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浑身一滞,感觉到整个人都在颤栗,牙关更是不可抑制地发抖,我听见自己犹带哭腔的声音从齿间迸出:“阿天……带我走……”
他急不可耐地低低唤了我一声,然后用一种非常沉稳的声音让我冷静下来:“阿心,我已经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了。你的位置已经通过手机GPS定位了,我很快就能找到。你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冷静下来,不能让顾子若起疑……不过顾子若似乎已经发现我们了,他正在修改航线……根据我推断的,为了避开耳目,他必须要横渡太平洋抵达巴拿马,到时候我会在那里接应你。”
我抓着手机低声问他:“四天后要我怎么做?”
他的呼吸略有停顿,似有迟疑,但随后马上开口道:
“破坏船舱。”
收线没多久,顾子若重新返回我的房间。
他没有看我,径直走到窗前。那窗很小,直径两米的圆形窗,只能看到一片蔚蓝的大海以及船前行时划出的海波。海水翻腾起的白沫与从下涌上的深蓝海水混在一起,如同云起云涌的厚重云层。
他站在那里望了很久很久,久到天边的夕照焚烧完最后一瓣云,火焰般的晚霞最终熄灭,他才回头,坐在我身边。
在此期间,我当然不会光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皮打发时间。我东看看西望望,发现书架上有一排书,于是站起身走去随手拣了一本看。
我低头装作很认真看书的样子,还作势翻了一页,接着十分自然地往左边挪了挪,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顾子若的脸皮挺厚的,真是对不起他那张妖孽得吹弹可破的皮肤——他往我这边靠了靠,手臂紧紧贴着我。
“热。”我又企图往旁边挪动身躯。
臀部刚挪过去10公分,他就一把把我拽回,双腿一抬,在床上横卧下来,头很舒服地枕在我的大腿上,枕完了还非常惬意地蹭了蹭脑袋,“唔……腿粗也有腿粗的好处。”
毫无犹豫,将手上这本厚如简约版英汉词典的书重重砸下去。
他闷哼一声,强抬起我的手,看了看那本罪魁祸首,啧啧说道:“哟,wuthering heights——英文原版的《呼啸山庄》,你看得懂吗?”
“看不懂,”我随手翻过又一页密密麻麻的英文,“反正中文版的看过很多遍,权当中译英看呗。”
“呵,”他笑着,身体又往前挪了几分,直到头枕在床单上,他侧首支着头看向我继续说,“看不出来,你居然喜欢《呼啸山庄》。”
“嗯,你觉得我应该喜欢什么?《顾子若伯爵复仇记》(注释一)?”
他笑了一下,继续问:“你喜欢里面的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志趣不同无以为谈。
于是,我没有回答。
他侧过头望向天花板,喃喃自语:“你不说我也明白,‘毫无节制的恨,不顾一切的爱’。”
“原来是同道中人。”我合上书。
他的头陷入柔软的被单中,墨黑的发丝散在猩红的面料上,白玉的脸与周围深色的一切形成对比,那是纯洁与妖娆的结合体。难怪那么多女人为之倾倒,因为他身上兼有男孩与男人的特质,不同的女人在他身上各取所需。
他嘴角蠕动,拉扯出一句话:“所以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我快速反应道:“同理可得,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这样不屈不从。”
你对我的爱,正如我对顾昊天的爱。这世上,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它——自远古时代以来,同性间为争夺异性进行角斗,从而达到占有异性繁衍生息的目的,由此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占有欲。这种占有欲在几千年间逐渐演变成很多花样,衍生出各种姿态——其中一种,即为爱。
接着,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继续翻着书,他继续枕在我身上。我们的呼吸声,深深浅浅,渐渐化为平静。
良久,我的脚已经酸痛发麻了。移开书,竟然发现他已枕在我身上恬然睡去。
浓密如扇的睫毛下是一圈疲倦造成的青黑,剑眉柔和下来,嘴唇微翘,一副松懈下全身戒备的样子。
整张脸真是——
欠扁!
毫无犹豫,将手上这本厚如简约版英汉词典的书再次重重砸下去。
他捂着鼻子惊呼出声,打了个滚摔下床去,趴在床下的波斯毯上继续打滚。他那副可笑的样子终于让他闷骚变态了那么久的模样成功破功,“啊,我的鼻子,我那欧式挺翘迷人的鼻子啊!这一定是嫉妒,赤|裸裸的嫉妒!臭女人,我一定要掐死你!”
我坐在床上,抖着肩很高兴地口不择言:“你来呀,你来呀!”
他扑过来,把我按在床上,我不可阻挡地陷入如羽毛般轻拂柔软的床中,脸颊边甚至停留着那让人忍不住沉迷的触感。我看着他,邪肆狷狂的微笑又从他的嘴角流露出来:“原来真正着急的人是你。”
他的眼底,是轻佻的笑意,偶有星光射进他的瞳孔,那光亮就与火苗簇燃一般。他的渴求,不加掩饰地描绘在眸子里。
我开口说道:“我腿麻了,你下去。”
他没有理会我,左手从我的肩膀滑下,像在摸一块上好的丝绸,又或者是像在摸家养的一只等待爱抚的乖戾小猫。
手滑至腰际,慢慢收拢,他慢慢将重量压上来,用他自己整个人将我束缚。
我被他压得胸闷,只能闭息看看他想做什么。
没想到,他的左手继续向下滑,来到臀际,准确地从我的口侧袋里掏出了手机。
“你说,科技的进步究竟是给人类造福还是阻碍人类发展?”他嘴角的笑意愈浓,像朵盛开在最阴暗潮湿的泥潭里的曼陀罗,带着摄人心魄的美丽与绝望。
他的手,抬手向后一挥。
我的手机,在空中划出了最后一道完美的弧线,“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我闭上眼,听着手机的最后一声哀嚎,既心酸又绝望,还有点肉疼。
“GPS是个好东西,本来想看看顾昊天有多大的能耐找到这里。但是可惜,似乎……太快了点。”
他站起身,眼里略过一丝狠意,重重往手机上一踩——支零破碎、尸骨无存。
我心如槁木,整个人瘫在床上,听着外面海风微拂的声音,像是吹在心口上一般。手心摊开,覆在被单上,拭去冷汗。
顾子若再次翻身上床,将我抱在怀里,“时间不早了,睡吧。”
我轻轻地,轻轻地,“嗯”了一声。
当然了,他不可能再对我做出那种事。如果他做了,他完全相信我会使他的身上少一个非常重要关乎他下半辈子的零件。
自此,他每晚都抱着我入眠。在这样的冬日里,虽然房间里开着暖气,可他仍当我是个天然暖袋外加小时候非常热衷抱着的毛绒玩具,如果没有我,他根本睡不着。
我对他的说辞表示嗤之以鼻,问:“那你之前的二十五年都是怎么过的?”
只见他非常深情款款非常文艺,眼里溢满了柔情的春水,说了一句:“直到遇见了你,我才发现我的人生刚刚开始。”
这琼瑶式的台词将我恶心得一塌糊涂,直到我默念了“我知道你爱她爱得好痛苦好痛苦,我也知道她爱你爱得好痛苦好痛苦”二十遍才作罢。
可见他的杀伤力啊,那是敌得过二十个琼瑶阿姨的。
我起身,说待在屋里怪闷的,要去外面兜兜。
他作势不让我跨出房间。
我摊了摊手,说:“你看,现在外面全是大海。我都不知道现在待的是哪个大洋,哪个领海。你的船也就这么点地方,我能跑到哪里去?再说了……”我指指还在地上的手机尸体,“你总得给我补偿点什么吧?”
他低头看着那遍地狼藉沉思了一会儿,朝门外叫了声:“银铃!”不一会儿,那个智障丫头就低着头进来了,畏缩着喊了声:“顾先生。”
顾子若吩咐她:“你带宋小姐在外面随便兜兜,一个小时后再带回来。”
还没等她应声说好,我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出去了。
走在客房的回廊中,真心赞叹顾子若的这艘邮船之豪华,客房宾馆化,各种生活设施齐全,舒适性好,设大型公共活动场所,四楼竟还有一条商业街,每个店面已经装潢好,就等着商户投资开店了,二楼甲板外有一个露天泳池……
继续漫无目的地逛了半个小时,直到估计身后跟着我们的人见我确实没什么花样,已经离开了。
于是我侧身问银铃:“货舱在哪里?”
回应我的只是银铃那天然呆的表情以及一声天然呆的“啊”。
我依然不死心,开始指手画脚地说:“你看……像这样大小的……纸箱子……也许是木制的……对,这么大……都推在哪里?”
回应我的只是银铃那天然呆的表情以及一声天然呆的“啊”。
好吧,有句话叫做:自给自足,丰衣足食。
刚进万保那会儿,我曾恶补过船舶方面的知识。邮轮的外型特征是甲板层数多,上层建筑丰满,多为客货两用型。那么,货舱应该就在最下面的几层甲板上。
于是,我对银铃说:“我去上个厕所,半个小时我会回到这里。”
银铃有些迟疑,但随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找到楼梯,快速下了楼,脑子红热发涨,正在心里快速计算着。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很快很强烈,就像当年考场上快要做出数学压轴题的感觉。
我拐入货舱,两边是灰绿色的钢材板,那一条灯光灰暗的回廊里好像随时都会窜出一只上古的兽,发出嘶嘶的喘息声。我稳平心跳,扶着墙往前走。
第一间空间宽阔……第二间正常……第三间空间很小,里面只在墙根处摆放了几只箱子。
我看了看第三间与第二间之间的距离,折回身,走进去。这间仓库中,上顶部两端有突起,整个空间实际成六边形状态。我爬到箱子上踮起脚,正好能够到顶部的突起。我敲了敲那块板材,听到了理想中猜想的声音。
很好……
毗邻的几间舱房皆是如此。
一共三间,足够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就呆在客房里,做着我的中译英作业,并且还要每天承受着顾子若的骚扰。他枕在我腿上翻看最新的华盛顿日报,我也非常佩服在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能拿到报纸,真是神通广大的一个人。
他对我的解释是:现在通讯设备都不能用了,只能回归这种原始的方式了。
是啊,现在他跟我在一起,手机电脑凡是联网的都不能用。因为,科技是伟大的嘛,哈哈!
所以我非常善解人意地再一次提出不如把我扔进海里,这样能免去很多麻烦的建议。
他沉思片刻,说:“对,什么时候要是能开发出一个水世界,把所有信号都屏蔽了就好了。然后把你扔进去……你看,多万无一失。”
……
你的逻辑点到底在哪里……
他又哗啦啦地翻过去一页报纸,问:“怎么最近几天都不见你出去?”
我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书,回答:“哦,上次出去被吓到了。”
“嗯?怎么说?”
“我去商业街兜了一圈,发现全是奢侈品品牌,顿觉自己很穷酸。”
他嗤笑了我的没出息,说:“商户都没开发完,你就已经觉得自己穷酸了。要知道,你是已经钓到了远洋的大金龟的富婆。”
“你错了,”我顺水推舟往下说,“是两只金龟。”
第四天终于到了。
我猜不是我的臆想,激动地横竖算了好几回这太阳月亮上升下降的次数,我终于再次肯定今天就是第四天。
我望着虽小直径只有两米的圆形窗口,却觉得今天的它的身形格外伟岸,望出去的天格外碧蓝透绿,船划出的海波的弧线格外美型。总而言之,我今天看什么都顺眼。
我哼着小曲翻着书,坐在我前面的顾子若有点诧异地看着我,最终忍不住上前走一步探我的额头,“没事吧你,我明明记得你今儿吃药了啊。”
我不屑地拂开他的手,扯了个毫无逻辑可言听上去云里雾里的慌:“我用英语改写了呼啸山庄的结尾——希刺克列夫最后和凯瑟琳在一块儿了。”
“是啊,他们确实在一块儿了,只不过是以坟墓的形式。”
“呸,我说的是改写,他们当然是以活人的形式在一起了呗。”
顾子若切了一声,“那名字都能改了,叫《甜蜜山庄》得了。”
话音刚落,门外有人喊顾子若,他看了看我,走了出去。
非常好,我再一次望向窗外,远方已隐约可见翠绿盘亘的陆地,海道渐窄……是要到巴拿马了吧?
我放下手中的书,走出房间,让银铃给我去拿杯三分之一橘汁三分之一葡萄汁三分之一西瓜汁混在一起的果汁。看着小姑娘远去的背影,我冲下楼去。
来到货舱,拿起角落里随意摆放的钢棍,冲进第三间货舱。
我爬到木箱上,勉强站起,用力冲击顶部的钢板。一下、两下……
轰的一下,原本作为压载用的水喷涌而出。
我跳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跑到下一间……
如此往复,费去了我不少力气。汗液黏腻在背脊,总有种下一秒就倒下去的感觉。
可是我知道,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我听见楼上已有人喊叫,也许是已经觉察到我的行为了。
即使再累,我还是要紧抓着手中的钢棍。那钢棍握在我手上,犹如千斤重,虎口隐约发疼。汗液不断从额际流下,湿透了睫毛,它们又冲破睫毛的阻挡,向眼里冲去。
最后一间……最后一间……
勉强在木箱上站稳,心口突然扑扑地跳了一下。
“不要!”
是顾子若!
他站在门外,一双眼睛黑得不见光彩,像宇宙中的黑洞,想把一切吞噬。
可是,顾子若,你知道吗?即便我的未来亦如同这黑洞漩涡般危险又不可测,我也要光彩地冲下去,一头栽进去。
嗵——
重重一声,压载水带着长久以来积压着的力量,全身心地奔涌而出。
紧接着,船身发生剧烈摇晃,我一个重心不稳,直直从木箱上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