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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蒙特利尔的耶稣

昂放

天地都如外衣渐渐旧了

——题记

平安夜,圣善夜!

万暗中,光华射,

照着圣母也照着圣婴,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平安夜,圣善夜!

牧羊人,在旷野,

忽然看见了天上光华,

听见天军唱哈利路亚,

救主今夜降生,救主今夜降生。

平安夜,圣善夜!

神子爱,光皎洁,

救赎宏恩的黎明来到,

圣容发出来荣光普照,

耶稣我主降生,耶稣我主降生!

孩子在歌唱。夜晚深了。风很低。别人的灯火。

一次呼吸。零下二十度。白气往上升,拉长伸开,在消散前就冻住,一个“十”,在高处稀薄不定。一道光突然照在上面,冰十字架光芒清澈。拉贡街小教堂的门开了一条缝,小女孩儿向外张望。

“圣诞快乐,先生!”

“圣诞快乐,孩子。”

四月依旧冷。穿一件红色毛衣。从“兵器广场”地铁站出来就走入维埃街的雾。街迷惘。窗户仿佛飘在空中。快步走着的人在前方消失。水汽从南边圣劳伦斯河不停地吹来。我站住,擦去镜头玻璃上的水。

这个冬天,我在拍摄无家可归的人。在政府建的避难所、地铁、公共汽车站、街边、屋檐下,我见到这些人。沉默、喧哗、群集、独处、希望、绝望。听他们说一个屋檐的温度、纸被子上的新闻、夏天里的女孩子。还有,一个人。

“大雪之后,总可以喝到他煮的奶油汤。盛在一只大保温瓶里,提在手上。”老杰克靠着瓦尼耶地铁站外墙,左手搂着一只瓷碗,“一倒出来,满地铁站的香味,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喝下去,很热。他就走了,还有下一站。他什么样子?一个黑人,很高。没人说得清他到底是谁。他说他叫西蒙,我们都叫他耶稣。”

“瘸子”卡昂用风湿变形的手指打开睡袋拉链,“昨晚耶稣送来的,这被子里装了羽毛。”圣母街的屋檐下,老人把线缝处一根支出的绒毛艰难地塞回去。“每次冬天来的时候,我全部的希望就是不被冻醒。有一条暖和的被子,像小时候妈妈做的,厚实的棉花。可以睡到浑身发软,要化掉。我想耶稣是妈妈从天堂派来守护我的,她说过不会不管我。”

“很性感是吧。”卡罗琳坐在圣丹尼斯街一间酒吧门外,蓬着乱头发,伸长脖子。干净的香水味。“耶稣的礼物。还有一支新口红,我涂好了你再拍。”女人对着橱窗画着唇线,“他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我说‘可我已经被世界毁了。你救不了我。我不相信,无论什么,男人、爱情、政府、上帝’。他说‘毁掉了,那就再建造,不相信,可以再相信’。‘那该怎么做?’我问。他回答‘从清洁的一天开始’。他带我回他在拉萨尔的家洗澡,把他母亲年轻时的衣服给我穿,体面地在餐馆吃饭。他只是个工人,没有多少钱。你知道。我哭了,对他说,除了绝望我没有别的能力,也不想得救。他就让我哭。现在,我依然绝望,只是,耶稣让它有了价值。”

“我在发烧,帮我拿下药。”“瘦子”埃诺指着纸板底端的一个小瓶子,“我不是好人,可是想活着。耶稣说我不会死。”他喝一口水,倒出两颗白色药片,“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他。他的食物、衣服、钱、信心。他从来不怀疑。如果人们都这么好骗,我也不会进监狱!我把《圣经》摆在显眼的地方。演戏。哄他高兴。他真的很高兴。说有一天我会在神的光里站起来。屁话!我只想躺着,只要有吃有喝,有姑娘的大腿看。他很蠢,不是吗!”他翻着眼皮,“耶稣的药!”

“被遗忘的冷咖啡慢慢凝结成石头。”“诗人”盖德在蒂姆·霍顿的一张餐巾纸上写着句子,盯着相机擦去脏胡子上的一滴艾斯派索,咬一口枫糖多纳圈,“耶稣的钱!可是,上帝死了。”他不在乎咖啡馆里别人的目光,“他是从书上走下来的诗句。从《诗篇》,从《启示录》。他尊重我的生活方式,流浪、无家可归、写没人看的作品、无所事事。我不奢望他说的救赎,我在世界之外。可他借书给我,这是我与社会的唯一关联。耶稣是我给他起的名字。诗里的名字。”

“耶稣?他在听。他总是在听。我的罪。”比奥合上《圣经》,封面上的金十字架在阳光下刺入我的镜头,“我就要接受洗礼了。”年轻人说。耶稣是谁?

他们说,一个黑人。

穿过圣多米尼克街口,有人在“月光琴行”拨响一根弦,雾气在颤动。我举起相机,找不到那只门后的手。但,德维尔的屋檐就在不远处。

“我要离开了。”男孩儿晃着手中的一把钥匙。

“离开?”

“他帮我找到一份在医院做护工的差事”,一根食指指着远处的雾气,一个背影正在消失,向着“三月的田野”地铁站。

“耶稣?”

“是。这间房是他担保租下的。在岛北的古万街。”德维尔从他的床上撕下一片纸写地址。“离开维埃街,酒、毒品。如果可以,永远离开。”

“你可以!”我低头撕下另一片纸写上电话号码。

“你们有一样的语气。”男孩儿从台阶上的背包里拿出一台小数码相机,“可以还给你了,我的街,我的挣扎,都在里面了,一个冬天。如你所说,记录。你会看到。”

“我已经看到了。”我坐在德维尔的纸床上,脱下毛衣,交到男孩儿手上,“它走过很远的路,我幸运的衣裳。”

“它会走得更远。”

“我信。”

“我想看一眼维埃街的阳光。”

“我们等。”

纸床空了。男孩儿离开这条街,散碎的光拼接成线,照耀着系在背影上的红毛衣。一把钥匙紧紧攥着。快门响过。

晚上。“乱”咖啡馆。

我透过电脑屏幕看德维尔的照片。影像一帧帧翻过。一枚冻在罐头盒里的二十五分硬币——被踩碎在雪地上的针管——裹在被子里的刀叉——每一次醒来时的眼睛——一丛结冰的胡子——冰面上跛行的影子——刻在地铁站玻璃上的诗句——女人趴在背包上哭泣——黑人手里一只金色面包——一页《圣经》打开在橘色街灯下,我放大这张照片,看见上面的字句:

他们在旷野荒地漂流,寻不见可住的城邑。又饥又渴,心里发昏。于是,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搭救他们;又领他们行走直路,使他们往可居住的城邑。

一个冬天的照片有九百张,德维尔自己和老城这一片的其他流浪者。老杰克、卡罗琳、卡昂、盖德、埃诺、比奥、不认识的人,却没有西蒙的影像。

我喝了一口凉咖啡,合上银色的“苹果”电脑。

“巴黎人洗衣房”。

一段来自德维尔的留言:

嘿,摄影师,卡昂好像要死去了。他的心脏似乎受不了突然的温暖。我们都在中心医院的急诊室,如果——你可以过来。耶稣也在。

急诊室的冷光。卡昂闭着眼,床两边是德维尔他们。靠近床头一个黑人俯着身握着一只扭曲的左手,看着凹陷在白单子下的男人。我看一眼德维尔,他点一下头。卡昂眼皮睁开,有浑浊的神采,“我看见光。是哪里?”

“天堂。在那里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那黑人把一枚十字架放在男人手里。

“我的被子真暖和。”卡昂的眼睛慢慢暗下来。

我终于没有按下快门。黑人站起身,默默走出屋外。卡罗琳开始哭。

卡昂很快被抬走。德维尔和众人回到四月的街头,零下的夜晚。

“瘸子”卡昂消失在圣母街上。没有墓碑。

“西蒙?”我看到他在黑暗里画一个十字。

“你是那个摄影师?”他平静,像知道一切。

“很晚了,他们走了。”我指着黑夜。

“噢。”

“我在想一件事。”我说。

“什么?”

“德维尔的照片让我震惊,它们需要被看到。”我说。

“下个礼拜日,在拉萨尔区的基督堂有一场义卖,为无家可归者。”他把一张印有耶稣像的卡片交到我的手中,“照片可以挂在墙上。”

“你是牧师?”

“不是。我在钟表厂工作。我是信徒。”他向上看。

平安夜冻在一次呼吸里的冰十字架在眼前上升。

拉萨尔基督堂。地下室。门关着。我把最后一幅照片挂在门口台阶的上方。比昂迎着圣母街的朝阳和风跛行。门口的另一侧是开始,那一页的《圣经》,诗篇第107。西蒙在门框边的狭窄空白处写下:

德维尔的街——使漂泊者安居。

“你是信徒吗?”西蒙环视着四壁不明的灯和几十幅装在简单木框里的照片。

“不是。”

“无神论者?”他追问。

“不可知论者。我无法认知神。”我回答。

“上帝只能信仰而不可认识。”

“是。信仰要凭信心,而不是实证。神,无神,我都没有足够的信心。”我调正一张挂歪的照片。

“除非相信,你不能明白。”

沉寂了一会儿。

“上帝到底是什么?”我追问。

“上帝就是爱。”

“爱是什么?”

“这是我的相信和救赎。”西蒙笑一下,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圣经》翻开到一页,放在我手上“你留下它,我愿意把我的美好的所知与你分享”。

这时早到的义工在敲门。西蒙打开门和教友们问早安。他们开始整理社区居民捐献的衣物、书籍、玩具、厨具、装饰品,有女人开始煮咖啡,在纸碟子里摆出事先烤好的小糕饼。

我在台阶一角坐下,门外边光照过来。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无止息。”手中这一页上黑字小标题写着“爱是无可比的”。

那一天的德维尔穿了红毛衣。

拉贡街与伊萨贝拉街十字路口。露天市场开市,春天就到了。花农的女儿在一个冬天之后粗壮了不少,戴着布手套修剪花枝。月牙形的剪刀碰掉了一瓣郁金香。

“嗨!你好!”西蒙左手举着一扎红玫瑰。一小张的粉色卡片字迹未干:“致亲爱的南希小姐。”

“西蒙!你——南希小姐是谁?”我使了个眼色。

“她住在维多利亚街圣心老人院,今天就七十八岁了。她最喜欢玫瑰。”

“你是义工?”

“嗯。那里的老人,每一个都是一本惊心动魄的书,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翻动,去倾听。如果可以,我只是,只是想帮他们有尊严地合上书的最后一页,安静地站在上帝面前。”

“你提供安慰。”

“我也得到滋养。”

“怜恤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

“你在读《圣经》!”西蒙眼里闪出光彩。

“它是我的知识。”

离开前,西蒙使劲地握了我的手。

我把拾起的那片郁金香还给女孩儿。

“你好,先生。”她说。

“你好,春天。”我说。

老去的手指瘦长,骨骼清晰,褐斑,新鲜的指甲油。南希小姐细心地捧出那扎玫瑰,叶子卷了,花朵变脆,刺干瘪。沥干根茎的水,用线绳缠很多圈,倒挂在窗前,风吹着。也吹着床头、门后、梳妆台上同样的干花束。

“这些花要和我埋在一起。”南希小姐化了妆才肯面对我的镜头,“我一生中收过太多的玫瑰,扔掉时还在盛开。很多的情人,也都走掉了。我不介意没有经历婚姻,只是挥霍了太多的爱情。没有一份可以守到最后。”老人点上一支烟,笑了笑,“西蒙的玫瑰从我的一句玩笑开始。”

“他第一次见我,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说‘很多年没有收到玫瑰了。’他真的买了一大束来。然后开始听我说曾经的爱情,清纯的、荒唐的、轻狂的、伤心的。从来没有说起过,我以为都忘了。”

老人一手夹烟,一手把护士留在盒盖子里的药片倒进嘴里咽了。

“那时我还走得出去。西蒙就带我去让德龙街的一元电影院看年轻时的电影。‘没有人是完美的’。《热情似火》结尾的那句台词让我笑出声来,就像几十年前,只是这一笑就老成这样。我又哭。西蒙搂着我的肩膀,像个真正的情人。”烟抽到结尾,老人抹了一下眼睛。

“我说‘等你有了女朋友就不会和一个老太婆看电影了。’他说‘还会’。”一次叹息中,南希小姐把粘着唇膏的烟蒂熄灭。

“特蕾西上个月死了。最后的那些日子,西蒙每晚都来和她说话,握着她的手。她说西蒙是上帝在最后时刻送来的孩子。引领她上天堂的。她死的样子真让人嫉妒。”

老人眼中又露出光来,“他答应我,在我死的时候,手里会有一枝红玫瑰。”

“我不是女人,也不怕死。”亨利扯了一下满腮的乱胡子,写完手下的句子,放下笔。“我连队的兄弟在诺曼底海滩都死光了。荣耀和勋章只是纪念日的道具,一年一次,扯淡。只有身上的枪伤和取不出的弹片是真实的,每一刻折磨你。八十岁,吃喝嫖赌都不行了,就剩下受罪,等死。”

老人右手费力撑起一根金属拐杖,站起身。“我自杀前就这么想。弄不到枪。我就把那些害我睡觉的小药片存着,一次吃下。我像一间厕所被洗刷。‘妈的,又没死成。’我睁开眼看到的不是我儿子,而是一个黑小子。对,西蒙。我听说过他,我不相信女人的话。没有人能进我的房间。”

“‘你来干吗!小子。’我说。他没说话。拿出了这个。”老人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个扁形银酒壶。我在罗伯特·卡帕的照片里见过。

“是朗姆酒的滋味救了我。”老人打开盖子瞟着门外,偷抿一口。“他说我打仗的事儿很精彩,我很会讲故事。然后就带来一厚撂纸让我写下来,够我写到九十岁。”

老人拿起一沓稿纸在镜头前晃着,最开始的一页落下灰,写着《七块弹片》。“这是取不出的那些,别担心,它们打进来的时候已经高温消毒过了。等我死了烧成灰它们就找到了。”

“西蒙在帮我联系出版的事。我不在乎。我写着,每天都能见到我死去的战友,和他们说话。一点也不孤单,还有我死去的妻子——全战队最漂亮的护士。我当时在战壕里受了重伤,她说:‘你不要死。’我说:‘你吻我,我就不死。’她就吻了我。”老人突然扭过头,向窗外,咬紧了嘴唇。

那个夏天,我的底片上只有维多利亚街的老人。和在老城区拍无家可归者的时候一样,在圣心老人院,我总是与西蒙擦肩而过。只有一次在老贝克的房间里,西蒙也在。

“患老年痴呆症之前,他是数学教授。”西蒙仔细地为老人剪着指甲,“他们说这样的人已不懂得情感。我不相信。只要有温柔的对待,就会不同。有时他会有婴儿的目光,平静,安恬。”

我帮着打了一盆温水,西蒙把老人从轮椅上抱到床边,为他洗脚。“说到底,不要期待别人的感恩和报偿。一点也不要。就像特丽莎嬷嬷所说,这是你和上帝之间的事。”

再见西蒙是从当地电视台的晚间新闻。背景是拉萨尔区的基督堂。

“埃尔努一家的难民申请今天被驳回,教堂方面在帮助他们进行最后的申诉。如果失败,他们将在近日被遣返,包括埃尔努夫妇和两个孩子。这家人是一个月之前从苏丹逃亡到蒙城的,一直在这间教堂的庇护之下。”镜头掠过十字架和大门,西蒙的身影一闪。

圣歌穿行过一排排的空木椅。一个女孩儿弹着管风琴。门缝里长长的一道光照亮黑头发。

我关上门。琴声停了。

“西蒙让我等你。”女孩瘦小,一张亚洲人的面孔。走下台阶,“跟我来。”

“你是中国人?”

“不,越南。”

转向地下室。

“西蒙!”女孩儿小声地喊。

门开了。我笼罩在目光之中。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一个更小的男孩儿在女人怀里睡着,手垂下来。男人双手交叉握在胸前。目光,让我不安,无地自容。

牛奶、面包、咸肉、糖果。我机械地拿出袋子里的东西,“你电话里说的。不够,我再去买。”

“谢谢。”西蒙放下手里的童话书,拉着女孩儿的手,“帮我做件冒险的事。”

“什么?”

“拍照。”他转向弹琴的女孩儿,“艾琳,今天你来照顾他们。查理牧师会帮你。”

女孩儿点头。

我把吉普车停在教堂后门。西蒙和女孩儿在艾琳的招呼下出来上了车。车拐过街角,艾琳在反光镜里依然站着。

艾琏娜岛。游乐场。孩子们的喧嚣。西蒙像领着女儿。

小丑的棉花糖大得吃不完。——香草冰激凌很快化了。——过山车尖声叫着。——摩天轮窗外的太阳缓慢行走。——小姑娘恢复了孩子的身份。

“这么简单。就可以还给孩子。”西蒙看着奔跑的气球,“如果可以,我愿意交换。”

遣返令在此后第九天签发了。条件是苏丹政府不进行政治迫害。

下午六点。拉萨尔教堂地下室。西蒙不在场。我把照片交给孩子的母亲,女人小心地翻看着女儿一天的幸福。小女孩儿不住地向门外张望。

“他一定会来,一定。”艾琳在看表。

时间近了。政府的车在门外。埃尔努分开握在胸前的双手,站起来。查理牧师和一班教众小声道别。

一家人走上台阶,走出避难所,走进阳光。

脚步声在夕阳里,艾琳注视着西蒙的奔跑。小女孩儿脱开父亲的手,向一个张开的臂膀扑去。

一只芭比娃娃,小女孩搂着,在紧闭的车窗后,一声最伤心的哭泣。

在媒体强烈的闪光灯里,埃尔努抬头看了一眼钟楼和十字架。

“上帝保佑这座城,还有它的圣徒。”

“你要有爱情了。”那晚,一切过去之后,我对西蒙说。

“为什么?”

“以我世俗的直觉。”

“是谁?”

“你会知道。”我神秘地笑着。

为了一次巴西的旅行,这个秋天我拍了很多商业片。香水、美人、食物。繁忙,寂寞。

那一晚很凉。醒来。被子在地上。没有灯。拨开挡眼的乱发,伸手从床头摸出一根烟。火柴在不远处。“当——”划火柴的手碰翻了水晶杯子,火焰忽闪,绛紫的酒液流过一页打开的《圣经》。我晃灭了火。拿起书,走去露台,坐下,看着它在月色里晾干。

“除非相信,你不能明白。”忽然想起来西蒙。艾琳的琴声,那一次的注视。

转天下午,我去了圣心老人院。

“西蒙恋爱了。一个黑头发女孩儿。”南希小姐咳得厉害,“她是越南孤儿,被一对魁北克夫妇收养长大。在社区小学教音乐。礼拜日就在教堂弹风琴。我说‘你抢走了我的情人!’,她只是笑。他们说等我好了带我去看电影。可我快死了。我对西蒙说‘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西蒙说不忘。”

“是肺癌晚期,”离开时南希的护士告诉我,“她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沿维多利亚街向南走,伊萨贝拉街口的露天市场的灯刷的亮了。

《圣经》干了,有了酒红色。

一段留言:

孩子,你很神奇。我真的陷入爱情。艾琳,弹琴的女孩儿。明年春天再来的时候,我会求她嫁给我。听她说“我愿意”。

十一月。里约热内卢的小酒馆。晚上。

“一杯卡沙萨酒!”相机放在桌上。

酒保推过来白色液体。

炎热的街。突然的桑巴。城里的森林。穷人。科帕卡巴纳海滩。科科瓦多山顶的基督像。日光下的记忆杂糅在一处,在别人的城市里。另一次元的生活。

口袋里一块廉价的蓝宝石,来自集市上的小贩,没有女人送。忽然想到卡罗琳。

“巴黎人洗衣房”。没有新留言。一枚四十天前的苹果核。拿开,灰尘中一颗糖的形状。

我睡了不多的觉,出门去老港达夫·艾克莱尔冲洗店。

“嘿,摄影师!”圣母街的十字路口,低低的语气。

“老杰克!”我敲着他的瓷碗,“我从巴西带了些马黛茶,回头让耶稣带给你们。”

“他死了。耶稣死了。”老杰克一脸木然。

“这不可能。这个玩笑不好玩儿!”

“死了。”老人不再说话,摇着头走开。他的瓷碗不说谎。

我快步走,穿行在老城的街和地铁站。

在圣雅克街,“瘦子”埃诺说“耶稣死了”。

在联合街,比奥说“耶稣死了”。

在艺术广场地铁站口,盖德大声说“耶稣死了!蒙特利尔的耶稣死了”!

在荷内雷维克大道,卡罗琳没有化妆,像个真正的乞丐,“耶稣死了。被枪杀了。”

我跌坐在女人的台阶上。

“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我对那女孩儿说‘我比你先收到西蒙的香水和口红’!”女人自语。我掏出口袋里那小块蓝宝石,塞到她的手心。“耶稣喜欢你有口红的时候。”

我奔回拉贡街,找来德维尔的电话。那一头,男人呜咽,“耶稣死了。没有葬礼。”

圣心老人院,南希小姐的屋子空了。走廊里沉重的拐杖声。

“南希死了。西蒙也死了。”亨利老泪纵横,“书的结尾他还没有看到。”

夜晚,点上一支蜡烛。擦去《圣经》上的土。我翻出这一年所有的照片,没有一张可以找到西蒙的面孔。

礼拜日。拉萨尔基督堂。弥撒之后,信徒们离开了。管风琴也停了。

“孩子。你知道了。”艾琳在我的脚步声中慢慢回头。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那是西蒙最后一个电话。十一点。晚上。从圣米歇尔区。他说下一班车就要来了。这是他第三次去‘青少年帮教中心’做义工。‘暴力必须停止。’他说。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去那个最混乱的街区,让那里的孩子向神复归。警察的电话在凌晨打来。他们说两个青少年帮派当晚发生枪战,在马丁街的九十七路公共汽车站,一个黑人青年被溜弹击中,发现时,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右手食指停在手机电话的重拨键。”

“谁是凶手?”

“一个少年。”

“没有遗言?”

“没有。只有一张字条夹在《圣经》的一章,后来帮教中心的人说,那是他当晚的主题——‘爱是无可比的’。”

“带我去墓地。”

“我不能。”艾琳低下头,“西蒙出生在太子港,父母是海地难民。母亲在来蒙特利尔不久就去世了。老父亲比我想象中坚强。他要带儿子回故乡,‘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老人只反复说这一句话。”风琴响了一声,“所以,这座城市不再有西蒙。”

沉了一会儿。女孩儿叹口气。

“南希在西蒙死后一周去世,没有人告诉她西蒙的事。我把玫瑰放在她的手中,我知道她在等。我说他不能来了。老太太再也没有力气等了,只说了句‘没有人是完美的’,然后笑了,紧攥着那支花。”

“它可能会让你伤心,可——”我从大衣口袋掏出留言机,交给艾琳,转身穿过空椅子向教堂门口走。背后西蒙的留言很远,回音空旷:

——艾琳,弹琴的女孩儿——明年春天——我会求她——等她说——

推开门,光线灿烂。

“我愿意!”女孩的声音从圣坛那边传来。

选自《夏布埃尔的薰衣草》

江苏人民出版社

人在路上爱在途中——评昂放的《蒙特利尔的耶稣》

林霆

昂放是加拿大籍华人。写作,摄影,游走在北美和欧洲大陆,成为他最近十年来主要的生活内容。他用镜头记录着异域的世情悲喜,以最简单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对话,有意无意之中,时间的苍凉感常在他的画面中驻留。2012年的春天,昂放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夏布埃尔的薰衣草》诞生了。这是摄影与语言艺术结合的结果。看他的文字,能领受到一种恬淡而纯正的滋味:多用短句,以句号相隔,文字瞬间变得端端正正。短篇小说的风格是千姿百态的,昂放的小说,是那种很纯正的文艺范儿。

《蒙特利尔的耶稣》就来自这部小说集。无论从情节的架构,还是从文字的表现来看,它都带着浓重的摄影色彩。依然是多短句,依然是少有形容词,还有不温不火的动作和不疾不徐的语言。总之,作者一点都不急着讲故事。然而,一个重要的人物还是出现了。起初,这个人只在作为叙事者的摄影师的行迹中被提及,他在“我”所拍摄的蒙特利尔贫民区中的流浪汉、妓女和失业者的口中传扬:在大雪过后,他会熬制奶油汤发放给街头的无家可归者,他给无依无靠的孩子寻找可以维生的工作,他鼓励丧失生活信心的妓女,他给老人院中孤独无依的人送去最后的安慰。他就是西蒙。被他帮助过的人,把他当做上帝的使者,称他为“蒙特利尔的耶稣”。核心人物的显影,成为小说的第一次高潮,当第二次高潮到来时,西蒙已经死去。他死在了青少年帮派间的枪战中,而这些孩子正是他要去帮助的人。西蒙仿佛永远在路上,这是一条拯救他人的路,也是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

在西蒙的来去之间,小说完成了它全部的讲述;留下的,则是世间最为纯正的善意,不计回报的爱。这一切,来自宗教。西蒙所践行的,正是基督教博爱的主旨,正如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句子,“爱是无可比的”。

小说结尾空灵的一笔,让人有余音绕梁之感。西蒙死去后,在给“我”的电话录音中,留下自己最后的心愿,“——艾琳,弹琴的女孩儿——明年春天——我会求她——等她说——”此时,电话之外,传来了女主角艾琳的声音,“我愿意!”这是西蒙无法听到的声音,却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最后的声音。它传递着永恒的慈悲与爱意,令小说的底色不再悲伤。

昂放的小说是他旅途中所得,他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都行走在路上。他们偶然相遇、心灵激荡,之后,便产生了一个个干净、简单的小说世界。相对于浮躁喧嚣、唯利是图的物质世界,它们美得像童话。昂放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或许就是人在路上,爱在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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