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李哲夫接到电话,原来,在华北方面军任职的晴气庆胤来到新京出差,故人相见,李哲夫在吉野町的东满饭店宴请了晴气。吉野町是日本商人集中的地方,在这条一里长的步行商业街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二十多个行业的近百家大小店铺。街上灯火辉煌,“几久屋”百货公司、“三越洋行”等日文牌匾和霓虹灯鳞次栉比,其繁华与喧闹的程度不逊于东京的银座。这里还聚居着很多外国人,印度人卖丝绸,捷克人卖皮鞋,俄国人开饭店,而那种纯正的法国香水味道,一进入吉野町的街口就能闻到。
看着夜幕下的街景,晴气庆胤感慨地说:“还是满洲好啊,不愧是日本的再生之地。”
李哲夫问:“北平不好吗?”
晴气摇了摇头:“整个华北的治安都很堪忧,支那游击队就在北平周边活动,市内敌人地下组织活动很猖獗,晚上呆在铁狮子坟也能听到枪声。我就要调离支那回本土参谋本部中国课任职,但是,这样的形势下一走了之,真是不甘心哪。”
李哲夫心想,铁狮子坟是日本华北方面军司令部所在地,看来,日本人确实被搅得不得安定。果不其然,晴气走后,次年,接替他指挥北平日特机关的大桥熊雄就被共产党人击毙。
“听说冈村司令官到了华北后,华北的治安好了很多,中条山战役也大获全胜,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李哲夫问道。
中条山战役是华北近两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会战。中条山外围日军在飞机支持下,由东、北、西三个方向展开向心进攻,战役前后历时一个多月,国民党军队被俘三万五千人,遗尸四万两千具,日军仅付出战死六百七十三人的微小代价。
这场战役让李哲夫感到痛心,更加看不起国民党军队。日本人的情报工作是无孔不入的。中条山的国民党军队派人到山外搞粮食、做烟土买卖时,日军奸细便化装成各种人乘机混入中条山的防区,收买汉奸和小商贩,以至中国军队在中条山的防务对日军已无任何秘密可言,连长、营长这样的下级军官的名字都被掌握了。日军声称,只要战斗打响一小时,就可以瘫痪中国第5集团军的所有指挥系统。实际上情况确实如此,在战役中,日军充分掌握战场情报,占尽先机,中国军队则两眼一摸黑处处被动,作战第一天,师以上司令部多数被袭击。气得蒋介石称此役为“抗战史上最大之耻辱”,大骂戴笠:“军统在哪里?防谍反谍是你的本职工作,你是怎么做的?自己的情报全让日本人收集了去!”
但是,日本人对八路军的情报工作又如何呢?李哲夫很是挂心。他虽然一直在为延安提供情报,但并未和八路军直接打过交道,到东北后,更是不了解华北的情况。晴气所提及的北平游击队和地下组织,显然是共产党的力量。
晴气庆胤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和延安作战,与和重庆作战是如此的不同,给人的感觉简直像是在跟两个不同的民族作战。八路的战术是,如果我军大部队出动就躲避,如果发现我军处于劣势时就预设埋伏。我军只要一出据点,其行踪便立刻暴露于共产党的监视之下。对方是耳聪目明,我们却是瞎子、聋子。我军小部队被八路全歼的事例经常发生,等救援部队赶到时,八路早就无影无踪,连带被歼部队的武器也一扫而空,救援部队只有望山空叹,除了收尸什么也干不了。”
“不是每年都有扫荡吗?对八路的情报应该收集了很多吧。”
“正好相反。我军因情报不确实,对中共地区的实际情况完全不能掌握,从而使扫荡徒劳无功,几乎是毫无成效的,几十次当中,可能侥幸碰到一次。各部队为了取得成果,东奔西跑,迄无宁日……我方早在支那事变初期即己失去民心,这对以后影响很大。敌地区内的居民,饱受战祸的痛苦,以充满憎恨的眼光盯着我军……而中共及其军队与政治团体、民众团体结成一体,进行息息相通的情报活动,尤其是在民众的谍报、防谍组织方面有独到之处。”
作为华北方面军情报参谋的晴气庆胤,语气中带着自责,继续发着牢骚:“八路的反战同盟甚至靠近到据点铁丝网前开展宣传,还会摆上樱花让我军观赏,其间,甚至有慰问袋奉送。对于日本驻军的人数、马匹、武器装备、行动规律乃至主官的姓名、性格和籍贯、无线电联络的频率都有相当掌握。八路的宣传品,有单色的,还有彩色套印的,精致美观,不是油印机,而是印刷厂出品,有各种型号、字体的日文铅字,真不知道山沟里的土八路是从哪儿搞来的;而且,他们宣传内容针对性很强,决不是泛泛而谈。一个事例:扫荡部队是从八路那里得到山本五十六大将阵亡的消息。”
“什么?竟然有这种事情?”李哲夫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当时山本五十六的死讯被日本高层刻意隐瞒,日本国内民众全不知情。
晴气沮丧地点点头:“在扫荡的山间小路上,八路插着写有‘山本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已在南太平洋被击毙’内容的木牌,木牌下面就埋着地雷。八路的信息是很灵通的,据说其胶东部队配有英国马可尼公司的无线电台,可以收听海外的英语广播。”
晴气庆胤感叹,由于掌握了国民党军队情报、特别是破译国民党军队密码带来的便利,使得日军尽管是在敌国作战,却能做到料敌在前、先发制敌,然而,在对共产党军队作战时,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了!
“扫荡太行山区,士兵被要求每人携带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的画像,满山去搜捕,抓着一个人就比对,可是,那时候毛泽东、朱德在延安天天开会,周恩来远在重庆,时不时做个讲话,这些都是公开的消息……而我们的情报工作就离谱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八路的地方官员,想要抓到都堪称困难,何况这样高层的领导呢!”
李哲夫回想起,战争前,东亚同文书院曾派人深入太行山“旅行调查”,他们故意问一个农妇她是哪国人,对方懵懂半天,答曰山国人。这一事例被日本人引为笑柄。在民族意识没有建构起来的时候,国家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而不是一个实体。日本侵略者正是利用这样的可乘之机,企图将统治强加在尚未成为“中国人”的中国人身上,满清时代割让的台湾就上演了这样的悲剧。但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共产党在太行山做了细致的群众工作,跑遍了每个山沟,唤醒了民众的民族和国家意识,深山的村民这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中国人。
晴气最后说:“我从事对华和平工作多年,争取了不少国民党人士,但对延安的工作却毫无建树。华北方面军深刻认识到,日本与重庆之间暂时处于战争状态,却有能够共存的性质。但是,日本与共产党势力之间是不容许共存的。就中共的信念而言,他们是要一直战斗到日军完全从中国撤退为止的。对于中共,只有排除任何妥协,必须从各方面都采取彻底的对抗政策!”
八路军的物质条件是极端艰苦的,和国民党完全不能比,但从晴气庆胤的话看,他们的情报工作却令日军深感畏惧。李哲夫心想,八路军进行的是有人民战争特色的情报战啊!结合自己早年在苏区的学习经历,他深深感到,共产党领导的抗战,和国民党的抗战完全不同。国民党靠拉拢上层势力来制定自己的政治秩序,靠军队进行片面的抗战,它不善于做民众的工作,对于下层的群众感到既陌生又害怕,它的内部派系混杂,相互拆台,不能形成上下齐心的合力,从严格意义上说它根本不是一个现代的政党,只是中国国内各种势力角逐利益的场地,蒋介石不要说统一全中国,就是统一国民党也办不到。然而,共产党却非常善于做基层民众的工作,她的抗战政策唤醒了被压迫在底层的人民抗击侵略者的斗争意识,这是“国家主人”觉醒的开始,其政权基础由于建立在亿万农民的肩头上,就如同建立在坚实的岩石上一般牢固。这种根本的区别,将决定两个政党日后的命运。
这个沉沦的巨大国家,包括她那蝼蚁一般卑微的芸芸众生的命运,将由共产党来改变。李哲夫内心越来越坚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附带说明:
抗战前,李哲夫在特工学校受训时就接触过中国军阀使用的低劣密码,而抗日战争爆发后,国民党军队仍在大量使用这样的密码,这使得日军对国民党密码的破译率高达百分之八十,有时对某支国民党军队的动向甚至比中国统帅部还清楚,导致国民党军队在战场上处处被动,屡遭日军突袭而损失惨重。以1940年枣宜会战为例,国民党军队就有一百二十多份作战电报被日军成功破译,此役第33集团军总司令张自忠上将的牺牲,就是因为日军破译密码后确定了该集团军总部的具体地点。
值得一提的是,英国人、美国人都知道蒋介石的密码系统漏洞百出,所以很多机密消息一直对中国封锁,因为让蒋介石知道了就等于让日本人知道了。但作为盟友的他们,却从不提醒蒋介石注意或者帮助中国加强保密能力,因为他们也在监听蒋介石,如果蒋介石真的加强了密码,日本人听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了——这就是弱国的可悲之处!
至于国民党方面所宣扬、或者某些后来人所“发掘”的那些所谓的情报战“功绩”,比如说军统破译了日本密码而得知偷袭珍珠港的计划并提醒美国,甚至说山本五十六行程暴露被美军飞机设伏击毙也是因为军统破译了密码……诸如此类,这和国民党动辄宣称歼敌数以万计的“大捷”同出一辙,乃是其一贯自欺欺人的贪功吹牛。如果国民党情报部门真有此能耐,国民党军队在八年抗战期间又怎么会对日军动向两眼一抹黑、处处受制于敌?至少到目前为止,史学家仍找不到任何一个实例可以表明国民党成功破译了日军密码而产生军事行动上的预见性。
据当时在蒋介石侍从室情报组工作的张令澳回忆,军委会技术室在抗战时期只破译过日本外交方面比较简单的密码电报,如向海外使领馆拍发通报性质的电文、外交官员例行的人事调动(类似于日本共同社拍发的新闻电讯,只不过后者用的是明码)。至于军事方面能够破译的,则只限于中国一些地区的气象报告和沿海的水文资料(这类电报由于电文内容的用词有限且重复频率很高,对方核实起来又容易,是最容易被破译的);此外则是一些在中国沿海经过的商船的行程、航向等情况,这类电讯的密码是用罗马字母按日语的拼音错乱排列,其密码规律比较简单,不难译出。1941年12月初,军委会技术室曾破译了日本外务省的一份紧急通知,内容是电告日本驻华盛顿、旧金山、夏威夷、纽约等地使领馆,要他们限期销毁各类文件,准备撤侨。侍从室签注的意见是,速送外交部密告美国大使高斯,并电告中国驻华盛顿武官转达美国军方。侍从室随即将此密件呈报蒋介石,蒋阅后批示“可”。这是国民党方面在日军偷袭珍珠港前唯一有“间接”关系的一份电报,但这份电报仅仅说明日本有对美作战的意图,并不知道日军将要突袭珍珠港。而美国当时同样知道了日本已有开战意图,只是不清楚具体情况。
日本通过引进德国的“恩尼格玛-K”密码机研发出自己的新式密码(“紫密”),这种核心密码从未被国民党方面破译过。
总之,国民党在抗战的密码战线上,和正面战场一样,处于全面下风,这种密码战线上的低级表现,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那个腐朽落后的沙皇俄国有些类似——说到底,密码是情报战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大程度上也是该国综合实力的体现。就拿高级密码的加密和解密来说,当时没有电子计算机,其过程比一般人想象的要困难得多,尤其是破译,需要大量的数学家和语言学家的辛勤工作、紧密合作,才可能有所突破,决不是某一个、某几个天才一拍脑袋灵光一闪那么简单。以日本为例,在太平洋战争时期军队和政府部门从事与密码工作有关的人员总数超过八万人,相当于四个甲等师团的总兵力,美英两国的有关雇员人数还要更多,没有雄厚的国力作为后盾是不可能的。
但是,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日本人,对于共产党的密码都是束手无策。早在1929年,周恩来便亲自编写了我党我军的第一部密码——“豪密”(因周在党内化名“伍豪”),这部密码直到国民党政权在大陆垮台都没有被破译出来。
日本极难破译共产党八路军的密码(日本人认为他们采用的是苏联的密码系统)。日本陆军一直到1941年2月28日才第一次破译了中共的密码,但立即被中共发觉而更换了密码。和国民党不同,中共对于情报的保密工作极其重视,密码更换频繁,加之条件所限较少依赖无线电,大量信息依靠通信员人力传递(密码的破译一个重要条件是对方的无线电要有相当的截获量作为样本,这样才能增加破译的概率),所以,日本人始终无法持续地解读八路军的电文。
日本密码遭到的致命打击来自实力强大的美国,在美日之间的情报战中,在测向、报务分析和中、低级密破译等方面,美日各有所长,都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在核心密码的破译方面日本明显地落后于美国,因为这个在太平洋战场上大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