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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黎明前的黑暗(5)

不一会儿,铃木闯了进来,一拳打在李哲夫脸上,吼道:“你竟敢蒙骗我们,死有余辜!”

李哲夫吐出了一口血,血里有一颗牙。看着铃木那张被愚弄而气极败坏的脸,他哈哈大笑起来。

“你就呆在牢房里发霉吧!”铃木命人把李哲夫重新拖进了监狱。

日本人十分震怒,这封电报发出,便意味着李哲夫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但是,李哲夫这一微小的手法变更,敌人是怎么察觉的呢?

梶冈弘毅后来又和李哲夫谈了一次话,告诉他原因。

“菲律宾大海战后,我跟你提过联合舰队机动部队基本全灭一事,你应该还记得。这是高度机密,除了海军高层的少数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而我比首相知道得还要早。为什么?不是我在高层有关系,而是靠这个。”梶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机动部队‘瑞鹤’号航空母舰的无线电报务主任松永定次郎是我的朋友,他的发报指法我非常熟悉。去年10月25日午后,机动部队仍在发送小泽治三郎司令官的电报,但发报的指法已经不同了,我因此判断旗舰‘瑞鹤’号已经沉没,小泽司令官一定是转移到其他军舰上了,舰队显然遭到惨重损失。我每天要收听几百份电报,因为精力有限,只能听,不能译,但很多电报即使不知道其中的内容,也可以得知不少信息。”

太平洋战争中,日本海军的战报一味夸大战果、隐瞒损失,不仅对公众如此,对陆军和政府也是如此,如中途岛海战惨败的消息,连当时担任首相的东条英机居然也一度被蒙在鼓里。陆军认为,正因为海军向陆军隐瞒了战况,使得两军在战场上配合失措,才导致了马里亚纳等战役的失败,因此,陆军对海军是不放心的,一直在监视海军的通讯。每当海军传来“捷报”时,梶冈总是冷眼旁观那些年轻的陆军军官为伪造的胜利欢呼,无声地嘲笑他们的无知。

李哲夫全明白了。

当时的录音设备庞大而昂贵,对发报声音的记录只能凭人脑。早在间谍学校时,梶冈的大脑已经清晰地记录了李哲夫拍电报的手法特征,在以往的两次监听中,梶冈就是凭借这个印证了这是李哲夫拍发的电报,所以,日本人抓捕李哲夫,不仅有李毅夫提供的证据,有香林书店的证据,梶冈的证据也很重要。现在,梶冈再和他这一次拍发的手法进行比较,立刻找出了差异。

发报会有个人的特色,点划比例,字与字、组与组的间隔都有差异,就和人日常说话的声调、写的字迹一样,任何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一个人突然变换了发报指法,就像说话改变了声调一样,也能反映出来。但是,这种差异是非常细微的,因为无线电语言很简单,只由“滴”和“答”两个字符组成,简单就意味着偏差少,而且使用它的都是受过专业培训的人,在这个基础上形成的差异往往难以察觉。但这一指法的细微变化没有瞒过耳力过人的梶冈弘毅。

日本人仍不死心,满铁总裁山崎元干也来劝降。

李哲夫说:“不要再枉费心机了。我不是帝国主义雇用的侦探,没有什么好处和报酬,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什么个人的利益,我只为信仰和良心而战,因此,你们不可能利诱我。我清楚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明白自己使命的危险性,知道随时有被捕和被杀的可能,但为了革命事业,我时刻准备牺牲一切而心甘情愿,因此,你们也不可能威逼我。”

山崎长叹一声:“年轻人,难道生命就这么不值得留恋吗?”

李哲夫笑了一下,王学鑫、谭维舟、林恒、白方钧、程罡……一个个同志的身影从脑海掠过,这些宁死不屈的战友,给了他宁死不屈的意志。他干脆地说:“一个共产党员,决不祈求敌人的怜悯!”

李哲夫被关押在新京第一监狱,这是一间典型的日式牢房,空间很小,靠墙有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木床,上面铺着草垫,挨着床的是一张小木桌,木桌的一侧钉死在墙上,没有凳子,床就当凳子用,靠墙角有一只马桶,这就是囚室的全部用具。牢门上有一条横缝,这条缝隙内宽外窄,从里往外只能看到一条线,从外面则可以监视囚室的全部,横缝外装有可开合的铁皮,供狱卒随时开关。对着牢门的墙上高处有一个小铁窗,只是供采光用,由于很高,里面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情景。囚室的顶部装了一只瓦数很低的灯泡。吃的是玉米面窝窝头和咸菜稀粥。

在这里关押过众多的抗日志士,除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东北抗联,还有国民党军统、中统人员,老东北军,朝鲜独立同盟,苏联共产党,甚至有日本共产党领导的“反战同盟”人员,此外,还有和日本人作对的土匪头目。由于李哲夫的特殊,日本人对他实行“绝对隔绝”,不但单独关押,连放风也是单独的,时间和其他人错开,因此自始至终,李哲夫都没见到其他关押者的身影,连看守的狱卒、打饭换马桶的杂役也不准和他交谈,并经常更换。

李哲夫曾多次申请,想看看孩子,但提出的申请都是泥牛入海。

他被关押的时间并不长。

8月6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枚原子弹,三天后又在长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弹,日本军民死伤惨重。

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次日,百万苏联红军从东、西、北三路突破边境,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东北腹地迅猛挺进。

8月9日,毛泽东发出号召:“对日寇的最后一战!”朱德总司令连发七道命令,八路军、新四军、华南纵队等根据地军民,开始全面大反攻。

8月9日凌晨1时许,关东军司令部作战值班室连续接到驻牡丹江第5军司令部的紧急电话报告:绥芬河正面和东宁正面的苏军已开始进攻;牡丹江市正在遭到苏军轰炸机群的空袭。l时30分,苏联空军的轰炸机群飞达新京上空,对宽城子区进行了轰炸。仅半个小时,关东军的前方部队和后方的指挥机关,均处于真正的战争状态。按满铁等部门的估计,关东军原以为苏军会在9月发起进攻,想不到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因此,前线后方均处于完全的惊惶失措之中。关东军总司令部在匆忙之中于9日晨移至南区的南岭地下指挥所。

10日下午,李哲夫被带到关东军的军事法庭。沿途市内街道上的大喇叭不断播送着雄壮的军歌和关东军的“捷报”,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批大批人群扶老携幼、背囊提物,在时断时续的秋雨中无秩序地向市外撤离,只有一些头缠白布条的日本侨民无精打采地拿着铁镐到郊外挖战壕。

途经一些关东军机关和伪满部门,都在焚烧文件,一片慌乱的景象。

关东军的末日到来了!

几次审讯下来,书记官逐条誊抄了李哲夫的“言论”和“事实”厚厚一大本。主审此案的大木繁在判刑建议上写道:“被告背叛帝国,投靠中共,长期埋伏在我机密部门,窃取军事、政治、经济等各方面的大量情报,其利敌行为,造成帝国不可估量的重大损失。其为害之久、之大,令人战栗。被告在被捕后,仍顽冥不化,不思悔改,甚至在监狱里对执法警官和狱吏采取藐视态度,总以引导帝国失败为能事……鉴于被告罪恶极大,应依法判处极刑。”由于李哲夫身份特殊,决定不给他上诉的机会,而是按军人身份在军事法庭宣判军法从事。此时关东军面临灭顶之灾,他们要赶紧动手了。

法官问李哲夫:“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李哲夫昂首挺胸,声音洪亮地说:“我信仰共产主义是为了实现全人类的自由、平等和幸福。我从一个被压迫的殖民地学生走上了革命的道路,把自己的使命和全中国人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变成了能让法西斯害怕的人,我感到无穷的力量,无比的自豪!”

法官连连敲桌:“够了!”匆匆下达判决:“被告不怕牺牲,积极努力,用巧妙之手段,长期进行侦察活动,其于帝国圣业、国家安全、大东亚战争以及友邦胜负,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被告井上哲夫,罪恶极大,已无保存价值,判处极刑。”

李哲夫对判决嗤之以鼻,冷笑道:“阁下,你听着,等到日本战败后,你们要十倍百倍地承受正义的惩罚。”

大木说:“你就要命归黄泉,作为一个失败的间谍,你这番自我安慰的话或许可以消除一点点你对死亡的恐惧。”

李哲夫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已经看到了日本帝国主义覆灭的结局,台湾即将回归祖国,比之许多壮志未酬就牺牲的同志,我是幸运的。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痛痛快快地告别这个世界,死而无憾!这就是我此时此地的心情!而你们将从这里滚出去,彻底地滚出去!留下的是你们的千古骂名。这样说来,你我之间谁是胜利者呢?”

说到这里,李哲夫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

11日凌晨,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黛青色的云层微微泛出红光,星辰依然清晰可见,大地依然笼罩在黑暗之中。

青草在墙头的风中微微颤动,清新空气中似乎还带有露水的气息,李哲夫贪婪地深呼吸,转头看着遥远天际的那一丝亮光,尽管这时的光线还很微弱,但太阳很快就要喷薄而出驱散这黎明前的黑暗,把耀眼的光芒撒遍整个大地。

是的,光明就要到了。

李哲夫缓步走到一张粗糙的木桌旁坐下。

行刑军官告诉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可以写个忏悔书或给家人写封决别信。

李哲夫平静地重复自己以前多次说过的话:“我没有罪,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问心无愧,无需忏悔。”说到这顿了一顿,“但是我要对我的家庭尽最后的义务,我要给他们写封信。”

他坐了下来,不慌不忙、斟字酌句地写了起来:

“亲爱的春枝、浩:

“这是我写给你们的最后几句话,我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思念着你们。

“春枝,请原谅我!我走之前,唯一感到对不住的就是你和孩子。我们婚后相亲相爱,回忆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永远是甜蜜的,对你的一切,我唯有感谢。如真有来生,愿再为夫妻,永不分离。

“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你要多加保重,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要设法使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时,我希望你能再嫁,让孩子有个爸爸。你完全可以这样做。千万不要整天为不复存在的东西哀伤,要向前看。

“将这块手表作为送给你未来丈夫的礼物。钢笔留给孩子学习用。

“浩,你要多听妈妈的话,快快成长为一个男子汉。现在你还小,还不懂事,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爸爸的所作所为了。今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要气馁,要在人生的正道上勇往直前。为父之灵将永远看着你。

“祝你们一切安好!”

他用日文写完这封信后,又要了一张纸用中文把这封信抄了一遍,将两张信纸、派克钢笔(还是当年布朗老师留给他的,二十年来一直保存完好)和一直戴着的日本精工表一起装进了信封中,交给梶冈:“梶冈君,请把它转交我的妻子,拜托了!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他们的安全。”

梶冈弘毅一字一字地说:“明白了,请放心吧!”

“关东军被打败了吧?”

梶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悲伤地说:“日本,被打败了。”

李哲夫微笑了一下,轻声说:“好了,你可以回家了,可以见到你妈妈了。”

梶冈愣住了,李哲夫这轻轻一句话,使得他那种兵败如山倒时如丧考妣的心情,霎那间被一种复杂的感情所取代,等到他品味出李哲夫话中“家”的份量时,他发现自己的眼角居然含着泪水——是啊,战争就要结束了,可以回家去了,但是有的人却永远回不了家了!

“对不起。”梶冈在心底里默默地说。

押送李哲夫的囚车远去,向城外的上道岗刑场开去,梶冈弘毅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四天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发布投降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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