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下狱
那一天，吕雉被县衙抓进了沛县大牢。二千多年前，没有论坛也没有微博，所以吕雉被带进大牢的时候没有办法给我们进行现场实况直播。
实际上，要说吕雉完全无辜也说不过去，她直接参与了造神运动，详细描述过刘邦头顶的五彩祥云。她的这些语言极大地鼓舞了刘邦的革命热情，使他对自己的光明前景深信不疑，索性准备将革命进行到底。同时，她也煽动了一部分不明真相的群众，蛊惑了人心，使他们以为刘邦就是老天授予的真命天子，只要跟着刘邦就能有房有车有肉吃。这些不相信政府，不耕地的农民，极大地扰乱了社会治安，破坏了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以上是“沛县新闻布告”上的话，也并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所以吕雉下狱，是偶然中的必然，是刘邦立志献身造反事业的衍生产品。
不过，一旦人，尤其是女人进了秦朝的监狱，怕是从此以后，会有无穷无尽的梦魇。
沛县大牢里有两样极为可怕。
一样是刑具。
有时候，死亡并不可怕。“引头一刀，三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是中国人千百年来的经典台词。可怕的是身体还有感觉，知道疼痛、麻痒：皮肤还连着神经，能感受到彻骨的冷、炙热的烫；骨头和筋脉是活的，还有直觉，用钢刀铁棒、尖锐的竹木和一切其他有名无名的东西，给身体施以不可承受的折磨。
用斧子砍去手脚，用刀子挖掉女性的乳头或者男性的生殖器，剩下血淋淋往外喷着血浆的空洞，有时还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锥心蚀骨，受刑的人发出像动物一样惨烈的嘶叫，嫌叫的声音太吵了，剜去舌头，这个非人非兽的东西倒在地上，还没有死，还有感觉，慢慢挣扎着，在不能说不能叫，漫无边际的痛中慢慢煎熬，慢慢等待生命的终结。
这些可怕的刑具，让人痛恨自己生而为人，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想象，为什么人能造出这些名目繁多、花样跌出，让同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工具。
狮子、老虎、鳄鱼、毒蛇，自然界中所有的动物都没有人类恐怖，因为它们只会吞下你，填饱自己的肚子。老天赋予人聪明才智，而人利用这些聪明，发明无数招式来对另一批人进行拷打、折磨、凌迟、分尸。
秦朝的刑罚最严苛，刑具最复杂，到了汉代已经废弃了不少严刑。可就是这样，被称为比较温和的汉代酷刑，依旧美其名曰地诞生了一个大孝女。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文帝四年中，人上书言意。以刑罪当传，西之长安。意有五女，随而泣。意怒，骂曰：“生子不生男，缓急无可使者。”于是少女缇萦伤父之言，乃随父西，上书曰：“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邢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路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罪，使得改过自新。”书闻，上悲其意。此岁亦除肉刑法。
缇萦是个奇女子，当她爹地被诬陷，差点被割鼻子或者挖眼睛的时候，她勇敢地上书给当时的皇帝汉文帝，愿意终身做女佣人，代替父亲的肉刑。汉文帝是个孝子，被缇萦的孝心打动，免除了她爸爸的肉刑，而且在这一年免除了肉刑法。不过，肉刑法可没有完全废除，我们无比敬仰的司马迁先生，在汉武帝时期，不过是替一个大臣说了两句话，就被割掉了男人的命根子，余生在身体的残缺和奇耻大辱中度过。
吕雉现在就进入了最为可怕的秦朝大牢，本来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农妇，此前是吕家的大小姐，虽然刚强，从来没有这么近地见到一排排陈列的青面獠牙的刑具。
另一样是狱卒
与这些刑具朝夕相伴的，是大牢里的狱卒，他们年年月月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每天动用惨烈的酷刑，对声声凄厉的惨叫无动于衷，对血肉模糊的身体毫不在意。时间久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比兽类更为残忍。这些狱卒喜欢看到同类的惨叫、哀嚎、挣扎，看到犯人在他们面前瑟瑟发抖，甚至小便失禁，他们反而会得到一种奇异的快乐。
监狱中的生活枯燥而乏味，在很多无聊的日子里，狱卒最喜欢干的就是虐待犯人。他们喜欢看犯人可怜巴巴地跪在那里，磕头如捣蒜，一、二、三……二百……，血像水一样从额头淌下来，他们才会稍稍满意。
不管是刑具还是狱卒，也许只是国家机器或者政治系统里的一根小小的螺丝钉，总在我们这个千年的民族里留下顽固的身影。甚至就是在一百年前的大清朝，革命党人沈荩，被慈禧密令，杖杀于囚室。《大公报》报道了杖毙过程：
当杖毙时……骨已如粉，未出一声，堂司以为毙矣。
不意，沈于阶下发声曰：何以还不死，速用绳绞我……
沈荩原系六君子一路人，曾参与发起自立军，军败，潜居北京。？沈荩死，血肉狼藉，狱卒牵“纵兵扰民案”者苏元春入，不忍睹，请以三百金别易一室。
军人大多见惯生死，心狠手辣，可大牢地上的血肉狼藉连军官都“不忍睹”，可见这刑罚是多么触目惊心。人类之间有很多残酷的杀戮，我们中国人尤其精于此道，秦朝的酷吏们更是有天花乱坠的想象力，现在，吕雉就被带进了这眼花缭乱的罪恶的想象里，接受语言无法形容的痛苦。
02 凌辱
吕雉走进来，她看见了监牢里的一切都显出极度饥渴的状态：那些阴森恐怖的刑具张着大嘴，恨不得时时刻刻吞噬鲜活的肉体，咬碎后，狠狠地吐出渣滓；犯人哼哼着，他们迫切需要基本的可以活命的食物和水，同时也想能把身体摆放的舒适一点点；而狱卒的眼里是无尽的空虚，是百无聊赖的空洞，在这黑暗的所在，“乐子”是他们打发时间的唯一方式。当他们看到吕雉，好似快饿死的人抓到了面包。在牢里，还有什么比女人更好的乐子呢。
当吕雉被带进大牢的时候，刘邦不过是一个被迫无奈落草为寇的反革命，把命系在裤腰带上，整日在山林野莽之间狼狈逃命。刘家是一个庄户人家，没有一点门路。而她的娘家是山东刚刚搬到沛县的新移民，没有根基和势力，父亲投奔的好友——县令大人，对这下狱的女犯没有提供任何帮助。这也许是县令求婚失败的必然后果，也许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管怎么样，接下来，她会成为狱卒凌辱、作乐的对象。
性的侮辱是不可避免的，同样是犯人，强悍的肖申克先生都无法逃过性强暴的命运，何况是农家妇女吕雉，要想在没有王法约束的黑暗帝国全身而退，那只能在琼瑶阿姨的小说里才能读到。虽然相对于其他人，吕雉更为强硬、固执，开始拼死反抗，但是反抗的结果是暴力更为猛烈的反弹。
生活剧中的强暴是蜻蜓点水式的身体小冲突，男配角萎缩的大鼻子嗅着女主角，女主角叫两声“不要不要”，然后，镜头一转，默默无言、衣衫破烂的受害人坐在那里垂泪，或者是受害人在大雨里狂奔，再或者是跑向远方抱住一棵大树大声哭泣；偶像剧里的强暴那简直是调情的手段，是表现男主霸道有男人味的剧情需要，女主也会哭，但是台词换成了“你要干吗你要干吗”，男主不发一言，只用深深的吻来倾诉自己的爱意，用强暴来表达自己对水乳交融的渴望。
这些糟糕的剧情培养了大量对强暴误解的女子，是一种很不负责的表现。监狱里没有这样浪漫好玩的强暴，那里是生死之间的挣扎，是污秽，是恶臭，是遍体鳞伤。
性伤害往往伴随着女方的不服从、拼死抵抗、大声哭喊，而男方要想完成强奸行为，肯定会有一系列的暴力动作：下死劲踢肚子、用大耳刮子打脸、狠狠地掐脖子……对女方来说，不仅仅是身体伤害这么简单，强暴会留下可怕的后遗症：强烈的自我羞耻感、对配偶的愧疚以及对性的恐惧。而这是比身体的伤害更为严重得多的灾难。
如果说新婚中的吕雉跟刘邦享受了甜蜜的性爱滋味，那么这一场牢狱之灾不仅极大地摧残了吕雉的身体，也极大地损坏了她对性的幻想和期待。未来，在宫廷内斗、夺床大战中，我们将看到，作为女人，吕雉在丈夫面前几乎没有丝毫性方面的吸引力。虽然，当时，她有很多如花似玉的对手，但是，她自己本身也有很大的问题。可以说，汉高祖时期，在宫廷那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她不得不参加战斗，但是，上阵之前，她已经身负数不清、无法言明的内伤，这伤痕损耗了女人的性魅力。对于男性而言，女人缺失了这一块，是非常致命的弱点。
而需要知道的是，吕雉比自己的皇帝老公小15岁。在性方面，正常情况下，她可以有一点小小的作为。尽管对手很多，其中有一个对手又极其强大，但是，在老公那里，本来不必输得那样笨拙无奈。
如果说人生是无数场战斗，那吕雉在大牢这场大战中失掉的东西实在太多。
在牢里，这具丰满健壮的身体是很多狱卒欲望的大餐。他们扑过来，有人压手，有人压腿，剥去衣服，很快，露出雪白的乳房、健美的大腿还有神秘的下体。吕雉的嗓子哭哑了，喉咙里发出呜呜怪异的声音。她拼命挣扎，可是就像一头小羔羊摆脱不掉几头老虎的啃食。因为反抗地太强烈了，有狱卒用木棒狠狠地敲她的头，血从头上滴下，落到自己裸露的皮肤上，黏黏的。头痛地快要裂开，可是在这里，你没有痛的权利。
你痛说明你活着，活着就要受凌辱，除非你死了，那就真正解脱了。可是死了以后，两个孩子怎么办，阿季怎么办？在那恶臭肮脏的大牢里，吕雉也想过死，不过，想到死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孩子，见不到自己的丈夫后，吕雉用那沉重的肉身作为小舟，在方死方生的蒙昧中，渡过此身所处的黑暗地狱，慢慢等待那一点渺茫的生的希望。
性侮辱的同时，身体上的刑罚也从来没有停止。吕雉的丈夫刘邦企图颠覆大秦王朝，犯得是现行反革命的死罪。现在全国各地到处都有人跟政府对着干，大秦政府实在对付不过来，所以只是把她这个反革命家属收监，还没来得及判刑定罪。等秦政府缓过劲，很有可能判她诛灭九族。她的命都像蝼蚁一样，她的身体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因为她在性方面的过分抵抗，早就让狱卒恨得牙痒痒。
不过，在狱卒看来，整死她会失掉牢狱生活中很多的趣味和欢乐，她就像调味品给这麻木的世界添加了一些味道。他们要用一些特殊的方式慢慢摆布她，痛得她死去活来却还剩一口气。他们用滚烫的开水烫她的皮肤，在她的惊声尖叫里得意洋洋；他们半夜用一桶冰水把她整个浇透，让她瑟瑟发抖站在那里；他们把她绑在椅子上，把虫子放进她的身体……
日日夜夜，无休无止，活着的每一秒钟都是巨大的痛苦。沛县乡下袅袅的炊烟，家里一双儿女纯真的欢笑，深夜坐在灯下的缝缝补补，那些平静而小小的幸福好像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
在拥有幸福的时候，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在困苦中煎熬的时候，人却知道自己的疼痛有多么深。
这疼痛只有自己知道，无论他是多么爱你，他都没有办法了解你当时的苦难。感同身受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一个骗子，它专门做着安慰人的勾当。你的经历和体会都只有你的心明白，别人怎么可能真正地懂得呢？所以，虽然吕雉前半生吃过无数的苦，但是她鲜少跟别人倾诉，因为她从来不信会有人真正懂得别人的苦难。
终于有一次，那几个狱卒酒足饭饱以后，又想要找点乐子打发时间，他们条件反射似的想起了她。于是，他们把她捉来，像玩泥巴一样随意摆布她。她发出撕裂可怕的喊叫声，伴随着狱卒的欢笑声、椅子的吱呀声，在闭塞、压抑、阴暗的大牢里传到很远。
大牢那边冲过来一个人，他抢上前，用脚踢翻压着吕雉胳膊的那个狱卒，使劲扬起手中的刀，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每一个人。这个人是大秦王朝的另一位公务员，也是这座大牢的狱卒，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就看到了这不堪入目的一幕。他叫任敖，是刘邦的好友，更重要的是，他还属于人类。
前几年，刘邦也是公务员的时候，虽然任敖跟他不属于同一个系统，但是沛县这巴掌大的地方，有编制吃国家饭的人并不是太多，所以任敖跟刘邦很轻易就认识了。两个人都没有混出大名堂，没事的时候，经常一起喝喝小酒，发发牢骚。对于男人而言，酒桌也是培养感情的好地点，虽然他们没法满足腐女的良好愿望，结成一对，但是也打下了情深义重的牢固根基。
任敖冲上来，可以不要铁饭碗，可以不要命，他一定要保护兄弟的贤内助。其他狱卒被这情况搞蒙了，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发哪一门子的疯？
任敖的姿态表明，如果继续欺负这个女人，他会拿命来拼。狱卒们有些不忿，不过，没有一个人走上前来，还没有人为了一个小乐子，傻到真的玩命。他们了解任敖的个性，脾气来了，能把老虎吞下肚子，能把天戳一个窟窿。
上帝给了人类漫长的黑暗，可还没有忘记用星星的亮光来唤起生命的希望。
历尽无尽的屈辱与折磨，虽然还是孤独、阴暗、潮湿，但是大牢里的吕雉总算因为这一抹光，有了一点生存下去的勇气。她想自己能挺过去，活着回到家里，跟自己的孩子说说话，然后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门前的小路，静静地等丈夫回家。
只要耐心地等待，天会亮起来。吕雉不知道自己在大牢里究竟待了多久，但是她被捉走的时候，门前的那棵柳树光秃秃的，像是一个干瘪的老头掉光了头发。等她回家的时候，门口那依依的柳树在风中婆娑起舞，好似一位娇媚的新娘。
两个孩子看到多日不见的娘亲，并没有扑过来，亲近、拥抱、高喊自己的妈妈。他们有些迟钝，眼前的这个女人那么熟悉，却又像是很陌生。当她看你的时候，那眼光有些凄冷，当她自己一个人站在那儿，眼神却又茫然空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