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说：隐儿原来提出让你做太太，我就有些担心，太太是一家之主，要仁慈公正，你却这般软弱无能，连自己身边的丫头都调教不好，这府里谁能服你，要是我再听到十姨太太受了委屈，第一个拿你来释问，要你干啥的？老爷现在又不用你伺候。
水秀哭了一个早上，回到西院的上房。她命人把水燕叫来说：这回我丢人了，老太太说不定要免掉我这个太太。
水燕说：太太，你既然当了太太，就受圣上的诰封，怎么说想免了就能免得了的，您现在一动不如一静，少让你的丫头们出去惹事生非，隐儿这个死蹄子正在热头上，你还不知道老爷，对那个都是三天热，等这个小蹄子冷下来，我们拿她个错，除去她，现在只有三姨太太不服你，你先搁着隐儿把三姨太太整一整，杀鸡骇候，抖一下你当太太的威风。
水秀说：我只恨隐儿这个死蹄子，仗着老爷疼她，我这个太太让她比矮三寸，万一老太太不给我做主，倒显得我是个多事人。
水燕说：你不要害怕，好歹老太太面前有我们呢，隐儿走了以后，老太太对我们几个大丫头极好。
第二天，刚吃完早饭，三姨太太带着几个姨太太来给水秀请早安。水秀说：昨天早上金锁的事你们可曾听说没有？
四姨太太说：听说了，金锁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然后拉出去配了一个轿夫的儿子。水秀的心不由地一痛。三姨太太哧哧地笑出声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水秀忍不住问三姨太太：你笑什么？是为我的贴身丫头被赶出去而高兴吗？明天我犯了错，也被赶出去，你还不乐死了吗？
三姨太太皱了一下眉头，斜视着水秀说：你就敢捏软的，十姨太太从来不过来问你的早安，你连一个响屁也不敢放，倒欺负我们一些胆小怕事的。
水秀一拍桌子吼着：越发反了，我是不敢得罪十姨太太，但是我敢得罪你，我是拿了金牌手眼通天的诰命夫人，你不过是一个偏房，就敢在我的面前如此大胆。
三姨太太也不示弱，她冷冷一笑说：你们看看，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了，她比前太太还要厉害十倍，我看你用什么法子来治我。
水秀说：撤掉你身边的两个丫头，这是念你初次冒犯于我，如果下一次，我就让老太太休了你。
三姨太太跳着高地骂水秀：你算什么太太，给我抠鞋底我都看见你恶心。
正吵着老太太过来了。老太太原本想过来安慰水秀的，正赶上吵架。水燕在老太太身边说：真实反了，狼撞开门子，狗也往里钻了，定是三姨太太寻太太的不是了，老太太要为太太撑腰，狭治一下三姨太太，这些上了年纪的姨太太们没一个好缠的。
老太太进了上房，大家都起身作揖见礼。老太太说：我听到这里吵架，也不知道谁说我选的太太给她抠鞋底，她都嫌恶心？
三姨太太立时跪在老太太面前说：老太太给我作主，太太都想撤掉我身边的两个丫头，我一时生气才说了这样的傻话。水秀亲手扶着老太太坐下来，又亲手把茶碗递到老太太手中。
老太太说：你就是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能出口伤人，太太的根基是不如你，你是千金万金小姐，她不过是我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可既然她被封为正室，你就应该按礼数尊敬她，何苦说出那样下流不堪的话来践踏她？
三姨太太依然跪着说：她既然是太太，办事就要公正，我们每天按时都来给她跪安，而十姨太太从来就没有来过一次，她却一声不响，都是一样的姨太太，何况我又生下三小姐，十姨太太不过是一时得宠，哪里我就不如她了。
老太太问水秀的丫鬟：十姨太太从来不过来问安吗？
丫鬟们垂手点头。老太太对水燕说：你去把十姨太太叫来，我亲口问问她，她凭什么和别的姨太太不一样。
水燕来到偏房，隐儿和老爷在里屋弹琴，小杏和几个小丫头用风干了的凤仙花做染料。小杏看见了水燕问：姐姐来我们屋里做甚？
水燕问：十姨太太呢？
小杏冲着里屋努了一下嘴说：在屋里和老爷弹琴呢，我进去回报一声去。
水燕说：不用了，我进去吧。
小丫头挑起帘子说：老太太屋里的水燕姑娘来了。
水燕进了里屋，只觉得香味扑鼻而来，老爷搂着十姨太太正在弹琴。水燕下拜老爷和十姨太太。隐儿从老爷的怀里钻出来说：真稀罕，你怎么来了？
水燕说：老太太在太太屋里，让十姨太太过去一趟。
隐儿和老爷说：我去去就来，你要等我呀。
老爷说：今天这首《凤求凰》的曲子你一定要学会。
隐儿穿了大衣裳叫了小棠和小桔，跟着水燕来到水秀的上房。隐儿带着丫头们款款下拜，只见老太太一脸的怒气。三姨太太也在跪着。老太太长叹一声问：十姨太太伺候老爷有功了，是不是连给太太请安问好的机会也没有了？
隐儿没敢说话，小棠说：回老太太，老爷一时也离不开十姨太太，所以耽误了问安的事。
老太太厉声说道：我在问十姨太太呢，用你一个奴才来说话，来人，给我掌嘴二十。
小棠被几个老婆子打了二十个嘴巴。老太太让三姨太太起来，对着隐儿说：在府里太太是当家的，几乎妇孺皆知，偏偏就是你例外。
隐儿说：我常觉得和太太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一天能见五六面，就没过来问早安，原以为太太不会计较这些的。
老太太说：什么计较不计较的，府里生来就有长次的区别，难道就因为老爷宠你，你把礼教也看得虚无了。
隐儿见小棠被打得满口淌血，不由伤心起来。对老太太说：我不过来问安，太太对我说就好了，何必让老太太过来，以后不管我犯了什么杀头大罪，惩罚我一个人，不要轻易打跟我的丫头。
老太太在府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事后有意无意地把人性中的惯性和弱点看透了。她已经预测到隐儿不是她以前温顺得如怀中的小猫一样了，因仗着老爷，她敢说、敢骂、敢反天，她是老姨太太的再生。
老太太对水燕说：今后你去伺候十姨太太，把小棠换到我屋里。
说完扶着几个小丫头走了。
大家也各自散了，只留下垂手站着的水秀和跪在地下的隐儿。她们曾经是称姐道妹的好姐妹，现在这种关系已经被活生生的现实劈开了，各自的心里有了一道相似的伤痕。她们在屋里静静沉默了许久，隐儿开口了，她说：你已经占尽风头，做了太太，难道连已前的旧情也忘了吗？
水秀说：我只占了一个空名气，你拥有老爷的宠爱，让众人觉得你高不可攀，你连正眼也没瞧过我，我不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你自己也忘了你处在什么位置。
隐儿说：你我同伺一夫都是很无奈的，早知有现在的结果，我一头撞死在老太太的屋里，也不嫁过来了。
水秀冷笑一声说：这假眉三道的话，你说给别人听吧，你从我的手里把老爷夺去一直霸着，现在又想骑到我的头上，我是太太，你只是一个偏房，说白了是伺候我的一个丫头。
隐儿说：我没有和你争过高低，可你也不要逼人太甚，你不把我当妹妹的看待我也不把你当作姐姐来尊敬。
水秀说：什么姐姐妹妹，我是妻，你是妾，你放明白了。
隐儿站起身来冲着水秀说：没想到你和我会有今天的结局。
水秀也毫不示弱地说：你后悔了吧，我告诉你，今天这不是我要的结局，真正的结局还在迷雾里。
隐儿问：你想要干什么？
水秀说：我想要干什么是不会告诉你的，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三个字——我恨你。
隐儿说：恨吧，再恨你也是我手下的败者，你争不过我，虽然你是太太，可我什么都比你强。说完，隐儿正要转身离去，水秀一把扯住了隐儿的衣裳，她的冲动是来自身体深处的。隐儿猝不及防，完全没有准备，差一点被水秀扯倒。隐儿以为水秀要打她，她反手给了水秀一个嘴巴，水秀惊呆了，隐儿也惊呆。
水秀说：你打我？
隐儿逃出正房，跑回了西屋，扑到老爷的怀里耍泼撒娇把水秀如何欺侮自己的丫头，侮辱自己人品的话说了一遍，老爷听了，一时怒气如火，直冲到正屋，见了水秀二话没说，抬起一脚踹在水秀的胸口上。水秀的心对老爷一下冰凉了。
从此水秀和隐儿成了仇人，连各自的丫头都互相对立。
夜里水秀把水燕叫到屋里，解开衣衫，只见碗大的一片青紫。水燕吱吱地吸着气，如蛇一样。她对水秀说：真没想到，老爷对你下毒手。
水秀抹了一把眼泪说：我不怪老爷，不一定隐儿那个小蹄子在老爷的面前说什么坏话，惹得老爷生了我得气。
水燕说：我知道老太太让我过去伺候隐儿那个小蹄子的意思，老太太是想把我取桃代李让隐儿失宠，也杀一杀她的气焰。
水秀说：杀她的气焰不算报仇，杀了她才解了我的心头之恨，现在只有你去亲自上阵了。
水燕说：老爷喜新厌旧大家都是知道的，死去的二姨太太连一个月的新鲜没过，就被抛在一边，一直守了四十年的活寡。
水燕奉了老太太的命令，来专门伺候老爷。隐儿也看破一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着水燕。其实隐儿早就厌倦了和老爷同居的生活。老爷总是让她夜里摸自己那水一样稀软的阳物。恰好这个时候来了水燕。
一日，隐儿看到老爷在弹琴时一手插入水燕的两腿之间，隐儿不在乎，只当没有看见，有时隐儿还真想避开老爷，带着丫头像那几个失宠了的姨太太一样清清静静地生活几天。
小杏一干丫头也恨水燕，但她是老太太派来的丫头，又没办法。一天正午，隐儿带着几个丫头到后园游玩，回来时水燕和老爷同时穿衣系带。隐儿笑着对老爷说：老爷如果真的喜欢水燕，我去求了老太太把她填过来做了十一姨太太。
老爷假意生气问：那样你的心里不难受吗？
隐儿说：老爷本来就是众姨太太的，专宠我一人，也有些不公。
老爷说：可见你对我没有一丝真心，每日甜言蜜语不过是哄我的。
隐儿咯咯地笑着说：我是为了老爷，老爷却责怪起我，好好，我今后不操你这个闲心了。
水燕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老爷。水秀见老爷外出做事，便打发人把水燕叫来。
水燕一进门说：见过太太。
水秀说：你我素日都以姐妹相称，现在我虽是长房媳妇，但我们之间还是姐妹，你这些天有些进展没有？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
水燕说：太太就是太太，虽然以前你是和我们奴才一样生活着，可是凤凰终要飞上天的，您放心，老爷已经喜欢上我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厌烦了隐儿那个死蹄子。
水秀稍微缓了缓神儿，对水燕说：我们决心要把那个死蹄子赶走，要不终是个祸头子。
二人正说着，只见隐儿身穿一件红粉色的月纱长衫，一步三扭地走了近来。水秀没来得及说话，隐儿笑着说：水燕不在书屋等着伺候老爷，老爷可能马上就回来了。
水燕说：老爷说了明天才回来。
隐儿问：你们俩人在一起干什么呢？嘻嘻，我刚才听着你们说什么凤凰了，我想天上飞的金凤凰，地下落个猫头鹰，金凤凰飞过的时候，猫头鹰吃着一只死耗子，吓得发出咕咕的怪叫，可是金凤凰根本没那个意思去挣抢死耗子。说完咯咯地笑着走了。
水秀冲着隐儿的背影呸地吐了一口吐沫说：有你哭的时候，别得意得太早了。
水燕说：她分明就是骂我们是死耗子？
水秀和水燕二人合计了一番，匆匆来到东院老太太的屋里。老太太正和几个丫头斗骨牌，水秀进来先端茶倒水伺候了一番。老太太说：怎么不叫上十姨太太一起过来，你是最明白的人，可不要让姐妹之间别扭着。
水燕说：我们叫了，她不过来，再说我们哪敢和十姨太太比呀，人家骂我们是猫头鹰，她自己比作金凤凰，更可恨的就是咒老爷是死耗子。
老太太问水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水秀眼圈一红，流出泪水来，一边哭一边说：但凡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能忍则忍，十姨太太每天打扮得妖妖佻佻，出口便伤人，现在水燕过去伏侍老爷，她有些生气了，出来进去出口便骂。
老太太把骨牌一推说：我不玩了，你们都下去。
丫头们下去之后，老太太说：我原来是喜欢隐儿这个丫头的，还为了她打了老爷，谁知她是这样霸道。我是一个善人，最恨拿大作怪的人了。
水秀边哭边说：老太太您也别生气，横竖我都能忍着她，要不是水燕说，我也不提这事了。
老太太说：你是太太，她再体面不过一个姨太太，你哪里能受她的气，等过几天，我把她叫来训斥她一顿，这样下去真是没有王法了。老太太开始恨起了隐儿，她觉得该管一管她了。可是现在精神又不是太好，只等几时把她叫来好好教教她做姨太太的规矩。
三百六十五个循环往复的日子，堆积、流逝、生长、枯荣。这其中要战胜许多困难，如痛苦、孤寂。有艳阳必有风雨，隐儿这位已经十五岁的十姨太太在宰相府中并不是风调雨顺的。府里所有的女人都妒恨着她，她成了宰相府的公敌。生活就是这样，反复无常，如孩童喜怒的脸蛋、如山中变换的天气。老爷对隐儿对自己的逐渐冷漠感到愤怒，心想：这小蹄子可能嫌自己老了。
水燕没过一年就失宠了，又被老爷退回到老太太屋里。
冬天，已经很冷了，远道而来的冷空气不依不晓折磨着街头上的乞丐。宰相府的女眷们都穿上了貂皮衣裳，手中握着精致的手炉，准备过冬。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隐儿离开了宰相府。隐儿说不清自己上了谁的圈套？是老爷、太太、老太太、三姨太太、大奶奶．．．．．．总之，她在府中的仇人太多了。她终身难忘哪个受辱的夜晚——老爷要听一曲《凤还巢》，隐儿让小棠架起琴，谁知琴弦松动，弹出的声音不脆、不响而是沉闷发颤。老爷一气之下甩了袖子去了太太屋里。隐儿让小杏禀报了太太，让调琴的琴童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