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儿说：越是这个时候，奶奶越要稳住，就是老爷回来又能怎样，大爷是老爷的亲生儿子，老爷舍得砍他的脑袋吗？眼下是命人把后院的井填了，明年春天，钱余的尸体免不了腐烂，那臭气熏天的能不露马脚吗？
大奶奶说：亏你个小丫头能下得了手，要是我吓也吓死了。
茹儿说：奶奶现在又怨起奴婢来了，奴婢不是为你奶奶铲去柳夫人吗？二人正说着，有小丫头来报：奶奶，大爷过来了。大奶奶带着茹儿出来迎接，钱孙爱进屋后坐下唉声叹气。
大奶奶亲手为钱孙爱端了一杯茶说：大爷，放火的恶贼找出来没有？
钱孙爱说：找个屁，你素日当家管事，就应该想到这些，我一个男人成日在外忙碌应酬。
大奶奶假意争辩说：大爷这会子说我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可能半夜三更总守着绛云楼吧？
钱孙爱说：谁让你半夜三更守了，如果你特意派几个小厮在绛云楼下夜，能出这样的事吗？
大奶奶刚要争辩一个小丫头进来说：刚才二门外管事的来报说：轿夫钱余夜里出来一直没有回去。
大奶奶一听，双手不由地打颤，茹儿把她扶到一边说：真是钱余失踪，说不好还是他放了火以后跑了。
大奶奶直向茹儿使眼色，茹儿却很平常地说：说起钱余，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我夜里出去借花样子的时候，遇见钱余，他匆匆地走着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刚要和他上前说话，他却躲开了。
钱孙爱说：照这样推断下去，必定是这个坏蛋钱余所干的，把他的娘、老子叫到前庭，我当面问清他们，钱余到底跑在哪里了？
钱孙爱走后，大奶奶已经抖作一团。她说：茹儿，我们和大爷说了吧，也许大爷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还会饶了我们。
茹儿说：奶奶，您疯了吗？如今不仅仅是放火烧掉绛云楼的罪了，我们还欠钱余的一条性命，这辈子您在虞山还能翻身吗？二奶奶和二爷的几房姨太太两只眼只盯着你，恨不得您出些丑事、闹些乱子，她们乘机好往上爬，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填平后院的井，免得引起事来。
大奶奶说：事情都由着你去办吧，我一点主张也没有了。
如是到了南京以后四处打听，了解到负责审理此案的主要官员是曾任过明朝辽东总督的洪承畴，她冒着危险，登门求见。洪承畴本是好色之徒，他久慕柳如是的艳名，立即降阶相迎，几句寒暄之后，如是单刀直入问道：洪大人，有人诬陷我家老爷有叛逆之罪，不知有何凭据？
洪承畴乃老奸巨猾之徒，他答道：当然有凭据，无凭无据怎能拘捕于他？
柳如是说：那妾身倒要请问，我家老爷深受新朝厚恩，他原是明朝的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如大军进逼金陵之时，他只要登高一呼，江南忠于明室之人，定会揭竿而起，为何那时他却步总督大人的后尘，效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降顺大清，授为礼部侍郎。如今他已风烛残年，告假隐居水乡，不问政治，南明的江南义士，都耻他变节，与他断了往来，何况他有非武将出身，不谙兵家之事，光凭他人说他有叛逆之嫌，信口雌黄，这岂不是莫须有之事？大人也是前明封疆大吏，名称一时，荣膺新潮重任，请问大人，在江南一带，所谓欲反我大清者的众人之中，也有大人的旧部和门生，难道他们谋反，大人也该株连在内吗？此地应无三字狱，此事望大人三思！
如是侃侃而谈，柔中见刚，褒中见贬，她把这番话说完，起身告辞而去。
这番话也激起了洪承畴的三思，他不由暗中佩服柳如是的口才，果然名不虚传，他被她一席话说得身如芒刺，这是柳如是的柔中带刚的厉害之处，他由此愈益对她敬重和垂涎欲滴，他待柳如是走后，冷静思索，也觉仅凭叛徒一句供词，就拘拿钱谦益也未免显得草率，“黄毓祺去过钱家”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还难以断定，就是去过钱家，这也不足以作为凭证哪！何况严讯黄毓祺时，黄毓祺曾说过：钱谦益枉负清名，奴颜事敌，我恨不手刃此儒林败类，新朝官僚！且几次逼供，他也是同样的回话，这样一来洪承畴对钱谦益之事也不便落案。
而这时，他恰又收到钱谦益在狱中写给他的信，声称自己受了清朝厚恩，图报都来不及，且现在年逾七旬，走路都要人扶，哪还有其他的念头。兼之，那一叛徒，却在一日深夜，为人刺杀，主犯黄毓祺也在狱中因刑伤过度而亡，死了原告和主犯，没有对证，这官司就无法打下去了，洪承畴也念及旧日同僚之谊，将钱谦益判以无罪释放。
钱谦益被无罪开释之时，洪承畴意味深长地他说：老兄真艳福不浅，娶了这样一位有才华，有胆识的夫人，且好口才呢！我真为您羡慕！钱谦益被开释，柳如是激动地接他一同回家，重新团聚，钱谦益也深感柳如是的智慧和勇气，以后对她更家敬重了。
如是同钱谦益一起回到虞山，往日气宇非凡的绛云楼被大火烧成了一片黑地。如是看着这个伤心的场景顿时晕了过去。钱谦益命丫头们把她扶到我闻室躺下，只留端儿独自照管，钱谦益与家中的儿孙到了半野堂，诉说在牢中经受的苦难。
如是苏醒过来，还觉得头晕，端儿问：夫人哪里不舒服，奴婢为夫人捏一捏，揉一揉？
如是闭着眼睛说：有些头晕，你先下去吧，我独自躺一会子就好了。
端儿劝说：夫人也要想开些，藏书楼里的那些书画毕竟是身外之物，夫人不要再添堵了，这些日子为了挽救大人出狱，您够辛苦自己了。
二人说着话，茹儿进来说：我们大奶奶请了太医来为太太看病，端儿姑娘是否该回避一下呢？
如是说：劳烦你们奶奶了，让太医进来吧，让端儿暂且躲在一书架后就可以了。
茹儿出去后，如是对端儿说：这个丫头是虞山最伶俐的丫头，相貌也不错，可惜跟了大奶奶了，白白糟蹋她这样好的人样儿。
端儿说：茹儿是个有心计的人，她在大奶奶面前少不得出些坏点子来对付我们，夫人可要注意着。正说着，就听到门外婆子说：刘太医来了。端儿赶紧把帐子放下，躲到书架后，只见几个婆子带着胡子花白的刘太医进来。
婆子们对帐子内的如是说：太太，太医给您瞧病来了，请太太伸出手腕。如是伸出手腕，婆子们在如是的手腕上盖了绢子，太医过来把脉。把完脉后对婆子们说：你家老爷可在？
婆子们回答：老爷许久没见儿孙们了，被纠缠在半野堂说话，不知道我们太太有没有大碍？
太医说：现在虽我大碍，可气血不足，五脏缺水，如涕、血、精、经、液，都缺，长此下去，必成大疾。我现在开个药方，让夫人喝些汤药再说。
婆子们拿来笔墨，刘太医写了药方，让她们抓药。等刘太医走后，端儿从书架后走出来，轻轻掀开如是的帐子，只见如是禁闭双眼，好似沉睡过去一般。端儿出了里屋，只见外屋有几个小丫头守着药吊子在熬药。端儿问一个小丫头：刚开方子就抓来药了？这样快？
一个小丫头说：药都是咱们虞山上采来的，没隔一年，药性很强的。
端儿说：你们俩人先出去走走，可能夫人睡着了，我自己来煎药吧。
小丫头们说：刘太医亲手量了药，千叮咛万嘱咐，让药熬三柱香的时间，中间加一次水。
端儿说：你们放心去吧，我为夫人熬的药比你们见的药都多了。两个小丫头出了我闻室玩去了。端儿守在药吊子边足足熬了三柱香的时间，然后把药汤用纱布挤出，凉了一会儿，端到里屋。如是醒来，端儿端着药说：夫人，该喝药了。如是爬起来，正要喝下去，只觉得一阵头痛，又躺了下去。
端儿说：我先尝尝苦不苦，说着用小匙舀了点儿药汁，苦得之咧嘴说：夫人，出奇地苦，要不等我为夫人拿些蜂蜜来，说着刚要起身，只觉得五脏六腑如刀绞一般地疼痛，她大叫：夫．．．．．．夫人，这药中，有，有．．．．．．毒。
说着汗如雨下，如是强忍着精神扶住端儿。大叫：来人呀！几个小丫头跑了进来，如是说：快、快到半野堂去请老爷，端儿服毒了。
小丫头们胡乱地跑着，如是大声呼喊着端儿的名字，可是端儿口吐白沫，双眼乱翻，满地打了一阵滚，停下来没气了。大奶奶带着一群人提前赶到，看着七窍流血死在地上的端儿问如是：母亲，端儿姑娘怎么死的？
如是刚要下床，眼一黑晕倒在端儿身上，茹儿端起碗中的药对吓呆了的大奶奶说：太太晕过去了，我们把熬好的药给她灌下去，让她快些好起来。大奶奶瞬间明白了茹儿的意思，在这个时候，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全死了也好。大奶奶正要命女眷们动手为如是灌药，钱谦益赶来说：先把太太扶上床。
茹儿把药碗打翻在地，药汤泼在地下。钱谦益抱起端儿的身体，猛烈地摇晃着呼喊：端儿，端儿——
但端儿的身子慢慢僵直了。钱谦益问大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奶奶结结巴巴的说：我也不知道，可．．．．．．可能是端儿误食了太太的药。
钱谦益说：是哪位太医开的药方，我只听说过药能治病，而没听说过药能毒死人。大奶奶带着女眷们齐刷刷地跪在钱谦益的面前。大奶奶哭着说：错就错在儿媳妇身上吧，虞山上的人病了，从来都是请刘太医开方子的。
钱谦益让人把端儿抬了出去后，传话说：让刘太医马上进来。刘太医急匆匆地进来跪在钱谦益的面前，钱谦益强压着怒火对太医说：可是你为夫人开的药方？
刘太医说：正是下官开的药方，连往药吊子里放药加水，都是下官一手操纵的。
钱谦益说：你也是狗眼看人低了，我成了大清的罪臣，你却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害死端儿性命。
刘太医辩解说：钱大人，小人为钱家的人看了一辈子的病，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小人愿查一下煎过的药渣，是不是有人故意下毒加害小人？
下人们娶来药渣，交给刘太医，刘太医接过药渣闻了闻，然后目光露出了异样的神色，对钱谦益说：不知道熬药的人是谁，这药中放了剧毒鹤顶红，入口便经脉裂断。
钱谦益问：是谁熬的药？
丫头们害怕承担责任齐声说：是端儿姐姐亲自熬的。
钱谦益又问：你们的意思就是端儿亲手下毒，然后毒死自己的吗？
大家一时不敢说话。如是掀起帐子对钱谦益说：老爷，家丑不可外扬，姑且我们现在的对手是大清不是自己家人，这事虽然令人心痛，但还是放一放吧。
钱谦益说：放一放就等于为虎作伥，这个人要害的不是端儿，而是你。
刘太医说：我把药放入吊子中的时候，只有两个丫头在场，一个是叫四儿，一个叫什么小南的。小南和四儿早吓的面无血色，她们跪在钱谦益的面前一个劲地磕头说：老爷明查。
如是说：刘太医年纪大了，也许下错了药，从今后回家去吧，四儿和小南拉出去配下人，再将端儿厚葬，我们回红豆山庄吧。钱谦益还想追根问底，如是对他说：大人，我们没有精力在自家人里追究了，此人我已知道是谁了，如果揪出来，我们钱家又多了一门敌人，那样倒是不好，不如就此罢了，反正我也没死。
钱谦益按如是的法子做了，刘太医在临走的时候一直喊冤叫屈地说：我行医一辈子也没有出过半点差错，分明是有人加害于我。但无论他再说什么，他的行医之路就此断裂。端儿的死就这样草草了之。
钱谦益带着柳如是走后，钱孙爱回到院中，对大奶奶说：虞山这些天到底是怎么了，先是绛云楼失火，接着有人投毒害死端儿，我想这都是一个人所干的。
大奶奶说：这个人可是丧尽天良，分明是与柳夫人有什么过节。
钱孙爱说：你也为我慢慢觉察着，如果此人行踪一露，我们马上拿下交给柳夫人处置。
大奶奶说：坏人干坏事不告别人，我怎么能知道虞山上几百口人，谁是坏人呢？
钱孙爱说：谁让你当家了，既当家，就该担负这份责任。
大奶奶说：我也不想和大爷说这些话了，柳夫人千好万好把你的亲娘逼死，陈家与老爷反目成仇就是因为妒恨柳夫人，她为了挽救垂死挣扎的大明江山，不顾钱家人的性命，大明江山给了她个一品夫人，如果让她做了皇后，妃子什么的，还不铲平我们钱家吗？
钱孙爱说：你少说些恶心话吧，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与柳夫人记仇，要不是柳夫人冒生死之险把老爷从牢里解救出来，我们钱家就算完了。
大奶奶说：是柳夫人亲手将老爷送进大牢，她不去救老爷谁去救，我去救吗？
钱孙爱怀着一腔怒气从屋子里出来，直奔书房。他展开书也看不进去，心烦到了极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如银铃般悦耳的声音传来：大爷，我来伺候大爷读书。
钱孙爱抬起头，只见茹儿身穿着菊黄色衣裙，肩披紫色明纱披肩，双眼如水杏一般，钱孙爱从来没有见到茹儿如此美丽过。钱孙爱对茹儿说：你不在奶奶屋里伺候她，来我书房做什么？
茹儿说：大爷一生气就离开了，我们下人也觉得心疼，奶奶虽出生于大家，但是她的品性暴躁，让大爷总是生气。说着递上茶碗。
钱孙爱说：我这里有书童伏侍，你走吧。
茹儿说：大人，书童毕竟是个男子，哪里有我们女孩心细，如果大爷喜欢了，我就离开，大爷千万不要自己闷出病来。
茹儿的这些话让钱孙爱心头一热，就是大奶奶和自己过了二十多年了，却从来没有说过这样温暖的话。钱孙爱对茹儿说：你真是个好女孩，不知哪个好男人得了你算是有福气了。
茹儿说：大爷如果不嫌弃茹儿，茹儿跟随大爷一辈子，大爷荣茹儿则高兴，大爷苦恼茹儿则心碎。
钱孙爱说：茹儿，你是奶奶的丫头，我现在为了家中的这一摊子乱事已经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纳妾娶小。
茹儿说：大爷，并不是我家是这样。其实家家都是如此，自古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大爷将奴婢收到房中，我愿做第二个柳夫人，她为咱家老爷出生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