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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题《苏武忠节图》三首

德祐二年三月一日,作者到达真州,住在清边堂。安抚苗再成请他为自己所收藏的李龙眠画《苏武忠节图》题咏,文天祥便写下了这三首诗。苏武:汉武帝时人。见前选《和言字韵》“死生苏子节,贵贱翟公门”两句注释。

余在京口城外,日夜求脱不得。间谢村去平江,欲逃又不果。至镇江,事益急,议趣真州。余、杜密谋,杜云:“事济,万幸;不幸谋泄,当死,死有怨乎?”余指心自誓云:“死靡悔!”且办匕首,事惧不济,挟以自杀。杜云:“亦请以死自效。”于是计遂定。既至真州城下,问者群至,告以余在镇江走脱,城子诸校皆出。既延入城,苗守遂见,语国事移时,感愤流涕,即往住清边堂。时从亡者始至也,引至直司,搜身上所藏军器,既无他,然后见信。防闲严密如此。向使一疑字横于胸中,闭门不纳,天地茫茫,何所归宿!嘻,其危哉!苗守袖出李龙眠画《汉苏武忠节图》,求余咏题。抚卷凄凉,豪气愤发,使人慷慨激烈,有去国思君之念矣。遂赋三诗,书于卷后。时丙子三月二日也。文天祥执笔于清边堂之寓舍。

其一

忽报忠图纪岁华,东风吹泪落天涯。

苏卿尚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

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

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

序言自开头一直到“嘻,其危哉”,在前面《定计难》与《入城难》两首诗的序言中已经解释过了,此处可以省略。以下的意思是:真州太守苗再成从衣袖里拿出李公麟画的《汉苏武忠节图》,请我在画上题咏。我抚摸着画卷,心中凄凉;浩然之气,陡然而发,为之慷慨激昂,顿生远离祖国、怀念君王的情感。因而作了三首诗,书写在画卷后面。时间是德祐二年三月初二日,地点在我住的清边堂寓舍。袖出:古人常把贵重东西放在衣袖里,袖出就是从衣袖里拿出的意思。李龙眠:北宋著名画家李公麟(1049—1106),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咏题:在画上题诗。赋:作诗。丙子:德祐二年(1276),德祐元年为乙亥年。

忽报忠图纪岁华,东风吹泪落天涯——忽报:忽然听说。纪:记。岁华:岁月,年华。东风吹泪:唐赵嘏《寒食新丰别友人》诗:“东风吹泪对花落,憔悴故交相见稀。”比喻岁月催人衰老。这两句是说:忽听说要我为《汉苏武忠节图》题诗记年岁,我不禁热泪纵横,此时东风浩荡,而我流落天涯。

苏卿尚有归时国,老相兼无去后家——苏卿,汉代苏武,字子卿,故称苏卿。老相:作者自称。这两句是说:苏武当年回来时,汉朝依然还在,我而今虽从元军逃脱,却无家可归。

烈士丧元心不易,达人知命事何嗟——丧元:被斩首。元:头颅。《孟子·滕文公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知命:懂得穷通的命分。《荀子·荣辱》:“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这两句是说:坚强不屈的人就是被砍头也不变心,明智豁达的人知道自己的命分,有什么事值得长吁短叹的呢?

生平爱览忠臣传,不为吾身亦陷车——《宋史·文天祥传》:“自为童子时,见学宫所祠乡先生欧阳修、杨邦、胡铨像,皆谥忠,即欣然慕之。曰:‘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不为:不谓,没有想到。车:指囚车。这两句是说:我平生本好披览忠臣列传,没有想到自己也曾身陷敌人的囚车,也成了忠臣。

其二

独伴羝羊海上游,相逢血泪向天流。

忠真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

不死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

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

独伴羝羊海上游,相逢血泪向天流——“独伴”句:《汉书·苏武传》:“匈奴以(苏武)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羊,羝乳乃得归(公羊产子才能回汉朝)。”又,“武既至海上,廪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相逢”句:指自己从元军那里九死一生逃归,与苏武在北海牧羊十九年而后回到汉朝一样。如今看见《苏武忠节图》,禁不住热泪纵横。这两是句是说:苏武当年牧羊北海,孤苦伶仃,只有与羝羊为伴;今天我看见《苏武忠节图》,止不住潸然泪下。

忠真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生前定:指苏武在匈奴经历了种种考验,一直没有投降。《汉书·苏武传》载,匈奴屡次威胁苏武,苏武坚决不投降,又派李陵前往劝说,武曰:“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又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老节:坚持到老的操守。此联表达了苏武忠于汉朝的决心。这两句是说:苏武在生前一直抱定忠贞信念,这种操守不到死不肯罢休。

不死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这两句是说:没有为国而死,就谈不上活着有什么可喜之处;只要坚守忠贞之志,生有何恨,死又有什么担忧的呢?

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不:同“否”。这两句是说:如今那些卖国奸臣在哪里呢?他们知道苏武的义胆忠诚吗?

其三

漠漠愁云海戍迷,十年何事望京师?

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

铁石心存无镜变,君臣义重与天期。

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

漠漠愁云海戍迷,十年何事望京师——海戍:长期在北海牧羊。戍:驻守。这里是长时间呆在一个地方的意思。十年:《汉书·苏武传》:“武留匈奴十九岁。始以中壮出,及还,须发尽白。”故应为“廿年”,“十年”为作者误记。京师:汉都城长安。这两句是说:北海牧羊,孤凄冷漠,愁云密布;二十年来,一直遥望长安,盼望能早日回到汉朝。

李陵罪在偷生日,苏武功成未死时——李陵:字少卿,汉将李广孙。率兵攻打匈奴,兵败投降。匈奴派李陵劝苏武投降,遭到拒绝,李陵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另一名投降匈奴的汉使)之罪,上通于天!”偷生:苟且活命。这两句是说:李陵的罪过在于为了苟且偷生而投降了敌人;苏武的功绩在于坚守贞操,终于活着回到汉朝。

铁石心存无镜变,君臣义重与天期——无镜变:如同镜子照物,不会改变。与天期:与天地同存,没有终止的时候。期:期限。这两句是说:铁石般的忠诚之心永不改变,君臣大义重如泰山,永无绝期。

纵饶夜久胡尘黑,百炼丹心涅不缁——饶:多。胡尘黑:此处语义双关。一是实指当年匈奴沙尘黑土,一是隐指眼下元军凶残。涅不缁:染也染不黑。《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涅:把东西染黑。缁:黑色。这两句是说:尽管苏武在匈奴经历了漫长岁月,但胡地的沙尘黑土也不能把苏武的百炼丹心染黑。

《题〈苏武忠节图〉》三首,虽为题画诗,其实是咏史诗。诗中并没有任何关于图画本身诸如画法技巧方面的论述,作者只是就苏武持节牧羊十九年,最后回到汉朝的忠贞大义发议论。在歌咏、赞美苏武的同时,结合自己苦难的爱国经历,注入了诸多的感慨,表露了自己至死不渝的忠君爱国信念。这是《题〈苏武忠节图〉》三首诗歌价值的所在。

三首均为七律近体诗。议论、叙说多于描写,缺少唐诗情景交融的审美特征,显出宋诗多议论的特征。气势奔涌,骨力铮铮、挺拔是三首诗共同的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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