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对于姚大力来说将注定是个特别的日子,因为他翘首企盼了好久的一个人,再过不久就要出现在他的眼前,他兴奋难耐,右手时不时地敲打着方向盘,哼着曲调不准的小曲,仔细听来,似乎是当年在班级联欢会上合唱的那一曲《无悔这一生》。
寒冷的空气肆虐在城市的夜空,连声音似乎都被冻住了。
姚大力驾驶着黑色帕萨特在空旷的高速路上疾驰着,赶往五公里外的衡阳国际机场。一路上,他体会着这座城市在这几年内的长足发展,感觉它就像是一部重型机器一样,从未停止过运转。
此时,路上的车辆已很稀疏,他忽然觉得一阵凄凉,一股愁绪席上心头,短暂地取代了即将见到老朋友的那种兴奋。他觉得深更半夜还驱车奔波在外的人想必都是带着一些目的的,就像他一样,放弃了温暖的家,让自己的女人一个人在家睡觉,自己却投入到这暂时的孤寂氛围中,如果不是因为某些原因,任谁也不会如此。
姚大力把车子停好,并不急于走进航站楼,他要享受一下寒冷的空气,体会一下温度骤变给身体带来的那份刺激。他点起一支烟,将围脖拽了下来,顺便还敞开了衣领。
一架飞机从他头顶呼啸飞过,吸引了他的目光。透过吐出的烟气,他痴痴地望着逐渐升高、逐渐远去的飞机,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也不知道是在敬畏那架庞然大物,还是在感叹坐在里面的那些东奔西走的乘客。
候机大厅空空如也,只能看到屈指可数的一些人,呆滞地靠在成排的椅子上,时而低垂着脑袋,时而左顾右盼。少数几个人则在打盹,半睡半醒地损耗着生命。当然,也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站在候机大厅中央谈笑风生。相比之下,他们倒是给寂寞的大厅增色不少。至于那些剩余的座位,明明已经没什么作用,却还在那里顽强地挺立着,宛如奔命于生活中的身不由己的人们。机场的电视里放着韩国节目,向世人宣告自己已经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国际机场。
姚大力斜靠在候机大厅的一角,注视着一切活动的生命,顺便等待着那架即将到来的庞然大物,期盼着见到他的兄弟。这个男人很奇怪,大厅里明明有许多座位,可不知为什么,他却只想站在墙根,像一个执行任务的秘密特工。其实,了解他的人不会对他的行为感到奇怪,他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那种不想让自己过得太安逸,多少带点自虐倾向的习惯。
随着机场广播人员清脆洪亮的声音在空旷的航站楼里面回荡,以及看到那些处在半睡半醒之间的人们慵懒地揉了揉眼皮,姚大力意识到,他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久违的老朋友了,不觉间脸上又泛起了可爱的笑容。
接机的人们不断向前涌动。姚大力站在后面,举目远眺,试图搜寻那人的轮廓。久违的人们逐一相见,幸福的笑容洋溢在彼此的脸上,一路上谈笑风生,朝着久候的汽车走去,与他擦肩而过。他心急如焚,不断探头探脑。然而,直到大部队都已经走散,却始终不见那人的踪影。不管是行李太多也好,故意拖慢速度,以彰显他的与众不同也好,此刻姚大力的心中始终都只有一个想法——这个家伙怎么还是那么能装逼。在那一刻,他脑子里自觉地浮现出一张脸,那是那个人见到姚大力之后可能出现的似笑非笑的滑稽表情,因为姚大力非常清楚,他等待的正是一个性格怪异的家伙。
眼瞅着候机大厅就要陷入又一轮寂静,姚大力才见到了想见的人,只见他大大咧咧地从通道里走出来,竟没带多少行李。
“耀祖!”
姚大力狂舞着自己的手臂,高耀祖看到了姚大力,也加快了脚步。他走到了姚大力面前,一句话不说便搂住了他的脖子,用攥着拳头的右手奋力敲打着他的后背。
“兄弟,你还是那么结实。”
“你也是呀,你胖了。”
“都快三十了,能不胖吗。”高耀祖向后退了半步,“不过你看我这肚子还行,你摸摸。”
“去你的,谁愿意摸男人的肚子。”姚大力推开高耀祖。
“走啊,哥们儿带你去找几个,让你摸摸女人的肚子。”
“你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是当年的我了。”姚大力说。
“瞧你说的,当年你也不行啊。”高耀祖挑着眉毛,发出噗嗤一声嘲笑。
“得,你就拿我开涮吧,行了快走吧,嫂子在家等着呢。”姚大力帮高耀祖提起了唯一的一个旅行箱,转身朝航站楼出口走去。高耀祖紧随其后,嘴上不依不饶。
“唉,你刚才说什么,是弟妹好不好。”
“是嫂子,因为我是你哥。”
“不要脸,我是你哥好不?”
“行了,你别跟我闹了。”
“不行,你说清楚,到底谁是谁哥。“
姚大力和高耀祖一路走,一路打,一路笑,一路闹,好像两个半辈子都没有笑过的人似的。对于如今的他们来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们把曾经的故事藏在心里,只需要眼神的交汇,或彼此的一句点醒,就能唤起他们共同的回忆。
“吃饭了吗?”
“吃过一点。”高耀祖笑了笑,“我等着去你家吃呢。”
“没问题,等哪天你去我家,想吃什么你尽管开口,你也好几年没吃过关燕做的菜了。”
姚大力把高耀祖的行李箱放到后备箱里,两人迅速上了车。高耀祖二话没说,上车的第一件事就是点了根烟。
“懂不懂礼貌,也不问问就在别人车里抽烟。”
“滚你妈蛋,你这车里的烟味还少吗,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他妈车里着火了呢。”
这两个老小孩似的中年男人之间的关系让人难以理解,他们好像有意再找对方的不痛快,有意来挖苦对方。而被挖苦的人非但不生气,倒还乐在其中,好像被对方贬损一番,就如同获得了莫大的荣誉似的。
汽车驶离了衡阳国际机场,高耀祖不想在这个鬼地方多滞留哪怕一分钟,他讨厌机场,讨厌生活的中转站。而对于多愁善感的姚大力来说,机场也绝不是个好地方。
“关燕还好吗?”高耀祖最终还是问了,这个女人已经跟他再无任何瓜葛,他为什么还要问呢。
“还可以吧,日子过得挺平静的。”姚大力说。
“有没有提起我,知道我回来,她有没有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
“有啊,她说她都不想跟我结婚了。”姚大力笑着说。
“这个我信。”高耀祖冲姚大力诡秘地一笑,笑得丝毫不知廉耻。
“大哥,你就饶了我吧。”
“终于承认我是你哥了。”
姚大力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把高耀祖也给整没电了,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姚大力有些责怪高耀祖,因为是高耀祖的出现,才让他把已经忘记的许多事情想了起来,他也明白,记忆这种东西不可能是单一的,永远都是痛苦和快乐纠缠在一起,他不能也做不到只保留快乐的部分。
高耀祖是个天生聪明的男人,凭着对姚大力多年的了解,知道他心里有事。
“喂,我说你不至于还记着那些陈年旧事吧?”
“怎么可能呢,我早就忘记以前的事了。”
姚大力故作镇定,心想决不能让高耀祖看出他的不自然,哪怕一丁点也不行。可是,高耀祖显然对姚大力刚才的表现放心不下,扭头对他说:“我说大力,我现在可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刚才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你想哪儿去了,”姚大力唯有自圆其说,“我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高耀祖不屑地哼了一声,时隔四年,姚大力又听到了这欠揍的声音。然而,姚大力并未撒谎。经历了那么多,他如何能够不伤感呢。过去的朋友如今都已经不在他身边,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就像庭院中的麻雀,原本是一片吵闹的景象,稍有惊扰,便叽叽喳喳地一股脑飞走了。更让姚大力无法接受的是,高耀祖这家伙当年就那样一声不响地消失了,从此杳无音信,如今虽然回来了,却早已物是人非,连他都已经和关燕同居多年了。
“耀祖,你能跟兄弟我说说,那一年你为什么说走就走,甚至连你最好的兄弟都不通知一声,我想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决定。”
高耀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没注意到姚大力刚才的问话,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便问道:“唉?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姚大力无奈地重述了一遍自己的话。
“想去找一找人生的目标,你说人为什么要有目标。”
姚大力没有回答高耀祖的问题,听到高耀祖如此解释,他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苦涩的味道。高耀祖竟然也能说出这样晦涩难懂还带有一丝悲凉意味的话,颇让他感到意外。高耀祖曾经也是一个十分开朗的人,向往美好的生活,纯洁的爱情,为了追求令他心动的女人,他也付出了许多。然而,他终究摆脱不了他所在的圈子的阶级局限性,或者说是游戏规则也并不过分。姚大力唯一困惑的是,岁月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便将一个人的棱角磨去光泽吗?
“兄弟,为什么没再找个女朋友呢?”姚大力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高耀祖好奇地问。
“你这样的人,如果有女朋友的话会不带在身边,我才不信呢。”
“还是你了解我,”高耀祖说,“不过你说错了,我在那边有一个女朋友,回国之前黄了。”
“对方怎么样?”
“相当不错,个子高,漂亮,父母是在南方做服装生意的。”
“不错嘛,”姚大力感叹道,“那为什么还分手了?”
“性格不合呗。”高耀祖答道。
“我说你呀,多少收敛一下,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需要相互理解。就你这脾气,有谁能跟你合得来。”
高耀祖没说什么,只是简简单单地叹了口气。
伴随着不断从眼前晃过的路灯,高耀祖的那声叹息更显得悲切。昏黄的灯光如同岁月的风霜,无情地吹打在两个中年男人那沧桑的脸上,那感觉真比北方腊月天的空气还要冰冷。带着这种讨厌的感觉,深蓝色的帕萨特离机场越来越远。
姚大力把高耀祖送回了他在衡阳市的家,两人还在客厅里抽了两根烟。简单计划了一下未来几天的安排。姚大力害怕高耀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会感到孤独,于是主动提出在这里陪他一晚。没想到高耀祖非但不领情,还说姚大力其实是对他有非分之想。最后,姚大力哭笑不得地离开了。
回到家,已经过了后半夜。经过一晚上的折腾,姚大力忽然觉得肚子饿了,就来到厨房自己煮了一锅面条。姚大力习惯性地点了一支烟,刚抽了一口,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拿掉了他嘴里的烟。
“你吓我一跳。”姚大力惊悚地抖了一下,“干嘛像个鬼魂似的,把烟给我。”
“不给,不是叫你少抽烟吗。”
“这么晚了起来干嘛。”
“我睡不着,想知道情况。”
“还好意思问,高耀祖对你贼心不死呢。”
“你嫉妒啦?”
“嫉妒也是应该的。”
关燕笑着从姚大力手里接过厨房的活,还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打在锅里。姚大力一时无事可做,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吸烟。
“没救了你,早晚死于肺癌。”关燕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搭理姚大力了。
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了上来。
姚大力捻灭烟头,开始朝着碗吹气。
“他变了吗?”关燕还不想睡,也坐到了姚大力身边。
“变胖了。”姚大力说。
“只是变胖了?没有变得成熟一些吗?”
“目前看来,没有。”
“真奇怪,像他那种那么在乎自己形象的人,竟然也会允许自己变胖。”
对于关燕的这句自问自答,姚大力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专心吃起了面条。关燕能看出这个男人的想法,透过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能猜到对方此时的心思,这就是两个同居多年的恋人必然领悟的技能,她把这种技能称之为无声的沟通。
与其招人讨厌,不如自觉滚蛋,关燕忽然想起了姚大力经常用来自勉的这句话,便笑着进屋睡觉去了。关燕离开后,姚大力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也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享受一碗面条了。
吃完了面,姚大力将碗筷往洗碗池里一扔,转身往客厅走。他想了想,又回到了厨房,耐心地把碗筷刷干净,放到了橱柜里。
他要结婚了,可不能再这样随心所欲下去了,姚大力这样想着,关了灯,走进卧室,躺在了关燕身旁。
姚大力看着已经熟睡的关燕,很难相信,从前的日子就那么眨眼间过去了。统一的校服,齐颈的短发,不必化妆也娇嫩无比的脸庞。那些象征着学生时代的种种特征,如今在这个女人身上也已经完全消去了。如果能够让他见到上学时的那个关燕,他很想开口问一句,你能想象十几年后我们会走到一起吗?
随着这句幻想中的问题,姚大力的思绪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