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岛首先弄来了满铁在上海的所有职员名单，按特征逐一排查。当名单上出现“井上哲夫”时，菊岛心中一凛，“年轻人、英语好”这两点特征都符合，他仔细回忆，李哲夫鼻梁上确实有道凹痕，更重要的是，最初就是李哲夫向他透露扎伊采夫的消息。
“真的会是他吗？”查看完所有人的名单后，菊岛内心划下了一个巨大的问号。他和李哲夫相识多年，深知李哲夫和日本情报机关的渊源，一想到这里他心中就越发忐忑不安，他知道，不能轻易下结论。
李哲夫在满铁任职近十年，是满铁上海办事处调查室的主查兼干事。当年东条英机任关东军宪兵司令时，曾密令宪兵对满洲的军、政、宪、特机关中的每个成员进行秘密审查，包括满铁总部及满铁在上海等地的分支机构也在审查范围之列。那次审查，对稍有不忠于日本的言论者，概以“涉赤”镇压。那次镇压由于捕杀过多，引起日本舆论的轩然大波。像李哲夫这样的老满铁经过了秘密审查，应该是可靠的……菊岛决定发个密函给满铁，调阅李哲夫的全部档案和有关材料。
满铁复函称：井上哲夫已被借调到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任嘱托（顾问），满铁无权调动其有关档案。
“看来井上这家伙有很深的陆军背景啊。”菊岛不罢休，最后还是通过陆军省调来存于中国派遣军总司令部的李哲夫的“详录”一份，第一句的评语是：“台湾出生，性格沉着坚定，能很好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务，已婚，社会关系清楚。”再将内容从头到尾细看了一遍，全是些显赫功劳的记载，无半点可疑和破绽，俨然是一位忠于大日本帝国的杰出情报专家。
菊岛千波约见了晴气庆胤。
“阁下对于两年前扎伊采夫遇刺一案，记忆犹新吧？”
“你如果找到了什么线索，请开门见山。”因为“冈机关”预谋刺杀西尾寿造一事败露，大大加深了两个机关之间的矛盾，晴气对菊岛少了几分客气。
“这个案子已经有了眉目，只是尚需贵方多加襄助。”
“有眉目了？怎么帮助？”晴气漫不经心地问。
“扎伊采夫遇刺前一直由贵方负责保护，有关他的行踪，可能知晓的人有哪些？请列一张名单。”
“案发后，我们已经全面排查过相关人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那么，能让我看看调查结果吗？”
“这是‘梅机关’的事，就不烦劳海军了。”晴气硬梆梆地回了一句。
“此案关系重大，我已经下定决心排除万难追查到底，请务必帮这个忙。拜托了！” 菊岛双手扶膝，俯首致谢，“这个奸细很可能还埋伏在我们内部，不查出来，对‘梅机关’和陆军也是很大的危害！”
晴气庆胤知道，日本海军对扎伊采夫比陆军更加看重，而菊岛提到的这个“奸细”，确实也是他所牵挂的。“使命”案件中，梶冈弘毅曾请“梅机关”列出一张名单，将所有可能泄漏日本高级机密的人全部包揽进去，之后陈泰生自杀，算是结案了。但是，扎伊采夫的保卫等级很高，“梅机关”将他安置在徐宏猷的私邸，这属于高度机密，知道的人很少，知道扎伊采夫真实身份更是只有几个人，这些知情人中不包括陈泰生，就算陈泰生是代号“使命”的共谍，也一定不是菊岛要查的这个奸细。所以，面对菊岛的坚持，晴气思量再三，同意了他的协查请求。
菊岛看了一下晴气提供的名单，里面没有李哲夫，问：“名单没有遗漏吗？”
晴气回答：“没有。”
“没有一个嫌疑吗？”
晴气重复了那句话：“这份名单是我方全面排查过的。”他还说，名单里有几个中国人，但都不可能知道扎伊采夫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个西洋人。
菊岛盯着名单，他决定先从这几个中国人入手，再查一遍。
这几个中国人都是徐家公馆的厨子、花匠和女佣，按晴气庆胤的命令，在扎伊采夫入住期间，他们都不得离开公馆，不能与外界联系，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负责打理徐公馆的特殊事务，这个人就是“七十六号”的高级特工顾问白方均，中国人中只有他能自由出入公馆。但是，晴气庆胤告诉菊岛千波，白方钧也不可能知道扎伊采夫的真实身份，扎伊采夫住的房间中国人是不能靠近的。
菊岛没有理会晴气的断言，现在，他把扎伊采夫被杀一案的可疑人物锁定在了李哲夫和白方钧两个人的头上。那么，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个呢？白方钧是“七十六号”的高级特工，和丁默邨、李士群、晴气庆胤等人关系良好，李哲夫的背景则更加不必说，这两个人都不能先抓再审，只能暗查。
菊岛千波从满铁的档案中翻拍了李哲夫的标准像，拿给施瓦茨看：“仔细辨认一下，你说的那个和布朗秘密会见的满铁职员，是这个人吗？”
施瓦茨拿着照片端详片刻，点头确认：“是的，虽然一个人的面目可以伪装，但我记得他的眼神，鼻梁上的那道凹痕也是相符的。”
“你说布朗生意上来往的中国人很多，那么，这个人你见过吗？”菊岛又拿出了白方钧的照片。
施瓦茨说：“见过，他来国际饭店取过汇票和支票，布朗说是生意上的交易。”
“是什么生意？”
“不知道，我只是负责转交这些票据，不过问具体情况。”
“什么银行的票据？数额大吗？”
“汇丰银行和花旗银行，数额比较大。”
“他在银行用的是化名吧？这些名字你都记得吗？”
“让我好好想想。”
租界沦陷后，日军全面控制了租界的行政和防务，但租界内的外资银行仍可开张，对外侨的生活也不多加干预。
菊岛千波买通了汇丰银行的内部职员，查到白方钧用多个化名从“西海岸”公司提取的数笔钱款，总额达两万美元。这些钱其实都是白方钧依照晴气庆胤之命经手古董走私的收益，绝大部分被晴气充当了特务经费，但是，在菊岛看来，这无疑是白方钧向美国人出卖情报得到的好处。
菊岛调查李哲夫的收入情况，但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家伙嫌疑最大？”菊岛千波紧盯着名单上的白方钧，似乎要把他看穿。
这天，李哲夫在满铁调查室的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井上哲夫先生吗？”说的是汉语，李哲夫觉得有点耳熟，但对方有意压低了嗓门，所以一时没有听出是谁。
“我就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有重要情报，现在办公室就你一个人吗？”
“是的。”李哲夫取过纸笔，“是什么情报？”
这个电话号码是兰花巷十五号的一条专线，不对外公开，能打进来，说明这个人是了解内情的。
“我是卢成文，我还活着。怎么样，这是不是一条重要情报？”对方不再捏着嗓子说话，果然便是卢成文的声音。
“是你？”李哲夫着实吃了一惊，按照他和白方钧的计划，卢成文早在半年之前就该被四明山游击队枪毙了，这个计划出了纰漏！
“听到我还活着，井上先生很意外吧？”卢成文的声音里带有几分讥嘲。
李哲夫心想：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卢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回到上海了吗？”
“我刚回到上海。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过，”卢成文话锋一转，“我的后福，可都寄托在井上先生身上。所以，我第一个想通知的人，就是你。”
李哲夫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应该先通知晴气庆胤中佐，回到‘七十六号’去汇报你这半年来的经历。”
“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要再兜圈子了。”卢成文在电话那一头冷笑了一声，“我和林恒被新四军游击队截住了，他们救了林恒，却给了我一枪，子弹擦着心脏打穿了我的肺，皇天保佑，要是差那么一分半毫，我就心脏开花见阎王爷了。我滚下了山崖，半夜里才醒转过来，爬到一户农家躲藏起来，将养了几个月才恢复了元气。这几个月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他们偏偏要置我于死地？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井上先生身上。”
李哲夫说：“卢先生劫后余生，脑子有点不清醒了，你扯上我干吗？”
“这个计划不是在你的构想之中吗？你去医院找林恒，策反是假，暗通是真。只是你没料到我命大而已！”卢成文锋芒毕露。
“我没有时间听你扯淡！”李哲夫不耐烦地说。
“我劝你听我说完，否则后悔就来不及了。”卢成文说，“你放心，电话没有窃听，我单独跟你说这些，为的就是想和你私了这事。”
“私了？我跟你有什么好私了？”
“井上先生只要给我二十根小黄鱼，我就离开上海，从此隐姓埋名，永远不向外泄漏任何东西，包括你的秘密。”（小黄鱼是三十一克左右的金条。）
李哲夫打了个哈哈，挖苦说：“莫明其妙，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拿着这个秘密去‘七十六号’邀功请赏？”
“落到日本人手里，我是身不由己，降日是无奈之举，我并不想替日本人做事，当汉奸死了也无颜见祖宗。”卢成文的语气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奈，“现在，晴气他们以为我死了，这反而是脱离日本人控制的好时机。在这乱世之中谋生没钱可不行，我想做点小买卖，连本钱都没有。井上先生是抗日的，我当然不会告发你，但向你借点本钱，谅你也不会……”
“你这人连自己的祖国都可以出卖，我凭什么信任你？”李哲夫打断了他的话，“你的胃口这么大，黄鱼一要就是二十根，当我是什么人？”
卢成文“哼”了一声：“这个国家糜烂到这个田地，还有什么好卖的？你为日本人立下过那么多功劳，赏赐还少得了？光这次救林恒，她父亲的谢礼就决不会薄。”
李哲夫冷笑一声：“贪婪，可鄙！你大可去找晴气和‘七十六号’，看看他们有没有兴趣听你的胡说八道！我很忙，别来骚扰我！”“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
中午，一个报童送来一封信，李哲夫拆开一看，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三天后下午两点，礼查饭店门口，见鱼即走，如果你不来，我就上楼。”署名是“死过一次的人”。礼查饭店的三楼是日本宪兵司令部所在。
李哲夫靠在椅子上，把卢成文的事情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释放林恒的计划是他向日本人提议的，他和林恒多次单独相处，又是旧识，很显然，卢成文从这些方面嗅到了异常的气息，但掌握了证据吗？应该没有，否则，卢成文早就拿着证据去找晴气庆胤请赏了。这只是讹诈。
李哲夫立刻见了白方钧。
“为什么没有干掉卢成文？这个人活着回来，我们就危险了！”李哲夫有点恼火。
“在营救林恒时出现了混乱，伪警部队追上来交了火，紧急之中就对卢成文执行了死刑。没想到，这个叛徒命还真大。”
“见不到尸体，怎么能算执行了死刑？这样的纰漏不该出现！”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该想想怎么补上这个纰漏。”白方钧思索片刻，“你不能去见卢成文！很可能是圈套，你要是去了，一切都不打自招。像他这种性格的人，死里逃生后的报复心理是很强的。”
“那怎么办？”
白方钧说：“你注意留心身边敌人的动静，要做好撤离的准备。卢成文的事交给我来办！”李哲夫的压力太大了，白方钧决定把这种压力承担过来，要首先保证李哲夫的安全。
卢成文选择在日本宪兵司令部眼皮底下见面，这给除掉他带来了麻烦。
白方钧和李哲夫分析，卢成文精明狡猾，他敢于出面讹诈李哲夫，必然是有所仰仗，不是孤身只影。那么，他仰仗的是什么势力呢？
日伪方面不大可能。日本人派卢成文打入新四军游击队，卢成文无功而返，难以交差，而且也失去了利用价值，他怀疑李哲夫又拿不出证据，在这种情况下，卢成文再回到”七十六号”并不明智。
共产党方面，卢成文是盖棺定论的叛徒。
最大的可能，是卢成文又联系上了国民党军统势力。
三天后的上午，白方钧化装成一个算命先生，来到礼查饭店不远处的一个街角，盯着饭店门口。果然，中午时分，一个乞丐蹒跚走来，蹲靠在饭店旁边的消防龙头，眼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这个人戴顶破毡帽，帽子压得很低，但白方钧从身形上认出这就是卢成文，他在等待着李哲夫的出现。
下午2点，一个报童跑到卢成文跟前，说：“一个叔叔让我告诉你，家里没有这么多鱼，要宽限时间，再过三天后这里再见。”说完就走了。
卢成文站了起来，四处一望，把帽子压低，朝外白渡桥方向快步走去。
白方钧此时已收摊，并改扮成一个商人，远远跟上了卢成文。卢成文没有去日本宪兵司令部，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现在要查明卢成文的底细——他如果拿了黄金，一定会尽快脱身，因此，如有接应者，必然就在附近。
卢成文边走边回望，白方钧不紧不慢远远跟在后面，路上车水马龙，卢成文并未发现有人盯梢。
一过桥，卢成文就拐进一条街巷，巷口有一个人和他低声交谈了几句，卢成文闪身进了巷子。巷口这个人是负责望风和接应的，他四处张望一下，随后跟着卢成文而去。白方钧不能跟得太紧，只好远远盯住。很快，一辆黑色的汽车从街巷的另一头开走了。隔得远，白方钧没看清车牌，但是，这个接应的人，他却认出是霍芝江，就是当年和卢成文在东亚旅馆接头时被捕的军统特务，此人熬不住酷刑变节招供，并加入了“七十六号”行动队，看来，此人和卢成文暗中又勾搭上了。
有了这个线索，白方钧心定了一些。
翌日下班时，白方钧到“七十六号”找到霍芝江，说：“霍老弟，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霍芝江见白方钧一脸严肃，心中忐忑，但白方钧是“七十六号”的高参，和晴气庆胤、丁默邨、李士群等人是可以直接递话的，又是清乡事务局副局长，他不敢不从。
霍芝江来到白方钧的办公室，关好门，两人落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