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派人把我父亲找来,很郑重地作了交待。她对我父亲直言:“我不担心孩子吃不上穿不上,最担心她受虐待。孩子脚上腿上的伤疤,是时时提醒我们的警钟。那母女七人,不轻易敢对你儿子下手,可这个若回到她们手下,如狼牧羊,随时都有危险。”
她跟父亲说这些话,带子全听着了,私下里还很担心地对我说,不能回陈家大院,那里的人心眼不好。她那时判断的是是非非,我直到十多岁时才明白。
姥姥病重那些日子,我和带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常蹲在小院门口,东张西望看过路人,老半天也看不到一个,看着人,也不理睬我们。邻居家孩子也不同我们玩了,好像我们能把病传给他们似的。有一天,我俩依在小院门旁,不约而同地哼起了“小白菜,渐渐黄,三岁两岁没了娘”,哼着哼着就哭了。这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听到的最初的歌,也是姥姥一生会唱的唯一的歌。没有刻意地学,就都会了,没想唱,也没心情唱歌时,在那些天里却总在心里和嘴里哼着。现在看,这歌是我们那时的生活,那时我俩的生活就是这歌。带子偶尔被姑姑唤回去,抱柴草,拉生火的风匣做饭。我自己就更没着没落地坐在门前,特别盼路上有很多行人,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同我说说话,哪怕看一眼摆摆手。这幅画刻在我脑海里,永远抹不去了。
六岁的我,不懂世态炎凉。但孩子的纯真,能感知出,世上只有姥姥最好。有了她,我们才是宝。风来有她挡,雨来有她遮,冷了有她给温暖,饿了有她给充饥,高兴时她为我们拍手,哭泣时她为我们擦泪,害怕时她给我们壮胆。
姥姥卧床不起的那些天,我俩连草都不如。草至少有牛马关注。没人看我们一眼,没谁喊我们一声。有如在广阔无垠草原上,没人放牧的两只羔羊,虽不懂害怕遇到狼,但那无尽的孤独和凄怆,不知不觉地腐蚀着我们稚嫩的心,比被狼咬的伤更痛更难治愈。
残酷的命运之神,终于被姥姥打败了。吃药打针,屋里院里每天都洒消毒水。另外,什么“愚医巫师”给出的“招”,把一只老母鸡的肚子剖开,鸡还扬着头活着,把鸡腹敷在她胸口处,鸡头朝向她的脸,她昏迷中,不断与趴在胸口的鸡“唠嗑”,没完没了地说胡话。经过一天一夜,母鸡头耷拉下,凑巧她从昏迷中也醒过来了。
清醒后第一句话,喊我和带子,我俩跑到她身旁,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她拉着我们的手虽有气无力,但劫后余生的幸运使她眼中的泪花闪着微笑。
“老母鸡替我去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我就是惦心你们俩才回来的。我跟阎王爷说了很多好话,保证回阳间去做善事,才放了我回来。”那之后,她常说鸡救过自己的命。
“这回我能把你俩拉扯大了。”说这话时,她泪如泉涌,我和带子也哭了。其实我们流的都是皆大欢喜的泪水。我俩这霜打的草,又还阳了。从此我们又相依为命,开始了漫漫人生路。
苦难是生活的老师,经历过苦难,才倍加珍惜得到的幸福。我们再也不去院门口东张西望,而是围在她身旁,听她唠叨。巴不得她吩咐我们干点啥活,只要她一开口,我们像忠诚的仆人似的,痛快答应,小跑去做。她夸我们像几年没见,长大了很多。带子比我懂事多了,学会了馇粥,还能做疙瘩汤。苦难能使人少年老成,迅速成长,苦难也能使老人变成少年,重获生命的阳光。
那些天,如那些年一样,日子过得慢极了。天天盼太阳出来,可太阳很快就走。黑夜一降临,我俩就害怕,像老鼠钻入洞里,萎萎缩缩的相互依偎在一块,总是相互疑问:黑夜为啥这么长,啥时能天亮?
她的病好了。我俩真有种经历无数黑夜,重见了日出的感觉。在她身前身后,活蹦乱跳地嬉闹。原本死一般寂静的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我俩好像把多少天没说的话都积攒在一起,没话找话地问这问那。她有问必答地坐在炕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自言自语,“这怎么能舍得走”,“受罪的孩子,又还阳了”,感叹自己活过来,对我们多么重要,对她自己多么幸运。至今记得,她病好了,给我俩做的第一顿饭,是大黄米的黏饭。盛到碗里后,在饭中间扎几个孔,然后放入荤油和白糖,边吃边蘸碗中的糖油汁液。我俩如战乱逃难的流民,饥饿得几天没吃饭,天赐美食和玉液,酣畅淋漓地享用。她看我们吃得那么香,一个劲说:“还有很多,慢点,管够!”
日子又进入正常轨道,祖孙三人快活地忙碌着。我们渐渐长大了几岁,知道分担家里的活,带子很快成了精明的“半拉子”劳力,雇的月工还听她“指挥”。解放后入了互助组,带子就顶“整劳力”,而且当初怕吃亏的互助对子,不得不承认带子的厉害,那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5
姥姥从没想到过成人也会出麻疹。带子二十岁那年春夏之交,患上了麻疹。
她们去看乡医,说是伤风感冒,开了退烧药,往常感冒吃两天药就见效,这回吃了三天,还加了药量,可高烧不退,病情恶化,面色有点发紫,觉得呼吸憋得慌。第四天头上,带子难受得在炕上直打滚,还腹泻呕吐,最后竟无精打采地不吃不喝了。
从没见带子这么蔫,她心慌了,就溜到小北村去找巫婆,本无精神的带子听说后大怒,喊着“我要进城看病”,她马上去求熟人套车进城。
医生检查后,发现口腔黏膜上有细小白点,身上偶见出血性疱疹,确诊为麻疹。因为发病中用药不当,抑制了疹子,才使病情加重,现已合并喉炎,而且肺部也有水泡音。大夫认为必须到传染科住院治疗,把疹子表出来,其它症状就会缓解。
对病人来说,一个能干的医生,要比最爱自己的亲人作用更大。带子住进了医院,姥姥看着打针吃药。担心这病传染,就自己在那里照顾。家里的事全交给她二姐了。第二天带子的疹子就大面积出来了,热度也开始下降,姥姥才松了口气。带子也有点精神了,又要吃又要喝。可她仍觉得奇怪,怎么二十多岁还出麻疹呢?请教大夫,说这种病“传染性极强”,患者周围九成没患的,都能被病毒感染上。她听了以后十分紧张地问:“我也能得吗?”大夫认为大人抵抗力强,而且这种病毒在太阳下20分钟就会死亡。她又问:“那是不是我孙女的身体差得像小孩,才抵抗不了这病毒?”
大夫认为,抵抗力差那是当然的,这“当然的”给了她重重的一锤,敲响了警钟,引起了她的反思。
出院时,按大夫嘱咐,不能着凉受风。姥姥头天回家备好帽子、被子和头巾,还是她二姐的小儿子赶车接她们回家。
偏巧,这阵子我们中学利用休息日,实行勤工俭学,有两周没回家。这次回家进院门口时,见带子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我以为她在干什么活。往常即便她干活,也是迎面走来,笑盈盈地拉着我的手,说这问那地往屋走。这次她坐那儿没动,脸色苍白,明显消瘦了很多,大脖筋挺得很费劲,歪着头朝我笑,又转头朝屋里喊“回来了”,然后连连对我说“你可回来了”。
见带子的面容,骤然间我断定她生了很重的病,还没来得及问,姥姥从屋里出来便急着说:“你看带子,病成啥样子了。这都好多了,让她出来溜达,又坐着不动了,走路还打晃呢。”
我问了几次,才知是出麻疹。
带子伸出手,示意要我拉她一把,这个铁汉从没有过的求助动作令我吃惊,拉起来后她把胳膊放到我肩上,开始在院里移动。我说你这小虎打盹了,她说差点没“睡过去”。
北方的春末还很凉,不过阳光和煦,风儿习习,使人感到很惬意。带子告诉我,如果不去镇上看病,毒火归心,我可能就见不着她了,这次是死里逃生。带子从来不吓唬我,看到她那严肃劲,再感受这头“小牛犊”竟自己站不起来的样子,可见当时病得不轻。
没走几步,带子感到累,我俩就坐在柴草垛的朝西南面,晚霞的红光裹着我们,带子脸上像洒了金粉似的,眯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告诉我,生病期间发生的一切:
“这场病,把姥姥吓坏了。我发高烧那几天,她摸我的头掉泪。不时用白酒擦我的身体散热。加量吃退热药,也烧得像火炭似的。”
“姥姥每天给佛爷烧两炷香,求佛爷保佑,嘴里叨咕:我不能没有她,就像她小时没有我就不能活一样,我也活不了。小时她靠我,我老了要靠她。发发慈悲吧。不然我用老命换她,我干不了啥啦,我的带子,干啥像啥。发发善心,放了她吧!”
说她每次上香都涕泪交流,虔心默祷上苍保佑带子。“她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也在哭。”带子跟我说时,又哭了,我们一起对着夕阳流泪。带子自嘲:“命都捡回来了,还哭啥。”我们又化涕为笑。
“那些天,姥姥常跟家里的小猫小狗说话,以前从没有过。她没时间也没心思喂它们。它们饿得跟着她叫,你听听她说的话会笑的。”
“我孙女病了,吃不下饭,我也吃不下去饭,我以为你们也都不饿呢。你们去求求阎王爷,放了我孙女,我就给你们好吃的。”说完带子自己忍不住扑哧地笑了,夕阳也同我们一起笑了。
“疹子出来那天,她的脸乐得像开了花似的,小孩一样满地走来走去。问我想吃啥,今天不吃医院里的饭,吃点你想吃的。她到小馆给我买猪头肉和馄饨,我吃得香极了。她看我吃饭的样子欢喜地说:‘得救了!’”
带子出院回到家那天,她晚上又上香,又对佛爷报喜:
“我孙女得救了,谢谢你们的大慈大悲!保佑她快快恢复,别落下病根。”带子说在医院里谢大夫,到家里又谢佛爷,谁给我治好了病,她心里明明白白的。我说,她那是跟佛爷表达自己的心思。
带子说自己最难受时,满炕打滚,死的心都有了。以为自己够呛了,所以还跟姥姥说不要供你念大书了,高中毕业,找个工作,一块进城生活吧。她不让我说这话,认为我一定能好。那时我可盼你回来,当面跟你说这番话。现在我好了,不说了。
我不让带子再说下去,扶她回屋吃饭,又吃了药,然后躺下,沉沉地睡了。我跟着姥姥忙里忙外,还听她唠叨最近发生的这件大事。她又告诉我今后如何给带子加强营养,如何减轻劳动负担,这次得接受教训。
刚停药,姥姥便开始给带子进补了。我离家前,她很心疼地告诉我,带子这次身体伤了元气,大夫认为大人出麻疹太少见了,要比小孩痛苦得多,对身体伤害也大,得好好恢复,先吃些软食,好消化的,然后给她加强营养。地里的活找长庚来帮几天,早把地种上了。
下一周我回来,见带子精神多了,一直吃小米粥煮鸡蛋,像“产妇”一样。姥姥让带子喝刚生下的鸡蛋,她嫌腥味大,说啥也不喝,姥姥特意去城里朝鲜族饭馆买了一块狗肉,想补体弱,又怕上火,只好煮汤喝了。
姥姥杀了只老母鸡,正在炉上熬汤呢。带子从小就比我挑食,不喜欢喝稀的,这些天,顿顿都是稀的,胃受不了啦。只好破例给她蒸馒头,发酵的食物好消化。这回带子不再嚷嚷饿了。农村不过年节,是不蒸白面馒头的,大跃进时期,白面馒头更是美食,平时吃不上。
带子跟我开玩笑:“再过几天自己‘满月’了。”意思是休完“产假”,就要下地里干农活了。担心别人帮干的活太粗,连长庚舅帮干活,带子都信不过。
带子一急着要去大地里,姥姥就阻拦,吓唬带子,这种病留下根,一辈子都治不好。大地的活都求人干完了,干不好顶多歉收,今年歉收明年补。人若落下病根,哪年也补不上。实在呆不住,就让带子在前后园子里干点,慢慢磨,不着急,累了就歇着。
这次的病痛,带子一辈子也不会忘。所以十多年之后,我女儿在她家出麻疹时,带子把三个儿子推到我女儿身旁坐着。人家都怕麻疹传染,又躲又隔离,带子却巴不得让儿子立刻传染上,说“传染吧”,“趁小出来”,“千万不要像我一样死里逃生,太受罪了”。说也奇怪,他的三个儿子谁也没被传染上,看来健康的身体,是免疫的保险箱,有天然的消毒剂。
6
要减轻带子劳动负担的最好办法,就是快点给她找女婿,何况女大当嫁了。
终身大事,不能一厢情愿,必须要知道带子的心思。
于是姥姥开诚布公地跟带子说了自己的打算。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祖孙同频共振,带子心领神会地表示:“要嫁人,但不是出嫁。若扔下你一个人,就宁可这辈子不嫁人。过去二十多年,我们相依相守,今后我们也不离不弃。只是从前,我依你,今后我养着你。”
她听了带子的这席话,深深地被感动了。祖孙间不仅骨肉情深,还心心相印。她觉得自己拉扯大的这个“犟孙女”,不仅有心计,还是个情深义重的“好男儿”。这真是:瓜儿离开秧不能生长,带子没有她,如同孩儿没了娘;秧儿没了水会枯萎,如今她若缺了带子,就如秧儿没水,就如娘没了儿一样。
我告诉带子,等自己工作后,她会有两个家,想在哪就在哪。带子极有预见性地说,她是不会住城里的,因为她舍不得仓房里的“大木屋”,就是“寿木”,她也舍不得这热乎乎的火炕。
姥姥开始到处托熟人,给带子找女婿。她们不想去找周围的乡下人,一是没文化,二是难找到家中人口少负担轻的。担心一大家子人,是不肯让儿子被“娶走”的。她去城里托铁路上的熟人,异想天开要找个铁路工人,而且苛刻的条件是要到农村当养老女婿,这条件听起来真是天方夜谭。世俗都是从小地方往大地方走,她们却是要“倒流”,同河水倒流一样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