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橹不像吕进以建构诗学体系见长,而以评论新人新作著称,故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诗论家,而是一位浇灌佳花的诗评家。要做一个称职的诗评家也不容易,而叶橹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擅长文本细读和分析,这是造就有真知灼见的诗评家的一个重要条件。《艾青作品欣赏》便充分显示了他这方面的才能。他赏析艾青《伞》、《仙人掌》等文章,娓娓道来,有一股艺术魅力,里面还有不少属于他自己的精湛见解。当读者未能深入艺术堂奥时,经他带领进入艾青的艺术世界后,读者才真正领悟到一代名师诗作的真谛。关于艾青的研究,宏观的多,微观的少,叶橹这本"欣赏",正好填补了这一空白。
叶橹虽然有身陷囹圄的痛苦经历,但他把苦难深藏在心中,下笔时没有怨愤而带有一种亲和力。他的文学教育完成于20世纪50年代,新时期复出后并没有趋时,像有些新潮诗论家那样卖弄些后现代、后殖民的术语填补作文的空虚。他做学问既严谨又朴素无华,只有含英咀华才能领悟到他的文学功力主要来源于苦难的磨炼。他的挚友费振钟曾举下列例子,说明作为经验型的诗评家,叶橹在文本分析时如何充满着智慧的闪光:
你知道贾平凹的《一个老妇人的故事》吗?
这是一个"故事",然而叙述方法完全被它的抒情形象所融解,它改变了传统的赋格,创造了一个空间的立体雕塑。
请注意它所使用的意象:鹅卵石、梦、泪,仅仅一种联想,就缀起了一段历史生活。
再请注意"拣起"、"放下",它代表了瞬息间的两个动作,这之间却"容涵了一段长长的历史空间"。
你知道艾青的名作《给乌兰诺娃》、《东山魁夷》、《小泽征尔》吗?
旋律、节奏、形式,诗与舞蹈与绘画与音乐,一切被称之为艺术的东西都是互相沟通的......。
由于失去了宝贵的青春年华,失去了在诗坛驰骋的大好机会,甚至一度失去了表达思想感情的语言,叶橹感到解冻后笔头不灵了,与友人通信时甚至找不出适当的措辞。但这位一直用冷峻而蔑视的眼光看待政治运动对诗人所造成肆虐的学者,他的缪斯之恋一直没有放弃过,复出后接连评了他过去熟悉的苦难中走过的老友公刘、邵燕祥、晓雪、青勃、韦其麟的作品,表现了他重返诗坛的决心。他这方面的评论文章,不仅评作品,也表现出他对历史和社会的评价,同时袒露了他的一颗赤子之心。
毕竟放逐沉沦太久,社会学批评方式没有适度更新,这使他接续的诗弦所弹奏出的声音还不够洪亮,其诗路跋涉有时还显得沉重而疲惫,其辐射力远没有他作为抒情诗理论研究的开山之作《关于抒情诗》影响大。好在他以不止一次战胜死神的毅力,显示出他复出后的坚韧和耐力、智慧和悟性,这是令人欣慰的。
阿红:编辑型的诗评家
阿红(1930-),原名王占彪,山西华阴县人。1952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1954年到中国作家协会辽宁省分会工作。除写诗评外,还出版过小说、诗集、诗评集多种。曾任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书记处书记、《当代诗歌》主编。
在当代诗评家中,编辑出身的不少,但在诗评中编辑味儿最足的,阿红算得上一个。这里说的"编辑味儿",是指以编辑角度谈诗、从编辑身份论诗;作者的笔墨,总离不开读者、习作者、青年作者。具有这种特点,阿红的诗论集《漫谈诗的技巧》(春风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探索诗的奥秘--西窗诗话》(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同样具有这一特点。他的文章,哪怕不是以通信形式出现,也要议论到诗歌爱好者与习作者所关心的问题;哪怕是自己壮着胆子向诗艺之海潜游,也不忘教会青年作者舍筏登岸。即使他在西窗里海阔天空地漫语,又何尝不带着从稿山得来的片断思绪和编辑经验的吉光片羽。
一个好编辑,除了睁圆眼睛去发现新秀外,还要掏出心肺去为新人进行中肯、深切,令作者心折的辅导--而不是拔苗助长。阿红所写的那些为诗坛新秀喝彩的评论,所做的正是扶持新人成长的工作。他不仅看到新秀的优点,而且还看到了他们的弱点,并想方设法去弥补其不足。这既是一个编辑的责任,也是诗评家应尽的义务。
阿红论诗,十分强调诗的亲切感:"让读者读着诗,感到诗人像和自己相向而坐,听诗人亲切地讲述自己在生活中的见闻,倾听着自己的衷曲,表达着自己对生活的看法。"阿红不仅是这样说,而且也这样做。他评诗,不拉开评论家的架势,不作穷经谈玄的纯理论探讨,而注意选择具体、典型的例子说明理论问题,如在《用自己的心灵去燃亮生活的烛》中举出各种以神秘果为题材的诗。在评论他人作品时,尤其注意采取和作者谈心的方式,这样就不会使读者产生乏味和沉闷的感觉。
阿红写诗评所引用的例证,有名人佳篇,但他更注意中青年诗人和本省诗人创作中的最新信息。如在与读者怡茵通信时,所引的是艾青、方冰、晓凡访问海南岛写出的最新作品。
阿红的诗评之所以能保持一定的新鲜感,还因为他不仅注意初学写作者和欣赏者的动向、要求,从像河水一样在眼前汩汩流过的来稿中以及从通信中、交谈中、阅读报刊作品中接受、掌握多方面的信息,而且也从民意测验中了解诗人、诗评家、编辑和广大读者对新诗的态度,对当前诗歌创作的想法,对诗歌评论的期待,对诗歌刊物工作者的希望。他深深了解,当代新诗评论,所做的就是当代诗歌创作信息的反馈工作。要做好这一工作,必须扩大当代诗评所要了解、接受和掌握的信息面。诗人、批评家、青年作者和订户对现实生活、对当代社会思潮和文艺思潮的反应,作为一个在编辑岗位上的诗评家,是要了解、接受和掌握的信息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对这方面的信息知之甚少,怎么能对当前的诗歌创作发言,又怎么能对青年作者的成绩和存在的问题作出美学的评价,使自己的诗评真正做到有指导性和针对性?基于这种认识,他主持搞了一次诗苑民意测验,并写作和发表了《关于新诗的一次民意测验》阿红:《探索诗的奥秘》,192页。的文章。这篇调查报告,既有真实性、直接性和具体性,又有概括性、典型性、分析性。
阿红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向习作者的碗里"放点盐,而不是石头碴儿"。他有些文章,如前面提到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及未提及的《读晓凡、刘镇诗记要》、未收入集内的《像鼓点、像狂涛、像号角--读郭小川〈煤都的回声〉等诗随感》等文章,的确"如和挚友促膝小叙,或谈诗的领悟,或谈新人新事的片断,皆娓娓动听,堪可品味"。可他后来写的某些西窗诗话,"盐味"不足,"粘性"减少。还在20世纪50年代,就曾有人批评过他的《谈抒情诗的第一节的几种格式》,把抒情诗的第一节分为"在......有"式,"开门见山"式等七种"标准化"格式,带有形式主义的倾向。他现在谈诗歌形象的构成与想象,至少是流于皮相。还有的诗话,语言拖沓,缺少睿智的光辉。如《既有诗,随着就有诗评论》,不仅题目很一般化,而且内容也不够精练。
"上园派"的功与过
如果说,"崛起派"的出现打破了思想艺术一体化和"传统派"一统天下的格局,那"上园派"的出现则瓦解了"崛起派"与"传统派"二元对立的局面。
"上园派"扬两派之长避两派之短,即舍弃"传统派"狭隘的民族意识、"崛起派"消解和摧毁传统的反叛性,不赶时髦主张务实,提倡中国诗论必须有鲜明的民族特色;主张纵的继承与横的移植相结合,不认为新诗现代化等同于西方化;主张多元互补,反对现实主义万能论和朦胧诗是新诗发展方向的极端主张。他们对艺术上的保守主义和激进主义分别进行文化上的交锋,但不像某些人借政治权威或文艺政策去封杀不同的声音,而是在学理层面上进行平等的对话和争议,这就没有破坏性而多了建设性。
他们尊重艺术辩证法,既不做传统的"孝子",又不做西天取经后忘了回家的"浪子",使得诗评的声音多样化,也表明诗评还有可开拓的空间和余地,因而得到众多诗人和诗评家的认同。20世纪末的大陆文坛,不再是没有"流派"的依附就难以生存和将失去价值的年代。"上园派"的"七君子"通过各自的努力,翅膀已经丰满,成了不同地区、不同方位诗歌论坛独当一面的中坚力量,不需再借群体之名抬高自己,更重要的是他们已完成了与"传统派"与"崛起派"相抗衡的使命,因而到了20世纪90年代,"上园派"不再有任何活动,其名词和"崛起派"一样走进了历史。尽管如此,由于"上园派"不像从"崛起派"分化出的"后崛起派"那样具有毁灭一切的后现代性格,他们着眼于建设,故其诗学主张在今天仍有一定的生命力和影响力。特别是"上园派"成员写的非论辩性的诗学著作,丰富了当代诗学宝库,为新诗艺术与现代诗学的建构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以上是"上园派"的"功",下面再说它的"过",即历史局限。"上园派"尽管组织松散,但比"传统派"不敢公开承认自己的身份,更没有固定的名单要透明得多。"上园派"中的某些成员还掌握了刊物和出版阵地,完全可以利用所占据的各种文学资源由群体形成流派。但惧怕别人说他们在搞山头主义,因而理论自觉性有所削弱,多半各写各的,彼此同声呼应不是很多,更不像开始时雄心勃勃,因而到自动消失时,也还是"群体"而非"流派"。
"上园派"长期在传统与先锋之间游走,在庙堂与广场话语之间徘徊,有时难免引起他人的误解,如有人认为吕进是反朦胧诗的。其实,吕进虽然写过《社会主义诗歌与现代主义》那样拘谨的文章,但毕竟不像。他不同意从政治上批倒朦胧诗,后来还影响了对朦胧诗深恶痛绝的"传统派"宗师臧克家。臧克家说:吕进"能以他的洞察力,对各种现象分析研究,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态度比较科学而公允......他的求实态度,多少校正了我个人的偏激看法"。
"上园派"袁忠岳等人对朦胧诗的肯定远非"崛起派"及时和旗帜鲜明,这导致他们对前沿性的先锋诗歌及其研究几乎是集体失语。吕进后来写的一篇思辨色彩很浓的论文总结20世纪下半叶的新诗理论研究,"冻结"了20世纪后20年的研究,遮蔽了一大批第三代的先锋诗歌研究者,这就难怪遭到前卫诗评家陈仲义的强烈质疑。
"上园派"在诗坛上步伐不那么一致,后来还出现了分化现象,其中早期成员朱子庆倒向以前卫诗学作支撑的"崛起派",不久又弃文下海。"上园派"不想招兵买马,扩大自己的势力,没有及时补充或壮大自己的队伍。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上园派"只不过是某些人对有关社团、流派一时的创意发挥。大陆的"三大诗论群体"毕竟不似台湾的"现代派"、"创世纪"、"蓝星"在诗坛上互相争霸。上园人是谦谦君子。也正因为是谦谦君子,过分追求和而不同,故少了点锐气和锋芒,思辨性、感悟性及灵性在某些上园诗评家中明显不足。
总之,从大方面来说,"上园派"本来还可以在相对宽松和更具弹性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更有作为,可由于形势的变化,他们不便再开展活动,但其影响却是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