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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恶作剧

这一篇故事本来是发生在泰山营救孟格村的小黑孩蒂宝以前的事。因为自从那时以后,虽然泰山没有收养成小蒂宝,但是,他却对孟格村里的黑人,像小蒂宝和他的妈妈莫玛亚,产生了一定的感情。他也不再因孟格村的库龙格杀死了他的养母卡拉,而普遍仇视他们了。不过,我们的主人公并没有写过日记之类的东西,所以他对于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常会记颠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就连我们,对于自己少年时的记忆,不也是经常信手拈来只捡有趣的说,而不去管它们的先后时间吗?

日子在泰山那里过得沉闷而单调。尽管如此,单调并不意味着单一,就像逃避死亡或杀生,每一次的经历也未必完全相同。所以,在这不同中往往会有一种兴趣包含在其中。而我们的泰山就总是在他的这类单调的活动中,主动寻找着花样翻新的趣味来娱乐自己。

现在泰山已经完全长成一个壮实的小伙子了。感谢上帝,他有了强健的体魄,成为了膂力巨大的壮汉。多年来他所受到的都是猿族部落的教养,他本来是该和别的公猿一样沉闷、坏脾气、易怒、好猜疑,但是他的性格完全不是这样。他的精神状态和他的年龄有点不相谐,他的心性还完全是一个喜欢嬉戏的孩子,跟他同时长大的老伙伴们简直像差着一个世代。那些和他一块儿长成的公猿根本无法理解泰山的喜好和他的情趣,它们很快就忘记了少年时的爱好和过去的时光。当然泰山也无法了解它们。这真是怪事,几个月之前,泰山还把同格的两脚用他自制的草绳捆起来,在草地上拖来拖去,引得同格高兴得大叫。然后,他们还装着打架在地上滚来滚去地玩闹。可是现在,当他再从同格的后面猛地把它推倒在草地上时,代替过去尖声嬉闹的大叫的,却是同格转身凶猛地露出了獠牙,发出咆哮直奔泰山的咽喉,准备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不用说泰山很容易就溜开了,于是同格的愤怒也就很快消失了,尽管同格一点不像从前那样觉得这是一件好玩的事。这样遭遇了几次之后,泰山已经知道同格再也不会以此为乐,而且也对此不感兴趣了。大公猿们似乎完全丧失了它们从前曾有的幽默。我们年轻的格雷斯托克,只好一面咕噜着他的不满和惊诧,一面寻找别的好玩的事去了。

泰山的一绺头发从前额垂下来,他只好用手把它们拢上去,而且同时向后甩了一下头。这件事好像向他提醒了什么,于是他把他的箭袋从一棵雷劈的枯树洞里拉出来,从里面倒出一些东西——它们是一块平滑的石块和一枚从小屋附近海边捡来的贝壳。

泰山用十分小心的动作,细心地在石头上磨着那枚贝壳的边沿,直到它从秃钝变得锋利。他就像一个有经验的理发师一样干着这件工作,而且时不时地停下来试一试它的锋利程度。不过他学会的这一切并不是哪个大猿教给他的,完全是他自己艰苦摸索出来的技能。等这块贝壳的边沿磨锋利了,他就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拉住一绺前额上的头发,然后用右手拿着贝壳把它们割断。他就这样把他满头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割短了。他并不在乎它们是否好看,让他舒适和不阻挡他的视线才是首要的。因为头上的一绺头发猛然落下来挡住视线,有时可是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此外,一圈散乱的披肩长发,特别是在流汗或者下雨时,汗水和雨水会顺着它们淌到人手够不到的背上去,这可是非常不舒服的事。

泰山一面给自己理着发,一面脑子里却在不断地想着别的事。他想起了最近一次和大猩猩的战斗,那一回弄出来的伤痕也不过刚刚痊愈。他也想起了他奇怪的第一次梦境和他最近一次跟族里的大猿们开的那个玩笑,现在因那次玩笑而被打的伤处还隐隐作痛呢。也就是这次,他披着弄来的公狮皮,向族里的大猿们扑去,而且还装出狮子一样的吼声(虽然远没有真的公狮那么响亮),但是大猿们没有一哄而散,却像泰山曾经不断地告诫它们的那样真的群起而攻击他了。这可让泰山吃尽了苦头,要不是小猴子及时出来说明,他差一点儿就送命了。可是泰山想起这事,却还是为他出的好主意而心满意足。

他把自己的头发修割得完全满意之后,发现族里的大猿们对此好像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似的。他只好收起他的“工具”,悠闲地从树上荡向他常去的小屋。他走了还不到一半的路程时,忽然闻到北面飘来一股强烈的黑人气味。

好奇心,这是人和大猿都有的一种发展得相当完备的遗传性格,立即促使他行动起来去看个究竟。这里有一种使泰山对黑人特别感兴趣的东西,那就是大猿们只是吃、睡和生儿育女,这和丛林里其他的“居民”基本上没有什么大的区别,而这些黑人却还有一些别的奇巧活动。他们会跳舞唱歌,也会把树木和灌木丛割掉,清出一块平地来,在那上面种些东西,然后等它们长大,割下来去修建他们居住的小茅草屋。他们还会制造弓箭和毒液以及煮食物的陶罐,又能弄出一些金属的环子来套在胳膊、腿和脖子上,甚至穿在下唇上和耳朵上。要不是为了他们不匀称的体格和他们中的一个杀死了他最亲爱的养母——母猿卡拉,泰山对他们其实并不缺乏好感。泰山多次想到他们,同时也激起了它对他们的杀母之仇。这是一种奇怪的不容易消解的感情,并不亚于他对希斯塔的憎恶。这种感情只有在以后,他和他们产生了一些有趣的接触时,才渐渐地消减。但这已是后话了。

但是,黑人们的行为常常引起他很大的兴趣。而且泰山从不厌倦偷窥他们的所作所为,还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做法。尽管泰山有时并不完全了解这些做法的真正用意,有时还会产生自己特有的理解,甚至于反过来按他自己的方式施行到这些黑人的身上,去招惹他们,引起他们的烦恼和恐惧,并以此为乐。

现在泰山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有许多黑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了,所以只好悄悄地小心地向他们走近。他无声地穿过一处丛林茂密的地方,从树上抓住一根根树枝悠荡前进,或者跳过无路可走的枯枝落叶堆集的地方。

就这样,他终于从树缝中看到了那些黑人。这是一群孟格村的武士,他们正在安装捕猎用的器具。对此泰山已经有些熟悉了,因为他已经看见过他们做类似的事。他们正在安装一个诱饵,准备捕捉一头狮子。在一个带轮子的大木笼子里,他们绑牢一只小山羊,当狮子要吃它的时候一根连着笼门的绳索就会松开,把那头贪食的狮子关在笼子里。这种方法是这些黑人在他们的故乡——比属刚果的欧洲商人那里学会的。因为这些欧洲人会收买他们捉到的动物,或者收购这些动物的皮毛。用这种方法即使捕捉狮子之类的猛兽,也不会伤着黑人自己。不过后来这些黑人因为不堪入侵者的压迫,才从利奥波德维尔移居到这荒无人烟的大丛林里来定居。与此同时孟格村的黑人们自然也把这种方法带到这里来了。

虽然现在这里再也没有白人开设市场收购他们的捕获物,但他们仍然可以有足够的理由,用这种方法去捕捉那些猛兽,例如狮子之类。这是因为首先他们有必要控制丛林里的吃人的猛兽,也正因为他们苦于这些凶猛家伙的侵扰,才决定使用这种方法来驱赶和捕捉它们。其次如果捕捉成功,他们就有了举行庆祝的口实,并且有一场共同杀死一头活的狮子或别的猛兽的欢乐仪式,和分食煮熟鲜肉的享受。

泰山过去已经亲眼看见过他们举行的这种残酷仪式和杀死活的猛兽了。泰山自然习惯于比孟格村的武士们更残忍的格斗和杀戮,所以他并不为这些黑人的残酷所触动。可是,他对于黑人们的这种做法仍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反感。他并非同情狮子,可是看到狮子被骗进笼子里遭受无法抵抗的袭击时,他却无法忍耐这种不幸的命运。也许他天生像他的祖先一样习惯于公平竞争吧!

有那么两次,泰山就在黑人们回来查看是否成功地捉到猛兽之前,放走过两头误入机关的狮子。他今天也要这样做一下,这是他很快作出的决定,因为他一看到这机关就明白了黑人们想干什么。

黑人武士们把他们的陷笼沿着一条宽阔的象路推到一处靠近饮水水湾的地方以后,就转身离开向他们的村庄走去,也许要到第二天他们才会回来。泰山见他们走了之后,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微笑——这是他遗传到的一种表现社会地位的风度。他跟在黑人们的后面,看着他们排成单行地向前走去。泰山隐藏在爬满绿色藤蔓植物的大树枝叶之间,看着黑人们在大树的下面鱼贯而过,而对方却对泰山的存在毫无觉察,他不由得感到一种超乎他们之上的自豪感。

当泰山看着他们走到一处转弯的地方时,忽然发现在队伍的最后面走着一个人,此人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愉快。泰山的面部露出明显的憎恶的表情,于是他突然冒出来一个新的想法,一丝嘲弄的微笑慢慢地挂在他的嘴角上。他低头看着那只被拴在笼子里怀着恐惧、咩咩叫的小山羊,它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

泰山于是跳到地上,走近那只大陷笼,踏进笼门之前把那根连着笼门的绳子固定好,免得笼门掉下来把他自己关了进去。然后解开绑羊的绳子,把羊夹在腋下,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泰山用他的猎刀,一刀就杀死了这只吓坏了的小山羊,并带着血把它拉到水边去,为的是沿路留下血腥的气味和痕迹。在水边,他迅速地掏出山羊的内脏,之后又在水边挖了一个小坑,把他不吃的这些东西埋了起来,然后把羊肉甩到肩上向树丛走去。

他在树上很快就追上了那一队黑人。于是他又跳下树来,把刚刚杀死的小山羊肉埋了起来,免得被专吃腐肉的鬣狗或别的食肉动物,甚至鸟类发现给偷吃掉。泰山现在当然是饿了,但是他毕竟不是只顾肚子的动物,他人类的头脑中还有比饮食更有吸引力的兴趣驱使他去做一些别的事。现在他的脸上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期待的目光,他正在满怀激情地准备去完成一件比吃饱肚子更有趣的事。

埋好了羊肉,人猿泰山大步流星地尾随着黑人的踪迹顺着象路赶了下去。距离陷笼只有两三英里的地方,他又追上了黑人的队伍。然后他跳到树上,顺着树枝荡向前去,寻找他实现计划的机会。

在队伍中走着巫师图布托。泰山讨厌黑人们,更不喜欢这个巫师先生。因为他看见过他装神弄鬼的样子,那时黑人们便会对他显出特别恐惧和敬畏的样子。这一点让泰山很不服气。所以他总想有机会和他比斗一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力气。因为在泰山的脑子里,只有有能力和狮子或别的猛兽角斗的人才值得人们敬畏,就像他在大猿群中是凭着膂力和英勇争得地位一样。

正当黑人的队伍顺着象路弯弯曲曲地走下去时,图布托因为累了,竟慢慢落在了队伍的后面。泰山高兴地发觉了这一情况,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满足的笑容。泰山像一个死亡天使,在这个什么也没有察觉的黑人上方缓缓地跟随着。

图布托在觉得离村子已经没有多远的地方,竟然坐下来休息了。啊!这可是“天赐良机”,也许这个家伙命该如此。泰山在隐蔽的树枝间,无声地爬了过来。对于黑人迟钝的听觉来说,只不过是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泰山爬到这个黑巫师的上方以后,就静静地隐藏在浓密的树叶和藤蔓之间。

图布托就靠着一株大树的树干倚坐在那里。泰山却已经爬到他对面的树上去了,正好截住了他的去路。图布托一抬头也许就会看见他,但是巫师并没有这样做。人猿泰山伏在那里像一座不动的雕像。这时忽然飞来一只嗡嗡叫的毒蜂,在泰山面前盘旋着。泰山认得它,它的毒刺足可以使一个小动物丧命,对于泰山来说也会让他痛好多天。所以,泰山只好一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里。他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图布托的动静,但他的灵敏的耳朵却时时倾听着毒蜂飞的方向。这会儿他甚至连眼睛也不眨,就是这只毒蜂飞到他的睫毛上,他也只会睁大了眼睛不去招惹它。所幸它并没有蜇他,只在泰山的脸上停了一会儿,最后居然飞走了。

谁知道它竟又飞向了图布托。它飞到他脸上,并在那里蜇了他一下,痛得图布托愤怒地大叫起来。当他站起身来,向回村的路上走去时,他赤裸的肩膀正好从泰山蹲着的树下擦过。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皮肤光滑的身影,突然无声地从上面扑了下来,一下子就把图布托扑倒在地上。巫师觉得一个人有力的牙齿忽然咬住了他的肩膀,痛得正要喊叫时,一只大手又掐住了他的脖子。这个黑人巫师企图挣扎出来,但是他就像一个没有多少力气的小孩在一个巨人的手里一样,无能为力。

泰山松开了他握住对方咽喉的手,但是每次图布托企图喊叫的时候,他就又把它掐紧。最后图布托再也不敢喊叫了。泰山半跪起他的一条腿,当图布托又要挣扎着爬起来时,他把他按倒到象路的泥土里去。接着他又拿出那根捆过小山羊的绳索,把图布托两手的腕子紧紧地捆到他的背后,然后把他拉起来,向后转身,沿着象路推着他往回走。

还没有等图布托完全站起来的时候,他已经看清楚了捉住他的原来就是他们常说的那个“丛林白神”。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两条腿也不由得颤抖起来。但是当他沿着象路被推着向前走时,他觉得这个丛林大神并没有杀死他的意思,他的胆子也就慢慢地大起来。难道他害死过村里的小孩子吗?他坑害过妇女吗?干过什么令大神生气的事吗?他一路走一路这样想着,于是有点放心下来。

现在,他们终于走到了图布托和孟格村的黑武士们安排好的笼子前面了。图布托发现那只作为诱饵的小山羊已经不见了,尽管笼子里并没有一只狮子,笼子的门也没有关上。他心里充满了疑惑,却什么也没明白过来。在他迟钝的脑瓜里,还以为丛林大神也许只是要把他关进这只笼子里罢了。

他想错了,在泰山粗暴地把他推进笼子里以后,他瞬间就明白了泰山的真正意图,冷汗立刻从他浑身的毛孔里渗了出来,他就像得了疟疾一样发抖起来。因为这会儿泰山已把他牢牢地捆绑在原来绑小山羊的地方,并且把与笼门连接的绳索也挂在了他的身上。这时巫师先是向泰山哀求告饶,看看无济于事,就求泰山不要让他死得这样可怕。但他的这些要求就好像向公狮子求情一样,因为他说的什么,野兽们都一无所知,泰山这时还是对黑人的言语一句也听不懂,何况这些人在他心里只是杀死他亲爱的养母卡拉的一伙里的一个呢!

图布托的唠叨并没有妨碍泰山的工作,但是却提醒了他,他走后这个巫师会大声喊叫求救的。所以他走到笼外,收集了一大把细草和几根小枯枝回来。他把细草塞进图布托的嘴里,然后在最外面用小枯枝牢牢地把他的上颌和下牙支了起来,最后又从图布托的毛皮围裙上撕下的一条皮条把他的嘴紧紧地勒住。现在,巫师只剩下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在滴溜溜地、无可奈何地转动了,另外就是他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的一滴滴大汗珠子。泰山就这样离开了他。

人猿泰山首先回到他埋羊肉的地方,把它挖出来,然后找到一处树荫,在那里饱餐一顿,又把吃剩下的再埋了起来。接着他走到水湾的上游,找到野兽们很少去的一处水源,那里正有清冽的泉水从岩缝里汩汩地流出来,于是他喝了个饱。对于别的野兽来说,到下面的水湾喝水是很方便的,尽管那里的水经常被它们搅得很浑浊。可是泰山对饮水却常常是吹毛求疵的。喝完了之后,他又把满手血污洗得干干净净,同时也洗净了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气味。做完了这一切后他伸了个懒腰,找到附近的一棵大树,跳上一个大枝杈呼呼大睡起来。

黄昏时刻,泰山被一阵狮吼吵醒了。他翻身看看,太阳已经沉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下,只留下天际一抹暗淡的光辉。他听见这狮子一路叫着向水湾走去,不由得笑了笑,就又翻身睡去了。

当黑人们回到村子以后,发现他们的巫师竟不知何时不见了。他们等到傍晚,仍不见图布托的踪影,于是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巫师怕是凶多吉少,但也有不少人说,既然我们大家都能平安地回来,有法术的巫师还会有问题吗?村里的大多数人都有点惧怕图布托,但惧怕毕竟不是爱戴,所以大家对他的命运不甚关怀。不过武士总有武士的气质,何况孟格还要依仗巫师维护自己的威严和权利呢! 所以他最终派出了一小队武士去寻找图布托,而他自己则躲在家里休息。

被派出去的武士们找了一阵始终毫无结果,但他们却发现了一个向蜜鸟窝,内有大量的藏蜜(向蜜鸟的学名为是非洲的一种食蜜鸟,它常会把人引到有大量蜂蜜的地方,有时它自己的窝内也会有大量偷藏的蜂蜜)。于是他们不由得大喜过望,忙于把这些蜜一窝端了,高高兴兴地打道回村。图布托也就这样注定要一命呜呼了。

这些武士们回到村子以后,向孟格报告他们空手而归。开始孟格很生气,但后来看到他们带回来大批的蜜,也就怒气全消了,因为这毕竟是他们很少能得到的美味。只有村中一个叫作拉巴凯加的年轻人,脸上涂着色彩,正在代替图布托医治一个小孩,一心希望这孩子好转,从而他就可以代替图布托的职位。剩下就是图布托的家人在哭泣和挂念着他的安危。不过,到了明天如果他再不回来,他们也许慢慢就把他给淡忘了。这些都是生活、名声与权力的规律,它们不但在人类文明社会里是如此,就是在丛林里生活而且远离文明的野蛮黑人中也会是如此,不过方式和时间有所不同罢了。人毕竟是人,他们从六百万年以前躲避恐龙的袭击而进了山洞的那一天起,直到现在始终也没有改变过他们的根本天性。

图布托失踪的第二天早上,武士们和他们的村长孟格,出发去察看他们的陷笼是否收到了成效。离陷笼还远,他们就听到了狮子的吼声。大家一齐认为他们这次的捕猎一定是成功了,所以他们一面欢呼雀跃着,一面向他们即将发现重大收获的地点走去。

是的!笼子里果然有一头身体肥壮、头部披满黑色鬃毛的大公狮子。武士们真是高兴得要发起疯来了。他们一哄而上,高喊着蹦跳着向笼子边拥去。可是当他们真正走到笼子边上时,他们的呼喊声一下子就从口中消失了。他们一个个睁大着圆眼,脸上原来兴奋的红润忽然间变成了一片苍白,本来就显得下垂的下唇也和他们张开的大嘴一起垂了下来,停在那里老半天也合不上。当他们看到笼子里的景象时,不约而同地畏缩地向后退去——就在狮子的脚下,躺着昨天还受到他们敬畏的巫师图布托的尸体。

在附近的一棵树上,人猿泰山——我们的格雷斯托克老爷——正从上面观察着黑武士们种种变化万端的有趣表情,不由得悄悄地笑了起来。他对于自己的这次尽管有些残酷的玩笑的成功,颇有些自我满足。他的这类玩笑虽然失败过,就像差一点儿被喀却克族的大猿们打死那次,但这一次却无疑获得了绝对的成功!

在一阵不知所措的恐惧之后,黑武士们又向笼边聚拢来。他们又怕又气的是图布托怎么会进了笼子?那只小山羊哪里去了?甚至原来那个诱饵的一点痕迹都找不到了。尤其当他们走近去看时,让他们倒抽一口冷气的是,他们从前可敬的巫师尸体上所绑的绳子,竟然就是他们原来绑小山羊的那一根!谁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拉巴凯加终于最先说了话,这个年轻人早就觊觎图布托的位子了,也从他师父那里学到了几手。之所以今天一早他跟着小队出来,就是因为心里预感到图布托在什么地方发生了不测,如今果然是这样。于是他更有了几分预言实现的神秘感,他第一个对此作出了唯一可能的解释。

“是那个丛林大白神!”他小声说道,“一定是那个丛林大白神干的。”他进一步肯定地悄声说道,带着神秘的语气。没有人反对拉巴凯加的话。当然喽,除了丛林大白神以外谁还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而且随着他们对泰山恐惧的增加,他们也更加恨起泰山来了。可是泰山这会儿却抱着双臂坐在树上,浑然不觉,只觉得这是件很好玩的事。

黑人们没有谁对图巴托的死感到悲伤,这不光是因为他们受够了图巴托的盘剥,图巴托向他们索要东西的时候,从来是毫不留情的,而且还因为谁敢保证如果他们中某个人得罪了这个丛林大白神,不会落得像图巴托一样可怕的下场?现在他们开始慢慢走近牢笼,检查它的各个部分是否都很牢靠。然后,他们开始沉闷地推着牢笼,沿着象路向孟格村走去。

最后,他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到底把笼子和他们捕获的大雄狮推回村子了。然后,他们把村寨的大门牢牢地关了起来。他们每个人在从放笼子的地方往回走的途中,几乎都有一种暗中被监视的感觉,尽管他们中并没有一个人看见或听见过什么真正的动静。

村里人尤其是那些妇女和小孩一看到笼子里的大狮子和图布托的尸体,一齐发出大声的嚎叫,其中既像是悲伤的感叹又像是歇斯底里的欢呼,弄得村里一团混乱。

泰山从高高伸在村边围栅的大树枝上,把村里这一团乱糟糟的景象看了个一清二楚。接着他又看到妇女、小孩甚至一些武士,开始向笼子里的大雄狮投掷石块和树枝。这样对待一个被骗进笼子的兽中之王,最能引起泰山的反感。他不懂为什么黑武士们就不敢像他一样仅凭着手中的猎刀,凭着手中的长矛,与狮子决一死战。他在丛林中长大,看惯了各种残忍的行为,他自己也是残忍的,但是这样欺凌一个无能为力的动物,尤其是雄狮,他觉得黑人这种为取乐而对动物的虐待与他们为生存的残忍格斗完全是两回事。当然他如果知道自己是一个具有典型遗传性的英国人,就不会奇怪自己为什么喜欢那种所谓的“公平竞争”的交战方式了。可是他现在还一点儿也不知道,因为他至今仍认为他的母亲就是那个被黑人无端射死的大猿卡拉。

正是出于他对黑人越发肆意地欺凌狮子而产生的愤怒,他也越加同情起狮子来。尽管狮子曾经也是他的敌人,可是他对狮子并没有歧视或者蔑视的感觉。就这样,解救这头备受侮辱的狮子和再一次戏弄黑人的想法在他脑子里形成了。而且,他一定要采取某种方式,既救了狮子,又要弄得黑人们狼狈不堪才好。

泰山一面这样想着,一面看到武士们把陷笼从村里的街上推到了两座小屋之间,并派了两个武士把守。泰山知道,他们是要把陷笼和狮子一直留在这里待到天黑之后,以便等到举行他们的庆典时使用。然后看守的武士们又把妇女、小孩和青年人都赶散,否则到不了天黑,狮子就会被他们折磨死。泰山也知道这头狮子到了晚上仍然会成为黑人们的娱乐品,而且,为了让全部落的人都能享受那种残酷的欢乐,那时狮子所受到的折磨也许更痛苦和残酷。

现在泰山已经利用他的丰富的想象力形成了某种计划。他非常了解黑人对神灵和对黑暗的畏惧,所以他决定等到晚上黑人们跳舞和进行他们祭祀仪式到歇斯底里的地步时再去实现他的计划。在此以前他考虑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应对的措施。

泰山这会儿趁着天黑之前的时光,开始去干准备工作。他悠荡在丛林的树上,迅速向前穿行,他要找些东西果腹。接着他又想到他的计划,尽管上一次他差一点为此而送命,但他还是喜欢用他得来的狮皮去假扮一个角色。所以,不久他就以飞快的速度在树枝上向喀却克族大猿们的憩息地荡去。

就如他所想的那样,他终于来到了喀却克族大猿们中间,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惊动他们。即使有的大猿看到了他,也只是向他轻轻地咆哮一声,表示对他的“欢迎”,然后就又去做他们各自的事了。泰山径直向他藏东西的树洞走去,从那里掏出了一张叠紧的狮皮,就是那张偷来的宝贝。

带着这件宝藏,他又在树上向孟格村的方向悠荡而去。一路上他也搜寻到了可以饱餐一顿的小动物。到黄昏时,他已来到了村边的大树上,他看到狮子仍然在笼子里走动,可是那两个看守的黑人中已经有一个在打瞌睡了。当然在狮子经常出没的狮乡,一头雄狮并没有什么新奇,何况去戏弄招惹它的兴趣已经淡薄,村里再没有人去注意这头“大猫”,而是都忙着准备夜晚的盛典。

天黑不久,村里的鼓声就咚咚地响了起来。随着鼓声,一个半弯着腰的武士跳进了围成一大圈的黑人们当中。在大圈的中心有一大堆篝火,武士的外圈是妇女和小孩。当中跳舞的武士表演着搜寻猎物踪迹的动作,他有时低低地弯着腰,有时屈膝跪在地上装作寻找踪迹的样子,接着又在侧耳做出仔细倾听的姿势。这是个年轻的武士,他长得精干结实而且肌肉发达,火光映照在他裸露的棕黑的皮肤上,照出画满他身体的各种神秘的色彩和图案。

忽然间他做出伏在地上的姿势,接着又猛地跳到半空中。每变换一种姿势,都是要表明他正在跟踪一种气味或踪迹。一瞬间他又跳到围在周围的武士前面,似乎是告诉他们他发现了什么,并且招呼他们跟着他去狩猎。所有这些当然只是模仿,但是他的动作是那样的逼真,甚至泰山都有点沉醉于其中了。

泰山终于看到其他的武士都站起来,跟着第一个跳舞的武士拿起了他们的长矛,跳起了“追猎”的舞蹈。这当然是很有趣的舞蹈,但是泰山知道,如果他要实现自己的计划,就再也不能看下去了。因为他看过这种舞蹈,而且知道接下来就会结束追猎并进行杀戮。最后一定是笼中的狮子被武士们围在中间,几十支长矛会同时向它刺去。

泰山一手夹住狮皮,从他藏身的大树跳到村中的地上,然后从一座座小屋的后面绕到放陷笼的地方。这时,狮子正在里面急躁地走来走去。笼子附近并没有看守的人,大概那两个武士已被允许回到那些跳舞的同伴中去了。他们原本不是为了看守狮子的,因为他们知道狮子自己是不会出来的,守卫只是为了防止村里人预先把狮子打死而已。

就在笼子的后面,泰山整理好狮子皮,然后把它披在身上,接着四肢着地从两座小屋之间爬了出来,正好出现在那些全神贯注地观看舞蹈的黑人们的背后。

泰山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种兴奋的高潮中,而且正准备去“处决”笼子里的狮子。一会儿之后,观众的圈子就会散开一个缺口,好把陷笼和那里面的“囚犯”推进来。这正是泰山等待的时刻。

最后,只听得一声由孟格发出的号令,在泰山前面原来围观的妇女和儿童们立刻站了起来,让出一个宽阔的路口。也就在这一时刻,泰山发出一声低沉的类似狮吼的咆哮,穿过路口径直朝那些近似疯狂的舞蹈者走去。

一个妇女首先看见了他,刹那间泰山的周围响起了传染似的惊恐喊叫。篝火的一道强光正好照射到泰山披的狮皮的大头上,所有的黑人都吓得跳了起来。正如泰山所预料的,他们以为他们捕捉的狮子从笼子里出来了。

泰山又吼叫了一声,所有舞兴正酣的武士们,也都立刻停了下来。他们捕捉到一头狮子,把它牢牢地关在笼子里,而现在它却自由自在地跑了出来。这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他们的神经还无法适应这一意外事件。妇女和孩子们早就飞奔到附近的、不足以抵挡猛兽的小草屋里去了。武士们吓蒙了,但他们只愣了一小会儿,也随着妇女们跑散,甚至比她们跑得还快。结果泰山现在孤零零地站在村街的当中。

就这样孤单地站在街当中,这并不是泰山原来所想象的,也和他原来的计划并不一致。这时躲进小屋中的武士们,先是有一两个向外探头探脑,接着越来越多的武士都在探头向外张望,他们正等着狮子下一步的动作,是向他们扑来,还是向村外逃去?

武士们现在稍稍恢复了一点勇气,他们开始把长矛横在手中,等待狮子前来进攻或是看着它逃跑。可是忽然间那头狮子竟然站了起来,就像人一样只用两条后腿站在地上。那件棕色的狮子皮竟然落在了地上,在武士们视线里显出了一个直立的人形。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发现,原来是丛林白神!

有好一会儿武士们、村民们惊得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动也动不得。他们对这个幽灵似的家伙的恐惧,一点也不亚于对一头在丛林里自由走动的狮子或别的猛兽。当然他们也希望能聚集起勇气和力气与他决一死战,如果他们能够的话,只是目前看来这还是一种妄想。因为他们这会儿头脑里只有恐惧和惊慌,以至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泰山收拾起狮子皮,跳到树上,消失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之后,黑人们才缓过神来,待到他们再挥动着长矛去找泰山时,这位丛林白神早已不知去向。

其实,这时泰山并没有走远。他把狮子皮放在一棵大树的枝杈上之后,又从黑暗中跳到地上,顺着小屋的阴影,很快绕到了放狮笼的地方。他跳到陷笼的顶部,抓住曾经吊着笼门的那根绳子,把笼门拉了起来。于是,一头体态硕大而且精力充沛的雄狮又跳到村里去了。

这时几个正在四处寻找泰山的武士,几乎不约而同地在火光的映照下看见了大雄狮。哈!这个大白神又在弄鬼,还装成狮子又回来了。难道他以为自己还能老是蒙骗孟格村的武士们吗?这回可要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们早就在期待着和跟前这个家伙算一次总账了。于是他们一齐挺起长矛向他冲去。

这时,妇女和孩子们听到外面武士们的议论和呐喊,也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她们也想看到丛林白神的下场。这时那头雄狮也转过身来,发出如电一样的蓝色目光,大摇大摆地径直向着武士们迎去。

带着野性的呼喊,武士们也向这头被认为是丛林白神的雄狮走去,一面还用他们的长矛向他挥舞威胁。他们肯定,这一次丛林白神准会落入了他们的手中!

就在这时,雄狮一声怒吼,发起了进攻。

孟格村的武士都横起了长矛,迎上前去。一边喊叫,一边向狮子发出嘲笑,他们仍然以为,它不过是大白神伪装的。一堵黑色皮肤的人墙,正等待着狮子扑上来。尽管这样,他们内心也还有几分胆怯,因为他们不知道丛林白神是否还有刀枪不入的本领。何况眼前这头雄狮,跟他们刚刚看到的丛林白神伪装的狮子,走路的姿势大不一样,它太活灵活现了。不过,如果这头狮子真是白神伪装的话,他皮下光滑的肌肉是无法抵挡黑人们排矛齐刺的。

在武士们的前面,还站着一个高大、年轻、健壮的武士。他大约是这一排武士的指挥。他傲慢而自信,惧怕吗?不!那不是他的性格。他已经把长矛对准了狮子宽阔的胸膛。而就在这时,狮子已经迎着他走来,它的前爪抬起只一挥,就把他的长矛挥出去老远,就像对付一根小小的枯树枝一样。接着狮子又向他一扑,他站立不住,被狮子扑倒在地。然后狮子冲入人群,左扑右咬,爪子不过撕扯了三五下,就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黑人看到这情景,立刻撒腿四散逃走了。原来这是一头真的雄狮!刹那间,在村子的中央只剩下狮子雄赳赳地站在那里,还有几个武士的尸体倒在他面前。

吓坏了的村民们东躲西逃,看起来小草屋并非是可靠的藏身之处。到哪里去呢?最后,一个黑人忽然想起来,把村寨的大门猛地推开,向那些浓密的灌木丛下钻进去。于是村人就像一群羊一样,都学着他的样子,逃进灌木丛和树林中,能爬树的更爬到村外的树上去了。村里最终只剩下了狮子和几具武士尸体。

那些爬到树上去的孟格村的人,看见狮子衔着一具尸体的肩膀正向村外慢慢走去,然后隐没到丛林里。他们看得浑身战抖,而这时蹲在另外一棵树上的泰山却看得笑起来。

狮子走得看不见了之后的一个小时左右,黑人们才试探着从树上爬下来,或从灌木丛深处钻了出来。他们一个个睁着大圆眼睛东张西望、抱臂缩头、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他们这会儿觉得丛林白神和狮子比黑夜的寒冷还更让他们害怕。

“那一定是他,”有一个黑人嘴里咕噜着说,“那个丛林白神。”

“他一会儿变成狮子,一会儿又亲自出来。”另一个黑人悄声说道。

“我看见他变成狮子把木兹阿的尸体拖走,大概拉到树林里吃掉了。”第三个人一边打着颤一边说。

“我们在这儿再也住不下去了,”一个黑人妇女嚎哭着说,“拿上我们的东西再找一个远离可恶的白神的地方去吧!”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太阳一出来,他们就好像又恢复了希望和勇气。头一天晚上的事,不过只是为泰山又增加了一些神秘感罢了。就这样泰山在丛林里的威名大震,这不光是因为他有从小在猿群中和丛林里锻炼出来的超常强健的体魄,而且还因为他有一个人类的头脑去指挥和使用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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