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孙爱说:就是你偷了郑成功的书信,真的如愿以偿地让我当了大官,可我的心里也是痛苦的,我不愿意把父亲的人头来换取我的官位,你真傻,你如果真的是为了我好,为什么不好好伏侍我,我们夫妻二人颐养天年,那样不是更好吗?
茹儿见钱孙爱的思想有所动摇,便半爬在钱孙爱的脚下,扯着钱孙爱的衣袖说:大爷,我一步走错,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就是落发为尼,也要让虞山的人指指点点戳我的脊梁骨,现在大爷抱抱我,我死而无憾,大爷,抱抱我,想想你我当初在一起的时候,你是怎么爱我的,大爷,抱抱我吧——
钱孙爱不由地流下泪来,想想以前的日子,自己和茹儿真是开心,茹儿虽然犯错,也不过是虚惊一场,钱孙爱越想越为难,他低头看茹儿的时候正赶上茹儿仰着一张沾满泪水的面庞,钱孙爱更加心碎,他对茹儿说:你今后能和我一起安稳度日吗?
茹儿点头。
钱孙爱又问:你能把掌管虞山的大权交给孙荷蝉吗?
茹儿又点头。
钱孙爱慢慢搂住茹儿,二人抱头痛哭起来。
孙荷蝉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姨太太了,当然,大奶奶和大姨太太在身份上有差别,可是在权势上她仍旧是虞山的总管,掌握着虞山生死衰亡的命脉。大姨太太又不减当年的威风,可以随意地使唤虞山上任何一个奴才。这天大姨太太又想到了欺压在自己头顶上的茹儿,就打发小丫头子过去对茹儿说:大奶奶,大姨太太有事和大奶奶商量。
茹儿明白,报应来了,可是一山不能容二虎,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茹儿穿了一身家常衣裳,头上也没插簪花,素面朝天地过来问大姨太太:姐姐叫我呢?
大姨太太说:我叫你呢,你是不是不乐意过来?
茹儿说:姐姐有事和我商量,我能不过来吗?
大姨太太照着茹儿就唾了一口说:你不是很能耐吗?你不是一直在炼仙丹吗?现在不炼了?不作妖作怪了?不让我喝药了?
茹儿笑了笑说:姐姐说什么话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提她作甚?
大姨太太说:我今天要你过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听说柳夫人要回虞山和我们一起住了,以前你住的我闻室是柳夫人的住所,现在我希望你搬出我闻室,到巫相岗去听听虎啸猿啼,要不你就吃亏了。
茹儿一哆嗦,脸上的肌肉簌簌地抖动着问:你是在报复我吗?
大姨太太说:你这个人怎么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报复你有什么用?你也配!
茹儿说:好,我听姐姐的,只要大爷答应就行。
大姨太太说:我掌管虞山,我们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和大爷没有半点关系。
茹儿说:我明着和你说罢,我已经怀了大爷的骨肉,假如你真的让我到巫相岗居住,大爷恐怕不会答应。
大姨太太愤怒地暴跳起来说:你少拿大爷做挡箭牌,你就是怀了龙胎,也得给我到巫相岗去,不然我会不高兴的。
茹儿是很聪明的人,她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所以很顺从地说:那好吧,我回我闻室收拾收拾。说着站起身就要走,大姨太太冷笑着说:有什么好收拾的,巫相岗的东西都是我用过的,什么也不缺,还是那几个老妈子,你现在就过去。
茹儿说:如果我不去呢?
大姨太太说:我让你过去你就得过去,没有你选择的余地,你就不该再回虞山。
茹儿说:我是奶奶,你不过是个姨太太,你有什么权力让我过去?
大姨太太说:来人,给我把大奶奶捆到巫相岗。
几个老妈子上来就捆,茹儿大喊救命,但是谁也没有来救她。
忽有一日,钱孙爱想起了茹儿,偷偷摸摸地来到我闻室,可是我闻室已经上了锁,钱孙爱从门缝往里面看了看,只见杂草丛生,一片荒凉。钱孙爱刚要返身回去,遇见一个婆子,钱孙爱问婆子:奶奶现在不住我闻室了吗?
婆子回答:回大爷的话,老奴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奶奶了。
钱孙爱心里虽然惦念着茹儿,但不好向大姨太太问,只好闷着。又隔了一段时间,钱孙爱见到茹儿的贴身丫头红红,忙上去打听:你怎么不跟随着你奶奶了?
红红说:大爷,奶奶已经到了巫相岗养病,奴婢现在被派到洗浆房里干活,这洗浆房里的活儿又苦又累,稍微不留神,还被洗浆房里的头儿打骂,大爷,奴婢求大爷在大姨太太面前为奴婢说几句好话,让奴婢换个活儿干。
钱孙爱得了茹儿的消息以后,哪里再听红红说了下去,只顾自己独自骑马到巫相岗。到了巫相岗,叫了半天,才有一个肮脏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开了门,老婆子见了钱孙爱吃了一惊,然后问:大爷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
钱孙爱问老婆子:奶奶在里面吗?
老婆子慢慢吞吞地回答:奶奶快临产了,肚子大得像一口锅。
钱孙爱推开老婆子迅速地走进屋里,在一盘大土炕上,蠕动着一个肮脏得如动物一般的东西,钱孙爱吓了一跳,细细看去只见是一个人,她披头散发,发丝上粘着柴草,满脸的污垢,硕大的肚子占据了身体的一半。
钱孙爱试探着叫了一声:茹儿?你是茹儿吗?
茹儿笑了起来,蜡黄的牙垢暴露在唇外,她似乎也认出了钱孙爱,向前一扑,钱孙爱向后一躲。一个比开门那个婆子更加衰老的婆子进来说:大爷,大姨太太交代过了,奶奶快临产了,不要动了胎气。
钱孙爱慢慢蹭了过去,撩起茹儿的头发问:茹儿,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茹儿从头发上摘下一根干草说:你看,这是凤冠上的珍珠,我快做诰命夫人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柳夫人的时候,打心眼羡慕她,她就是一品夫人。
钱孙爱对一个老婆子说:你们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给奶奶梳头洗脸?
那个老婆子回答:我们谁也不敢轻易过来,谁过来她咬谁。
钱孙爱回到半野堂,找到大姨太太。大姨太太正和她的几个丫头在耍骨牌,钱孙爱进来一脚踢翻桌子问大姨太太:你在这里取乐,茹儿在那里受罪,你的心为什么那么黑?
大姨太太很冷淡地问:你去看她了?
钱孙爱说:是,我去看她了,你怎么样?
大姨太太说:不怎么样,我在巫相岗的时候,等了大爷一年多,天天想、日日盼,大爷怎么不过去看我呀?
钱孙爱说:她是一个有身孕的人,你怎么可以那样对她呢?你现在是管家,要慈悲一些,不要以恶治恶,再说,她怀的总归是我的骨肉,你,你怎么……
大姨太太说:依着大爷说我该怎么对待她,把她供起来吗?她为大爷不过生这么一个孩子,我呢?我为大爷生养了四个儿女,大爷何时心疼过我?大爷要是硬把她接出巫相岗,我也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恢复我奶奶的身份。
钱孙爱说:好,好,我明日就恢复你奶奶的身份,今日你把她接出来。
大姨太太说:不,我就要现在,因为大爷是靠不住的人。
钱孙爱气得直跺脚,大声说:想当奶奶万难!我告诉你孙荷蝉,如果茹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休了你。
大姨太太说:好,茹儿本来就是虞山的罪人,她死定了,你就等着写休书休我吧。
钱孙爱一气之下跑到了红豆山庄,钱谦益和柳如是正在计划着和郑成功接头,就见钱孙爱一脸怒气地走了进来,五官也气得挪了位,胡子一撅一撅地动着。
钱孙爱行完礼后,如是命丫鬟们倒了茶,钱谦益问:你这是怎么了,从来也没见过你这样生气。
钱孙爱痛哭起来说:父母双亲,儿子我活着真够委屈的,茹儿那个丫头快要临盆,可孙荷蝉硬生生把她关在巫相岗,茹儿就是千错万错总归都是过去,儿子只希望她能在临产的时候过得舒适一些。
如是说:这就是大姨太太的不对了,我连日身子不好,一直都在吐血,让老爷过去开导开导大姨太太,有仇有恨该过去就过去吧。
钱谦益随着儿子来到虞山的半野堂,喝了一盏茶的工夫,大姨太太进来,对钱谦益说:儿媳见过父亲大人。
钱谦益当着钱孙爱的面说:你先起来,我上虞山是为了茹儿的事情,我知道她不是一个良家妇女,可毕竟她怀了我们钱家的骨肉,你还是看在我的老脸上不计前仇,把她放出来吧。
大姨太太说:父亲,儿媳妇被她折磨得死去活来,那时侯您们为何不站出来替我说一句公道话,让我少受些罪。
钱谦益说:怎么说来,你就是不给我面子了,你别忘了是谁又重新把你扶持上当家人的位置?你不给我脸面,我也不和你客气了。
大姨太太说:那也好,不过放出茹儿以后要保证她不再兴风作浪。
钱孙爱说:我可以保证。
大姨太太说;大爷保证了不算,让老爷保证。
钱谦益说:好,拿来纸笔,我写下保证书。
钱谦益在保证书上写道:
茹儿永不可在地位上超越孙荷蝉,假如茹儿有失体统,凌迟处死。
钱谦益手书
大姨太太把保证书收好后,命人到巫相岗把茹儿接了出来,安排到半野堂的厢房里,派过两个心服丫头过去伺候着。
这两个心服丫头一个叫蕊儿一个叫歆儿,她们表面是过去伺候茹儿。其实是观察茹儿。看看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加疯。
七天以后,大姨太太把歆儿和蕊儿叫到身边说:那个狐狸精到底是真疯还是装疯?
蕊儿回答:是真的疯了,昨天夜里自己抓着满口满口吃自己的大便。
大姨太太恶心地干呕了几口,然后一边擦嘴一边说:报应,我就让她这样半死不活地过日子,既然她吃自己的大便,以后就给她少吃饭。
茹儿明白自己彻底失败了,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装一天疯安全一天,不装疯自己马上没命了。她把惟一的希望都寄托在肚子里孩子的身上,他希望是个男孩,替她出人头地,替她报仇,替她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八月底,河水泛出了死鱼的腥臊气味。这天茹儿生下了一个女孩,但是,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让大姨太太抱走了。茹儿从昏厥中清醒过来问蕊儿:我的孩子呢?蕊儿说:奶奶,你就省着些吧,还提你的孩子,难道也让你的孩子跟着你一起吃大便吗?
歆儿说:蕊儿,你少和她磨牙,别理她。
茹儿躺在床榻上闭了一会子眼又问:大爷过来看过我没有?
蕊儿说:这些日子,大爷在外头忙着借钱度日,那里顾得了你,你别把自己当宝贝了,孩子也生下了,已经抱到柳夫人那里去了,自己想着怎么死好就怎么了结吧,再活下去也是累赘,拖累别人不说,自己也受罪。
茹儿说:你们不要这样对待我,我渴死了,给我倒一口茶。
蕊儿倒了半碗茶根,又浓又苦,放到茹儿面前说:喝吧,别噎死你。
茹儿喝了茶以后,肚子疼痛起来,她手托着床榻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尿盆子刚要解带子,眼睛一黑,一头栽倒了。歆儿把她拉起来的时候,茹儿的稀屎拉了一裤裆。蕊儿捏着鼻子,帮着歆儿把茹儿拽上床榻,也没有给她换洗衣裤。
到了后半夜,茹儿再一次饥肠辘辘地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自己下了地,换了几件干净的衣裳,寻找了一回,只见茶几上放着两块干甜点,她哽咽着吃了,几次直脖子才咽了下去。吃完点心怀里揣拉把剪刀来到外屋,只见蕊儿和歆儿蒙头大睡。
茹儿穿过游廊,来到后院,推了推正房的门,一个守夜的老妈子过来问:奶奶怎么穿这样一点儿衣裳就出来了,大月子里,不怕落下残疾,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茹儿笑了笑说:没事,我自有分寸,我只想知道我生下的孩子到底抱到哪里了?
守夜的老妈子说:听说大姨太太不要,柳夫人接到身边,亲自抚养了,奶奶您放心吧,柳夫人不会亏待孩子的,等您的病好了,您再过去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