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二美莲和小武子终于睡着了,她们在睡梦中还不住地颤抖着双脚。翠莲和扁嘴女人说,女人就是有受不完的罪,不管是裹脚还是生孩子,都是要过鬼门关的。扁嘴女人说,肉疼骨头疼不算什么,都能忍受,惟有心疼是最挠头的,那是忍无可忍的绝望。翠莲看着灯光下愁容满面的扁嘴女人,知道她此刻已经被心疼折磨得痛不欲生了。翠莲说,今夜,你就和我一起睡吧,我们好好说说话。黑暗中,翠莲的身体和扁嘴女人的身体挨得很紧,她们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热辣辣的体温。翠莲问,扁嘴家的,你是不是在想珍子了?扁嘴女人回答,是的,我在想他,想得厉害,我这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他了。翠莲说,你太傻了,这样下去你只能自己折磨自己,你应该对他死了心,恨他,恨他出了事离你而去,把这个混乱的场面留给你一个人收场,把耻辱的包袱留给你一个人背着。扁嘴女人问翠莲,掌柜子,你难道一点都不恨我吗?翠莲回答,不恨,一点都不恨你,我反而很佩服你,你即能说服了扁嘴,又能栓住珍子,你是很厉害的女人,我这辈子是不及你的一半了。扁嘴女人说,我和扁嘴是不会长久的,要不是我老子染上烟瘾把我卖给扁嘴,我是不会嫁给他的,我想找一个体面的男人、和我相互匹配的男人,和我好好地过一辈子。翠莲问她,你家扁嘴是不是管不住你?扁嘴女人回答,我嫁给他的那天夜里就跳了井,等村子里的人将我打捞上来,我已经不省人事了,村里的人原以为我淹死了,把我挂在墙头上,谁知道我空了一夜水竟然又活过来,扁嘴不敢管我,怕我再一狠心死了,他家兄弟六个,有五条光棍,只有他一个人有老婆。翠莲问她,你是不是要永远等着我们珍子回来?扁嘴女人说,以前也想过等他,后来我想我不能再坑害你了,你是个好心肠的人,珍子回来好好地和你过日子是正经。翠莲很迷茫地长叹着说,哎——好心肠有什么用,男人要得不是女人的心,越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女人,他越讨厌,越是想害他的女人他越离不开。扁嘴女人说,下一辈子,日他娘的投胎转一条狗也不转女人了,太累、太遭罪。翠莲说,依我看女人除非都跑到庙里当了姑子,一辈子见不着男人就没烦恼了。扁嘴女人有些后悔地说,早知道是这个结局,我当初不引诱你家珍子就好了。翠莲说,你不诱惑他,他也不会和我好好过日子的,那种男人我算是看透了,三个字贱骨头。黑暗让这两个原本互为仇敌的女人还原了善良的本性她们坦诚地向对方吐露着各自的心声,俩人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发泄着女人的种种苦难,一直折腾到天亮。
天麻麻亮,扁嘴就来敲亭铛的门了。亭铛正搂着一只眼做美梦,被扁嘴哭汲尿相的声音吵醒了。亭铛隔着窗户问他,大早上的你又怎么了,没个消停的时候?一只眼低声说,不是扁嘴女人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吧?亭铛说,那种女人还懂得羞耻?她死了可是为咱顾家造福了,我亲手给她上三炷香。亭铛穿好了衣裳出来开了门,就见扁嘴赤着脚,头发乱蓬蓬地站在门口。他见亭铛开了门,哭声丧气地说,老东家,出事了,掌柜子昨夜把我女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去,昨天夜里我起来两次,到二门里的南房门口听到了有女人在哭着求饶,是不是掌柜子把我的女人杀了?亭铛一听马上头大了,他知道翠莲的厉害,说不定她一时气愤,真的把扁嘴女人给杀了。他和扁嘴说,你为何不早过来和我说,整整一夜,该出事早出了。扁嘴听了这话,晃荡了几下,唬嗵一声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娘原本是不让我带着媳妇出来的,可我把她放在家里又不放心,带到你们顾家谁知道是这样一个下场。亭铛安慰着扁嘴说,你先抗住,说不定没事的。亭铛跑到屋里,一只眼已经起来了,他很着急地对一只眼说,你先到南屋看看翠莲,她昨夜把扁嘴女人叫走了,一宿没回去,别出点别的事。一只眼吓得那只蓝眼睛乱翻着,她边系腰带边如一阵旋风一样刮向南屋,她嗵地一身撞开了南屋的门,只见翠莲和扁嘴女人抱成一团睡在一起。翠莲听到门响,抬起头看了看一只眼问,姨,出什么事儿了?一只眼看着扁嘴女人两只眼睛蛋子如红枣一个颜色,知道她俩一宿也没睡。一只眼对扁嘴女人说,你们家扁嘴找你呢。扁嘴女人下了地和翠莲说,我到厨房里做饭去了,你再睡一会儿吧。翠莲也坐起来对扁嘴女人说,从今后我和你一起做饭吧,你一个人怪累的。一只眼一头混水,她怎么也搞不明白这两个本应该为天敌的女人突然变得这样亲密无间起来了。
扁嘴女人从南房出来,她在亭铛和扁嘴的注视下,一步一扭地去厨房做早饭去了。紧接着翠莲也出来了,她一边系围裙一边也要下厨房。亭铛喊了声,翠莲——。翠莲一转身看见正房门口的亭铛和扁嘴,她笑嘻嘻地叫了亭铛一声,大大。亭铛说,你昨天为什么把扁嘴的女人留在你房里过夜,人家是有男人的女人,不能随随便便地在外面睡觉的。翠莲的脸色很平和地说,二美莲和小武子都裹了脚,疼得要死要活的,我也没办法,就连夜赶着和扁嘴家的给她们熬了些止疼草药,打发她们喝下以后都后半夜了,又怕惊动扁嘴大哥,她就在我房里歇下了。亭铛对扁嘴说,这回你算是放心了吧,快回去再睡个回笼觉吧,一会还得下地干活儿,不休息好干活也没力气了。扁嘴的瞳孔内荡漾着烂漫的春色,站起来回屋了。亭铛小声对翠莲说,你是傻呀?你难道一点都不恨那个女人吗?别忘了是她……翠莲忽然打断了亭铛的话说,大大,您别说了,我不恨她,都是女人谁都不要逼得谁无路可走就好了,她也很不幸。亭铛说,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没出事就好,去吧。翠莲仰着头走开了,她的神态高傲到极限。亭铛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太不正常了,他活了四十多岁,经见过无数的女人为了争夺她们的男人打得头破血流、争得天昏地暗,可她闻所未闻像翠莲这样是非颠倒的女人,她是不是气糊涂了?连狐狸和狗都分辨不清了。
二美莲一睁眼就觉得双脚钻心地疼,她把脚伸到猫道里,让外面的凉风吹一下,好受一些缓一缓疼痛。小武子也醒了,她问二美莲,你为什么把脚伸到猫道里了?二美莲说,猫道里有风,脚被风一吹就不太疼了。小武子说,快给我来试试。小姐妹俩轮流着,一人伸一会子。亭铛从地里劳动回来,给二美莲捉了一只蟋蟀,栓在窗框上,二美莲和小武子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爬在窗台上的蟋蟀。蟋蟀一刻也不停地鸣叫了三天三夜,最后心力交瘁而死。二美莲和小武子早盼天黑夜盼天明地盼望着渺茫的来日。翠莲看着她们灰塌塌的脸蛋儿,又心疼起来了。她对二美莲说,要不嫂子给你松开一会儿再裹上?二美莲说,算了,二婶娘说松开后裹了更疼。翠莲听了这话心如刀割,她抽空给她们用牛骨头磨了几个骰子,尽量让这两个孩子把疼痛转移到别处。二美莲和小武子爬在炕头上,每人数了一百颗黑豆,投骰子赢黑豆。玩着玩着,俩人就觉得没意思了,一把黑豆玩了三天还是一把,没见输赢。翠莲看着她们投骰子玩腻了,就问她俩,你们想吃什么?只要你们想到的,嫂子都会给你们做。小武子说,我想吃糖麻花。翠莲说,太好办了,嫂子一会子就能给你买回二十几根,放在厨房里,甚时想吃就拿一根。二美莲说,我什么都不想吃,就是想见我娘和我大姐。翠莲说,想娘是没办法了,想你大姐我就去平定堡常家一趟,把她叫回来看看你。
第二天大清早,翠莲就骑着毛驴进堡子了。几乎没费什么周折她就找到常家,她栓好毛驴,走进常家的大院。刚好一进门就看到美莲在天井里洗衣裳。美莲看来生活得还算舒心,坐在小板凳上,边搓衣裳边唱二人台。美莲抬头看到翠莲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翠莲叫了声,美莲——美莲才站起来,一边撩起袄襟擦手边笑着问翠莲,嫂子,你咋来了?翠莲迎上来抓住美莲的手说,二美莲裹了脚,疼得越发可怜,她想见见你。俩人正在天井里站着说话,常在福刚好路过天井,他也认出了翠莲,上前说,哎,翠莲来了?是来看美莲的吧?翠莲说,我今天想把她接回去,明天一大早就把她送过来。常在福说,美莲这丫头聪明轻快,我老娘和哥嫂想让她嫁了我儿子常梓做老婆呢。美莲羞答答地娇斥着常在福说,三舅,您都说什么呀?没正经。常在福说,我们常梓可愿意了,每天从学堂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美莲。翠莲说,就怕美莲这丫头没有这个福气,如果能和三舅再结了亲,那我们顾家就走了鸿运了。
常在福回屋让他那个病秧子女人给美莲准备了些干果,让美莲带着回去。临走的时候常在福再三叮嘱翠莲,明日早上一定要把美莲送回常家,我娘老了,一刻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孩子。走在路上,美莲一个劲地夸着常家的人,说她在常家不受打骂,也不挨饿,常在福夫妇也没有女儿,对待她就像亲闺女一般,过年过节的还请了裁缝给她做了几件子新衣裳。翠莲说,说不定你真能够做了常家的儿媳妇呢。美莲脸色一红说,他儿子都十八岁了,在堡子里的学堂念书,很有才华,过年的时候常家的对联和门斗子都是他写,他还教我写毛笔字。看着美莲高兴的样子,翠莲放心了。顾家的人一直担忧着美莲会受到常家人的虐待,还真没想到常家人有这样的胸怀。其实是常堡长有言在先和常在福做了交代,让他们都要好生对待美莲,三婶娘的死错在亭铛和亭锦而和美莲无关。
二美莲一见美莲就哭了,美莲见到二美莲瘦得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了,干枯的头颅上披散着一堆乱纷纷的头发,双眼流露着无限的可怜,美莲抱着二美莲哭了个泪干气绝。二婶娘进来劝了半日,美莲才停了哭。她把从常家带回来的山核桃、干大红枣拿出来给二美莲和小武子吃,二美莲也舍不得吃,只是拿在手里耍着。美莲问翠莲,我大哥在镇子里的治保队干得怎样?翠莲说,还好。美莲说,你过门都快一年了,也没想着要个孩子?二婶娘说,你嫂子现在已经双身子了。美莲更加喜欢,她说,恰好我大哥不在,他要是在我可得好好地和他说说,怀了身子的女人是不能受气的,让他今后好好伺候着嫂子。翠莲心头一酸叹了口气说,我哪里有那么好的命呀。扁嘴女人进来说,饭已经做好了,摆在二婶娘的屋里,先吃饭吧。于是,大家都到二婶娘的屋里吃饭去了,只留下一只眼自己在南屋看着二美莲和小武子。
晚上,亭铛从地里干活回来,见到美莲万分高兴。他一个劲地说美莲半年不见,长高个子了,脸盘子和她娘年轻时候一个样。美莲也来到正屋把自己在常家的情况和亭铛说了一遍。夜里,美莲和翠莲睡到南屋。第二天,太阳还没出来,珠子就骑着马把美莲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