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毒娃娃
萱萱曾在小说里写道:恐惧的感觉是黏稠的,就像裹尸布,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
恐惧
公园里,任一凡坐在石椅上看报纸。他抬头望了一眼柳俪,柳俪陪着女儿萱萱荡秋千。萱萱十岁,神情忧郁,蓝色蝴蝶结在风中飘舞,有些诡异的美。任一凡闭起眼睛,萱萱似乎在黑暗中望着他。萱萱有多久没笑了?五年吧。她的性格敏感脆弱,很早以前便感觉到家里的异常气氛。
脚步声响过来,任一凡睁开眼睛,柳俪站在面前。“我以为你睡着了,”柳俪淡淡地说,“当心着凉。”
“我有点担心。”任一凡又看了萱萱一眼。女儿坐在木马上,静静欣赏自己的影子。
“关于萱萱吗?”柳俪漠然地说,“她很好。只是,我们要管好自己。”
“她太脆弱,甚至有些神经质,”任一凡提高嗓门,“都是你的遗传。”
柳俪微微摇晃着,这是吵架的姿态。她很高兴。一个人无论是爱还是恨,有情感总是好的。任一凡有多久没跟她吵架了?五年吧。从萱萱五岁那年开始,任一凡就变得麻木不仁,他的性格像一块琥珀,冷漠、干净、暗淡。
“那你呢?”柳俪耸起肩背,“看看你像什么?松鼠一样的男人,鬼鬼祟祟,上不了台面。”
萱萱已经注意到这里,但她表现出漠不关心的神态。她的蝴蝶结在风中颤抖,拼命压抑自己的恐惧。
“好了,就到这里吧,”任一凡急忙抓起报纸,“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担心的是,报纸上出了新闻,又有一个小孩失踪了,下水道发现了孩子的衣服和书包。”
柳俪慢慢松驰下来,儿童失踪案似乎离她很远。“咱们的女儿……不会有事吧?”柳俪嘟囔着。
任一凡把报纸扔进垃圾筒。“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引诱小孩,小孩自愿跟随,然后被带进下水道,迷失在那里。”他转脸看了看柳俪,“小孩一般喜欢什么东西?”
“我只知道……萱萱喜欢巫毒娃娃。”
诅咒
半年前,柳俪发现了萱萱的巫毒娃娃。当时她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怪东西,内心却有种莫名的惶惑。一个毛线缠绕的娃娃,斜躺在女儿的床角,长度大约六七公分,瞪着夸张变形的黑眼珠,与雪白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柳俪慢慢抓起巫毒娃娃,一种针刺的麻痹感透过指尖传遍全身,血管似乎被冰冻的丝线裹紧了。恍惚间,她竟觉得自己握着一只毛茸茸的大虫子。她扔掉娃娃,那东西打在床头,弹了一下,滚落到毛毯里。
这时,柳俪听到轻微的脚步滑动声,她迅速转身,萱萱正在门边,战战兢兢望着她。
“你走路能不能大声一点?”柳俪气急败坏地嚷道,“像鬼一样,想吓死人啊!”
五岁以前萱萱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像一阵快乐的小旋风。随着父母关系的改变,家里被噩梦般的死寂包裹了。她不再有欢笑,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她感觉墙壁深处潜伏着怪兽,伸出黏乎乎的舌头,把一切都吞没了。午夜,她听到房子在哭,那是被遗弃的绝望的房子,它在跟她对话。每座房子都有灵魂。在她们家,房子的灵魂也被怪兽吞没了。
柳俪打了萱萱一巴掌,指着巫毒娃娃问:“这个怪东西是谁给你的?”
萱萱全身缩紧,什么都不说。柳俪抓起巫毒娃娃冲进厨房,把它烧了。萱萱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她的惊叫像一阵古怪的笑声,在屋里回荡。她知道母亲为什么发怒。今天晚上父亲又去了外面,每当此时母亲就变得疯狂。
萱萱跑了出去,在夜色里奔跑,差点撞到陈洁瑛。陈洁瑛住在对面楼上,正拎着纸袋穿过一排低矮的房屋。
“萱萱,怎么了?”陈洁瑛好奇地问。
萱萱仰起脸,这女人和母亲年龄相仿,和母亲一样憔悴,但她涂鲜艳的口红。她的头发披散在额头,有些凌乱,目光从发丝后面射出来,像一支冰锥。
“阿姨,我害怕……”萱萱哆嗦着。陈洁瑛每次看到萱萱,她都是这副模样。
“我给你的巫毒娃娃,好玩吗?”陈洁瑛微笑着问。
“妈妈把它烧了。”
陈洁瑛注视萱萱头上的蝴蝶结,天蓝色蝶影在路灯下飘舞。陈洁瑛又想起萱萱的父亲,那个名叫任一凡的男人。陈洁瑛的齿缝里袭过一阵寒意。
“看看这是什么?”陈洁瑛吵哑地笑着,眼睛里却毫无表情。她把纸袋打开,拿出一个巫毒娃娃。红色的巫毒娃娃,胸口插着一根针。
“诅咒。懂吗?”陈洁瑛嘶哑地说。
萱萱沉默着,但她懂得这个词的含义。她的早熟超过了所有人的意料。
“即使烧掉它,仇恨仍在人的心里。”陈洁瑛继续说。
萱萱不敢看陈洁瑛的眼睛。萱萱的目光划过陈洁瑛的衣服,那是一条漂亮的丝绸长裙,腰带上有三颗银色的纽扣,晶莹剔透,让人着迷。
密码
萱萱悄悄回家,房间里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味,母亲又喝醉了。
萱萱走过去,把床头柜的酒瓶移开,熟练地拿起桌面上的日记本。
通过阅读母亲的日记,萱萱获得了很多灵感,谁也不知道,十岁的萱萱正在写小说。她已经读完了七卷本的《追忆似水年华》,从普鲁斯特构建的巨大迷宫里穿行而过。她迷失在迷宫里,又在迷宫里得到解脱。
萱萱打开母亲的日记,翻到最新一页,母亲在醉倒之前写的文字——
很久以来,我一直梦到鲨鱼,在黏稠的海水里,我被那些肉食动物包围了,它们的森森白齿像剃须刀片,它们的舌头很温暖。
接着,月亮升上来,肿胀的脸孔在海面投下一块污迹。它在我耳边不停地嘟囔,伴随着咯咯的窃笑。我我我……
该睡觉了。我的嗡嗡声,是耳鸣。
纸页上有泪斑,还用烟头烫了一个褐色的洞。这是一个密码,和萱萱心里的伤痕一样,正好盛满泪水。
卧室突然飘过一阵冷风,日记被风掀动,又翻开新的一页。后面的纸页中间写了个名字——程远东。名字被一圈灼痕包围,那是柳俪用烟头烫的,像一座监狱。
这才是真正的密码。
萱萱知道程远东,他是陈洁瑛的老公,鼻梁挺直,像地中海沿岸的部落酋长。
萱萱忽然嗅到一股奇异的薄荷味,从程远东的名字里散发出来,浮在空中,夹杂着血腥气息。
咒语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奇怪,但不是柳俪在日记里提到的“肿胀的脸孔”,只有被怨恨煎熬的醉鬼,才能幻想出那种可怕样子。萱萱跟踪过父亲,所以常在夜里看到月亮。有人说城里没有月光,其实在无人的小巷穿行时,月亮会突然闪现,冰冷、干净、暗淡,确切地说,更像父亲任一凡的脸。
父亲只对一个人表现出异常地热情,或者说,激情。十岁的萱萱已经能够区分这两个词的差异。当然,只有体验了生活,才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比如,萱萱亲眼看到父亲和程远东在一起,她的世界崩溃了。
父亲和程远东……在一起。
萱萱想,这就是母亲为什么惩罚她的原因,这就是陈洁瑛给她巫毒娃娃的原因。两个女人都把怨恨转嫁在她身上,尽管她早已知道这一切,但每次回想起来,她仍然被新鲜的、强烈的恐惧裹紧了。
萱萱曾在小说里写道:恐惧的感觉是黏稠的,就像裹尸布,散发着甜丝丝的味道。
那两个女人——被两个男人夺去爱情的女人,不能诉说、不能宣泄,只能被隐秘的耻辱腐蚀着。同时她们又彼此怨恨,不愿放手,直到有一天,陈洁瑛来家里拜访柳俪。
当两个女人面对面时,她们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心。耻辱变得透明了。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陈洁瑛直截了当地问。她的口红仍然鲜艳,却有着迟暮黄花的意味。
“这要问你的老公,程远东,他最先引诱任一凡最先害了我们。”柳俪靠在客厅的圆桌上,用枯瘦的胳膊撑着自己的躯体。
萱萱躲在厨房,听到母亲的声音像一只垂死的猫。
“是你没管好自己的老公,我恨你!”陈洁瑛尖叫着。
“你以为用巫毒娃娃就能解决问题吗?”柳俪嘲弄地说,“你想诅咒我们全家?可笑,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只能证明你有多么愚蠢。”
陈洁瑛残酷地笑着:“这的确是小孩子的把戏。因为只有小孩子,才能用咒语的单纯能力,唤醒黑暗里迷失的人。”陈洁瑛从包里拿出一个巫毒娃娃,胸口插着一根针。陈洁瑛翻弄着,猛地把钢针拔出来,又狠狠插进去。柳俪被她的动作骇住了。
厨房里的萱萱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仍在回味陈洁瑛那句话——黑暗里迷失的人。就像报纸上刊登的,那些在下水道迷失的小孩,他们为什么走丢,也许是自愿的。就像父亲和程远东,他们是自愿的。但他们不该伤害其他人。
客厅里忽然传来扭打声,还有咒骂。两个女人终于宣泄出来了。她们用这种特殊方式解脱了对方。似乎为了配合这场战争,萱萱把手里的瓶子摔碎了,飞溅的泡沫糊在她脸上,血的颜色。
柳俪冲进厨房,看到女儿一只手拿着巫毒娃娃,另一只手捡起水槽里鲜红的物质,放进嘴里。“是它让我吃的。”萱萱举起巫毒娃娃,静静地说。
外面,陈洁瑛纵声大笑,像一群猫在哭嚎。她的声音一直飘到门外,又飘进来,像一场噩梦。邻居们都听到陈洁瑛说:“柳俪,你家会有报应的。”
飘逝
四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萱萱的父母死在了客厅。他们死得十分安静,似乎正喝着蕃茄汁闲谈,灵魂便悄然飘逝。
警方的调查结果出来了,蕃茄汁有毒,中药马钱子提炼的毒素与可卡因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复杂的毒药。这个检测结果有些出乎意料,在通常的概念中,毒药越简单越好。警察骆森陷入沉思。看来这场死亡准备了很久。
现场没有其他人的印迹,自杀的可能性很大——绝望主妇与丈夫同归于尽。但根据邻居们提供的线索,当天有一男一女分别来到任家,奇怪的是,那两个人是夫妻。死者的女儿任小萱也证实了这一点。
当刑警骆森向萱萱提到那两个人时,萱萱瑟瑟发抖。小女孩的恐惧使骆森有些不忍,他也有个十岁的女儿,读小学四年级,正是最快乐的季节。骆森想把萱萱手里的巫毒娃娃拿开,萱萱像受惊的小兔,躲避着,瞪起可怕的眼睛。
“告诉叔叔,你放学以后,看到了什么?”骆森亲切地问。
“我不知道,”萱萱颤声说,“爸爸妈妈坐在那里,他们很久不跟我说话了。我躲到厨房里。”
“为什么去厨房?”骆森尽量压低嗓音,以免吓坏萱萱。他无法想像,这个女孩到底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导致她如此敏感脆弱。
“水槽里有声音,从下水道传出来。小孩在玩,在笑,很热闹。”萱萱警惕地抬起头,“你们都听不到。”
“你喜欢陈阿姨吗?”骆森突然转变话题。
萱萱紧紧抿着嘴唇。这时一名警察走过来,递给骆森一个本子。萱萱认出那是母亲的日记本。骆森翻开日记,随便扫了几眼。他的眉头皱紧了。
“程远东是陈洁瑛的丈夫。”骆森似乎在自言自语。
骆森站起身,向外走去。一名女警替补了他的位置,陪萱萱说话。
“你有爷爷奶奶吗?”女警问道。
“没有,”萱萱抽泣一下。“什么都没有。”
女警试着搂住萱萱的肩膀,萱萱挣扎一下,慢慢安静下来。她有多久没被妈妈抱过,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在此之前,最后一个拥抱她的女人,是陈洁瑛。
陪葬
几乎就在骆森去拜访陈洁瑛的同时,程远东主动向警方自首,承认了谋杀事实。记录员注意到,程远东显得十分消沉。
骆森接到警局打来的电话时,正坐在程远东家里,面对着陈洁瑛。这个结果又一次出乎意料,但骆森沉静地挂断手机,继续望着陈洁瑛。
“你刚才说到——柳俪是个奇怪的女人。”骆森不动声色地说。
“我们两家的关系有些复杂,由于我老公和他老公的缘故,我认识了柳俪。”陈洁瑛说,“柳俪能清楚地看待一切,她相信爱情是一口苦井,是悲伤的源泉,就像佛教徒内心的涅槃概念,更多地存在于悲观的持续冥想中。”陈洁瑛深吸一口气,“她从思想上承认她的爱情,然而在她的神经和骨头里,却只感受到耻辱。”
“你对程远东和任一凡的关系,没有任何反应吗?”骆森追问。
“了解一个女人,必须从她的爱情观入手。这些年来,我一刻也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观察和研究。”陈洁瑛没有正面回答骆森的问题。
“程远东和任一凡,他们有多久了?”骆森又问。
陈洁瑛放肆地笑起来。她的笑声使骆森感到一丝惶惑。那是一种消沉和绝望转化的疯狂,是一个极端痛苦的女人发出的笑声。“人人都想问这个问题——多久了?我也想知道。我们结婚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来。当然,他是有一些冷漠,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冷漠变得越来越残忍,但我以为,那只是夫妻走到一定阶段必然出现的麻木。我以为他麻木了,其实他把激情转向了别处。”
“抱歉,我想问……”骆森考虑着措辞,但陈洁瑛尖锐地打断他:“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离开程远东?我没办法向你说明,就像我无法对程远东证明我的爱情。”
陈洁瑛愈加激动,“你根本就不该来我家,程远东会去自首的,他恨柳俪,早想毒死她,但他一定没想到,任一凡也陪葬了。程远东亲手毁了自己的世界,所以,现在让他承认什么,他都无所谓。”
“你对这个结果满意吗?”骆森沉声问。
陈洁瑛略微迟疑一下,随即说:“是的。如果程远东不除掉柳俪,柳俪也会除掉我们。”
“案发当天,你为什么去任家?”骆森突然提高声音。
“我去找萱萱。我答应再给她一个巫毒娃娃。”
“你没有遇到任小萱的父母吗?”
“我从后门进去的,那里直通厨房。”
“那么,这个纽扣一定是你的了。”骆森忽然举起一个塑料袋。
涅槃
骆森第一次在任家搜索时,便在厨房的水槽下发现这颗纽扣儿,当时他无法确定纽扣的来源。当萱萱反复提到“水槽”时,骆森注意到,萱萱似乎有什么秘密不敢讲。
骆森来到陈洁瑛的家,陈洁瑛正巧穿着那条丝绸长裙,腰带上本该有三颗纽扣。那是一种罕见的银质纽扣,骆森发现她的腰带中间掉了一颗。
至此,案情进入最后阶段。陈洁瑛立刻承认她毒死了柳俪和任一凡,她有种疯狂的解脱心理。
其实案发后,程远东马上想到是陈洁瑛做的,而他之所以赶去自首,也许因为多年来对陈洁瑛的愧疚;或者因为任一凡已死,他万念俱灰。
陈洁瑛归案后,程远东从警局回到家,不久,便自杀了。
报纸上登出大幅标题《被怨恨煎熬的女人毒死情敌》。读者却不知道,这个“情敌”到底是谁。
萱萱去外地投靠一位远房亲戚,从此生活在那里。七年后,她成为小有名气的校园作家。同学们称萱萱为“黑暗天才”,她的灵感来自不为人知的角落,源源不断,就在她书写的残酷青春里绽放。
老师很欣赏萱萱的才华。在某次课余,老师询问萱萱有什么新构思,萱萱便把一个故事告诉老师——
一个男人结婚后,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女人。他的身心疏离,家庭生活笼罩在无尽的冷漠和压抑中。妻子不开心的时候,便虐待女儿。女儿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每当午夜,女儿便敞开心扉,迎接黑暗深处的怪兽。怪兽与她对话,怪兽伴她成长。
她经常跟踪父亲,看父亲与一个男人约会。
不知道仇恨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人人都想问这个问题——多久了?她没有答案。当她感受到仇恨时,仇恨已经笼罩了她,就像黏稠的裹尸布,散发着甜丝丝的干尸气息。
她开始研究一种毒药,那是从一份资料里得到的。她很耐心,很执著。然后她把毒药混入蕃茄汁,放进冰箱。她知道父母的习惯,每天傍晚都要喝蕃茄汁——父母唯一的相似之处。
那天另一个女人来家里找她。另一个被怨恨煎熬的女人,给她带来了巫毒娃娃。其实她一直讨厌巫毒娃娃,她装作喜欢,只是为了讨那个女人的欢心。女人临走时,她请求女人拥抱她,于是在拥抱中,她把女人的银色纽扣儿扯掉。
她用女人的腰带垫着手指,把纽扣儿揪掉。她没有留下自己的印记。
她把纽扣儿踢到水槽下面。就这样,这个小女孩成功地解决了四个人……
故事讲完后,教室里静默片刻。
一个同学说:“故事很精彩,可惜太离谱了。”
另一个同学附合:“就是嘛,完全是不着边际的幻想。”
上课铃响起来,大家四散走开。老师经过萱萱身边,无意间扫了她一眼,发现她的眼睛里有一道黑色旋涡,好像什么东西正在复活。
那一刻,老师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