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在场的中央首长全站起来，鼓掌祝贺。这时候有人就问，总设计师在哪里？我说我在这儿。他们都走过来和我拥抱……
“但愿皓首伴银燕，卜居何必武夷山。”我们国家终于有了第一架既能够起歼击机作用，又能够起攻击机作用的飞机，我们填补了一个空白，我感到自己这一辈子没有白过。这是最让我自豪的。
“飞豹”研制的20年是我一生最辉煌的，也是特别不容易的20年。一直在失败的边缘行走，时刻体验着临近失败那种精神状态。所以我常跟今天的年轻人讲，我们这一代比别人更知道什么叫坎坷。
从成为总师那天起，这18年来每天有大大小小的问题需要决策，开会，到现场做试验，看设计报告。一天十几个小时，没有年初一、年三十。心脏跳动频率非常高，常常处于“应急”状态。
最焦虑的时候我会自己想办法排遣，例如，回家听听音乐，最喜欢贝多芬、莫扎特、施特劳斯等的曲目。当领导就需要懂得克制，我自制能力还比较强，喜欢赋诗作词，应该算是比较善感的人，但不一定非得表现出来，我从小就懂得克制自己，不喜欢情感外露，读书的时候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我也是自己琢磨琢磨到底对还是不对，没有错就坚持下去，做错了改过来就是了。
这么些年，我最大的体会就是如何做人，这是最基本的。做人有很多学问。我始终追求精益求精的工作，淡泊名利的人生。我们清华人，学校老师就教育我们要用“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校训作为做事做人的准则，一切追求完美、追求最好、追求高质量，归结起来就是志气、拼搏、创新，这也是我一生的准则。
一个完全由我们自行设计研制，填补国内空白的全新机种，在支持者不多的情况下，难度和风险可想而知。这是空前的挑战，不但中国人没有遇到过，就连外国人也没有遇到过，对我来说是背了18年的包袱，沉重得很，技术责任都在总师，成也是你、败也是你。
18年来我奉行这样几条原则，首先我按照卧薪尝胆、如履薄冰的指导思想、不争论、不辩解，既要更多新技术（以支撑先进性），又要有尽量多的继承性。我们在战略上藐视困难，在战术上正视挑战，一步一个脚印，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决。
第二是实事求是，就是在空海军之争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尊重使用者，空军的要求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你要用计算和吹风的结果去说服他，一定要实事求是，技术问题来不得半点违心的假话。还要尊重科学实践，对自己一些成果也不要过早下结论，要通过实践试飞最后定型以后，才能说是成功的，成功不能说在前面，要说在最后。甚至要随着飞机的改进改型，才能检验我们到底有没有问题。
第三，“全机最优、全周期最好”是总师的责任。有时候需要适当妥协完成全机协调，以求全机最优，局部服从总体。
总设计师最重要的是建立设计整体的思想，以全机最优协调局部优化。搞飞机设计的人都是追求局部最优，但是局部最优加到一起不等于全机最优，全机最优是我的责任，要求总设计师具有这个本领，能听懂来自各个专业方方面面的学问，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决策的时候必须拿出确保全机最优的决策。
第四，一切通过试验。理论设计必须经过计算、试验验证，最终试飞考核，以建立研制体系。尽管计算的已经挺好了，但是计算存在好多假设前提，肯定距离实际比较远，因此一切必须通过试验，必须通过模拟、原理、元件、部件到全系统试验、上机、下机和全机联试，不断地通过试验来考核你的设计。不经过试验的设计肯定不能过关。
第五，因陋就简，以最少投入求得最优结果。“飞豹”研制的时候没钱，尽量节约办一切事，一分钱掰两半花，好多试验设备都是我们自己设计、加工，自己装备、生产，比如燃油试验台架，两边不同心度不得大于0.5毫米，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必须节俭。
第六，设计是先导，使用者是上帝。这个思想是很难建立的。因此，我们要虚心听取用户的意见，要为他们服务，要尊重相关同仁，到实践第一线去。
最后，“质量至上”贯彻研制全周期。问题越早发现损失就越少。追求全生命周期、高质量、低成本，立足“十年磨一剑，三十年可改型”。
事实是最有力的宣传。我刚当总师的时候就到处宣传，“积极防御”的意思是不但能守，更要有机动的能力。那个时候全国都是只搞歼击机，连轰炸机都很少，歼轰型飞机更是闻所未闻。那个时候我就看到“飞豹”突出了积极防御里面“积极”这两个字的含义。积极防御的方针除了具有控制的意义和防御的能力外，核心就是攻防兼备的能力。因此，我把“飞豹”定为积极防御方针里面积极的内涵，这是我到处宣传的理念，我说大家要坚定信心。
外面老有人吹风，说“飞豹”没有用。我作为总设计师一开始就心中有数，“飞豹”太有用了，跟人家争论的时候我也是很明白的，我说歼击机很重要，我们首先要拥有制空权，但“飞豹”是攻的，你是制空的用途，我则是兼具攻击的用途，空地海我全都能攻，这个其他飞机取代不了，你们点攻击可以，面攻击没有我不行。
但我并不是走到哪儿都跟人家争，好坏咱们最后看结果，不能急，以柔克刚、柔能胜刚的道理就在这里。你别以为这是软弱可欺，我这种柔最后是要克刚的。20年过去以后，结局不就是这样——从百分之九十几反对到现在百分之一二的反对，这最能说明总设计师的品性，你应该坚持这一点，要有正确的认识和判断。所谓人格魅力，不是要跟人家打架，不是要跟人家感性地争论，要理性地争论。所以我从不去和别人吵得脸红脖子粗，不和别人做无谓的、感性的争辩，必要时我当然会解释，但我不愿争论，我说你们瞧，看谁笑到最后，我相信我会笑到最后［注］。
总结18年的经验，我认为一个飞机总设计师应具备的首要条件，就是紧跟世界航空科技发展的趋势，选好应用的技术，保证研制先进飞机，以促使更快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又要能尽快拿到顶用好用的飞机。了解国家安全形势和我们研制飞机的作用，知道国家安全的全局，就是你设计的这个飞机，在国家安全全局里面起个什么作用，将来的成果在国家安全里面的位置，在部队装备里面的位置，你要非常清楚。
要成为一个称职的总设计师，最基本的条件就是不但要在技术上、学识上、学术上比较广博，某些学科还要具有一定深度。一些系统你虽然不如设计员钻研那么深，但是你应该了解，知道原理、知道优劣、知道优化。
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善于学习，不仅能当先生，更要当好学生。就像计算机和疲劳那些东西，开始都不懂，那就先当学生。这学生非当不可，因为你是总师、是先生，人家都要给你汇报工作，人家说了半天，你还听不懂，怎么去决策？你可能走得比我远，但我也懂了这方面的知识，你问的说的问题我都能听得懂，还可以判断谁好谁坏。这就是做总设计师的基本要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