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我看着窗外，只是在心中默问自己：明知前方是泥潭，还要往下跳吗？明知那份资料可能毁了我的婚姻爱情，我还要去找出来看吗？
当初领完证后不久，叶灵灵因为段珏要订婚的事跑来我家吐苦水。当夜我们窝在一床被子中，我告诉叶灵灵：“曾经我听到一个很睿智的女性说：‘能说得出的委屈便不算委屈，抢得走的爱人不算爱人’。”叶灵灵点头同意，于是便打定主意要看看段珏自己后面会怎么做。至此，话锋一转，转在我头上：“宋倾心，你现在是不是真的心无旁骛，只要顾昊天跟你走到人生尽头就行？”我摇摇头说：“不是，只是拒绝不了顾昊天要我留在他身边的请求。将来他要走我也不会留，他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停下。他是我的一个羁绊，有时超乎了爱情，是一个兄弟亲人般的存在，你明白吗？”叶灵灵非常直截了当地说她不明白，喃喃自语：“可是宋倾心，其实你比自己想象得更加贪心。”
“我打赌，你会不停地要，要到他想逃，要到你自己看着镜子会觉得镜子里的人面目全非。”
当时我觉得那个“要”字非常邪恶，现在觉得她说的话简直是个诅咒。
并且，直到如今，全部应验。
顾昊天张张嘴想对我说什么，我打断他：“你什么都能说，就是先别解释那份资料是什么。”
我始终只选择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它们安全可靠具有实体性。
我从窗玻璃看到他的投影，看到他溢满窗外流光的眸子，那双明眸曾经是我的导航灯，消散了心中黑雾的灯。但我现在知道，那很有可能只是肉食植物用来猎捕动物而依靠的艳丽外表。
是虚幻的温柔，是致命的一刀。
他把持着方向盘看向前方，开口说：“当时顾子若和我有同样的选择权，但我抢在他之前选择了你，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但是我现在知道，原来我心里一直有你。”
我低头无奈地摇摇头，却听见他复又说了一句：“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宁愿自己不知道，爱情有多销魂，就有多伤人。
车驶达目的地，我打开车门，不顾身后人有没有追上来，自顾自地拿出顾子若给的卡，“滴”一声，我推门走进远洋。
上了14楼，来到那个我曾经站在外面等了足有四个钟头的办公室外，一瞬间恍如隔世一般，那时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有身无心的人的陪伴，现在我却想要真相，想要一份纯粹的感情，不参其他世俗。
不过只是几个月，我却有种恍然如隔世般的感觉。
原来，我真的很贪心，很贪心。
走进办公室，准确地找到了第五层抽屉，打开。
里面还静静地躺着一份资料。
“宋倾心，八四年出生，毕业于XX大学，专业XX，目前任职于万保保险公司，曾在万保……”
我往后翻了翻，上面详细地记录了我在万保的经历，所接的项目，为公司创造的利润，占公司总利润的百分之几，与谁存在合作关系。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万保是处于这样一个重要的位置。
转头，我对身后那个静静站在不远处一直看着我的男人说：“让我先猜一下好吗？”
空气中有两道星光直射过来，男人紧抿住双唇，等候我的下文。
“你们想要让万保填补远洋豪华游轮计划的空缺。所以，要在万保寻找一个突入口。很幸运的是，只为钱财吃里扒外的陈亮被你们找到了。但与之对立的我，成为你们不得不除去的一个障碍。所以，你和顾子若很不幸地成为了……允许我说难听点，也就是皮条客。刚刚你说顾子若和你从一开始其实拥有相同的选择权，是不是顾凌云让你们中的一个追求我，把我从万****开？而你仗着曾经和我是熟人或者还仗着知晓我心里还有你，所以抢先一步，最后顺利灭掉了万保，更加灭掉了李开慧。即使李开慧手中有传说中的官员贿赂名单，但凭一个曾有商业犯罪前科的人，很难在大众面前取信，所以她的威胁度大大降低，让你们得以喘一口气。”
“莫即荫帮助远洋把‘长鑫号’沉船事件抚平，但这件事上级一定有所发觉了吧。所以接下来他似乎不想再淌浑水，要求莫河远迎娶庄倩然就是最好的证据，因为他想把重心移往庄氏，逐步撇清与远洋的关系。顾凌云发现莫即荫与庄氏集团联姻，他不想一家做大，更不想看着庄氏很有可能联合莫即荫一起把远洋搞垮，这次联姻在顾凌云心里成了一枚定时炸弹。他很聪明，很快想到了李开慧手中的名单，可以以此要挟莫即荫，达到制衡的目的，所以要求无心恋战商场的你进入远洋调查此事。之所以会选择你，是因为顾凌云了解你无心名利，即使将来不希望你接手远洋你也会及时抽身功成身退。其次，他曾有恩于你，而你是个不喜亏欠，所以必定按他的要求照做——将李开慧手中的名单尽快抢到。”
黑夜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依旧挺拔如白杨的男人似乎逐渐失了底气，背脊成一副颓唐的姿态。
良久，我终于听见那寒冷的声线遥遥传来：“我爱你的聪明，更痛恨你的聪明。”
“不需要了，”我垂头，“我不需要你的恨也不需要你的爱。”
抬首对上他的脸，瞳孔中照映的是我曾经的天，如今最熟悉的陌生人：“与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想要了。”
他快步朝我走来，想要抓住我的手。我后退一步，看着那即将融合成一道线的两条指线颓然划开，我戒备地看着他：“不要再留给我任何记忆，你知道我已经要不起了。”
“我怎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星眸中那化不开的黑撞入我的眼，“才能将你继续留在我身边？”
我沉默了几秒，最后赌气开口：“那份名单，现在应该在你手上吧。”
“最后一次。远洋，还是我？”
他丧下手，沉默不语。
“很好。”我提着那份资料，步至门口，扬手往上一抛。
你要保全家族，我成全你。
在纷扬叠荡的纸片中，我走出办公室。
《S刊：横阳道三号失火，市长命丧温柔火场》
《号外：二十年情妇终梦醒，携市长共赴黄泉》
……
我拾掇了手边那些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的报纸，堆在一旁，对身边前来例行检查的小护士说：“以后不用每天带来这些报纸，偶尔《意林》、《旅行者》这类的就可以了。”
小护士点点头，给躺在病床上的顾子若换了点滴，转头对我说：“顾先生有你这女朋友真好。”
我光笑着点点头，也不多语解释什么。
环视了一圈整洁齐白的病房，那些曾经摆满鲜花的角落如今都已落了空。曾经的芬芳花香都已经萎靡在时光岁月中悄然而逝了。我笑着转头望向还酣然陷在纯白棉被中的男人，睡颜带着孩子般的童真安宁，眉目至鼻尖的曲线柔和，承着阳光盛入的温暖，细软的绒毛带着金边微微挺立。
我不禁打趣道：“顾二少啊，曾经那么多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都围绕在你身边，现在你看。知心人还不就剩我这一个，你得好好珍惜呀。”
两周前，这病房中每日每日来探望的人真是数不胜数。可惜渐渐，有关顾子若和远洋现任当家人顾昊天不和的传闻不胫而走，原本妄图攀龙附凤的名媛权贵都不再踏足病房，纷纷与顾子若划清界限，抱着顾昊天的大腿去了。俗语说人走茶凉，可现在人还没走呢，这里的光景已经这样了，不免叫人连连唏嘘。
正想着，庄倩然拎着一个保温瓶推门走了进来，“在说什么呢？”
于是我赶紧改口：“不对不对，这儿还有个忠心不二的贱妾和奴家一块儿伺候着呢。”
庄倩然笑着抡起保温瓶砸过来。
“今天怎么样？”她问。
我耸耸肩，“还是老样子咯，伤口愈合得正常。就是这小子不安分，晚上总是要去抓背后的伤口。”
夜晚是新肉快速生长的时候，伤口会发痒，他一旦痒醒过来我就得叫上护士一起帮着我克制住他的手，然后重新上药。
庄倩然看着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些天也真是苦了你了，让你晚上休息，我过来照顾他，你也不肯。”
我赶紧摇头：“说什么呢你，你都是有未婚夫的人了，这消息传出去你要人家怎么讲你？”
她满不在乎地继续说道：“不就是个名声么？臭了烂了我还是我。”
这时候，顾子若嘤咛一声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望向庄倩然：“你来啦？”
“是啊，给你带点清淡的汤——你不嫌弃的荠菜豆腐羹。”
他挺身而起，眼神晶亮地瞧着庄倩然：“能用‘嫌弃’来说么？你做的菜哪次我不是吃干抹尽的？”
庄倩然习以为常地笑笑，揭开盖子盛出一碗汤给他喝。
可是，他一半还没喝完，突然推开碗，伸手至背后。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他无辜得痒出泪水的眼睛望向我，像只可怜的小狗：“阿心，我痒得不行了。”
“那也不能抓。”我说。
庄倩然帮我把他翻一个身，掀起他的病号服。只听他连连叫唤：“哎呀，你们两个女人脱一个大男人衣服不害臊啊？”
我掐一下他手上的肉：“再叫，再叫我把小芳姐姐叫过来啊！”
闻言，身下的人果然再也不动了。
小芳姐姐是这里的护士长，正处于女人特有旺盛的中年时段，特别“照顾”年轻小伙子，扎起针那叫一个手起针落毫不眨眼啊，能扎在屁股上的针绝不扎在大腿上。每次都急得顾子若拽着裤子跟小芳姐姐打游击战，从床上弹起来想要夺门而出。
我揭开他背上的衣料，背上已经长出一条条褐色树枝状的疤痕，这是正常恢复的情况。只是这段时间伤口特别容易感染，所以每天都要上两三次的药。
上完药，我跟庄倩然道别，出门到休息间补个眠，留个空间给他们俩人。
这是我的要求，也是庄倩然隐约的希望，不容顾子若拒绝。
回到自己的休息间，看到桌上又多出来一本《意林》一本《读者》，于是我坐下开始阅读翻看。门外有推着老人出去晒太阳的护士小金路过，见了我朝我打招呼：“宋小姐，今天顾先生又送书来了？”
这个顾先生就是顾昊天，自知道我为照顾顾子若而住进医院的疗养部开始，他就每天托人送点杂志来。
已经是第二十三天了，离原定的婚宴日也有十三天了吧。
我仰起头，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发愣。放下书，往边上的床上一躺入眠。
睡梦中隐约觉得有人来过，那双手在发梢上停留不去，叹息片刻。
但我每天实在太累，睡得太沉，醒来后一阵懵懂只觉是梦，无所思考，侧头看了看仍堆砌在桌上的杂志。其中有一本被风吹开，页面停留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上，犹记得那一句：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类有眼睛。这诗将长存，并赐予你生命。”
“多浪漫啊，好像写给情人的诗。只要人类还尚存在这个世上，我就托他告诉你我还爱你。”是谁，曾经天真浪漫的语句。
“哎，你的逻辑就跟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似的，乱七八糟光怪陆离。”是谁，那时放肆张扬的语气。
我垂了垂目，却再无泪陨落。
已经干了吧。
庄倩然走的时候特地过来跟我打声招呼，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带他走？”
“下个礼拜吧，现在还处于感染期，不好带着他到处跑。”
“他知道你要带他去美国复健吗？”
“不知道，到时候直接打包带走不就行了。”
“呵呵，”我笑笑，“也就只有你才能在霸王面前霸王硬上弓了。”
她道：“还不是他给逼的。”
“是是是。”我继续笑着应和。
晚饭时间我回到病房继续照顾顾子若。
顾子若满脸苦哈哈地用着医院提供的晚餐，叫苦连天：“这是什么猪饲料啊？要盐没盐要油没有的。”
“猪——”我嘟起嘴，发出一个长长的音节。
他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音节的言外之意，掐着我的包子脸说：“你才是猪呢，看看你这肉滚滚的脸！”
我揉着脸说：“是啊是啊，天生包子脸活该被狗咬呗。”
他一口饭刚放进嘴里又收了出来，叹口气说：“对不起。”
我把着他的手顺着原有路线给他送了回去，“既然知道对不起那就给我多吃点！”
于是他虽苦着脸却再也不敢叫了，我的耳根子顿觉清净不少。
用完饭，顾子若拉着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唠嗑，就跟老太太似的。
“阿心啊。”
“欸。”
“等我好了带你出去玩儿昂。”
“欸。”
“等我好了看我不风光无限地回远洋把顾昊天给一脚蹬出去。”
“欸”
“……”
“欸”
“等我好了你就跟顾昊天离婚然后跟我走。”
“欸……诶？神经！前半句可以后半句休想！”
我看着他见我上当笑得一脸嬉皮。
他那张祸害脸笑得很无辜：“这是你答应我的啊。”
“现在反悔了。”我一脸理所当然。
他嘟起脸，“你无赖！”
“我就无赖。”
他气结，半天说不上一个字。
我笑，“给姐转过去，换药了。”
“不换！”
“叫小芳姐姐来哦？”
“不换！”
“……”
我无奈妥协：“好吧，我同意！”
他的精瞳倏地一睁，后又一眯，满脸奸诈，“真的？”
我拿着药转身欲走，“好话不说第二遍。”
他急忙拦住我，“得得得，好姐姐，我全听见了，听得分分明明的。”
我吹着口哨给他上着药，听着他趴在床上嘶嘶喊着疼，这场景虽怎么看怎么淫|靡，但我心里仍然挺乐呵：等到庄倩然带你走了，自己连身处何地都不知道了，哪还管得了我？
晚上，我看着顾子若入眠，实在挺不住了挨着床角靠了一会儿。一晃就不知神了，迷迷糊糊间我觉得有人拿一条棉毯盖在我身上。
我一惊，反手抓住来人。
那人任我抓着，倒也不恼，缓缓开口：“也不知道照顾自己，又怎么知道照顾别人呢？”
一回头，那人手里还攥着盖在我身上的被子。
人还是那样的人，如果说顾子若是丰翼为黑，身处荆棘泥潭一只妖媚勾人的妖，那他就是身披金铠驰骋沙场或居庙堂之高的王。
鼻梁如崇山峻岭般挺立，眉是云雾环绕于山顶，云下两谭深邃眸子如明月闪烁，带着皓白纯净的眸光，唇是山脚湖湄，清澈得叫人不心动也难。
他就这样正站在我身边，好像从不曾离开我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