲夫和影佐对饮了一杯，他看到了梶冈眉宇间的忧色，这层忧色自从梶冈到上海后就没消失过，梶冈在担忧什么呢？
按照晴气庆胤的指示，“猫眼”很快再次回电，内容证实卢成文的确是共产党的叛逃分子。拿到这个电报后，晴气说：“这个案子可以了结了。”
不出所料的电报，还是让李哲夫和白方钧暗自吃惊。卢成文是被“边保”寄予厚望的派遣干部，他的叛变消息在延安必然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这说明，“猫眼”确实已经潜入延安特情系统的内部，能直接、迅速地接触到机密的情报，其危害非同小可！
李哲夫和白方钧的脑海里都划着同一个大问号：这个“猫眼”究竟是谁？
白方钧能直接联系中央军委直属的边区保卫局机要科，他提醒“边保”，要从卢成文叛变一事入手，凡是知情此事者，都必须一个一个地梳理排查。但是，延安方面对此一直没有音讯，换句话说，“猫眼”仍然没有被察觉，仍然安稳地潜伏在那里，这真是太危险了！
李哲夫问：“会不会就潜伏在‘边保’？”
白方钧说：“难说。‘边保’的人员成分多样化，有长征的老干部，有老资格的陕北当地干部，有白区地下工作干部，另外，中央一贯重视使用知识分子，提拔了一批新来的知识分子干部。这要是调查起来，面就太广了。”
“猫眼”成了李哲夫内心一直挥之不去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