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毅
傅毅(?—90),字武仲,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县)人,是与班固齐名的汉代辞赋作家。汉章帝时拜为兰台令史,与班固、贾逵一起典校秘书。后入大将军窦宪幕府,为司马官,早卒。《舞赋》是傅毅少数完篇保留下来的作品之一。该赋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歌妓跳舞时的动作、表情等,对了解古代艺术不无助益。
楚襄王既游云梦[1],使宋玉赋高唐之事[2],将置酒宴饮[3],谓宋玉曰:“寡人欲觞群臣[4],何以娱之[5]?”玉曰:“臣闻歌以咏言[6],舞以尽意[7]。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8]。《激楚》、《结风》、《阳阿》之舞[9],材人之穷观[10],天下之至妙[11],噫[12]!可以进乎[13]?”王曰:“如其郑何[14]?”玉曰:“小大殊用[15],郑雅异宜[16]。弛张之度[17],圣哲所施[18]。是以《乐》纪干戚之容[19],《雅》美蹲蹲之舞[20],《礼》设三爵之制[21],《颂》有醉归之歌[22]。夫《咸池》、《六英》[23],所以陈清庙、协神人也[24];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25]。馀日怡荡[26],非以风民也[27]。其何害哉[28]!”王曰:“试为寡人赋之[29]。”玉曰:唯唯[30]。
夫何皎皎之闲夜兮[31],明月烂以施光[32]。朱火晔其延起兮[33],耀华屋而洞房[34]。黼帐碨而结组兮[35],铺首炳以碢煌[36]。陈茵席而设坐兮[37],溢金碔而列玉觞[38]。腾爵之斟酌兮[39],漫既醉其乐康[40]。严颜和而怡怿兮[41],幽情形而外扬[42]。文人不能怀其藻兮[43],武毅不能隐其刚[44]。简惰跳[45],般纷兮[46]。渊塞沉荡[47],改恒常兮[48]。于是郑女出进[49],二八徐侍[50]。姣服极丽[51],碝致态[52]。貌礏妙以妖蛊兮[53],红颜晔其扬华[54]。眉连娟以增绕兮[55],目流睇而横波[56]。珠翠的而睼兮[57],华飞瞫而杂纤罗[58]。顾形影,自整装[59]。顺微风,挥若芳[60]。动朱唇,纡清阳[61],亢音高歌为乐方[62]。歌曰:摅予意以弘观兮[63],绎精灵之所束[64]。弛紧急之礐张兮[65],慢末事之曲[66]。舒恢之广度兮[67],阔细体之苛缛[68]。嘉《关雎》之不淫兮[69],哀《蟋蟀》之局促[70]。启泰真之否隔兮[71],超遗物而度俗[72]。扬激徵,骋清角[73]。赞舞操[74],奏均曲[75]。形态和,神意协[76]。从容得,志不劫[77]。
于是蹑节鼓陈[78],舒意自广[79]。游心无垠[80],远思长想。其始兴也[81],若俯若仰,若来若往[82]。雍容惆怅[83],不可为象[84]。其少进也[85],若翱若行[86],若竦若倾[87]。兀动赴度[88],指顾应声[89]。罗衣从风[90],长袖交横[91]。骆驿飞散[92],飒合并[93]。燕居[94],拉鹄惊[95]。绰约闲靡[96],机迅体轻[97]。姿绝伦之妙态[98],怀悫素之清[99]。修仪操以显志兮[100],独驰思乎杳冥[101]。在山峨峨,在水汤汤[102]。与志迁化,容不虚生[103]。明诗表指[104],礑息激昂[105]。气若浮云,志若秋霜[106]。观者增叹,诸工莫当[107]。
于是合场递进[108],按次而俟[109]。埒材角妙[110],夸容乃理[111]。轶态横出[112],瑰姿谲起[113]。眄般鼓则腾清眸[114],吐哇咬则发皓齿[115]。摘齐行列[116],经营切[117]。仿佛神动,回翔竦峙[118]。击不致策[119],蹈不顿趾[120]。翼尔悠往[121],复辍已[122]。及至回身还入[123],迫于急节[124]。浮腾累跪[125],跗蹋摩跌[126]。纡形远赴[127],似摧折[128]。纤蛾飞[129],纷若绝[130]。超逾鸟集[131],纵弛殁[132]。蛇[133],云转飘[134]。体如游龙,袖如素[135]。黎收而拜[136],曲度究毕[137]。迁延微笑[138],退复次列[139]。观者称丽,莫不怡悦[140]。
于是欢洽宴夜[141],命遣诸客[142]。扰就驾[143],仆夫正策[144]。车骑并狎[145],逼迫[146]。良骏逸足[147],跄捍凌越[148]。龙骧横举[149],扬镳飞沫[150]。马材不同,各相倾夺[151]。或有逾埃赴辙[152],霆骇电灭[153],跖地远群[154],跳独绝[155]。或有宛足郁怒[156],般桓不发[157]。后往先至[158],遂为逐末[159]。或有矜容爱仪[160],洋洋习习[161]。迟速承意[162],控御缓急。车音若雷,骛骤相及[163]。骆漠而归[164],云散城邑[165]。天王燕胥[166],乐而不仑[167]。娱神遗老[168],永生之术[169]。优哉游哉[170],聊以永日[171]。
[1]楚襄王:战国时楚国的顷襄王,楚怀王之子,名熊横。云梦:大泽名,在今湖南、湖北两省交界处,为楚王的游猎之地。
[2]宋玉:战国时期楚国文人,是与唐勒、景差等齐名的楚辞作家。高唐之事:宋玉曾作有《高唐赋》与《神女赋》,叙述楚王与巫山高唐神女欢爱之事。
[3]置酒:摆酒席。
[4]觞(shānɡ):大酒杯,此用为动词,摆设酒宴招待。
[5]娱:娱乐。
[6]歌以咏言:语出《尚书·尧典》之诗言志,歌永言。咏言,长言。
[7]尽意:充分地表达情意。
[8]察其形:观察其舞姿。
[9]《激楚》、《结风》、《阳阿》:皆歌曲名,可以配合舞蹈。
[10]材人:有才华之人。材,通才。
[11]至妙:最妙。
[12]噫:叹词。
[13]进:献上。
[14]郑:春秋战国时郑地的民歌,古人认为其地民歌淫荡。
[15]殊用:有不同的用途。
[16]郑雅:郑声与雅乐。异宜:各有所宜。
[17]弛张:弓上弦曰张,下弦曰弛,指绷紧和放松。
[18]圣哲:圣贤人物。施:实行。
[19]干戚:盾牌和斧头,指古代的武舞。容:容貌。
[20]美:赞美。蹲蹲(cún):起舞的样子。语出《诗经·小雅·伐木》。
[21]礼:《礼记》。设:设置。三爵之制:三杯酒的制度。古代臣子陪君王饮酒,不可超过三杯。爵,饮酒器,同今之酒杯。
[22]颂:《诗经》的“颂诗”。醉归之歌:指《诗经·鲁颂·有》,中有鼓咽咽,醉言归之句。
[23]《咸池》、《六英》:皆古乐名。
[24]陈清庙:先宗庙。协神人:使人与神和谐。
[25]娱密坐:使紧挨着坐在一起的人娱乐。
[26]馀日:闲暇的日子。怡(yì)荡:愉快舒畅。
[27]风民:教化民众。
[28]何害:有什么害处。
[29]赋之:谓讲说之。
[30]唯唯:应答的声音。类同后代之是的。
[31]皎皎:光明。闲夜:静夜。
[32]施光:发出光亮。
[33]朱火:烛火。晔(yè):明亮。延起:曼延升起。
[34]华屋:华丽的房屋。碝洞房:照亮深暗的房屋。
[35](fǔ)帐:绣帐。砋:揭起。结组:用丝带结之。
[36]铺首:门环的底坐。炳:光灿貌。礏(hùn)煌:明亮。
[37]茵席:垫褥坐席。
[38]溢金:把金质的酒灌满。(léi),腹大口小的盛酒器。列玉觞:摆上玉质的酒觞。“金”、玉皆形容其精美。
[39]腾:奉上。觚(ɡū)、爵:皆酒器之名。斟酌:倒酒。
[40]漫:无拘束。乐康:康乐,和乐。
[41]颜:颜色,表情。和而怡怿:和乐而愉快。
[42]幽情:内在的深情。形而外扬:表现于外。
[43]怀其藻:藏住他的文采。
[44]武毅:勇武刚毅者。刚:刚强。
[45]简惰:简慢怠惰者。跳(xiāo):跳跃。
[46]般:乱。纷(rú):纷乱。
[47]渊塞:深沉质实之人。沉荡:沉迷摇荡。
[48]改恒常:一改平常的坐式。
[49]郑女:美女,传古代郑地多美女,故云。
[50]二八:十六岁。徐侍:缓步侍侧。
[51]姣服:美丽的服饰。
[52]礐(xūyú):娇媚的样子。致态:传达出神态。
[53](liǎo)妙:美好的样子。妖蛊:艳丽而能迷惑他人。
[54]晔:谓容光焕发。扬华:散发光彩。
[55]连娟:细而长。绕:弯曲。
[56]流睇:眼光顾盼。横波:目光流转如同水波横起。
[57]的(dìlì):晶莹明亮的样子。:同照耀。
[58]华:妇女华丽的上衣。砎(shāo):妇女服装上燕尾形饰物。纤罗:薄而细的丝罗。
[59]整装:整理服装。
[60]挥:谓飘洒。若芳:像杜若的芳香。
[61]纡:低垂。清阳:眉清目秀。“阳”通“扬”,见《诗经·郑风·野有蔓草》: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62]亢音:高其声。
[63]摅:抒发。弘观:大观。
[64]绎:陈放。精灵所束:精神被约束者。
[65]弛:放松。张:崩紧的乐器。
[66]慢:轻慢。末事之礑曲:作品为《舞赋》,故以歌唱之曲为末事。礑曲,委曲,曲意求全。
[67]恢(tái):广大的样子。广度:宽广的胸怀。
[68]阔:恢阔。细体:细枝末节。苛缛:琐屑繁杂。
[69]嘉《关雎》:赞美《关雎》之诗。不淫:《毛诗序》曰:《关雎》忧在进贤,不淫其色。
[70]哀:哀怜。《蟋蟀》:《诗经》篇名,在《唐风》中。局促:窘迫。唐国土瘠民贫,勤俭质朴。即《蟋蟀》篇所说好乐无荒也。
[71]启泰真:开启太极真气。否(pǐ)隔:阻隔不通。谓舞蹈可以打通人与宇宙元气的阻隔。
[72]超遗物:超越遗弃之物。度俗:跨过俗物俗事。
[73]扬激徵(zhǐ),骋清角:扬、骋皆谓演奏,徵、角均为五音之一,徵音激,角音清。
[74]舞操:跳舞时伴奏的乐曲。
[75]均曲:五音协调之曲。
[76]形态和,神意协:谓舞者形神意态和谐优美。
[77]劫:急迫。
[78]蹑节:踩着节拍。鼓陈:鼓点奏起来。
[79]舒意:舒展心情。自广:自我广阔(心胸)。
[80]垠(yín):边界。
[81]始兴:刚开始起舞。
[82]俯仰来往:指舞者的动作。
[83]雍容:温雅大方。惆怅:失意之状。
[84]为象:形容其状态。
[85]少:稍稍。进:舞蹈推进。
[86]若翱若行:如同翱翔,如同前行。
[87]若竦若倾:像伸长脖子站立,又像斜立一旁。
[88]兀动:摇撼跳动。赴度:追赶音乐的节奏。
[89]指顾:手指目顾。应声:应和着乐曲之声。
[90]从风:顺风飘飞。
[91]交横:谓衣袖交接。
[92]骆驿:不断绝的样子。
[93]飒(yé):曲折貌。
[94](piānpiāo):轻盈之状。燕居:如同燕子落下,喻舞者体态之美。
[95]拉(tà):举起翅膀。鹄(hú)惊:天鹅受惊起飞。
[96]绰约:体态柔美。闲靡:娴雅美丽。闲,同娴。
[97]机迅:如弩机发箭般迅疾。
[98]姿态:做出……姿式。绝伦:无与伦比的。
[99]怀:怀抱,怀着。悫(què)素:坚贞质朴。清:纯洁的情愫。同洁。
[100]修仪操:修饰仪容节操。
[101]驰思杳冥:思想驰骋游荡在极远的地方。
[102]汤汤(shānɡ):水势浩大的样子。
[103]容不虚生:舞容并不是随意生出的。
[104]明诗表指:舞者以动作体现了歌诗意思或旨意。指,通旨。
[105]息:叹息。,同喟。激昂:感情激厉昂扬。
[106]志若秋霜:志气如同秋日霜花般洁白。
[107]诸工:诸乐师。莫当:没有人可与相当。
[108]合场递进:全场依次上前。
[109]按次而俟:按照次序等待。
[110]埒(liè)材:比较才能。材,通才。角妙:斗巧妙。
[111]夸容:美丽的容仪。
[112]轶(yì)态:飘逸的神态。轶,通逸。横出:预料之外出现。
[113]瑰姿:美丽的姿容。谲(jué)起:奇怪地产生。
[114]眄般鼓:斜视盘鼓。眄(miǎn),斜视;般鼓,同盘鼓,一种调节舞曲的小鼓。腾清眸:传送纯洁的眼神。
[115]吐哇咬:唱出民间小调。发皓齿:露出洁白的牙齿。
[116]摘齐:使之整齐。
[117]经营:周旋往来。切(nǐ):切合比拟。,比拟。谓舞者的一切动作都有所比拟。
[118]竦峙:耸立。
[119]击不致策:谓击鼓不送鼓槌。策,鞭子,指鼓槌。
[120]蹈不顿趾:跳舞不停趾尖。谓舞姿迅疾。
[121]翼尔:像长了翅膀一样。悠往:一直向前。
[122](yān):通奄,忽然。辍(chuò)已:停顿。
[123]回身还入:舞者回身旋入舞场。还,同旋。
[124]迫:快,迅捷。急节:音乐繁急的节拍。
[125]浮腾:跳跃,轻举。累跪:反复跪下。
[126]跗蹋(fūtà):脚尖蹈地。摩跌:摩擦脚掌。
[127]纡形远赴:弯曲身体有如要向远方。
[128](cuǐ):同摧,曲折。摧折:折断。谓舞者弯曲身体,如同断折一般。
[129]纤(hú):纤细的纱,指舞衣。蛾飞:翩翩然如同飞蛾一般。
[130]纷飙:纷杂迅飞。若绝:好像断了。
[131]超逾:跳跃跨过。鸟集:像飞鸟落下。
[132]纵弛:放松。殁(wēnmò):舒缓之状。
[133]仑蛇(wěiyí):连绵曲折的样子。(rǎnniǎo):柔软而绵长貌。
[134]云转:喻舞者如云彩翻转。飘(hū):迅疾如风。同忽。
[135]素:白色的虹。
[136]黎收:缓慢停止舞蹈。黎,同,缓慢。
[137]究毕:终于停止。
[138]迁延:后退。
[139]次列:次序,行列。
[140]怡悦:愉快喜悦。
[141]欢洽:欢快融洽。
[142]命遣:遣散。因是以君对臣,故曰命。
[143]扰就驾:纷纷攘攘上车。扰,争先恐后貌。
[144]正策:执策,操起马鞭。
[145]并狎:拥挤。
[146]鱷(lónɡsǒnɡ):聚集到一起。逼迫:拥挤。
[147]良骏:良马。逸足:快跑。
[148]跄(qiānɡ)捍:疾驰。凌越:超过。
[149]龙骧:比喻马奔若龙之飞腾。横举:放纵地飞跑起来。举,起来。
[150]扬镳(biāo):举起马口铁。飞沫:马口中喷吐白沫。
[151]倾夺:倾轧争夺。
[152]逾埃:超越车马扬起的尘雾。赴辙:追赶前车之辙迹。
[153]霆骇:喻其声响有如雷霆。电灭:喻车奔迅疾,刹那即逝。
[154]跖地:踩地。远群:远离了群马。
[155]跳:快速貌。
[156]宛足:回转不前。郁怒:按足缓行,若怒气之郁滞不发。
[157]般桓:同盘桓。徘徊,滞留。
[158]后往先至:谓逸材之马后发而先至。往,前去。
[159]遂为逐末:超了一个又一个。
[160]矜容爱仪:容貌矜持,爱护仪表。
[161]洋洋习习:庄敬和调之貌。
[162]迟速承意:快慢顺承御者心意。
[163]硋骤相及:奔驰骤集相连。
[164]骆漠而归:骆驿纷漠地奔驰回去。
[165]云散城邑:如云彩飞散般回到城里。
[166]天王:大王。燕胥:燕乐。胥,通豫,语出《诗经·大雅·韩奕》。
[167]不:不放纵。,通逸。
[168]娱神遗老:使精神欢快,忘记了老年。
[169]永生之术:长寿之道。
[170]优哉游哉:从容不迫的样子。
[171]永日:使寿命延长。
傅毅的《舞赋》前面有一《序言》,该序对儒家的放郑声作了严厉的批判。指出休闲的日子应该容许人们的娱乐活动,而不应该老是板起面孔说教。这在当时是十分大胆的见解。
全篇又托为宋玉给襄王赋舞,这种假托古人的写法在汉代颇为流行,它说明时人对儒学控制的不满以及人们设法摆脱它的努力。
正文从舞者的姿态、服饰、表情、动作等方面写来,将舞妓写得十分可爱,这在当时也具有思想解放的意义。
最后写到歌舞结束之后的退场及回家,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全文的“尾声”,而此尾声又申足了《序文》之意。因而该作是汉赋里思想观点十分激进的一篇。